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路产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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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响起了西琳娜欢快的呼喊声。

    武生还在摸钥匙开门的时候,就听见了屋里的电话铃声。冲进去接起来,是电讯公司接线生温婉的声音:

    “请问你是乔琪娜·宋小姐吗?这里有一通从中国打来的对方付款电话……”

    接线生尚未报出名字,武生就已经猜到了是刘邑昌——这是这个月的第二次。

    他只是遏制不住地想她。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流过来,她手里捏着的那根电话线就会热得烫手,她甚至觉得话筒随时要在她耳边炸出一个火球。其实她也想他,只是把念想和账单放在天平上一称,还没比出孰重孰轻,念想就已经蔫了一半。

    “托福没过,只考了四百五十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很沮丧。

    这对他来说是新闻,对她却不是——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成绩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刘邑昌语言能力极差,到北京上了七八年的学,至今普通话里还带着家乡方言的生硬烙印。把他的耳朵眼睛嘴巴凿磨成可以让英文通行的道路,将会是一个移山填海的硕大工程。

    “我又报了一期培训班,这次是在外院,听说那里的通过率比北大高。”他说。

    她知道托福班的现价是一百元——这几乎是他一整个月的工资,剩下的那几个小钱,甚至不够他在食堂里吃一份哪怕最简单的伙食。他母亲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是她不敢问她的病情。这个话题太沉重,她知道她挑不动。临行前她把剩下的几百块人民币全都留给了他,他家是个无底洞,那几张钞票走不了多远的路。

    “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快速提高英文水平?”他焦急地问。

    她看了一眼手表,他们在这个话题上已经耽搁了五六分钟。这个月的账单已经来了,上一通电话花了她二十一美金,这一通即便立刻挂断也至少耗费了十美金。除去匀给寒暑假三个月的费用,再除去房租和伙食,这个月的奖学金大概还剩下三四十美金。在离开家的这些日子里,武生已经把心算的本事演绎得炉火纯青。

    她叹了一口气,说要不我给你写信吧,这个话题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她感觉得到他没说出来的话正在他舌尖上蠢蠢欲动,她却顾不得了,径自挂断了电话。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她以为没挂断,心里有一股怨气腾地蹿了上来,劲道太猛,嘴唇想挡却没挡住,冲出来的时候撞得她腮帮子生疼:“刘邑昌你知不知道,这是一块七毛五美金一分钟,你这样打下去,我这个月别吃饭了。”

    那头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半晌,才传过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乔琪娜,是我,杜克,我在你楼下。”

    武生猛然醒悟过来,原来这是连在电话线上的门铃。

    她只是在刚到辛辛那提的那个星期给杜克写过一封信,后来就一直没有和他联系,她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来看她。她按了一下开门的键钮,冲进厕所胡乱梳了梳头,还没来得及把口红抹匀,杜克就已经到了门口。

    “对不起,我没事先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是不是太晚了?”杜克拿着一个大纸箱,犹犹豫豫地站在半开的门外。

    “你是怎么来的,开车吗?”武生惊讶地问。

    杜克点了点头。

    “那要,开多久啊?”武生问。

    “早上五点半出发的,没想到长周末路上有这么多的人,出了纽约就堵车,一路堵到这里。”

    武生看到杜克眼白里那一根根细细的血丝,暗暗在心里喊了一声皇天,就赶紧让他进屋。他放下纸箱,说了声车里还有东西,便又下了楼,再上来时手里提了两个饱胀得要开裂的黑塑料袋。

    “我刚刚买了房子,在曼哈顿。原先公寓里的东西都用不上了,你或许还能派点用场。”杜克说。

    武生瞟了一眼杜克放在地板上的东西,塑料袋系着口,看不出里边装的是什么。纸箱子倒是大大敞开着,里头都是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厨房用品。一只炒锅的手柄上,还贴着一张没撕干净的价格标签。武生便知道这是他专门给她买的,不是旧货。她的眼睛再往箱子深处探了一探,发现锅和碗中间的那一小块空地里,居然还塞了几只洗碗用的丝瓜筋。

    武生很是感动,想说谢,又觉得那一个谢字反而有些轻薄,搜了半天肠子,最后只说了一句没想到你这么细心。

    杜克哼了一声,说那当然,我可不像有些人,到了纽约也没想起给老朋友打个电话。

    武生无话可回。她在纽约机场转机到辛辛那提,中间其实有半天的空当,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想起来要联系杜克。

    她问他吃饭了吗?他说吃了,不过那是中饭,我带你出去一起吃个消夜吧。她摇头,说辛辛那提这个鬼地方,哪能跟纽约比?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消夜?算了,不如先喝杯茶,我给你煮碗面。

    武生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也,只剩了一棵白菜和半盒鸡蛋。话已经出了口,也反悔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下了一碗挂面,扔了几片菜叶子和两个水煮蛋。端出来一看,杜克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年多没见,杜克还是那副老样子,只是走近些,就看见了他鬓边有几丝变了颜色的头发——那是从黑到白的过渡层。垂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依旧五指空空,没有戒指。

    武生放下碗,从床上揭下一条毛毯盖在杜克身上。谁知轻轻一碰,他就醒了,揉揉眼,一脸歉意。

    “怎么话还没说上一句,就睡着了?”

    她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说你开了一天的车,不困才怪。赶紧把面吃了吧。

    他端起碗来,挑了几挑,就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我从小就吃食堂,真的不会做饭,是不是很难吃?”她忐忑地看着他说。

    他没绷住,终于扑哧一声笑了,说咸得可以腌鸭蛋。

    她赶紧把面端到厨房,倒了些开水进去,把汤冲淡了又端回来,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看起来你离贤妻良母的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说。

    “谁稀罕做贤妻良母?”她说。

    “不做贤妻良母,那你要做母夜叉,就像刚才电话里那样?”他看着她,依旧一脸坏笑。

    她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如同是窃贼在钩取钱包的那一刻被人正正地擒住了手。

    “有事没事,就打对方付款电话,烦……”她期期艾艾没头没脑地解释着,说了一半就觉得有些后悔——这是一个她并没有准备和他分享的话题。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面,最后呼噜呼噜地喝完了碗底剩下的那点汤——她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她难堪。空气突然厚重了起来,呼吸撞上去,仿佛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满屋都是回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太小气?”她把脏碗收拾进了厨房,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嚅嚅地问。

    他没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尾随着她进了厨房。他撑着门站着,看着她哗哗地开着龙头洗锅洗碗。厨房很小,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身后。距离虽近,却仍在安全的范围之内。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动作突然僵硬了起来,一不小心,刷锅的铁刷子扎着了她的手。她杀猪也似的叫了一声,紧紧捏住了食指。杜克吓了一大跳,掰开她的手一看,不过是条细细的划痕。便从兜里掏出一个创可贴,缠上了,她却依旧还在咝咝地喊痛。

    杜克忍不住笑了,说宋武生你是我见过的最最怕疼的一个人,吃奶的孩子都比你能忍。武生说没有办法啊,谁叫我命里欠了人?杜克说不过是疼痛阈值低一点而已,谈得上命不命吗?别吓唬人。武生说我出生的时候真的押上了别人的一条命,所以这辈子,连风吹过都会觉得疼——这是我外婆说的。杜克睁大了眼睛,说你杀过人?武生说这是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故事,等你睡足了再讲给你听。

    杜克就推开武生,说我来洗吧,你别沾水了。武生侧过脸看他,说杜克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随身带着创可贴的人。杜克说我还有许多其他的好处,在等着你一一发掘。武生哼了一声,说我说了这是好处吗?杜克说你说不说不要紧,我觉得它是就行。

    那一晚,武生留了杜克在家里住。武生的公寓只有一间房,没有厅,武生睡床,杜克睡沙发,中间隔了一扇屏风。屏风是武生花了几块钱在旧货摊上买的,是三屏的日本山水图。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把屏风上的丝绸照得薄如蝉翼,图上的树枝被扯得细细长长的,形同鬼魅。

    武生听见杜克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像是没睡,就问你们公司的同事都还好吧?

    杜克的公司到头来也没得着那个合作项目的合同。武生想起来,总觉得有那么微微一丝的愧疚,仿佛是她在某一个环节上玩忽了职守。

    杜克说我年初就离开了那家公司,现在在华尔街供职。武生就笑,说难怪,要不怎么会买房子呢,一定是大大地加了薪水。杜克说不加我跳什么槽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武生问是什么样的豪宅啊,你买的?杜克叹气,说你没听说过曼哈顿的房价?不过是比鸟笼略大一些的一房一厅公寓。

    杜克就问武生书读得怎么样?武生说辛苦啊,英文跟不上,幸亏导师不错,从不为难人。杜克顿了一顿,才说硕士学位两年就读完了,将来有什么打算?武生沉默了。杜克忍不住又问你想没想过留在美国?武生无精打采地说我现在愁的是能不能顺利毕业,哪有精力考虑去留这样大的事情?

    两人便都安静了下来,武生在等着杜克的鼾声响起。在武生的记忆里,所有的男人——她爸,刘邑昌,还有去年跟她一起来美国出差的同事们——睡觉都无一例外地打呼噜。可是杜克那里却迟迟没有响动。她不知道是他没睡着,还是他压根儿就不打呼噜。她等着等着,就把自己等得醒醒的,睡意全无。

    杜克果然还醒着,正沉沉地想着心事。杜克的心事在这个过于静谧的夜晚里满屋爬行,他几乎害怕那嘈杂的声响会惊动了武生。他在思忖着是否要告诉她他跳槽的真正原因。其实去年武生刚离开纽约回国,他就动了离职的心思。公司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项目的工作人员不能和合作方成员发生感情纠葛。他的公司和武生的设计院商谈的是一个巨额合作项目,假若事成,收入可以维持一整个公司好几年的运营。他不想戴着镣铐去找武生,于是他最终决定离开公司。只是在两份工作的间隙里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在他悄悄地计划着动身去北京看武生的时候,武生却先他一步来到了美国。

    尽管他知道她不是为他来的美国,她甚至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他还是忍不住暗自欢喜——她总算把脚跨过了太平洋,现在她离他毕竟只有一州之隔。真正让他看到希望的不是她,而是那个不停地给她打对方付款电话的男人。他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他已经凭直觉猜到了那个男人的年轻和愚蠢。感情的绳子最初的时候也许是粗壮的,可是却经不起时间和距离的拉扯,渐渐地,它终将被扯得稀薄而露出破绽。那个男人太懒也太自信,过早地把自己的重量挂在了那根靠不住的绳索上。和那个男人相比,他有一样他没有的好处:他就在武生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在年华上输了的东西,兴许能在距离上赢回来。

    “假若我是他,真想你了,砸锅卖铁,哪怕卖血,也会自己花钱给你打电话。”

    杜克突然在静默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的心事竟然自行其是地爬出了他的嘴唇。

    武生怔了一怔,半晌才醒悟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的话在她的心尖上戳了一个洞,她身子疼得抽了一抽。

    不,洞不是他戳的。洞其实一直就在,他不过是提醒了她而已。武生想。

    武生拿着那份史密斯教授批改过的文章站在布夏教授跟前时,神情万分沮丧。

    武生这个学期选修的五门课,成绩都在B+和B中间徘徊,而手中这门欧洲艺术史课,期末文章的批分是C+。这篇文章占学期总成绩的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这门课的最后分数将会是B-。她知道学校的规定,如果研究生有一门课程成绩低于B,将会被取消奖学金资格。奖学金是她在美国唯一的一条绳子,那上面吊着的不仅是她的脸面,还有全部生计。

    布夏教授正趴在办公桌上看学生的考卷。这是一年里最忙的时节,大考刚过,寒假即将开始,除了改卷批分之外,家里通常还有一个庞大的圣诞度假计划在等候着执行。布夏教授今年要带全家人去巴黎和岳父岳母一起过圣诞,节后再和孩子们去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滑雪。他现在正努力地在堆积如山的考卷里钻出一条通道,好尽快回家打点行装准备旅途中所需要的种种繁琐。

    这会儿不是系里规定的问答时间,武生也没有事先预约,可是她手里的事实在十万火急,她等不起。她推开办公室的门,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声可以吗?就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那里。

    布夏教授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慢很恍惚,仿佛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楚了她到底是谁,脸上方渐渐绽开一丝裂纹。

    “什么事,请说。”他说。

    布夏教授今天看上去和平常有些不同。今天他似乎起了床就直接跑到学校来了,一绺额发耷拉在两条眉毛之间,衬衫的领子松松地咧着口,颧骨上有一片没洗干净的墨汁似的阴影。布夏教授今天从神色到衣装到声音看起来都像是一个被老婆赶出家门的倒霉男人。

    在美国,每一块钱都不是好挣的。武生突然想起了杜克说过的一句话。

    武生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她知道这事的权力在任课老师手里,导师未必使得上劲,可是她没有办法——除了导师,她再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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