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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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万,不要脸红。她暗暗地警告自己。

    没用,她已经感到了热。血涌了上来,先是脸颊,再是额头,再是颈脖,最后是耳垂。她的头像一个浇了煤油的火把,烫得足够可以点燃一片森林,太阳穴里仿佛有两面大铜锣,当当地敲得她两个耳朵嗡嗡响。

    天杀的,小家子气啊,你。她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

    这时,她发现她的画板上落下了一团黑影,便知道她身边站了一个人。在眼角的余光里她扫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是宋老师。宋老师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一张便条。

    “一开画就好。”便条上说。

    太阳穴里的铜锣渐渐地敲累了,她就听见了教室里的另一种声音。刷,刷,像油菜花地里蜜蜂的翅膀在相互撞击。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铅笔在画板上爬行的声音。

    脸凉了,她终于可以抬头正视那个女人。女人的身子依旧雪白,却不再割她的眼睛。她发现她的目光走过女人身上的凹凹凸凸时,是在搜寻埋在肉底下的骨骼筋络。她甚至有些憎恨那些肉——肉挡住了她的眼睛。

    拿起铅笔的时候,她知道她已经过了一道坎。那道坎的名字就叫世面。

    这堂课的作业,她是最后一个完成的。等她把素描从画板上卸下来时,教室里的人早已散尽了。别人画素描,是把眼睛所见的直接传送到手上,而她却要把人物整个地存进脑子,然后凭记忆再把那些细节一寸一寸地恢复到纸上。别人在临摹,而她却是在默写。她的眼睛和手中间,始终站着一个笨拙的脑子。她像牛需要一个冗长的反刍,而就是这个反刍过程,使得她比别人慢了好几步。

    宋老师一直在等她交上了作业,才和她一起走出了教室的门。

    “终于,迈过了这第一步。”他说。

    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是她不敢接他的话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还要脸红。这个秋天她不知犯了什么毛病,风吹草动都会让她脸红。

    “我们在鲁艺的时候,纸和颜料都非常紧张,经常用树枝在沙子地上画腹稿。后来进城上大学,头一回画人体素描,我站在教室门口死活不敢进去。”

    她忍不住笑了。他在课堂上多次讲到过在延安的日子,那是讲给大家听的。可是这一回不是。这一回他是讲给她一个人听的——是为了安慰她。

    “世上所有的事,都有第一关。过不了第一关,你肯定是死。过了第一关,你就有指望活下去了。”他说。

    “我,能活吗?”她问。

    他没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哪天我请你吃饭,孙小桃同学。”他说。

    屋顶很高,天花板也许是乳黄色的,也许是粉红色的,上边或许还雕着朦朦胧胧的花纹。楼上那层的楼梯扶手上似乎也有花,却不知是什么花。小桃还想再看一眼,看得仔细一些,可是来不及了,屋顶的灯光已经暗淡下来,只剩下一盏聚光灯,在紫红色的幕布上镂出一个雪白的圆圈。今天的公共汽车误了点,他们刚落座,演出就要开场。

    一路上宋老师给小桃讲了许多关于这个戏院的历史。宋老师说的人名里,小桃只听说过梅兰芳马连良和袁雪芬——这是妈妈和二姨婆告诉她的。几年前仇阿宝做了一个矿石收音机送给妈妈,虽然接收效果不怎么样,讲话唱戏都是一片沙沙声,家里毕竟有了些热闹可听。妈妈爱听京戏,二姨婆爱听越剧,听多了就讲得出几个名角的名字。宋老师还给小桃讲了几个别的名字,比如黄金荣,比如范瑞娟、傅全香、尹桂芳——这些人她就一个也不知道了。宋老师说1947年曾经有一群妙龄越剧女伶,把法国名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三剑客》改成了中国式的戏剧《山河恋》,在这个剧院里上演,直演得荡气回肠,动地惊天,散场后接她们去吃消夜的黄包车,排满了整整一条街。小桃有些惊讶,说宋老师你人在陕北,怎么会知道十里洋场发生的事?宋老师笑了,说那时候上海滩的文艺青年,后来有一半去了延安。宋老师讲到“一半”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放着光。

    椅子也是紫红色丝绒的,已经很旧了,布料早已被磨得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劲道。小桃暗想这个座位上也不知都坐过些什么样的人,她总觉得自己的屁股底下压着几代的鬼魂。宋老师见她坐立不安的,就问怎么啦?小桃说我是第一次,来剧院看戏。宋老师看了她一眼,说以后还会有许多第一次的。新中国就是要让我们这样的人,享受过去永远也不可能享受的美好。

    昨天下课的时候,宋老师叫住了她,说今天要带她出来看看上海。宋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旁边还有别的同学,可是谁也没有感觉惊讶。除了教一门课,宋老师还是他们的班主任。宋老师是单身,没有家累,一个月的工资花不完,都补贴在了学生身上——宋老师时不时地会在周末带家境困难的外地同学出去吃饭。不过,宋老师这是第一次邀请女同学。小桃当时其实是想推辞的,可是小桃犹豫了一下,最终没说话。小桃没说话的原因,是因为害怕。小桃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怕,小时候是害怕被同学知道家里是开老虎灶的,而现在是害怕被人说成小家子气。况且,她心里也真的想看一看上海。平时周末她都待在宿舍里恶补功课,很少外出。虽然她来到这个向往已久的城市已经几个月了,她对它依旧一无所知。

    宋老师先带她去了一家叫红房子的西餐厅吃饭。宋老师说这是上海最老最好的西餐馆。服务员递上菜单,小桃看得一头雾水——不仅看不懂英文,甚至那上面的中文字也似乎变成了外文。她看懂了每一个字,可是这些字连起来却是一片云雾,似乎与菜名全然无关。宋老师说别看那玩意了,你爱吃鱼还是爱吃肉?她毫不犹豫地说吃肉——饥荒的年代留给她身体的记忆还很新鲜,她的肠胃至今还会在半夜醒来高声呼唤着油腥。宋老师替她点了一个洋葱汤、一客牛排和一份巧克力蛋糕,这三样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稀罕。

    洋葱汤端上来,小桃舀了一勺,说怪,这味道真怪。宋老师问怎么个怪法呢?小桃说像是煮熟了的烂皮鞋。宋老师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慢慢的,你就习惯了,这可是法国人最爱喝的汤。小桃终于把那一碗汤熬下去了,牛排就上了桌——全然不是她想象的肉模样。宋老师耐心地给她示范着刀叉的用法,小桃忍不住地问宋老师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吃西餐的?宋老师说我也是在实践中学习生活。过去这些地方只是一小部分人可以进来的,我们现在所做的努力,是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吃上牛排。宋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眉宇之间浮上一丝隐隐的阴影,脸上便突然棱角分明起来。小桃想笑,可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笑意。小桃同时也忍下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不就一块肉吗?怎么和人类解放事业搭上边了?小桃的阅历还很浅,浅得几乎是一张白纸。一张白纸的小桃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能空手行路,他得把一样理念当做行李扛在肩上,即使是快乐的时候,也依旧沉重。

    小桃一点不剩地吃完了那块牛排,不是因为味道,而是因为家教:从小长大,妈妈绝不允许她在碗里剩东西。这块牛排化整为零地躺在她的肚腹里,却没有往常肉食的那种温润妥帖。她打了一个饱嗝,那东西几乎要随着气流泛上她的喉咙——幸亏这时来了甜食。小桃从没见过巧克力,只觉得那玩意儿黑龊龊的有些形迹可疑。直到她吞下了第一口,才知道在巧克力面前,世上所有的糖都不过是加工过的面粉。蛋糕虽然早就咽下去了,那股甜却在她的舌头齿间和口腔里黏留了许久许久。小桃咂咂嘴,说这是我一辈子尝过的,最好吃的蛋糕。说完了她又忍不住想笑,因为她记起来她一辈子总共才吃过两回蛋糕,一回是几年前仇阿宝买给她吃的,一回是今天。

    宋老师看着她,不说话,眼里流溢着一丝纵容的、几乎接近慈祥的微笑。小桃突然感觉这个比她只大了十一二岁的男人,看起来有些像她的父亲。她虽然没见过父亲,可是父亲的感觉是蕴藏在血液里与生俱来的,不用人教,眼睛认得自己的路,一眼撞上了自然能从一万张脸里顷刻辨认出那一张来。其实,在她十九岁的生命里也不是没有遇见过让她有父亲般感觉的男人,比如仇阿宝,再比如谷医生。可是那些人和她中间,严严实实地站着她的母亲。那些人对她的好,都得经过母亲。母亲如导体,能量经过母亲辗转抵达她身上时,已经消耗了许多——母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克扣了他们对她的好。可是眼下的这个男人,却是世上唯一的一个与母亲无关,单单因为她而对她好的男人。她很想说一声谢谢,可不知为什么那声谢到了嘴边突然就卡住了,化成了一丝不知所措的傻笑。

    她就这样傻笑着离开了红房子,跟在宋老师身后去剧院看演出。天刚下过了一场雨,那是秋的最后一场脾气了,再往后,天气的事就该交给冬来做主了。树叶已经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条像一根根筋脉凸显的指头,颤颤巍巍地指着天空。落叶被积水一团一团地黏在街边,冷风刮起来,街上竟干干净净的没有半丝飞尘。

    小桃正在换季的尴尬上,上身已经穿了厚厚的毛衣,腿上却还是薄薄一件秋裤。宋老师走得快,走到了路口又回过头来等她,说天冷了该穿棉裤就早穿棉裤,不能怕难看,将来要得关节炎。小桃扬了扬眉毛,说棉裤难看吗?宋老师扫了小桃一眼,说当然没有布拉吉漂亮。国庆晚会那天,你穿那件湖蓝色的布拉吉,真的很好看。

    小桃刷地涨红了脸,一直红到了发根——不是羞涩,而是兴奋。在她以往的人生经历中,她从来都是所有群体边缘上的那片影子,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存在,更不要说她的衣着打扮。

    “我妈和二姨婆,把一年剩下的布票都给了我。”小桃轻声说。说完了她就觉得愚蠢: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忍不住想讲实话——一些也许没有必要讲出来的实话。

    宋老师呵呵一笑,说那好啊,明年我也把我的布票省一省,再给你做一件布拉吉。下次要做红颜色的,年轻女孩子就该穿红。

    小桃愣住了。一股湿软从心尖尖上涌出来,慢慢地渗到喉咙,正要往舌尖走的时候,却突然改了道,一路攀援着往上蹿,眼见着就要在眼睛里找到出口,小桃赶紧扭过了头。这一辈子,除了母亲和二姨婆,她还没有受过谁这样多的好。她有些害怕。人对人的好像粮票,得一顿一顿地算计着,慢慢地掰着花,这样才能永远不挨饿。她害怕把所有的好在一天里头花完了,她将来的日子将一无所有。

    宋老师看着她窸窸窣窣地擤鼻子,就叹了一口气,说小桃你知道吗?我下面本来还有三个妹妹的,两个很小就饿死了,我和大妹妹跟着叔叔去了队伍上,眼看就要熬到胜利进城了,她却夜里行军从马上摔下来死了。如果我的妹妹们都还活着,说不定也会跟你一样上大学呢。

    小桃不知说什么好。两人突然就沉默了,一路无话地走到了剧场。

    那天的演出是华东地区歌舞节目汇演,内容是小桃从未见识过的精彩。小桃看得很是投入,在每个节目之间的缝隙中忘我而疯狂地鼓着掌,把两个巴掌拍得辣辣地生疼。小桃的兴奋一直持续到男声表演唱上场,在那以后她的心思就再也没有回到节目上。

    表演唱的曲目是《我是一个兵》——是那阵子红遍了大江南北的歌。最初只是几个演员在唱,后来那歌声如雪球一路滚一路粘带上了各样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场上的每个人都在那个雪球里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嗓子。看着看着小桃的心咯噔了一下,因为她在八个小伙子中间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忍不住暗笑:天底下长得相像的人很多,怎么可能会是他?可是第一段歌词唱完了的时候,那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口琴吹起了间奏。刹那间一切疑云迷雾轰然散开,她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

    那首歌颠来倒去地唱了好几个来回,终于下场的时候小桃没有鼓掌——小桃在寻思她该怎么办。下一个节目开始的时候,她终于想定了主意。她对宋老师说了声我去厕所,就弓腰走了出去。她当然没去厕所——她钻进了后台。

    后台的人很多,将要上场和刚刚下场的擦肩而过,碰溅出各样喧哗的声响。小桃像一条蚯蚓在厚厚的人墙里钻出一条细长的坑道,终于在化妆间最靠里的那个位置上找到了那个人——他正用一块涂了凡士林的棉花卸妆。那张在舞台上显得健康红润自然的脸,失去了聚光灯的陪衬之后,顿时变得漫画一般的荒唐:颊上的胭脂如同两块剪得边角不齐的红纸,嘴唇被丹朱圈囿在一个鲜艳欲滴的椭圆上。望着这张被夸张的化妆术扭曲到男人和女人之间那块模糊地带的脸,小桃突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她在他身后默默地站着,直到他擦去了脸上的最后一块油彩,才走上去,轻轻叫了一声“抗战”。

    抗战吃惊地转过身来——在这里没有人会用温州话叫他的名字。从他游移的目光里小桃猜到了他一时还没认出她是谁。来上海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她变了许多,最大的改变当然是在头发上。失去了老虎灶的随时热水供应,小桃终于把两根齐腰的辫子剪了,现在的小桃梳着毫无特色的齐耳短发。那天剪完头发她躲在厕所里偷偷哭了一场,不光是舍不得——其实不舍只是那天诸多情绪中浮在最表层的那一样。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她就一直留着头发,那天剪下来的每一根青丝都见识过她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天她隐隐觉得是在跟她生命中的某一阶段道别,当然她还要在更后来的日子里才会明白,这只不过是她人生诸多道别的序曲和开场。每一次道别都会有疼痛,但是她会慢慢学会不再为每一次疼痛流泪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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