不仅认烟嘴认牌子,阿宝抽烟的时候还要摆足样子。点上火之后,他总要跷起二郎腿,仰着头闭上眼睛,才轻声轻气地嘬上一口,仿佛那烟嘴里藏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他若一睁眼,略略喘一口大气,就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小桃等得不耐烦,只好又舀了半碗鱼圆汤来喝。汤自然是一等一的鲜汤,只是实在太饱了,几勺下去,就觉得肚子像是一个吹得稀薄透亮的气球,轻轻一捅就要炸。
阿宝终于慢条斯理地把一根烟抽到了尾,拿出手绢擦过了烟嘴,放进兜里,才指了指椅子叫小桃坐正了,脸色是少有的正经。
“阿桃,你从没想过给自己找一个后爸?”阿宝问。
小桃怔了一怔,被这句话,也被这个神情。仇阿宝搬进谢池巷,到现在也有十二三年了,他有一个哥哥在乐清乡下,他的寡母就在两个儿子家里轮换着住。轮到母亲不住身边的时候,阿宝就不开伙了,三餐吃在单位食堂,回家就到老虎灶灌两瓶开水洗脚擦身了事,多年里和老虎灶厮混得滚瓜烂熟。小桃从小长大,看惯了阿宝嬉皮笑脸的样子,阿宝乍一正经起来,她倒给吓了一跳,嘴里的一口汤突然就变成了糠,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后爸这两个字要是拆开来看,她从小学一年级就会认了,可是把这两个字摆在一起,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词。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了这个词跟她妈妈的关系。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了这词不仅跟她妈有关系,似乎还跟眼前这个叫仇阿宝的男人有关系。这个词太重太猛,像块砖咚的一声砸上了她的脑壳,她躲不及,给砸得晕头转向,说出来的那句话结结巴巴,文不对题。
“我,我们家,太小,住,住不下……”
阿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家没地方,我家有。
小桃想找另一句话,一句更切题的,一下子就能把阿宝的话砸死的话,可是那句话曲里拐弯地藏在肚腹的某个角落里,小桃钩扯了半天,也没把它钩扯到喉咙上。
“阿桃你知不知道,你妈是为了你,才不找男人的?”阿宝说。
小桃又吃了一惊,半晌,才嚅嚅地说我妈没,没跟我讲过。阿宝顿了一顿,说你妈跟我讲过,要等你上了大学再说。你明白这个再说是什么意思吗?
小桃今天出门的时候,脑壳还清醒得如同是显微镜底下的新布,经是经纬是纬,经纬交织有头有绪。可就是这顿饭,把一匹布拆绞成了一团乱线,她找来找去再也找不出一个头。
“回家吧,天晚了。”小桃匆匆站起来,走出了酒家的门。
一顿饭的工夫,天上的薄云就散尽了,月亮终于露出了脸,把石板路照成了一个黑白分明的棋盘——凸的地方很白,凹的地方很暗。晚场的电影还没有散,街上人声稀少,听得见风钻过梧桐叶子的窸窣细响。八月的风没有骨头,八月的风是轻轻软软的,却带着隐约一丝的香——那是路边卖花女子竹篮里装的茉莉花串。
小桃听见身后有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知道是阿宝付完账追上来了。
“阿桃,今天的事,不要跟你妈讲。”阿宝期期艾艾地说。
望着阿宝脸上的斑驳汗迹,那句在肚肠里曲里拐弯地藏掖着的话,突然就毫不费力地跳到了小桃的舌尖上。
“阿宝叔,其实,你做我的叔,就挺好。”小桃说。
这一天,老虎灶打了烊,二姨娘提了一桶水在擦地,勤奋嫂坐在灯下清算一天的进账。桌子上摊着一封信,是小桃写来的。小桃走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勤奋嫂和二姨娘还没有把小桃留下的那个空当填满。二姨娘每天醒来睁开眼睛,一蹬脚还是要叫一声“桃啊晚了快起床”;勤奋嫂端上饭菜,还会时不时地摆上三副碗筷。小桃走后,她们再也不用赶着点吃饭,再也不用担心学校里送来的大考小考成绩单,她们甚至可以把卷烟用的旧报纸随心所欲地摊满整张桌子,可是这份随意这份宽松却叫她们心慌。现在她们终于明白了,她们就是在温州城里住上两辈子,叫得出谢池巷里每个人每条狗的名字,她们的日子也还是浮萍,没根没底。小桃是她们的秤砣,是小桃坠着她们叫她们生了根。小桃走了,她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根。
“桃的信就这几句话啊?”二姨娘问。二姨娘这句话一天里已经来来回回地问了好几遍,每问一遍,勤奋嫂就再念一次信。念得多了,勤奋嫂闭着眼睛也能背得下信里的每一个字还有字中间的标点符号了。
“天说冷就冷了,你写信告诉她,叫她记得晒被褥。你说她知道怎么晒吗?我忘了给她带晾衣绳。”二姨娘说。
勤奋嫂忍不住笑了,说你最好把自己也打成行李跟着她过去。现在后悔了吧?从小没好好教她做家务。二姨娘却很是不以为然,说那孩子大学都考上了,还能学不会家务?那是阿猫阿狗都会的事。等她哪天嫁了人生了娃,你看她会做不会做?
勤奋嫂听见“嫁人”两个字,就像有根针扎了心,有些麻,也有些隐隐的疼,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
“那天抱她回家,好像才是昨天的事。皇天,一晃就是二十年了。这孩子命大,七个月就落了地,硬是活下来了。”勤奋嫂说。
“那年走在路上,她拉了十几天的肚子,连肠子都拉出来了,谁见了都说不行了,可她就是逃过了一命。”二姨娘说。
“十三年,咱们到城里都十三年了。二姨娘你说大先生的坟还在不在?这么多年没回去看过了。”勤奋嫂问。
“你还惦记着他呀?”二姨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到底,是我害了他。”勤奋嫂喃喃地说。
“是你害了他?我看是他害了你。书读多了,人就读出怪毛病来了。要不是他那副小肚鸡肠,哪会有后来的事?”
勤奋嫂无言。这样的话,二姨娘已经说了许多年。刚开始说的时候,她只觉得二姨娘无知荒唐。后来说的次数多了,这话在耳朵里进进出出的擦出些暖意来,勤奋嫂渐渐地就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他要是看过了小桃一眼再走,这些年,我想起来兴许也就不那么难受。”勤奋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死人的事不去管了,咱们只能先顾活人。”
二姨娘拧干了拖把,在勤奋嫂身边坐下,两人不约而同的,就想起了十三年前的旧事。
关于土改的消息,最先是从大先生的一个学生那里听说的。那个学生没毕业就偷偷跑去了延安,后来随解放大军南下,在平阳县委里当了个头头脑脑。那人家境贫寒,在学校念书时常受大先生的接济,心念旧恩,就悄悄来找吟春,说县委工作队就要下乡开始土改了。虽然大先生和吕氏都死了,可是大先生家里留有田产和雇工,吟春十有八九会被评上地主成分。那人让吟春带着小桃赶紧逃走——城里刚刚解放,流动人口多,容易躲藏。吟春开始不想走,说大不了把田地都没收了,总得留一口饭给我吃吧?一个寡妇,还能把我怎么样?那人冷冷一笑,说凭什么不能把你怎么样?脱了衣服搜,掘地三尺找金银财宝,上吊的投河的,这些事解放区都发生过。
吟春听了就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最后让吟春定下心思走的,却是那人的另一句话。那人说你不走可以,可是小桃呢?大先生就这么一个后裔,你忍心叫她成为地主的女儿,永世不得翻身?就是这句话,让吟春改了心思,连夜开始收拾行装。那时月桂婶在陶家帮着照料小桃已经好几年了,她无儿无女,舍不下吟春和小桃,便假扮是吟春的表姨,跟着那母女两个一起逃到了温州城里。三人改名更姓,和乡下所有的亲戚都断了联系。吟春典当了几样随身带出来的细软,在谢池巷口租了个地方住下,开了这家老虎灶至今。
“二姨娘,不知为什么这一阵子我心里像有一面鼓在咚咚敲,走在路上谁多看我一眼都叫我心慌,怕是哪天要叫人认出来。”勤奋嫂忧心忡忡地说。
“早些年还罢了,现在?谁能认出你来,那得长着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二姨娘劝慰道。
勤奋嫂摸了摸脸颊,说二姨娘我就老成这般模样了?二姨娘说你这个人啊,有人看你你心虚,没人看你你生气,你到底想怎么样?勤奋嫂扑哧一声笑了,说老就老了呗,除了天皇老子,谁还能扛得住不老?不过到了这一会儿,就是认出来也不怕了,咱们小桃已经上了大学,还能把她给退回来不成?二姨娘说真要退回来倒也好了,她安安心心待在我眼前,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是了。不论哪个皇帝当朝,女人最紧要的还是嫁人。
勤奋嫂说二姨娘你不读书不看报,哪里懂现在的事?现在是越来越讲究家庭成分了,成分高的女孩子,连嫁人都难——有户口的嫁没户口的,大学生嫁农民,水不往高处流,只能节节往下走。二姨娘听了,扪住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那你别穿那么鲜亮了,还是往老里打扮,千万不能让人认出你来啊。
勤奋嫂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不吱声。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灰卡其的春秋两用衫,洗得已经褪了色,肘子上有一块小补丁。勤奋嫂知道二姨娘说的“鲜亮”,不是指衣裳,而是指她脖子上翻出来的那一条衬衫领子。衬衫是姜黄色带白圆点的府绸料子,去年做的,还有几成新。红的绿的她不敢穿,青的蓝的她敢穿,却又不屑穿,所以她选了这个在不敢和不屑中间的黄。
明天,明天得把这件衬衫换下来,换回那件灰格子的。勤奋嫂暗想。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见了敲门声。先是一下,很轻。接着是一个小小的停顿,然后又是一下,依旧很轻。这敲门声听起来迟疑警觉,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像是电影里地下党人的接头暗语。
这个时间来人勤奋嫂一般都不开门,因为店铺已经上了门板,卸起来有些麻烦。勤奋嫂喊了一声:“熄火了,明天再来吧。”门外就静了。勤奋嫂以为那人走了,便又接着数点进账。没想到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回的声气比先前大了些,有人呵呵地清了清嗓子,隔着门叫了声勤奋开门,是我。
勤奋嫂的心咚的一声撞了起来,撞得胸腔子一下一下地疼。她听出了是谁——全天下只有这个人不叫她勤奋嫂而叫她勤奋。
她把桌子上的零钱哗地拢成一堆,转身就朝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对二姨娘说:“是谷医生,你先去开门。”
上次去朱家岭看谷医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里她依旧还给他写信,他也回,两下都是疏疏隔隔的几个月一封。最近一次来信,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在信里他说起了摘帽的事。那次他用半瓶甘油从那位老太太耳朵里取出了蟑螂,当即治好了她的“鬼附身”。当时围看的人有半条街,都把他当作了神人。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却传到了老太太一个侄子的耳朵里,那人正是朱家岭所属的那个镇的党委书记。书记当下就给上级写了报告,请求摘除谷医生的右派帽子。上级却没说话。上级没说话的原因,是想让谷医生在乡下多待些日子,帮着扩建乡里的卫生院。谁知这一拖就拖了两年。虽然谷医生上封信里说过摘帽的事情最近可能会有进展,勤奋嫂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回到了温州城。
勤奋嫂上了楼,关起门来,在屋里慌手慌脚地找衣服换。这几天家里正请泥水匠补灶,衣服头发上免不了沾了些灶泥。她不在乎他看见自己袖子上的补丁,但是她不能让他看见衣裳上的脏。楼下木桶里浸着一大桶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洗,现在能换的只剩下一件棕色的灯芯绒外套。那件外套比身上这件还旧,肘子袖口都已经磨掉了绒,可是总还算干净。勤奋嫂换了衣服,把衬衫领子翻出来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还好,黄色和棕色搭在一处,看起来还算顺眼。
又找了把梳子梳头。梳子找着了,捏在手里却颤颤地抖,嘶啦嘶啦地扯断了好几根头发。终于把头梳平整了,勤奋嫂便忍不住暗笑:这是怎么啦?他不是她的男人,她也不是他的女人,她慌的是哪门子的神?
下了楼,一眼就看见二姨娘的对面坐着一位男人。男人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穿了一件灰色中式夹袄,后脑勺的头发上有几绺灰白。他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油渍渍的纸包。听见楼梯响,男人转过身来,勤奋嫂就看清了他的脸:他的面皮被日头晒成了紫铜色,笑起来额头眼角上有几条黑虫子在来回爬动——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是皱纹。两年前在朱家岭见到他时,他就已经像个农民。今天再见到他,他依旧还像农民——却是个老农。
他站起身来,冲她伸出了手。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姿势,她有些不习惯。正犹豫间,她的手已经被握在了他的手心。男人的手掌像锉刀,磨得她的手有些生疼——那是被日头晒爆了的老茧皮。她心里有很多话,一句一句的排长队等着出口,挤到了最前头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她最想问的。她听见自己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今天下午。她问他这次来了还走吗?他说医院把行李也运回来了,一时半刻可能不会走了。
两人便突然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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