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路产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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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你的那份奖学金是怎么来的?你研究过评审标准码?‘给一位来自亚洲、专业背景在文史哲方面的女性申请人;她必须掌握三门以上的语言,其中一门必须是英文或法文,另外两门中有一门必须是东方语种(比如中文或日本文);具有一年以上相应工作经验者予以优先考虑。’你不觉得这个标准有些令人可疑地与你相符,只要签上你的名字,立刻就能成为你的衣服吗?”

    “你是说,我不是通过正规渠道申请到奖学金的?”武生喃喃地问。

    “那得看你怎么理解‘正规’。你的那份奖学金,是克劳德动用了他的私人积蓄,用匿名的方式向学校捐款建立的。这是短期的奖学金,为期五年,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帮助一名学生完成博士学位。当然,甄选的渠道都很正规,因为没有人会比你更贴近这个为你量身定制的标准。无论是学校里还是系里都没有人对此产生过任何质疑——克劳德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

    西琳娜仰头轻轻地吐了几口烟。一个个圆圈从她的嘴唇里挤出来,小小的,紧紧的,慢慢地升腾到半空,就肥了,松了,涣散成一团慵懒的雾气,最后撞碎在天花板上。

    “可是自从见到你之后,他就再也管不住自己——他只想和你相认,他一度甚至想把你接到家里和我的孩子们一起生活。这不仅违背你母亲的意愿,也违背了他当初对我的承诺。我没有反对他资助你读书,因为我理解他想报答那个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从自己的牙缝里省出食物来帮助他的中国女孩。可是我不同意他出面认你——你能想象我的两个孩子的反应吗?他们正处在人生最脆弱尴尬的成长阶段。”

    “后来我知道他约了你见面,铁了心要跟你道出真相,不顾我的坚决反对。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提出如果他一意孤行,我将带着孩子离开家。那晚的争吵之后他没有回到卧室,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早上我起来上厕所时,发现他躺在过道的地板上。”

    西琳娜说这话的时候身子颤了一颤,眼中飞过一只黑色的蛾子,蛾子的翅膀一扑一扇,遮暗了瞳仁里的一切光亮。武生知道那只蛾子的名字叫负疚。

    “我知道,我要为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付上一辈子的代价,这是命。可是你不同。”西琳娜说,“虽然这件事的源头是你,可是你并不知情——至少在那个时候。而且,你并未要求过以那样的方式出生。”

    武生渐渐从震惊的瓦砾中把自己一点一滴地刨掘出来,她终于清醒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你要我怎么做,布夏夫人?”武生突然发现她已经改变了对西琳娜的称谓。

    “克劳德不能再见到你了。上次你走后,他闹了很久,病情越发严重了,医生说他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况且,克劳德已经不能回到讲台了。他现在不拿薪水,只拿病休保险金,我可能得出去找一份工作来补贴家用——我们家毕竟还有两个在几年之内就要上大学的孩子。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不可能再资助你的生活费用了。”西琳娜说。

    武生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屋外走去。她曾多次嘲笑过那些俗不可耐的电影桥段,遭受了重创的男女主人公总会在一场大雨中踯躅街头,没想到今天她竟然也遇上了这样落俗的一场雨。走出咖啡馆时压在她头顶的一片肥云,就在她走到街角的时候化成了滂沱大雨。那雨不是点,也不是丝,而是一根根镶着铁钉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得她身上满是窟窿。可是此刻她的神经仿佛蒙上了一层岩石般粗糙厚实的茧皮,她竟然不知冷也不知疼。早上出门时虽然也累,也有一万件烦心的事,脚却还是实实地踩在地上的。可是这会儿往家走的时候,她突然丢了脚,只剩下身子被雨推搡着鬼魂似的飘浮在空寂无人的街路。

    原来她的生命从出娘胎那一刻起就是一个遮天蔽日的谎言。她的母亲,她的外婆,还有那个她一直以为是父亲的人,在这二十六年里,都在合着伙儿蒙住她的眼睛,叫她看不见那些有关她身世的蛛丝马迹。她生命的基石是个大虚妄,所有后来发生的事,都不过是从那个大虚妄里长出来的小虚妄,她现在再也不知道那里头到底有没有一样是真实发生过的。谎言没有脚,谎言站不住,一阵风来雨去,她的人生就坍塌成了一堆乱石。

    武生恍恍惚惚地走回了家,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竟不知脱下湿透了的大衣,任凭衣服上的雨水在地板上淌成一个污浊的圆圈。她觉得出奇的热,又出奇的冷。心里有一股烈焰,沿着血管筋络嗤嗤地燃烧着,仿佛要把她烧成焦炭。而身子里又有一股寒气,顺着她的毛孔咝咝地渗出,要把她的血肉冻成冰坨。她在冰和火的夹击中瑟瑟地发起抖来,但她还不知道这是高烧的前兆。

    就在瘫倒在床上的前一刻,她拨通了一个电话。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走出嘴唇,钻进话筒,明明是经过了脑袋的,脑袋却不认得——那是一种奇怪的陌生。

    “杜克,你能带我,离开,辛辛那提吗?”她结结巴巴地说。

    她没有哭。也许以往她已经为比这小得多的事情流过太多的眼泪了,在这件本该流泪的事情上,她竟然没有眼泪。

    武生走出地铁的时候,看了一下腕上的表,是五点二十四分。从地铁站到家,如果从从容容地散步,大概是十五分钟;如果疾走几步,七八分钟就够了;如果慢跑,那就只需要五分钟。

    今天散步和疾走都不行,今天她需要跑步。出门之前杜克从单位打过电话来,说今天不加班,可以准时回家吃晚饭。杜克的准时,大概是指六点十五分到六点半之间的那个地带。换句话说,她只有四十五分的时间可以准备晚餐。杜克在华尔街供职,华尔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连睡觉都睁着眼睛,华尔街只有一个项目和另一个项目之间的短暂歇息,华尔街从不下班,所以杜克一周里很少能准时回家吃饭。轮到他早回来的那一天,武生不知怎的反而有些提心吊胆,她总要先偷偷瞟一眼他的脸色,以判断他是否被公司解雇。现在他是她的粮票饭袋旅馆,她不能不操他的心。

    武生来纽约已经两个多月了,一直住在杜克的公寓里,晚上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尽管杜克一再坚持让她睡卧室。这两个月里她已经把蜘蛛网般遍布这个城市的地铁线路研究得无比透彻,每个星期她都会到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转一圈,了解校园环境并询问她的入学录取进展状况。她的转学理由非常充足,辛辛那提大学已经为她提供了导师因病离职的有力证明。只是从一所二流大学转入一所一流大学,录取的标杆自然提高了许多,奖学金的机会一下子缩了水,况且她再也没有一个像布夏教授那样的人,可以替她在录取审核时大声地说上几句好话。

    四月的曼哈顿已经暖了,日头照在身上隐隐的有些酥痒,鞋尖踢起的是一团又一团的粉红——那是凋零的樱花。樱花从街角路口和楼之间的空隙里随意率性地钻出来,东一丛,西一簇,像是街市面颊上的腮红,擦暖了钢筋混凝土的冷硬线条,叫都市突然有了一丝喜出望外的羞涩和娇嗔。

    武生弯下腰来,捧起一把落红放在衣兜里,继续跑步。她想起了杜克柜子里的一个水晶雕花糖果盘子。她可以在那个盘子里倒上清水,然后在清水上撒下这些花瓣。灯影里浮游的红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红?武生问着自己,忍不住嘴角一吊,吊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笑容爬过脸颊的时候,嘴唇和肌肤都感觉陌生。她知道杜克看见餐桌上的这盘落花,会笑一笑,说你们学文科的女生啊,就是酱紫(这样子)复杂。在杜克的台湾腔国语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女生。武生纠正过他许多回,说只有在校读书的女人才可以被称作女生。杜克不跟她争辩,可是杜克依旧还会一成不变地使用女生这个称谓,直到武生再也没有力气继续更正。

    今天的晚餐其实很简单,凉菜是直接从超市的真空包装袋里拿出来的杂拌蔬菜色拉,热菜只有两道,一道是肉丝炒豆腐干芹菜,另外一道是清蒸鲈鱼。鱼是昨天杜克从超市里买来的,已经刮完鳞清洗现成,她只需浇上汤汁在炉子上蒸十分钟即可。这两样热菜在外婆手里根本构不成一件正事,这样的小事是外婆在各样别的事情的空隙里插花似的顺手完成的。可是她不行。菜刀案板煤气灶,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厨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合着伙儿地欺生。她不能和它们硬顶,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和它们软磨,直到把它们的敌意和警惕磨出窟窿。她现在交不起房租也交不起伙食费,从辛辛那提带过来的那几个积蓄,只够她买几张地铁票和交转学的申请费用。杜克说她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她给他随便煮什么饭食,只要往里多放一口就是她的份。她知道杜克说的是真心话,但她也知道世上所有的真心话和食品一样都有保鲜期,真心话存久了就会变质,她得小心翼翼地在真心话变馊之前找到出路。况且,她也听出了杜克在善心的裂缝里不小心显露出来的期待,她明白她得努力学会照顾杜克的饮食起居,和杜克家里的每一样东西磨出某种程度的默契,包括客厅里冷硬的沙发,也包括厨房里桀骜不驯的菜刀。

    杜克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六点半,桌子上的饭菜已经摆置停当。杜克放下公文包,坐下来,看见那盘清水里盛着的樱花瓣,只说了半句你们学文科的女生,却突然停住了,狐疑地瞟了一眼武生,问乔琪娜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吗?武生夹了一盘色拉递给他,说我这样的倒霉蛋,喝凉水都塞牙,能有什么好消息呢?两人便开始吃晚饭。武生到现在还吃不惯生菜,只觉得那东西嚼起来咔嚓咔嚓的像牛吃草,刀叉用起来依旧拗手。

    “乔琪娜,谢谢你。”杜克突然说。

    “你是在笑话我吗?菜烧得那么蹩脚,有什么好谢的?”武生说。

    “不是这个。”杜克说。杜克嘴角上的肌肉仿佛受了脑子的逼迫,微微地抖颤起来。武生看到这个神情,就知道杜克有紧要的话要说。

    “谢谢你,那天,打电话找我。”杜克嚅嚅地说。

    “你没后悔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武生问。

    杜克举在半空的刀叉突然停了下来。“有难处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了我。”

    武生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动,她知道马上会有一丝讥诮要溜到嘴角,她清了一下嗓子,狠狠地把它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她想说我没有别人可以想,可是她清楚这句话的尖刻和残酷,她最终选择了沉默。

    两人终于把凉菜吃完了,杜克搛了一块鱼肚腹上的肉,放到武生碗里,说一盘鱼,其实真正可吃的,不过那一两寸地方。武生说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个公子哥儿。杜克呵呵地笑,说我吃苦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武生哼了一声,说你大概都不知道苦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两人逗了会儿嘴,武生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杜克。

    “我被哥大录取了,是教育学院。”她说。

    转学教育是杜克的建议。杜克说这个专业适宜女生,毕业了容易找工作,而且每年都有寒暑假,拿十二个月的工资,干九个月的活。

    杜克把那封信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才说怎么没提奖学金?

    杜克的话啪的一下把武生的快乐踩瘪了,她感到了疼。

    “我今天去见了导师,导师说只要我第一个学期的平均成绩达到B,他下学期就会雇我做助研,可以维持生活。”她说。

    “学费呢,有减免吗?”他问。

    武生望着水晶盘子里那些樱花的尸骸在灯影里黑幽幽地睁着哀怨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的快乐如樱花,从出生到销陨,中间只经过了一阵轻风。

    “导师说,第二个学期再看情况。”武生有气无力地说。

    晚饭后,武生在厨房里洗碗,杜克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杜克不上班的时候其实也在上班,只不过把办公室搬到了卧室而已。

    杜克只在屋里待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签了字的支票。

    “乔琪娜,你自己把数字填上,先把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交了。”他说。

    “怎么,可以?”她的手犹犹豫豫地停在了半空。

    话刚一出口她就憎恨了自己的虚伪。和导师讨论学费问题的时候,她第一个就想到了杜克。不,这句话不够确切,事实上杜克不仅是她第一个想到的,而且是她唯一可能想到的人。

    “杜克,这个钱等到毕业以后,我才可以还你。”武生低头叹了一口气。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你可以替我省下一半的钱。”杜克说。杜克说这话的时候,也低了头。两个人的话在屋里东一下西一下地相撞着,眼睛却到处躲闪。“比方说,你嫁给我,就成了纽约州的居民,不需要交外国学生的高昂学费。”

    武生久久无语。她吃惊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这句话的时机——她没想到他竟然有耐心等到今天。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建议。”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可是他没有遇到她的眼睛。“你是知道的,这张支票不是我的条件。”

    杜克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可以艰难地接受她的拒绝,却无法从容地面对她的沉默。

    这晚的月光很是强悍,蛮不讲理地将窗帘撕开一条大缝,照得屋里的实木地板纹理明晰。武生睁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几乎可以读得出对过书架上那些书脊上的字。武生不是在试自己的眼力,她只是在看书架上的一件摆设。假若此刻她收拾起随身带的那只箱子走出杜克的家门,这件摆设在书架上留下的那块椭圆形压痕,可能就是她在这个公寓里生活过的唯一印记。这样东西跟着她走了很远的路,镂花的凹陷处积攒了许多沿途的灰尘和湿气,颜色已经老旧了,再也不是当初的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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