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吧,等小桃毕业了,有了工作,那时候谷医生的事兴许就不是事了。”二姨娘说,“再熬五年吧,挨一年少一年。”
小桃收到那张三十块钱的汇款单时吃了一惊。虽然那上面没写汇款人的名字,她却知道除了妈妈之外不会有别人。她上学之前,妈妈给了她二十块钱。她收了十块,把那个十块偷偷塞到妈妈的枕头底下。妈妈发现了,又把那十块汇到了学校里给她。后来每一个月,妈妈都会给她寄五块钱。两个星期前她刚刚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十块钱——妈妈这次多寄了五块钱是给她过年花的,她没想到那十块钱后面又那么快地跟上了一条大尾巴。她知道家里那口一天要烧十几个小时的老虎灶每天要吃进多少个煤饼,家里的煤票还不够垫层灶底,所以每个月妈妈都要买议价煤粉。家里那两个几乎高到天花板的大木桶,每天也要吞下好多水——那是妈妈雇人一毛钱一担从供水站挑来的自来水。刨去煤和水的费用,老虎灶一个月的进账只够三口人糊口,连做一件新衣裳妈妈都要想了又想。妈妈就是不吃不喝,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省不下这几十块钱。不知妈妈是不是又把家里的哪样东西送去了委托行?小桃知道家里还有几件衣裳,听妈妈说是奶奶家道中落之前的陪嫁,样子是老旧了,料子却是市面上再也见不着的稀罕。
小桃在邮局取了钱,走到街上,遭冷风兜头一吹,突然就清醒了:她不能收这三十块钱。妈妈几年来一直贫血,却总也舍不得在伙食上花钱。这三十块钱,又要叫妈妈和二姨婆吃上多少顿菜泡饭?她想折回邮局把这个钱寄回家去,转念又觉不值:来回两趟的寄费,岂不白白糟践了?钱还没花出一分,就已经先瘦了身。还不如等暑假回家的时候,再把钱带回家去——但愿妈妈那头不等着急用。
正犹豫间,就听见了身后一阵铃声,回头一看,有人正跨在自行车上冲她打手势,她这才明白过来对面是红灯——原来恍恍惚惚之间她已经走到了马路中间。
她回到人行道上,正想跟那人道一声谢,突然看到那人衣襟上别着一枚和她一模一样的校徽,便忍不住问你是哪个系的?那人的口音很重,连说了几遍,小桃才听清是纺织机械。看见小桃一脸疑惑的样子,那人笑了,说对不起,我的中文不好,我是越南留学生。那人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照得小桃满目晕眩。
那人看上去比小桃略大几岁,穿的是蓝布学生装,衣裳里罩着肥肥胖胖的棉袄棉裤,肘子和膝盖处绽开一条条粗硕的褶皱。那是学校里所有男生的标准打扮,可是小桃还是觉出了不同。或许是肤色,或许是颧骨,或许是眼窝,或许是那副金丝边眼镜,或许是那些被梳子整理得服服帖帖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小桃终于醒悟过来,那人身上和其他男生最大的区别是他的微笑——一种被水冲洗过的透亮澄明的微笑。那样的微笑叫人几乎忘却了那个人的国度里正在上演一场持久而惨烈的战争。小桃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笑,小桃不禁怔了一怔。
绿灯亮了,她和他一起过了街。她在路边停下来,因为她要等回学校的公共汽车。他指了指他自行车后面的座位,说我带你,路近。他的中文实在还有点生涩,他只能使用很短的词,几乎连不成句子。可是她一下子就听懂了。是的,从邮局到学校的路,只有两站车的距离。而且,她还可以省下三分钱的车票。但这都不是理由。她同意让他载她回去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微笑。他的微笑火信子似的朝着她舔过来,她像一团蜡一样无筋无骨地化成了水。跳上他车座的时候她想到了快活,也想到了死,在这里快活和死几乎是同义词。
刚刚过完年,经过街角时还能时不时地听见几声清脆的爆响,不全是炮仗,也有爆米花,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火药味和粉身碎骨之后的米香。云很厚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拽上一个角。小桃抽了抽鼻子,就闻到了雪的湿腥。雪重重地压在云上面,幸灾乐祸地等待着云不堪负荷地开裂,它好乘虚倾盆而下。风像个悍妇,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到了这时终于彻底撕开了颜面,伸出刀子一样的嘴,剜得路人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天太冷,男人抵不住寒气,只好飞快地蹬着车轮子,就蹬出了一身汗。男人的脊背像一堵墙,墙有缝,汗气从墙缝里隐隐渗出来,舔到小桃脸上,小桃的心就有些煎熬起来。照着这个速度,再有十来分钟,男人就会骑到学校。可是她还不想那么快地回去——她还没来得及问这个男人的名字和宿舍楼室。此刻小桃的心像是一口泉眼,从底下汩汩涌上来的,是挡也挡不住的说话欲望——她只想和他面对面地坐着,说一些也许根本无关紧要的话。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用肘子捅了捅男人的腰,说我要下车。男人的脚支着地停了下来,疑疑惑惑地问你怎么啦?一阵热气忽地漾了上来,从小桃的脸颊渐渐弥漫到脖子根,不过这回小桃镇静些了,因为她知道寒风已经把她的脸吹成了两面红色的旗子,在这层红的掩护下,没人能看得出那底下的红。
“我特别冷,也饿,你能,陪我吃一点热东西吗?”小桃期期艾艾地说。
小桃已经看清了路边这家店铺的招牌。那是一家小吃店,里边卖的是馄饨和汤面,或许还有一些小碟子盛着的咸菜,最贵大概也不会超过两三毛钱。她身上还存着那刚刚取回来的三十块钱。邮局给的是一沓崭新的票号相连的一元票子。那三十张票子个挨个地躺在她的棉袄口袋里,随着她身体的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快乐呻吟。她原先是想把这钱原封不动地留到暑假,而这顿饭会在这三十块钱里啃出一个洞眼。还好,这个洞眼不大,她总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把它慢慢补上。反正是吃进肚肠的,以后再从牙缝里省回来,她只是不能错过这个带着阳光和水一样微笑的男人。她若是错过了他,她即使再活两辈子,全身所有的口袋里都攒满了新票子,她也跟从来没活过一样。
男人显然被这样的请求吃了一惊。他迟疑了一下,小桃理直气壮地把他的迟疑理解成蹩脚的汉语在思维过程里设下的路障。小桃没等他回话就率先推开了店铺的门,男人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的身后。刚过了十一点,还没到吃午饭的正点,两人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男人摘下棉手套,用手捂了捂脸,小桃听见了一阵咝咝声——那是脸上的湿气贴上滚热的手掌时发出的响声。两人看了看墙上贴的价目表,小桃要了一碗菜肉馄饨,男人挑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
在等待食物的短暂空隙里,小桃问男人叫什么名字。男人取下学生装口袋里别的那支钢笔,在手心写下了一行字。那行字有些像英文,却又不全像,因为那些字母上戴了些形状古怪的帽子。男人见小桃一脸疑惑,就笑,说这是越南文,我给你写中文。男人在那行越南文底下又写了三个汉字:黄文灿。男人的汉字有板有眼,一撇一捺的很有几分劲道,倒比他的口语强了许多。
男人写完了,就问小桃你呢,你的名字?小桃拿过男人的钢笔,也在自己的手心写下了三个字。写完了,却吃了一惊,因为她看见自己写的竟然是“孙小陶”。从小她就像憎恨老虎灶一样地憎恨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老虎灶西施”的绰号是表,而孙小桃的名字是里,这个里衬着那个表真是表里如一的相宜。她一直想改名字,这个念想像一条埋在她肚肠里的绳子,虽然时不时牵扯一下生出些隐约的疼,却还不是那种忍不下的疼——直到她认识了这个叫黄文灿的男人。这个男人嗖的一下把这条绳子点成了一根灯芯,她便再也耐不住那个“桃”字的灼疼。
面和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氤氲的热气把黄文灿的金丝边眼镜熏成两块磨砂玻璃。他既看不见碗里的东西也看不见对面的人,只好摘下了眼镜。失去了眼镜的男人看人时眼睛里就有了一丝丢失了焦距的茫然和温存。
“我们班的中国同学,都回家过年了。你怎么,不回去?”他问。
小桃想了想,才说我想省一张船票的钱。小桃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自在,于是她扯来一张硕大的微笑,想遮掩住这一丝小小的难堪。可是男人还是看出来了。
“没关系,我懂。”他说。
“你怎么可能懂?”小桃指了指窗外树下停着的那辆自行车,扬着眉毛说。“二十八寸锰钢永久,全学校能找着几辆?”
过了半晌黄文灿才听懂了小桃话里的那道弯。他开始寻思怎样作答。其实回答早就在脑子里了,只是从脑子里走到舌尖,中间还要经过汉语曲曲折折的沟坎。他终于慢慢地清完了路障。
“车是政府给的,你们的。”他说。他又指了指身上的学生装和桌子上的那杆金星钢笔,说这也是你们政府,给的。我们还有,那个生活补贴,很高。中国对我们,很好,真的。
他终于把这一长串话扯了出来,出口时已是一片烂布絮,他把自己累得一头青筋满额是汗。
小桃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说你擦擦汗。小桃的手绢旧了,已经洗得挂了丝,却依旧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个污点。黄文灿犹豫了一下,禁不住小桃的眼神一逼,就接了过来,不是擦脸,而是擦放在桌子上的那副眼镜。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听说你们越南人也过春节。”小桃说。
黄文灿终于把镜片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戴起来,眼里有了焦距,脸上立时就有了内容。
“我不能,浪费钱,我的国家在打仗。”他说。
黄文灿说这话的时候,依旧还是笑,可是声气里却带着苍凉。
小桃不知道这样灿烂的微笑,如何能承载得住那样沉重的苍凉——就像是火挂不住冰,水载不了铁一样。可是这个男人的微笑,偏偏就是如此恰如其分地担起了那样的苍凉,叫人觉得那微笑若没有苍凉便有些轻浮,而那苍凉若没有了微笑便有些凄惶。
孙小桃就是在那一刻里猝不及防头重脚轻地爱上了这个叫黄文灿的越南男人的。
小桃走出校门的时候,沿街的路灯还亮着,曙色刚刚在天边撕开了第一个破口。她昨天夜里几乎没敢合眼,就怕睡过了头班车的点。她在站牌底下等了很久,车才来。今天是周日,等车的是另外一些脸,脸上的神情虽然也焦急,却不是那种赶点上班上学的焦急。坐车的人手里提着的不是书包公文包和铝饭盒,而是探亲访友的各式糕点礼品。小桃手里也有一个包,里边装的却不是食品,而是一本汉语成语词典和一块肥皂。这本词典是她上星期从新华书店买的,昨晚她用牛皮纸给它包了一层厚实的封皮,四个角都加了固——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包法。
路比她想象的还要远,转了三趟车,还要步行二十分钟。等她终于懵懵懂懂地下了车,走到那幢青砖宿舍楼前的时候,阳光已经攀升到树顶,天早已熟透。
但愿他今天没有出门。小桃暗想。
开门的是他的室友,说他在水房洗衣服。他正要去喊,却被她拦住了——她要自己去。
天刚换了季,水房里拥挤着许多洗衣洗被褥的人,可是她几乎没费什么眼力就找见了他,因为他是最笨拙的那一个。他洗的是工作服,衣服很脏,到处沾满了机油,肥皂擦得不够,他搓衣服的架势夸张得像是在制伏一头撒着野的疯牛,脸上身上溅满了污黑的水迹。
小桃忍不住笑了,说黄文灿你这样洗衣服,一辈子也洗不完,还没洗干净手里的,就要洗身上这一件了。
他抬起头来,五官瞬间定格在错愕的表情上。可是这个表情并没有持久,很快就分崩离析,游走成一团肥硕无边的欢喜。一股满足如温水在小桃的心里洇衍开来,她被浸润得几乎有些晕眩。她事先没有告诉他她会来看他。为了这趟不远不近的路程她已经盘算了整整一个星期,只是为了能看见这一刻他脸上的惊喜。
他到底没让她失望。
“我来吧。”她把他推到一边。
她卷起袖口,开始替他洗衣服。他的肥皂只剩下了指甲大小的一坨,被水泡得稀软,她轻轻一抹就化成了泥。她拿出包里的那块新肥皂,撕了纸,涂在领口和袖口的油污之处。
这不是她第一次给他买东西,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至少已经想到了另一样东西,是凡士林霜。他这个学期在工厂实习,每天都和机油打交道,洗手用的是沙子,磨得手上都裂开了皮。可是她已经花完了这个月的助学金,她只能等下个月才能省出那份钱。这几个月她已经在家里寄给她的那三十块钱里啃出了几个洞眼,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再往下啃了——再往下她就永远也补不回那个缺口了。她只能继续在牙缝里省。现在她终于懂得了母亲持家的难:原来牙缝可以细成一条丝,却依旧能挤得出东西。从上个月开始她把伙食标准降到了七块钱,但这还不是她的最低线。如果有需要她还会降到六块——她知道六块钱依旧可以养得活自己。黄文灿的助学金比她多了十来块钱,可是他每个月都会拿出一半的钱来,存在一个叫“胡志明小道扩展计划”的账号上——他比她过得更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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