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路产篇(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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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生坐在地铁里,听着车轮在铁轨上擦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看着满是涂鸦的墙壁被车速拉成一块块色带和光斑在她眼前飞闪而过,身子慢慢地暖和了上来,冻僵的手脚开始在手套和鞋子里热烧火燎地复苏。肚子嗷地叫了一声,她感到了饿。

    “别去旅馆了,到我家来吧,我给你煮全台湾最好的牛肉面。肉炖了一天了,烂得像糊糊,保证沾到舌头就化。”杜克说。

    武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

    “杜克你不可以对我太好,我给不起,你要的东西。”半晌,她才说。

    他没回答。她感到了她的脚在动,睁开眼睛,才发现他正俯着身子,用手套擦她靴子上的泥。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并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给不给得起。”

    他终于把她的靴子擦干净了,抬起头来,脸上是一片半睡半醒的朦胧笑意。

    武生在学校的教工俱乐部等了布夏教授一下午,也没等到人。

    两天前,她在学校的邮箱里收到布夏教授留下的一个便条,约她这天在教工俱乐部见面。收到条子时武生觉得有些奇怪:她这学期选了导师的一门课,几乎隔天就能在课堂里见到他的面,见面时他什么也没说,却偏偏要留张条子约她。圣诞节前导师就说过有些事要找机会和她谈一谈,一句话折腾得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整个寒假她把各式各样的可能性都在脑子里罗列了无数遍,开学的时候她藏了一肚子的问号想问他,可是一旦见了面,却发现他仿佛已经忘记了他说过的话。武生刚把这事放下了,却又收到了他约见的便条。

    武生沮丧地回了家,心想上课见到他一定得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第二天布夏教授并没有来上课。学生们等了他半个小时,系秘书凯西才进了教室,告诉大家刚收到布夏夫人的电话,说布夏教授这天清晨突发大面积中风,正在医院抢救,课程临时取消。

    几天后,武生正在家里做晚饭,就听见有人敲门——是房东。这才猛然醒悟,开学后学校里的事情太多太乱,她竟忘了交房租,而且已经晚了十余天。就赶紧进屋取出支票本,写了一张一百七十美金的支票。可是房东拿了支票,却不肯走。

    “你还欠我一百三十块钱,乔琪娜。”房东说。

    “不会的,我每个月写的都是这个数目。”武生说。

    “不错,那是因为月月都有人替你另付一百三十块钱。这个月我联系不上那个人了,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武生吃了一惊,说怎么可能?

    房东急了,说你这样一个单间,怎么可能才一百七十块钱的租金?你走大街上问问去,别说辛辛那提,就是全世界也不会有这个价钱。你要是不信,我给你拿租约来看,白纸黑字是三百块钱。

    武生一下子傻了眼——合同是导师替她签的,她从未见过租约。

    “那个替我付钱的人,是谁?”武生问。

    房东支支吾吾的,面有难色。“我答应了人家,不能披露他的身份。”

    “我要是不明就里,怎么能胡乱付你这笔钱?”武生嚷道。

    房东无奈,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说是一个叫克劳德·布夏的先生,他不让我告诉你。

    武生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谱,可等到房东真的说出这个名字时,她还是愣住了。

    “这会儿时机不错,他午睡刚醒,精神还好,没发脾气。”

    一位黑人女护士把武生领进了康复病房。

    “他常发脾气吗?”武生忍不住问。

    护士呵呵地笑了,脸颊上的赘肉水波纹似的颤动起来:“相信我,待不了多久,他就能教会你怎么写脾气这个词。”

    护士又指了指墙上一个形迹可疑的红色键钮,说有情况马上按铃。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仿佛是在谈论一场战役中绝不容掉以轻心的敌情。

    护士带上了门,把武生独自留给了病人。武生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的身子似乎一下子缩了水,小小的松松垮垮地陷在一张气势庞大的轮椅中,蓝色条纹的病员服底下隐隐爬着一条枯瘦无力的蛇——那是他还能稍稍动弹的一只胳膊。

    “布夏教授,你好吗?”

    武生蹲下来,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可以和他平视的位置,然后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神情自然熟稔,仿佛她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以别的姿势和他对话过。疾病的巴掌轻轻一动,就彻底地抹去了隔在她和他中间的一切障碍,现在她可以眼睛也不眨地一脚跨进他的领地。此刻在她眼中他既不是教授也不是男人,他只不过是一个被疾病狠狠地狙击过一回的老人。

    他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动了一动——他想握得更紧,可是他没有力气,醒着的脑子指挥不动睡着的躯体。他含混不清地呜噜了一声,她听不清楚他到底想说yes还是no,一条细细的闪闪发光的口涎从他合不拢的嘴角里慢慢地流了下来。她从柜子上扯下一张纸巾,他侧过了脸想躲避她的触碰——那是他的自尊。可是虚弱的肉体扛不住沉重的自尊,自尊落在地上,玻璃杯似的摔得粉碎。武生突然有点想哭,她没料到从钦佩到怜悯的路途竟然这样短促,中间的分水岭仅仅只是一场中风。

    她把她带来的那盆花放到了窗台上。阳光正好,把花尖子上的水滴映照得犹如闪闪发光的金珠。窗台和床头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看得出在她之前这里已经来过了许多探望他的人。她那盆小小的粉红色的米花在那些娇艳欲滴的玫瑰康乃馨郁金香堆里显得有些寒酸,可是这已经是她能买得起的最好的花了。这个月突然多出的那一百三十块钱的房租,一下子打破了她的收支平衡,她意想不到地陷入了一道几乎无法翻越的赤字鸿沟。

    等到那些花都谢了的时候,我的米花还能在泥土里活得很久很久。武生暗想——这是她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替我付房租?”她问他。

    问完了她就感觉滑稽——他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至少现在不能,兴许永远不能。医生说这次中风对他大脑的语言处理中心造成了大面积的伤害,能否康复,康复到什么程度,只能指望上帝的心情了。

    他又含混不清地呜噜了几声,脸涨得绯红。武生猜出他有话要说。他的话如同一条饿了很久的蚯蚓,孱弱无力地想穿越脑子里那片塞满了淤血的泥泞之地。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无望,便选择了放弃。他只是用眼神示意着武生,食指微微地跷了一跷。顺着他指的那个方向,武生看见了墙角衣架上挂着的那件格子呢西装。

    武生取下西装,放到他膝盖上。他又跷了跷食指,武生以为他要穿,就把西装披到他的肩膀上。他迟缓地摇了摇头,她把衣服取下来,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他盯着她的手,下颌动了一动。电闪雷鸣之间,她猛然明白了他要她去掏衣服的兜。她翻了翻西服上的两个口袋,一个是空的,另一个装了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她把手帕拿出来递给他,他突然嗷的一声狮子似的嘶吼了起来,脸皮紫涨成了两片猪肝,眼里露出刀子般的凶光——那是被囚禁在肉体里的脑子发出的愤怒呐喊。脑子还不习惯失去自由的囚徒生涯,它急待越狱。还要过很久,它才能慢慢地意识到高墙四壁将会是它的永久居所,到那时它才会把自己和它们磨合成一种木知木觉的相安。

    武生吓了一大跳,正想按墙上那个红色键钮,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西琳娜。

    “嘘,克劳德,可怜的孩子,乖乖,安静。”西琳娜把他搂进她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

    西琳娜的怀抱像一张无比温软的眠床,武生看见他的怒气正在一丝一丝地消散,终于他成了一块泄完了气的皮子,服服帖帖地黏在了她身上。

    “乔琪娜,你先离开,克劳德需要休息。”西琳娜对武生说。

    武生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那天布夏教授如此着急地让她做的事,其实就是从西服的暗兜里拿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是一个被岁月侵蚀得锈迹斑斑的万金油盒子,里边装了一小撮看上去像干草一样的东西——那是很多年前一个中国女孩剪下来的青丝。

    那天武生在布夏教授的心思里走了九十九步路,却还是没走到那最后的一步。

    “他出生时的名字叫黄文灿,克劳德·布夏是他到法国之后才改的名字,布夏是他母亲的姓。”

    西琳娜坐在一只高脚凳上,一边抽烟,一边对武生说。

    “布夏教授不是法国人?”武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那得看你怎么理解,他母亲是法国人,而他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越南人。”

    武生终于明白了:布夏教授脸上一些无法解释的特征,原来是两股血液激烈厮杀之后的妥协结果。

    看得出来西琳娜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她和武生的对话不停地被熟人的招呼所打断。

    “是的,辛迪,克劳德现在稳定一些了,已经转到康复治疗中心了。”

    “谢谢你惦着他,莱瑞。下一步我们还没想好到底是回家还是找家疗养院。克劳德当然愿意回家,谁吃得惯医院的那些猪食呢?天天如此,比婚姻还叫人乏味。可是,我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这第三个会比那两个事儿更多。”

    “请个菲佣?这个主意我倒从来没想过。我回去跟孩子们商量商量——你知道孩子们不习惯家里有个陌生人。”

    西琳娜说起丈夫的病情来,神情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家里一只不小心摔断了腿的狗,或是一头刚做完阉割手术的猫。可是她的平静是一只在箱子里压了很久的中国瓷盘,仔细一看就能看出底下头发丝一样的裂纹。

    “克劳德一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我说的一直,是指南北越统一之前。可是越南成为一体之后,他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一面。他的理想刚刚实现就破碎了,仿佛是一夜之间。”

    西琳娜在说“一夜之间”的时候,打了个响指,像是狠狠弹出了两指之间的一只苍蝇。

    “于是他就离开了越南,来到他母亲的祖国法兰西。”

    武生默默地坐在西琳娜对面,小口小口地啜着西琳娜给她要的墨西哥咖啡。她平日极少喝咖啡,她的舌头还没学会品尝那股深藏在苦涩之后的香味——她只觉得苦。她已经隐隐感到西琳娜的话语里有一股暗流正朝她涌过来,虽然她还不能判断这场对话会把她带到哪里,她却非常清楚西琳娜今天约她出来,绝对不仅仅是想请她喝一杯咖啡,或是谈一谈她丈夫早已烟消云散的社会理想。

    “克劳德来到法国的时候,已经心灰意懒,但是他没有忘记他在上海留学时爱上的那个中国姑娘。他一直在试图联系她,可是那时候你们国家正在进行一场疯狂的文化革命,所有与外界的联络都已经中断。直到1979年,他的信才最终抵达她手中,那时她已经结婚十二年,而我们的女儿也刚刚学会走路。”

    天!武生暗暗地喊了一声。西琳娜的话里有一只手,像章鱼的爪子,正缓缓地伸向她的生活轨迹。她还看不清那只手,可是她已经觉出了它渐渐逼近的热气。

    “这些事,和我有关系吗,西琳娜?”武生问。

    西琳娜没有回答,只是打开了手提包,开始摸摸索索地翻找东西。西琳娜的手提包很大,也藏了很多东西,她把它们一一地倒在咖啡桌上,有唇膏,粉饼,梳子,钢笔,各式各样的钥匙,开车库门的遥控器,装着零散硬币的小钱包,支票本,还有一本厚厚的通讯录,上面潦草地记着兽医诊所的地址,孩子学校老师的电话号码,儿科专家,还有箍牙医生的联系方式等等。

    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武生想。西琳娜和她的丈夫一样,具有索邦大学的博士学位,只是她把她学来的全部知识,都用在了管理她的丈夫和儿女上。

    西琳娜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面化妆用的小镜子。她用袖子擦了擦镜面,把镜子举到武生面前,说照一照你的脸,乔琪娜。武生偏过了头。她知道她的眼角刚刚生出了第一丝皱纹,眼窝底下有两块青斑。她缺钱,缺觉,也缺爱。她此刻看上去像一个怨妇一样地干涩呆滞,心情萎靡得如同一件被雨水淋湿的旧衣服。早上西琳娜约她出来喝咖啡的时候,她刚刚收到了刘邑昌寄来的两封信。信是一先一后隔着两天写的,却在同一天送到她手里。第一封是噩耗,第二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第一封告知托福再次失利,第二封要她十万火急地寄一张美金汇票,用来支付第三次托福考试的费用。第二封信的信封上画了三根鸡毛,信里的内容原本是想在电话上说的,可是武生最近已经拒绝了他两次对方付款的通话要求。武生看完后把两封信都撕了,可是她撕的只是信肉,信的幽灵却依旧活着,时不时地跑出来在她心里咬上一口。

    “你觉得,你长得像一个血统纯正的普通中国人吗?”西琳娜依旧耐心地举着镜子。

    武生摇了摇头。从小到大,她和母亲一样,都有一个影子般无法摆脱的绰号。母亲是老虎灶西施,她是洋囡囡。

    “你觉得,你是从哪里,继承了这样的眼窝和卷发?”西琳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是从你母亲那里。”

    武生的心停跳了一拍,世界猝然间变成了一部没有色彩的黑白电影。

    “从你上大学开始,你母亲就频繁地来信,和克劳德商量你出国留学的事情。”

    “你是说,我出国的事是我妈妈安排的?”武生的眉毛高高地挑了一挑。

    “当然。只是她没想告诉克劳德关于你身世的真相——她是想对他永远隐瞒下去的,为了那个一直扮演着你父亲角色的男人。可是克劳德看到你入学申请表上的出生日期,就起了疑心。而当你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所有的怀疑立刻烟消云散,他准确无误地知道了,你就是他的女儿。”

    西琳娜的嘴唇一张一合,从那里爬出来的声音突然变得边缘模糊难以辨认,如蝇子似的在武生的耳膜上撞来撞去,撞出轰轰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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