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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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改变不仅仅是在头发上,还有眼睛。她的双眸在灯光中熠熠闪亮,眼神里已经明显带有小城的天空所不能覆盖的丰富内涵。抗战的目光渐渐移到了小桃衣襟上的那枚校徽上,他在那里找到了答案。

    “小桃,是你?听说你到上海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抗战的声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惊喜。

    “你什么时候进了歌舞团?”她问。

    他扯过一张椅子,推开堆在上面的一摞戏装,腾出空地让她坐下,就给她讲了些别后的事。

    他回山东后,在当地上完了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没有参加高考,因为上学从来就不是他的志趣。他当时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回乡务农,一条是去他父亲老战友的部队里当兵。这两条都不是他想走的路,第一条是因为十几年的城市生活已经使他和土地完全疏隔,第二条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的父亲来插手他的生活。第一条他是不甘,第二条他是不愿。就当他在不甘和不愿的夹挤中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听到民间歌舞团招人的消息,就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去了,没想到一考就中,就这样到了杭州。

    当然,还要很多年后,抗战才会知道,这第三个选择,其实也是他父亲铺的路。如果当时他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去一步步回溯那些貌似顺利的考试过程,他应该发觉每一个关口都留有他父亲的指纹。可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命运的恩宠,等抗战终于知道内情的时候,他父亲早已作古。

    小桃没想到抗战会跟她讲这么多的家事。大约是因为离开了温州的缘故,小桃暗想。参照物变了,人似乎就变了眼界换了心性,从天然的淡漠中生出些隐约的热情。

    “你是听谁说我在上海的?”她问。

    其实她还没开问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可是她要听他亲口说出那个名字。她看见他的额头一鼓一瘪的,她知道他在寻思如何回应。她在他片刻的犹豫中找到了一丝促狭的快活。

    终于,他说出了赵梦痕。

    她想故作无知地表示惊讶,然后再貌似无心地说一句:“哦,原来你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系啊。”她想把这场追问一路进行到底,直到把他死死地顶到墙的犄角上。可是话走到舌尖的时候突然走瘸了腿,因为她看见了他额角的汗。这个看起来从来都掌控着局势的人,原来也有乱了阵脚的时候。她喜欢看见他的破绽,他的破绽让他从高高的台子上走下来,走到和她平等的位置上——现在她终于可以直视他的眼睛。

    “她怎么样了,赵梦痕?”她问。

    “高考落榜了,现在在一家街道鞋厂上班,做出厂包装。”他说。

    “那家厂子,在哪里?”小桃问。小桃问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发颤。

    “在谢池巷边上,是几个私营鞋匠合并成的小厂。”

    天,果真就是那家她本来要去上班的鞋厂。小桃暗暗惊叹。赵梦痕一定是从她嘴里听说了招工的消息才去报的名。

    “她的成绩那么好。”小桃喃喃地说。

    抗战叹了一口气,说她家也有过风光的日子,只是,那日子没落在她身上。

    小桃觉得抗战变了。抗战依旧沉静。沉静是一块覆盖面积很大的油布,底下遮掩着许许多多复杂纷繁的内容。抗战从前的沉静底下盖着的是优越感,一种跟秉性品行无关,却与征服者的姿势相关的优越感。那是他爸从血液里传给他的,他爸不用刻意教,他也不用刻意学,生来就会了。而现在,他的沉静底下或许还藏着优越感,只是那优越感已经有了裂缝,裂缝里长出了各样的杂草,比如同情,又比如怜悯。

    小桃突然醒悟过来,撕裂了抗战优越感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亲。这是征服者自身营垒的内耗,与旁人无关。

    “有机会见着梦痕,替我问声好。”小桃说。

    回到座位上,节目依旧精彩,可是小桃的心思已经不在舞台上。一整个夜晚,她只是抑制不住地想着赵梦痕。那本该是她孙小桃的命啊,她的半只脚都已经踩进了命运的鞋子里,可是事到临头她逃脱了。她留在身后的鞋子,不经意间却叫赵梦痕穿了进去,于是赵梦痕就给锁进了本属于她的命,从大小姐变成了粗使丫鬟。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她记起了开老虎灶的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

    勤奋嫂早上起来坐在床沿上,双脚在床底下够来够去地找鞋子,只觉得身子有些倦怠。这阵子隔壁一位大婶给她介绍了织毛衣的新营生,大人织一件三块钱,小孩织一件两块,若是加急就各加五毛。勤奋嫂觉得这是桩无本买卖,挣钱反而比一分两分的卖草纸卷烟省力,还能见缝插针地做,并不影响老虎灶的生意。只是这样的好营生一个月也等不来一两回,而且一来就是急活。昨晚勤奋嫂忙到半夜一点钟,才把一件大红开襟线衫给织完了,今天一早人家就要上门来取——是为了赶孩子的十岁生日。

    勤奋嫂每天醒来,都正正在四点十五分的点上,比闹钟还准时。今天醒来,只觉得天色比平素暗了许多,就摸索着找灯绳,想开灯看一眼墙上的那个老爷挂钟。不知怎的那盏灯也比平常暗,昏昏黄黄的照得挂钟上的字像水里泡胀了的芝麻粒,怎么也看不清。她趿着鞋子站起来,想凑到钟跟前,谁知墙壁突然风车似的旋转了起来,还没容她喊出一声皇天,就头重脚轻地摔倒在地上。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四壁雪白的屋子里。日头从窗玻璃里钻进来,凶狠地炸开一条光带,光带里飞着一粒粒银粉似的灰尘。她不知身在何处,有些心慌,便握起拳头用指甲抠了一下手心——还好,她活着,尚知道疼。

    “别动,你挂着吊针。”有人瓮声瓮气地对她说。

    她一下子没听懂,但是她顺着声音找见了说话的人。那人身穿一件白大褂,头戴一顶白布帽,嘴上捂着一个棉口罩,一张脸唯一露在外边的是眼睛。其实眼睛也遮了一半——被一副玳瑁框眼镜。

    勤奋嫂的身子虽然醒了,可是脑子还没全醒,那一刻她的脑子正被她的身子拽着行路,步履蹒跚,睡眼惺忪。过了半晌她终于明白过来,那个穿一身白衣的人是个医生。

    她的脑子像淋了一盆凉水,一下子脆脆地醒了。她倏地坐起来,说不打了,那个吊针,我要回家。

    “你必须等到这瓶葡萄糖打完才能离开。”医生说。

    “别劝我,劝也没用,我没钱付你。”

    勤奋嫂说着就要拔针,却被医生死死按住了胳膊。医生摘下口罩,勤奋嫂这才认出是谷开煦。勤奋嫂虽然认识谷开煦多年了,却从未见过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心想这身行头捂得实在严实,一年里能见到多少日头?怪不得从朱家岭带回来的那身乌皮,一到城里就不见了,又变成了一张小白脸。

    “你贫血得厉害,昏倒在家里,是二姨娘叫了人把你抬到急诊室的。”谷医生说。

    勤奋嫂这才把早上的事,一丁一点地回想了起来。

    “老虎灶呢,谁在看?”勤奋嫂焦急地问。

    “你放心,二姨娘守着呢。”

    勤奋嫂这才略微安了心,便笑,说回去喝一碗热汤就好了,没那么娇气。边说边支起身子找鞋穿,谷医生见拦不住,只好说今天的药费已经交过了,这针打不打由你。

    勤奋嫂缩回脚,半晌才说老谷,难为你了。

    “你的血色素只有7.5克,平时伙食上太省了,你得注意营养啊。”谷医生说。

    勤奋嫂哼了一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医生?铜板大的事说成银番钱(温州方言:银元),要都信你们的,开一百家医院也不够用。

    “勤奋,不是我吓唬你,你知道一个人正常的血色素应该是多少吗?小桃已经没有了父亲,你想让她也失去母亲吗?”

    勤奋嫂不说话,脸色却渐渐地有了些变化,终于慢慢地躺回到床上。

    窗外的日头渐渐斜了,光带已经缩成了墙上盘碗大小的一块光斑。光斑里有一块乌紫的干血——那是旧年的蚊子留下的尸身。门外走廊里有个病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号,那声音叫人听了头皮一阵阵发紧。

    “小桃那里,是你寄的钱吧?”勤奋嫂问。

    谷医生一怔,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却被勤奋嫂打断了。

    “我知道是你。老谷,我们家是个无底洞,你别管了,你管不了。”

    谷医生有些尴尬,扭过脸去看着窗外。

    “勤奋,有的事其实我能管,你偏不让我管。你们家不是无底洞,等小桃大学一毕业,日子就宽裕了。一份大学毕业生的薪水,养你们三个人没有问题。只是,你得健健康康地等到……”

    这时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护士,谷医生咽下了还没说完的那半截话尾。

    “谷开煦,病房来新病人了,刘主任到处找你,你还在这里磨蹭。”

    那护士斜了谷医生一眼,把一份病历往他怀里一杵。

    “吊瓶浅了,你就喊护士。”

    谷医生交代了勤奋嫂一声,就站起来匆匆地往外走去。

    谷医生走路的时候贴着墙根,眼睛低低的小心翼翼地探着路,仿佛前后左右都有意想不到的拦阻。勤奋嫂不由得就想起了在朱家岭的时候。朱家岭的番薯粉很糙,朱家岭的酒割人喉头,朱家岭的日头晒得谷医生满脸冒油,朱家岭的泥尘叫谷医生屋里剩不下一块干净的角落。可是在朱家岭的时候,谷医生腰身是直的,眼睛也是直的,谷医生可以扯着嗓门想什么就说什么。

    “姑娘,在你们医院里,护士不管医生叫医生?”勤奋嫂扯住护士的衣袖问道。

    姑娘不备,脸刷地涨得通红。姑娘很年轻,大概刚从护校毕业没多久,阅历浅显得藏不住一丝惊惶,经不起世上最简直明了的盘问。

    “她们,都这样叫他。”她嚅嚅地说。

    “凭什么?”

    “她们说,他是右派,摘帽的。”

    “摘了帽,怎么还叫右派?”勤奋嫂蹙起了眉头。

    姑娘踌躇了半晌,才说这个我也不懂。

    勤奋嫂哼了一声,说你妈没教你做人的礼貌?他比你年长,又看了这么多年的病,你叫他一声医生也不为过。

    姑娘轻轻地动了动脑袋,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就要急急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勤奋嫂喊住了。

    “你告诉我,正常的血色素该是多少?”

    姑娘又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与先前的问题毫无关联的新问题。

    “11.5克以上,女同志。男同志是12。”

    姑娘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屋里突然就静了下来。走廊上的那个病人大概刚刚打过了止痛针,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鼾声把墙壁扎成一个蜂巢。勤奋嫂的眼皮也渐渐沉涩起来。可是这天勤奋嫂的脑子总比身子慢半拍,身子醒的时候,脑子还在睡;身子要睡了,脑子却还不困。这天不仅勤奋嫂的脑壳和身子在打着架,她的眼睛和耳朵也在闹着别扭。眼睛闭上了,耳朵却不肯歇,依旧还半开半合地打探着屋里屋外的各样动静。她听见自己的鼻息声呼哧呼哧地像蛇在草叶间穿行。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一阵布鞋坠落在地板上的咚咚声。她知道是二姨娘。二姨娘是小脚,只有裹了脚的女人走起路来才会有这样一脚高一脚低的颠簸。

    她实在睁不开眼,她的眼皮沉得像压了两座老天爷也掀不动的山,可是她感到了疼,那是二姨娘的叹息落在她脸上的重量。

    “你起来,再不吃就凉了。”二姨娘终于忍不住把她推醒了。

    “老虎灶呢?”勤奋嫂一睁眼就问。

    “仇阿宝的娘帮我看着呢,你吃完了我就回去替她。”二姨娘说。

    二姨娘怀里抱着一件捆成一团的旧棉袄,结子打得太死,二姨娘解不开,只好用牙齿把绳子咬断了,从里头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饭盒。

    “猪肝炒菠菜,说是补血最好,是仇阿宝的老娘做了送过来的,你赶紧吃。”

    勤奋嫂支起身子,挑了一块猪肝放进嘴里,嗓子一紧差点想吐。外边天冷,二姨娘走得慢,一路上猪肝已经凉了,嚼在嘴里便有几分腥。她勉强吃了几口,就把饭盒盖上了,说拿回家热一热你吃。

    勤奋嫂便问仇阿宝的娘怎么知道我在医院?二姨娘说你出了事我第一个就去叫仇阿宝,他老娘说他一夜没回来,关在厂里写检讨。

    勤奋嫂吃了一大惊,说怎么他也犯错误了?二姨娘说是经济上的事。他们厂换了个新厂长,处处跟他作难。他跟厂里借了五十块钱,说好了发薪水就还,可是厂长知道了,非说他挪用公款。人家会计出纳都出面替他做了证,厂长还是非要他在大会上作检讨。

    勤奋嫂摇了摇头,说这个仇阿宝,一份薪水加上出差补贴,一个月也不少钱,怎么还要欠场面(温州方言:欠债)?

    二姨娘的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勤奋嫂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说人家不会等我一辈子,人家也得找人结婚,替别人花钱欠场面,是不是?二姨娘说知道就好,大先生死了这么多年了,怕早就托生做了别人家的男人了,你还替他守什么?

    勤奋嫂叹了一口气,说二姨娘,说句心里话,我从来没想过守大先生。从他扔下我那天起,我就想过嫁人。只是,想嫁的那一个,我偏偏嫁不得。能嫁的那一个,我又不想嫁。我和仇阿宝,实在过不到一块儿。

    二姨娘斜了她一眼,说你不想嫁的那一个,我知道是为什么。可你想嫁的那一个,又怎么嫁不得了?你不是向来喜欢识文断字的人吗?

    勤奋嫂咬着嘴唇,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日头行了一天的路,终于累了,咚的一声坠在天边,砸起一天的血。窗台上不知是谁搁了一个脏碗,有一只饿得只剩了一层皮的雀子,正当当地啄着碗底硬得像铁的剩饭粒。挂瓶里的葡萄糖水浅得只剩了一个底,水走得极慢,水珠子憋足了劲道,半晌才落下去,声气大得惊天动地。

    “二姨娘,从前谷医生笑我天真,我还不信。今天我总算见识了,摘不摘帽子他在别人眼里永远是右派。我不怕,可是我不能不替小桃怕。小桃的老师信任她,小桃将来说不定有大前程。我不能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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