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觉得她那个硬木箍成的脑袋瓜子突然松了一条缝,她看见了一丝光。棋,这整个学术机制不过是一盘棋,而布夏教授熟知每一只棋子的位置。他巧手轻轻一拨,一盘顶得死死的棋一下子就走活了。武生匆匆说了一句谢谢,拔腿就往外走——她得赶在史密斯教授回家之前谈妥这事,一旦总成绩定下来,就再也没有通融的余地了。
“不用着急,下午系里有教务会议,四点以前他不会走的。”布夏教授说。
武生听出了导师语气里的挽留,就转回来,用眼睛问了一句有事吗?
他没有说话,可是她知道他有话。他的话在他身子里匍匐挣扎着,爬到哪里,哪里就鼓出一个小包。武生的肌肉开始紧张地收缩。
天,别再节外生枝。武生暗想。
“你圣诞节怎么过?”半晌,他才问。
武生没想到是这个话题,便一下子放了心。
“中国学生会有个聚餐。”她说。
他的目光像一把刷子,一遍一遍地在她身上刷着关切。她感觉呼吸有些不畅。
“这个圣诞节,我们很早就计划了。希望明年圣诞,你们几个无家可归的国际学生,能在我们家里过节。”他说。
“这么多人?”武生想起了哥伦比亚纪念日那天的烧烤。
他宽容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傻孩子。
“我家不够大吗?难道容不下你们?”他问。
“不是的,我只是想,为什么?”
这句话武生只说出了一半,后面的一半溜到喉咙口时,被武生吞咽了下去。她知道质疑在这个时候是一种粗鲁。明年还是很遥远的事,还要走过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她用不着在今天就预先押上她的态度。于是她笑了一笑,含含混混地说了一声谢谢。
“我这里,有一张去纽约的灰狗套票,长途汽车外加三天的旅馆住宿。原本是我儿子要去看他表哥的,现在我们改了行程。如果你没有别的计划,可以拿去用。”布夏教授递给武生一个信封。
他看出了她的犹豫,就说期限是今年年底,如果你不用,就浪费了。
武生这才接过了信封。
“你在纽约有朋友吗?”他问。
武生一下子想起了杜克,就点点头,说算是吧。
布夏教授说那就好,叫你朋友带你去时代广场听新年钟声,那是纽约人的传统。
武生把信封放进书包,正要走,却被布夏教授叫住了。
“乔琪娜,我注意到了,你手上戴了一只很有意思的手表。”他说。
武生哦了一声,说那是只老掉牙的表,是我妈给我的,难看死了。我自己的表电池没了还没来得及换,就拿这只先用几天。
布夏教授说你能拿下来,让我看一眼吗?
武生把表取下来,他戴上老花镜,把它放到台灯跟前,翻来覆去地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
“这是1957年版的欧米茄海马系列表中的一只。当时全世界已经有了多种名贵手表,只是还没有几只能经得起水的考验。1932年,欧米茄推出全球首枚为潜水员而设计的腕表,这个品牌就成了专业潜水表的代表。早期的海洋探险活动中,许多冒险家就是戴着欧米茄表潜入深海的。你这只‘难看死了’的手表,在当时是西方每一个爱探险的男孩子的梦想。”
武生忍不住笑了,说教授没想到你对钟表这么在行。布夏教授说我外公的家族有人在巴黎开钟表店,我从小听说过很多关于名表的故事。武生拿过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说听你这么一讲,我倒舍不得随便戴这只表了。
布夏教授说这款表当时发行得就不多,你手头怎么会有?武生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我妈的一个朋友送给她的礼物。
布夏教授把头重新埋进了考卷里,武生不知道她到底该走还是该留。布夏教授今天举止有些古怪,仿佛用一只眼睛挽留她,又用另一只眼睛暗示她走。
“乔琪娜,你还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家庭背景,比如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突然抬头问她。
她有些惊讶,又渐渐觉得坦然。他和学生们在一起时,经常谈起他的妻子儿女,而他们也时时提及自己的家庭,只是她还没有融入他们的随意之中。
“我妈妈是个服装设计师,更确切地说,是个面料设计师。”她说。
“还有呢?”他似乎不过瘾。
“跟别人的妈妈也没什么区别,爱唠叨,管得很紧。”
武生后来还用了一个形容词,是“犹太式母亲”。这是她刚刚学会的新词,她为自己的活学活用暗自得意。
布夏教授笑了,说其实世界上所有的母亲,在儿女心目中多少都有一点像犹太母亲,你烦的是这个,爱的也是这个。那么你父亲呢?
武生突然就想起了出国后第一回给家里打电话时的情形。她到美国三个星期之后,才给家里打了第一个电话,是父亲接的。他刚喂了一声,她就哭了。她其实是想告诉父亲她在美国过得很好,现在她住的公寓楼道里,再也不会有人盯着她,看她早上出门穿的是什么衣服,晚上回家带进了什么人;她的生活环境很安静,周一到周四四天上课,接着就是三天的自由安排。这三天如果她不出门,基本不会有找她的电话铃声——刨去杜克时不时的问候。周一再出门时,她说话会有些艰难,因为她已经三天不曾开过口;她也想告诉父亲:她现在终于可以天天洗热水澡了,想什么时候洗头就什么时候洗头。只是洗完澡洗完头,再也不会有同事陪着她,披头散发地去街角的副食店买一罐酸奶,或是去单位边上的那家小放映厅,看一场从情节到对话都十分拙劣的电影,一边放肆地嘲笑着影片里漏洞百出的桥段,一边毕毕剥剥的满地吐瓜子皮。她原本是想好好和父亲说一说美国的新鲜事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涌到喉咙口,都化成了滔滔的泪水。也不知哭了多久,才听见父亲在那头说:“宝贝,快别哭了,电话费太贵。”
那天放下电话,她还哭了很久很久。
他叫她宝贝,那是小时候他扛着她去动物园看猴子老虎时的称呼。这么些年了,他突然把这个称呼从尘埃里翻出来,她听了,突然就软成了一滩水。
武生从书包里捻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眼角。
“对不起,教授,我只是有点想家。”武生说。
“你似乎,和父亲很亲近,是吗?”他问。
她想说是的,可是她不敢开口,喉咙口哽咽着一团温软,她怕她一开口嗓音就会露出破绽。
“慢慢的,就好了。”布夏教授说,“从前我在国外读书,也是一样。”
“你是说,在美国吗?”武生问。
布夏教授没回答,只是疲惫地摊开了一份新的考卷。
武生知道这一回她真是该走了。
走到了楼道里,她突然听见他又喊了她一声。
“乔琪娜,等我度假回来,再找个时间,和你认真谈谈,有些事。”他欲言又止。
武生的心倏地紧了一紧:“是关于奖学金的事吗?”
他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明白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吧,奖学金不会有问题。”他说。
武生如释重负。虽然她还不知道和史密斯教授谈话的最终结果,但从导师的语气里她听出了胜算的几率。和刚才进门时的心情相比,现在简直可以说是雨过天晴。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她想。和史密斯教授谈完之后,她要立即赶回家,因为她有三封信要写,而且必须在四点之前投进邮筒。这个时节邮局很是繁忙,她要保证她的信能赶在元旦之前抵达目的地。
第一封信是给家里的,算是新年祝福。
第二封信是给刘邑昌的,也是新年祝福,但不只是新年祝福。她还要告诉他,不要在单位里等她的电话了——她原先和他约好在元旦那天通话。
第三封信是给杜克的,她要问他有没有空陪她去时代广场辞岁。
五,四,三,二,一。
一颗硕大而璀璨的水晶球缓缓落地,哗啦一声将旧岁碾成齑粉,碎裂处将长出些新枝新叶来——那就是新年。
音乐声,歌声,欢呼声……这些声响渐渐地失去了各自的边界,混成一团像云也像气的东西,把武生紧紧裹住,武生的双脚不知什么时候就离了地。她站在半空往下看,看见了一地的色彩和光亮。人群分流成一个一个小方块,方块的边界在随时变更合并着,每一个人都在和身边的人握手,拥抱,亲吻。她恍惚看见杜克拉着一个身穿蓝色羽绒服的女孩子,在人群中间的狭小空隙里鱼一样地游动。其实杜克是想拥抱那个女孩的,可是女孩的嘴角上吊着一丝看不出是邀请还是拒绝的微笑,一下子拦住了他的胆气。天很冷,两人的鼻尖上都有一块红斑,呼吸在冒着火车头一样的白气。杜克摘下自己的羊绒围巾,围在女孩的脖子和下颌处,女孩一下子就丢失了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点漆似的明眸。
武生这时才醒悟过来,被杜克牵着的那个女孩原来是自己。
这是一个独属于纽约的火树银花不眠之夜。这是人生不可没有也不可多有的记忆:没有是缺憾,多有是画蛇添足——任何的叠加和重复只能使最初的印迹变得模糊。
亲爱的快来干一杯,
为过去的好时光;
来为那友谊干一杯,
为过去的好时光……
广场上的人震耳欲聋地唱起了罗伯特·彭斯的老歌。武生还不到二十六岁,远未到怀旧伤感的时节,老去是个陌生的怪兽,此刻还匍匐在她视野不及的远处。然而,今夜的纽约,突然让她听见了时光的脚步。
“你许个什么样的愿,今夜?”杜克趴在她的耳边,大声问道。
她咚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感到了脚指头的僵冷。
她很贪婪,她有太多的愿望。她希望父母外婆长生不老,她希望她每一科成绩都能保持在B以上,她希望刘邑昌能考过托福……想到这里她吃了一惊——这个夜晚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了刘邑昌。在美国的这些日子,她有太多的事等不及要讲给他听。电话费太贵,信又太慢,片刻不停一去一回也要一个月,收到回信时早已时过境迁,当时炽烈的情绪已经成为恍若隔世的惘然。她需要他的时候,他遥不可及。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也一样。才几个月的时光,他们就已经不再是彼此生命中那份随时存取的依赖。写出“天涯若比邻”诗句的人,不是没有经历过天涯之别,就是从未真正有过知己。
“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武生趴在杜克的耳边,大声嚷了一句。他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里没有人需要实话。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你呢,你的新年愿望?”武生问。
“要听实话吗?”他反问。
“千万不要。”她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希望我的小屋里,能有一个同住的人。
她知道这是一句实话。实话在这样一个喧嚣的夜晚很不合时宜,太一本正经也太沉重,她知道她不能接应,一接就是错。于是她一笑了之。
但是她不知道这就是杜克曲折委婉的求婚。
杜克至今无法理清他对武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在他三十八年的生命历程中,他并不是没有遇见过心仪的女子,可是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即将进入正题的时候节外生枝。上大学,服兵役,出国,搬到纽约就业……每一次感情的枝条刚抽出第一片芽叶,就会因异地分离而猝然夭折,生活似乎进入了一个被施了莫名诅咒的怪圈。父亲虽然没有责怪过他,但他知道父亲对自己的迟迟未婚深感失望。他是父亲最钟爱的儿子,父亲临终前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他,直至僵冷依旧不肯放开。父亲死后他才知晓家里为筹集他出国所需的款项借了这么多的债,至今他还在用薪水填补着这个天一样大的空缺。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深深自责,他觉得自己是只肥硕的蛀虫,不仅蛀空了家里的基业,也蛀空了父亲对他的期望。
其实他很清楚父亲未了的遗愿。父亲希望他能娶一个外省女子,最好老家在江南那一带的,将来好和他一同回乡祭祖。父亲虽然在台湾生活了几十年,但却对故土念念不忘——父亲在老兵回乡还未成为一声口号一个运动时就已经偷偷溜到大陆探亲。
可是他爱上武生却不是因为父亲的心愿。事实上他在第一眼见到江南女子宋武生的时候,心里想都不曾想过父亲,他只是脑子一片空白地栽进了眼目挖掘的深坑之中。刚开始他只是看见了她的美——她的美如利刃一下子刺瞎了他的眼睛,其他的感官也紧跟着一一失灵。后来它们渐渐复苏,他才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任性,比如刁蛮,比如娇气。这些东西如荷叶上的青虫玫瑰上的刺,把飘在半空的美落在了实处,叫他知道了她的真。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动了心的,他若再错过她就可能永远错过了生命之树开花结果的季节。他遥遥地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只觉得她是一件技艺超群的工匠手里生成的名瓷,一样纯青的炉火里烧就的玻璃珍品,他略出一口大气就会把她变成一地永远无法修复的碎片。热切的欲念在恐惧的高压里行走过后,只剩下了颤颤巍巍小心谨慎的言行。
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不,不是散去,而是离开——这个夜晚没有人愿意那么早散去。人群只是从广场流入了大街小巷的每一家酒吧,他们将在那里喝完窖藏的每一瓶酒,在收音机播放的每一首乐曲的间隙里,无伤大雅地发一发对旧年的种种牢骚,然后在酩酊大醉中慢慢滋生出对新年的星星点点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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