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阿宝的衬衫口袋里找出了一个烟嘴。女人把烟嘴举到鼻子上闻了闻,烟嘴磕得很干净,可是依旧有气味——是烟味,又不全是。从烟味底下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是她男人身上的油垢味。
女人突然醒了过来,咚地扔了烟嘴,忽地一下朝勤奋嫂扑过去。那一刻女人浑身上下的肉都化成了骨头,凶猛强悍得犹如一头被叼走了幼崽的母狮。
“头毛,烂货!要不是你,他这会儿能躺在这儿吗?”女人高声叫骂着。
勤奋嫂不备,一下子被女人扑翻在地上,女人尖利的指甲在她脸颊上留下了几道殷红的印记。旁边的那家人吓了一跳,终于止住了哭,却没有人上来劝——这些日子街面上有太多的怪事,谁也不知道沾上哪件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活着你俩没姘够,死了还要来一手。你那个地方痒,不会找块搓衣板蹭蹭?”
女人把一辈子所有的哀怨都化成了一股浓烈的墨汁,女人的话流出女人的嘴时染黑了她的牙齿。
突然,女人住了嘴,因为她看见勤奋嫂在她身下腾出一只手,从她男人的后裤腰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有一根铁管,在灯光底下闪着黑森森的寒光。
女人一身的汗瞬间干了——她看清了那是一把手枪。
“白丽珍,仇阿宝活着忍了你这么多年,他死了你敢再糟践他一个字,我叫你立马就死。你信不信?”
女人瘫坐在地上,水袋破了,水流了一地。
“晚了,你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喜欢上你了。”
勤奋嫂冷冷地说。
女人呆坐了半晌,才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陶是被一阵尖锐的鸟啼声惊醒的。乡下的鸟嘴尖皮厚,叫起来就像泼妇骂街,能在人的太阳穴上掏个洞。
小陶一摸身边,床空了,赶紧趿着鞋子跑到门口,就看见母亲背着武生,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洗尿布。母亲手里的棒槌咚咚地在尿布上砸出一堆淡淡的皂角沫子,背带在肩膀上勒出两道深深的沟。谷医生正趴在井边提水,一桶一桶地装着母亲脚下的那只大木盆。
武生是谷医生给取的名字。勤奋嫂说是谷医生拼死赶过来接的生,就该让谷医生给孩子起个名。谷医生说既然是武斗时生的,就叫武生吧,也算是一个时代的纪念。
小陶是在生产后的第三天逃到乡下来的。城里的枪战一天比一天厉害,街巷里到处是一块一块污黑的疥疮——那是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疤痕。勤奋嫂没法给小陶坐月子,因为菜市场都关闭了,城里已经很难买到像样的副食品。于是谷医生决定带小陶去朱家岭——先前发配到那里待了几年,结识的那些乡下人至今都还在走动。自从城里一开战,看守牛棚的人就回家躲子弹去了,没了管事的,牛棚里关着的人便也四下散了自逃活命。谷医生就是趁着这个空当开溜的。
离家时勤奋嫂所有的行囊只是一个背篓,里头装了几件换洗衣裳和后院养的三只鸡。谷医生常年睡眠不好,身边总带着安眠药。临行前他把安眠药碾成了粉,泡了些在水里喂武生喝了,又拌了些在糠里给鸡吃,三两刻钟后,人和鸡便都服服帖帖的不再出声。谷医生背着行囊,勤奋嫂抱着武生,又各自腾出一只手来搀着走路还腻腻歪歪的小陶,三个人贴着墙根,在枪战和探照灯的间隙里,一步一挪地走到了河边,这才发现码头上已经等着一长队和他们一样半夜逃难的人。顺着河岸停着一溜好几艘机帆船,都是趁阎王爷打盹儿的空隙里赶紧挣几个钱的亡命之徒。平素几毛钱一张的船票,那天一下子涨到了五块。众人一边骂着黑心,一边你推我搡地挤上了船。船老大斜了一眼勤奋嫂怀里的武生,牙缝里蹦出一句小孩三块,谷医生从兜里掏出三张五块钱的纸币往他手里一塞,就头也不回地朝前拱。上了船,船老大却迟迟不肯动身,还想再多等几个搭船的人。
谷医生刚把小陶扶到船边安顿下来,岸上突然扫过来一排雪亮的探照灯——那是造船厂的工人武装民兵。他暗暗喊了一声不好,就将小陶和勤奋嫂一把按在了甲板上。只听得耳中响起了一阵连根针也插不进去的哒哒哒哒声——是机关枪。子弹嗖嗖地贴着头皮擦过,一船的人鸡飞狗跳地乱成一团。终于静下来时,众人抬头一看,才发现船上的风帆已经成了一张米筛。有人觉得腿上痒,拿手一摸,才知道已经被弹片崩了一块鸡蛋大小的肉。船老大这才慌了,启动了马达飞也似的逃出了城。
转眼间他们在朱家岭就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天转凉了,早上起来一脚踩出门,秋露就沾湿了鞋尖。勤奋嫂带过来的那几件衣裳早就不够用了,现在他们身上穿的,都是从村人那里借过来的物件。一直没有城里的确切消息,只听得几个从温州逃难经过朱家岭的人说,枪战越打越升级,现在都用上了火焰喷射器。大火烧了十好几天也没停歇,铁井栏没了,县前头烧了一半,五马街的几家名店也成了灰烬。勤奋嫂一边听着这些熟悉的地名,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画着地图,她知道那场火正慢慢地逼近她的家门。如果顺风,用不了多久,她的老虎灶就会变成一堆焦炭,二十年里她从牙缝指头缝里省下来的全部家当,兴许一样也留不成了。
她想哭,却觉得眼中只是一味地干涩。这一阵子她该哭的事情太多,眼泪不够用。这一年里她失去了二姨娘,也失去仇阿宝。这一年天疯了地也疯了,她无端被疯狗咬了几口。可是这一年里她不光是失去,她也有得着。这一年里她得着了两样她以为一辈子都再也捡不回来了的东西:她的女儿和她的外孙女。老天心眼小,老天爱斤斤计较。老天给了你一样东西,他就要收回另一样——他不能叫你样样都有。兴许老天觉得给她的这两样东西实在太金贵了,所以老天要收回她的老虎灶。
如此一想,勤奋嫂就释了怀,不再牵挂城里的火势。
小陶从门里望出去,只看见母亲今天穿着一件蓝花斜襟布袄,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帕子,甩起棒槌的那副凶狠样子,远远一看,活脱脱就是一个朱家岭的家常妇人。谷医生上船的时候,塑料凉鞋被人踩掉了底,一路上就是用一根绳子绑着鞋底走的,到了这里村支书的婆姨连夜就给他赶了一双新布鞋。确切地说,村支书现在已经是前支书了,他是被他自己的亲侄子打倒的。所谓的打倒,其实只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的,表明朱家岭并没有和世界脱节。打倒前和打倒后的唯一区别,不过是把村里商量要事的地点,从一家搬到了另一家而已。和城里的真刀真枪相比,朱家岭最激烈的运动,也不过是一群人聚在一起,面红耳赤地争一争刘少奇是否太娇宠了自家的婆姨。
谷医生到了朱家岭,就立时换了张面皮,说话嗓门大了一截,腰直了,人就高了许多,走起路来踢着路边的石子噼噼啪啪地乱飞。谷医生能跟朱家岭的男人一起抽八分钱一包的纸烟,喝把嗓子割成肉丝的劣质米酒,还能吆三喝五地玩上几局扑克牌。谷医生不仅在男人中间如鱼得水,他还能陪朱家岭的婆姨们摘自留地里的瓜菜,听她们絮叨她们家男人的种种不是。朱家岭的每一个人每一头牲畜都认得谷医生,谷医生在哪家歇脚,哪家立时就会杀鸡下糖水荷包蛋。
勤奋嫂那时还不知道“膨胀”这个说法——那是许多年之后的时髦词。勤奋嫂只会说瞧你那副轻狂样子。谷医生嘿嘿地笑,说勤奋啊,其实日子本来就该这样的,这才是一个人的正常状态。勤奋嫂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别说你,连我都不想回到城里去。谷医生看了一眼勤奋嫂的脸色,顿了一顿,说勤奋要不然你就让我娶了你吧,从前我不敢说,是怕给你惹事。现在你跟我都在茅坑里待着,半斤八两一样臭。倒不如两个人搭伙,日子也好过一些。
勤奋嫂低了头没回应——当然不是羞涩。日子过到这一程,心已经给磨得像一块粗粝的石板,所有的矫情在上面都待不住。她只是想到了以后。她知道谷医生和她一样,心里都藏了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念想:打吧,打吧,打得越久越凶越好。让城里的子弹永远也打不完,让城里的火烧到天边也不灭——当然最好绕过了谢池巷。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惦记着他们,把他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扯出来,再让疯狗咬一顿。
可这是什么样一个罪孽的念头啊?她怎么能想着把一个城毁了,只为了成全她的一己私心?所以,她只能把脑子里的那根灯绳扯了,像关灯一样地关掉了她的非分之想。她觉得自己是个大烟鬼,朱家岭就是她最后的一口鸦片膏。她只能死命地享受那最后的一口快活,说不准明天醒来天已经塌到了头顶。
小陶走到门口,突然觉得有些腰沉腿软,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月子里她受了太多的惊吓和颠簸,她只是感觉疲乏。日头跳离了地平线,初醒的潮红褪去了,天色已经大亮。朱家岭的房子没有城里密集,小陶一眼能望到远处的果林。沙梨已经熟了,枝头密密麻麻的挂满了白花——那是怕遭虫咬霜冻而裹上的纸袋子。听朱家岭的人说今年是个罕见的大年,可惜大年偏偏落到了乱世里。去上海的水路切断了,沙梨卖不出去,朱家岭的人只能可着劲儿地吃可着劲儿地存,村里的每一个箩筐每一把稻草都派上了用场。这几天家家户户的饱嗝里都泛着酸甜的梨味,连鸡都不爱啄烂在地里的果子。天已经很久不下雨了,可是朱家岭的人还期盼着雨能再往后延一延,因为一场雨就能叫一年的收成落在泥里,变成明年的肥。
水路断了,邮路也断了,她给宋志成写过几封信,如今都躺在抽屉里送不出去——她已经好久没看见邮递员来村里了。离开上海时宋志成交代过她,没有他的信她不要轻易回学校——他们结婚的事至今还无人知晓。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惦记这个名字出现在她结婚证上的男人,尽管不是那种牵肠挂肚的惦记法。
偶尔她也会想起黄文灿,只是她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逃离温州时她没来得及带出他的照片。他走后给她来过一封信,说他正在河内接受培训,等待组织分配,之后便再无音讯。原先她以为他走了她会活不下去,她过不了他这个坎儿。可是才几个月的工夫,现在她想起他来已经恍如隔世。情缘是一根美丽的丝线,太平年月里可以绣成花存上一辈子,却经不起乱世里轻轻一阵风吹雨打。他在她心里留下的那个大洞,已经轻而易举地被别人填满——不是宋志成,而是她的女儿宋武生。
小陶发现门边放着一个竹篮,里头是满满一篮的蔬菜。有豆角黄瓜茄子韭菜,还有一大把葱,都是邻居刚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菜根上还沾着被夜露打湿的泥土。篮子边上有一个铝锅,是刚刚从灶上端下来的。小陶一揭锅盖,一阵浓郁的香气扑了出来,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肚子就叽叽咕咕地开了腔。那是从奶牛身上挤下来的鲜奶,上面漂着厚厚一层的白皮。朱家岭有一个奶牛场,原先每天都给城里送牛奶。村里有人前阵子在赶车送奶的路上吃了一颗流弹,至今还躺在床上动不得身,从此没人敢再往城里瞎跑。牛奶卖不出去了,于是全村的人就把奶当成了水喝。
这个秋季朱家岭的人放开了肚子吃喝着他们一辈子都舍不得的珍稀,可是他们吃喝的时候却忧心忡忡,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预支着明年的饱足。他们不喜欢预支,他们宁愿一年吃喝一年的份额,只有这样才心里踏实。
只是没想到,这老天爷送来的牛奶却救了小陶的急。
武生在船上的时候就得了黄疸症,满月了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厉害,试了几个偏方也不管用。身边没有检测仪器,县医院又太远,路上也不太平,谷医生心里暗暗着急,怕拖久了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还不能告诉勤奋嫂和小陶。谷医生想到了母乳可能有问题,便让小陶试着喂牛奶。谁知才喝了三天,孩子的黄疸便全退了。
武生醒了,觉出了背带的束缚,便在勤奋嫂的背上扭来扭去,发出咿咿呜呜的抗议。武生早产了一个月,生下来却比足月的还沉。朱家岭的牛奶喂得她白里透红,声气很足。
勤奋嫂的背上有副眼睛,不用转身就知道小陶起来了,便说穿上外套,趁热把奶喝了。
小陶盛了一碗牛奶,走到母亲身边,把一根手指在碗里蘸了蘸,就往武生嘴里送。武生不饿,只是觉得好玩,便紧紧地吮住了小陶的手,疼得小陶骂了一声你是人还是狗?武生挨了骂,却也不知道那是骂,依旧舞手舞脚地快活着。
小陶抽回指头,便忍不住笑——是那种带着叹息的笑。勤奋嫂斜了她一眼,说又怎么啦,谁惹了你?
小陶止了笑,静静地趴在母亲的肩头。母亲的肩膀随着母亲的胳膊一起一落,小陶的下颌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天摇过来摇过去,树似乎要盖上她的脸,却又渐渐远去。
“妈,你生下我,叫小逃;我生下她,叫武生。你说这天底下,什么时候女人生孩子能安安生生?”
勤奋嫂的胳膊觉出了一股热气,是小陶的奶涌出来,湿了衣裳。
“等我们武生也生孩子的时候,就该天下太平了。”勤奋嫂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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