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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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姨娘见状,就指了指桌子上的杯子,说这是仇阿宝从泰顺带回来的新茶,谷医生你喝一口,我上去洗把脸。

    谷医生上上下下地掏口袋,终于找出了一个烟盒,打开来,却是空的,就揉成一团扔在桌子上。勤奋嫂拿过来,找了几根自己卷的烟把盒子撑饱了,又划洋火点着了一根,送过去给谷医生。

    烟丝很辣,谷医生抽不惯,呵呵地咳嗽了一阵子,才把一根烟抽完了,眉眼就渐渐松泛起来。

    “到底是‘新节’,真香。”谷医生端起茶杯闻了一闻,鼻尖上漾起了一小片水汽。勤奋嫂知道他在学二姨娘的蹩脚普通话。

    “他们终于放我走了。”他说,“我给他们培养了六个土医生,现在卫生院有好几张床位,发烧打吊针,小儿种牛痘,都不用去县医院了。”

    “摘帽了吗?”她焦急地问。问完了她才醒悟过来,这其实是堆在她喉咙口的第一句话,却叫别的话抢了先。

    他点了点头。

    “让你回医院工作了?”

    他又点了点头:“医院换了领导,新领导是学医出身的,说现有的专业人才不够用,就把我调回来了,还不知道分在哪个科室。”

    勤奋嫂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谷医生绕了大大的一圈之后,终于又回到了最先的起点——只是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还住原先的房子吗?”她问。

    “那地方早有别人搬进来了,现在暂时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

    “哪天我去帮你收拾收拾,刚回来,肯定乱。”

    他没说话,算是认下了她的好意。他慢慢地喝了几口茶,就问小桃上学还好吗?勤奋嫂说她基础差,功课有些难。不过他们班主任是苦出身,特别关照贫困学生。就是他推荐小桃入了团,还叫她争取入党,只是我们小桃政治上不怎么积极。谷医生说这样也好,认认真真学一门专长,省得像我,不懂政治还偏偏卷进麻烦。勤奋嫂就宽慰他说你现在摘了帽,就是普通人了,跟那些右派不一样。

    谷医生微微一笑,不答,却问小桃助学金够她花销吗?勤奋嫂说学校给她评了个二等助学金,十二块五毛一个月——还有比她更困难的农村生。谷医生说这个钱刚够吃饱饭,学美术课还得购置颜料写生本画笔什么的,女孩子也总得有几个零花钱买点日用品。勤奋嫂说我每个月再给她寄个三块五块的,也只能是这样了,开水灶的生意不如从前。

    谷医生又点着了一根烟,慢慢地抽了起来,这回就摸顺了烟脾气,不再呛咳。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勤奋我现在有正常工资了,我想每个月给小桃寄十块钱。

    勤奋嫂被这话一下子打蒙了——是欢喜,但更多的是惊讶。这些年,她一直是牵挂这个男人的。从第一面起,他就让她想起了大先生。在遇到大先生之前,她是懵懵懂懂的,她不知道自己喜欢的到底是哪一路的男人。若没嫁过大先生,她兴许一辈子都是糊涂的,可是她偏偏就是嫁过了大先生。大先生给她开了窍,叫她突然明白了她喜欢的就是读书人。有过了大先生,别样的男人就再也走不进她的心。这个叫谷开煦的男人一步跨进她的老虎灶,就走到了离她心很近的地方。可是她还来不及跟这个男人熟稔起来,他却又走了。这些年,她似乎在等他,又似乎没在等他,因为她从未真的指望他会回来。没想到他果真回来了,依旧还对她好,可是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好。二姨娘说过男人的钱放在哪里,男人的心就在哪里。现在这个男人要把钱放在她女儿身上,她能断定他肯把心放在自己身上吗?她吃不准这个男人的心思,就像她从前吃不准大先生的心思。可她就是贱,她喜欢让她吃不准的男人。

    “不行。”她说,“我们小桃从来不随便收别人的钱,除非……”

    这句话其实有个尾巴,这个尾巴被她咬在了舌尖上。她咬得很刻意,一听就听出了断痕。

    那咬断的半截话是:“除非你是她的什么人。”

    这半截话,若两年以前在朱家岭的时候,她兴许还有胆子对他说——那时她还年轻,身上还剩了些牛犊般的莽撞。那时他们还没分开那么久,先前的记忆还留着些余温,能叫人恶从胆边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几年里人人都迈过了一道槛,小桃从孩子变成了大人,二姨娘一脚就踩进了老年的门,而她自己走路也学会了前瞻后顾。这些年他们虽然还疏疏地通着信,可是那些信只是一根软软的吊在他们中间的线,只够叫他们知道他们依旧是相识,却不够叫他们有胆气随意去捅破相识这张纸,看看后面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她故意藏了那后半截话,原是想激他开口的。她期待着他说:“难道我只是那个随随便便的别人么?”

    可是他没说这句话,他只是放下茶杯,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送你茶叶的仇阿宝,还好吗?”他问。

    勤奋嫂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一根刺,就哼了一声,说你还没问我好不好,倒先问他了。谷医生嘿嘿一笑,说我问他就是问你的一种方式。

    这话有点绕,她没听明白,就问什么意思?

    “我还没走的时候,就听这条街上的人说,他对你挺好。”他避开了她的眼睛,迟迟疑疑地说。

    她的脸一下子紧了,冷冷一笑,说你要是多来几趟,人家也会说这样的话。寡妇门前,不就这些事吗?

    他想解释,却觉得越描越黑,一着急,面皮就紫涨了起来。

    “勤奋,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把眼睛别开了,不看他,只定定地看着墙。

    他呆坐了片刻,终于坐不住了,就站起来,拿过桌子上的那个油纸包递给她。

    “朱家岭的人知道我要走,昨天特意杀了猪请我,我让他们卤了一副猪肝给你。你贫血,吃这个最好。”他说。

    勤奋嫂只觉得心里有一团东西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她呵呵地清了几回嗓子,才终于把它咽了回去。

    这个男人,对我终究还是上心的。她想。

    谷医生起身告辞,勤奋嫂送他走到了街上。外头是个好天,只是月亮累了,蔫蔫地泛着黄边。几乎就是个满月了,却就是差了那么一丁点儿,依旧还是不圆。天晚了,街上没有几个人,一辆黄包车擦着路面走过,扬起细细一阵风——那是消遣完了的人正赶在回家的路上。

    勤奋嫂听着谷医生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谢池巷里,就暗叹:其实人是什么东西?人不过就是住的那个地方。谷医生原先住在城里,就是城里人的样式。谷医生在乡下待了这么些年,他就成了乡下人的样式。现在谷医生回到了城里,还要过多久,他才能蜕下身上的那层乡下皮,再变回城里人?

    兴许,她更喜欢那个在乡下的谷医生。

    第一学期的美术基础课让小桃彻底反了胃,现在她终于醒悟她小时候喜欢的那个“画画”和大学美术课程中间,原来竟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路程。她喜欢的那样东西是云,而她脑壳里的想法是风,风走到哪里,云就能飘到哪里,没有束缚羁绊,也没有线条边界。而美术基础知识是绳子,绳子像捆粽子似的捆住了云,她的风再也吹不动她的云,因为她的云不再是云。几次考试下来,她明白了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是徒劳,因为她不是那块料。

    布料设计专业的学生人数不多,二三十个人,只有三名女生。那两名女生是上海本地人,隔三岔五跑回家去改善伙食,和她几乎没什么话可说。她和纺织工程系的几个女生同住一间宿舍,大家专业不同,上的课程也不同,彼此没有多少交集。从小城到了大城,从中学到了大学,小桃不过是从一种孤独走进了另一种孤独,她依旧没有朋友。

    一个学期没上完,小桃就坚决要求转系——转到任何一个不用上美术基础知识课程的系。小桃的动静闹得很大,惊动了许多人。从班主任到班委会到系领导,一轮又一轮的思想工作,像一张又一张粗码细码的砂纸,轮番打磨着小桃的脑壳。可是小桃的脑壳是生铁,砂纸改不了形。最后让小桃打消转系念头的,不是砂纸,而是宋书记的几句话。

    宋书记是新近才提上来的官。宋书记在担任校党委书记之前,曾经是小桃这个系的总支书记。当时的面试,就是宋书记的一句话,服装学院的新生录取名单里才有了孙小桃这个名字——当然,小桃并不知情。

    宋书记把小桃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自己却只顾埋头批阅文件,并不理睬她——他需要好好地把她晾一晾。当了十几年的干部,他知道什么是攻坚战。他在等着她开口,只要她先开了口,他就有了一半的胜算。

    果真,小桃站了一会儿,心就虚了。在她有限的眼界里,一个大学的党委书记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官。渐渐的,她站不住了,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宋书记,你找我,有事?”她嚅嚅地问。

    他依旧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手头的文件,仿佛没听见她的问话。过了半晌,才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你觉得你身上的衣服好看吗?”他突然问。

    她吃了一大惊——她打死也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他们的谈话。这个问题彻底打乱了她的阵脚,她开始慌慌张张地寻找对策。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方领白衬衫和一条蓝布裙子,她不能说好看——那实在有点假。可是她也不能说不好看——街上一半以上的女孩子,穿的都是这个式样。

    看见她无所适从的样子,他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口气。

    “你说实话就好,我不喜欢人跟我撒谎。”他说。

    她终于摇了摇头,说不好看。

    “你知道为什么不好看?”他问。

    她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用手里的钢笔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说那是因为你偷懒!你完全可以,却偏偏不肯,设计出好看的布料给人穿。

    她想辩解,刚开了一个头就被他狠狠地切断。

    “我跟系里的老师打过招呼了,这个学期的美术基础课程,一定会让你及格。下个学期就是实际应用课程了,你再也不用去画那些没用的空壳大花鳖了。”

    她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空壳大花鳖”。她想不出这样的话。可是他说出来了,她突然觉得那其实也是她的话——深埋在她肚腹里等待着出世的话。她只是不知道她系里的老师们听见这话是什么感受。

    “听说你的色彩感觉不错。我就等着街上的人穿你设计的花布,我老了,别让我等太久。”他说。

    他没等她回话,就挥了挥手让她走。她是憋了一肚子话来的,可是他的一句“空壳大花鳖”,像根针在她的肚皮上扎了一个眼,她的话瘪了气,她就再也没有争辩的精神头了。

    她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了回去。

    “你是劳动人民的孩子,我指望你来打扮劳动人民。我信不过别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异常凝重。他的脸紧成了严严实实的一块板,找不到一丝裂缝。

    她的眼眶热了一下,她赶紧低头往外走去。她知道她要再在他的屋里待下去,她可能会当场出丑——她不能当着他的面流泪。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安下了心,决定在这个系里待下来。

    今天的课是人体写生。

    和专业美术学院不一样,小桃系里的美术基础知识是压缩了的课程,只有两堂人体写生。今天是第一堂。

    小桃一走进教室,就觉出了气氛的不同。屋里多出了一扇屏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后面藏掖着一个让人耳热心跳的秘密——一个除了一名已婚调干生之外谁都没有见识过的秘密。没人说话,可是期待却无所不在地潜伏在每一双眼睛之中。窝藏了这样的期待的眼睛像贼,既兴奋又惧怕,所以每一条视线都躲躲闪闪地走着自己的羊肠小路,生恐一不小心撞见了别人。空气犹如一块大玻璃,绷得很脆很紧,任何一声轻微的呼吸和咳嗽,都能在空中擦出噌噌的回声。

    今天领课的老师叫宋志成。宋志成虽然才三十出头,却是个老革命。当年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时,他是队伍中的一个小小兵。他从小喜欢画画,在鲁艺听过几堂美术课。进城后脱下军装当了几年文化干事,就被保送进了大学,在美术系学了三年的速成班,毕业后分配到了这所大学任教。他的那点功底,只够教小桃这样没有什么美术基础的学生。在班里有些入学前就打下了厚实基础的学生面前,他就有几分捉襟见肘。他对付捉襟见肘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坦诚。

    “要不是家里穷,我也不会参加革命。你们拿笔的时候,我在扛枪。等我放下枪再拿笔的时候,笔已经不听我使唤。可是,时代总是需要有些人为它做出牺牲。我不行,不代表你们不行,你们从这里走出去,将来个个都是专家。”

    这就是他第一堂课的开场白。

    他把自己的短处做成了一面旗子毫不藏掖地举在手上。他举旗子的样式极是堂正磊落,叫人牢牢记住了他的姿势,而几乎忽略了旗子上的内容。一样短处高声呼喊出来之后,听起来反倒不觉得是短处了,而嘲笑这样短处的人,却反而有了些不恭的嫌疑。所以学生上他的课,都很安静配合。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小桃知道模特儿就要出场。宋老师在喋喋不休地交代着写生的要求和注意事项,他的话像一颗一颗的珠子,叮叮当当地散落在小桃的耳膜上,却怎么也连不成串。他终于讲完了,便有一个裹着一袭红色纱巾的女人,慢吞吞地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

    “身子斜一点,把手靠在椅背上,就这样。”宋老师在给女人做着示范。

    女人坐定了,手一松,纱巾轻轻软软地跌落在了椅座上,小桃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两团雪白。那两团雪白浑圆饱实,中间开着两朵小小的粉红色的花。小桃飞快地闭上了眼睛,心跳得犹如万马奔腾。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被那样的雪白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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