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路产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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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泪毫无防备地涌了上来,武生赶紧扭过了脸。从拿到签证那一刻起,她就期待着有人说这句话,可是没有,谁也没有。刘邑昌得到消息后立刻报了一个托福培训班,准备花一年的时间攻克外语,争取明年和她在美国相聚。母亲拿着她的签证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美国才是世界发展的方向。她以为拦阻的话终究会来自外婆,因为外婆是一家人里最守旧的那一个,可是外婆却说想做的事就得趁年轻去做,免得老来后悔。从一开始,父亲在这件事上一直保持着沉默。然而父亲从来话少,她很难从父亲的缄默里猜度他的心思。她只是没想到她期待了很久的一句话,竟会来自向来寡言的父亲。

    她虽然一直等着这句话,可是她明白她绝不会被这句话左右——她终究还是要走。她只是想知道有人贴心贴肺地牵挂着她,而不仅仅是拿她当指望。现在她终于讨到了这句话,她突然觉得心落在了实处——她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

    武生喑哑地叫了一声爸,却是无话。

    宋武生参加完单位的送别晚宴回到宿舍时,发现门上钉的那块豆绿色布帘子被折叠成了一朵大花,而花蕊是一束剪成细波纹形状的彩纸。她就知道刘邑昌已经到了——他有她屋子的钥匙。

    开门进去,她吃了一惊。灯没开,屋里却不黑,有一股比灯黯淡却比灯厚实的光亮,如化了一半的黄油,浓郁肥腻地绊住了她的脚和她的眼睛——是桌子上的两根红烛。蜡烛大概烧过一阵子了,烛芯高了,发出些细碎的爆响,扯着烛光一惊一乍地颤动着,烛泪在白塑料桌布上淌下一堆肥软的残红。窗户蒙上了,可是蒙住玻璃的不是窗帘,而是一块洋红色的纱巾。烛光舔到纱巾上,满屋便溢流着暖烘烘的喜气。

    刘邑昌坐在床沿上等她,身上穿了一件白隐格的衬衫。衬衫很新,还带着包装盒的犀利压痕。他手里捧着一个锦缎盒子,脸上流溢着一股刚洗过澡之后湿润松软的潮红。

    “给你的,可是你现在不能看。”他把盒子放到了她的枕头底下。

    “今天你身上,多少得有一样红。”他的眼神里有一根细细的刺,上上下下地挑剔着武生身上那件湖蓝色的连衣裙。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朵绒布剪叠的红玫瑰,别在了她的前襟。

    “坐下来,我们喝一盏交杯酒。”

    他把桌子上的两个空杯子都斟满了酒,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他一仰脸,把自己手里的那杯一口饮尽了,将杯底亮给她看。

    “明天你就走了,今天这一杯,你怎么也得喝。”他说。

    她先前已经和同事喝过酒了,她的酒量浅,那点酒在胃里待得不安生,总有点想兴风作浪的意思。她不想喝,可是她禁不住他眼神的逼促。

    “喝过这一杯,我就算娶过你了。有没有那张纸,你走到哪里也是我的女人。”

    他喝得太急,那一杯酒刚落进肚子,就泛到了脸上,他连眼睛也红了。

    她喜欢他话语里的霸气。他的霸气是一堵结实的高墙,她在里头待得舒适而安全。只是这时她还不知道,她已经把他的霸气做成了一把尺子,她将拿着这把尺子来衡量后来进入她生活的每一个男人。

    她喝了一口,喝不下去,放下杯子就去解他的衣扣。他被她的主动吓了一跳,却猝然醒了。他拽住她的手,让她在床沿上坐直了。

    “今晚你是新娘,你得像个新娘的样子。”他说。

    她低眉敛目,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把自己拿捏成一副羞涩矜持的模样,想笑,却不敢笑,颊上的肌肉轻轻地颤了几颤。

    世上所有的男女私情都是单行道。她暗自叹息着。他们早就已经跨越了欲望的门槛,见识过了门里的每一条通幽曲径,他们如何还能回到门外,隔着门再重新经历一次不知就里的好奇?

    他取下她的发卡,她的头发浓云似的散落在她的肩上。他撩开她的头发,俯下身来吻她。他吻她的肩膀,她的颈脖,她的耳垂,她的脸颊,她的唇。他的舌头像一根火柴,舔到哪里哪里就嗖地燃起一团火。渐渐的,那一团团的火汇集起来,将她的身子烧成了一盏通明透亮的灯。她的身子盛不下那份炙热了,她渴望着被炸成一地碎片。

    她终于忍不住呻吟了起来。墙壁薄得像纸,过道里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用不属于他的钥匙,堂而皇之地打开了她的门。可是,她不在乎。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告别这一双双无时无刻不烙在她脊背上的眼睛。从明天起,她和他们将天各一方,她的路和他们的路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交集的时候。

    他开始脱她的衣服。他脱得很细心,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解着她的纽扣,仿佛那是些绵纸糊的空心球,略一用力就会在他的指下爆瘪。他可以复制耐心,也可以复制温存,甚至可以笨拙地复制一丝惶乱,可是熟知了她身体每一根曲线的他,却怎么也不能复制无知。无论走过多少繁琐的铺垫,他终归还是要走回他的熟稔。

    那晚他在她的身体里待了很久,他不走,她也不放,她的指甲在他的脊背上留下一条条血痕。他们似乎都想掰下对方身上的一块肉,嵌在自己的身子里带走。

    终于完了事,睡意在欲望的余烬中突袭而来,他们在彼此的臂膀中沉沉入睡。

    第一个醒来的是武生。武生一睁眼,猝然看见了身边有一个人,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儿才把昨夜的事渐渐地想了些起来。蜡烛已经很低了,几乎烧到了底座,烛芯里冒出一丝丝苟延残喘的青烟。黯淡的烛光中他的脸上显出一丝倦容,眉心有一个隐隐的结子——那是离别咬伤的瘢痕。

    她突然记起他塞在枕头底下的那件礼物。她翻出那个锦缎盒子,打开来,是一个梨形的景泰蓝制品,梨头上有一个可以扭开的细柄。她轻轻一拧,露出里头一个镂成心形的盒子,盒子里装了一只景泰蓝戒指。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和梨谐音的字,心里抽了一下,就把他推醒了。

    “你怎么可以,送我梨?你懂不懂送别不送梨、送病不送钟的规矩?”她愤怒地嚷了起来。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嘴角一吊,吊出一丝狡黠得意的微笑。

    “这梨是简单的梨吗?你没看出来它是样什么容器吗?”他问。

    她想了一想,才犹犹豫豫地说不就是一个盒子吗?

    他斜了她一眼,说你自己仔细体会体会吧,这是什么意思。

    梨盒。

    电闪雷鸣之间,她突然醒悟了,这是离合的意思。

    她并不知道,这件礼物是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还从同学那里借了钱,托人从友谊商店买的。他本想在他们别后的第一封信里告诉她这件礼物的寓意,可是她赶在他的前头扎破了这个秘密。

    她没说话,只是从身后抱住了他,很紧,很紧。

    武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书橱,从地板一路延伸到天花板,占了整整一面墙。橱门前摆了一张小梯子,专为取高处的书用。书的类别和装帧风格都很杂乱,天文地理哲学历史美术包罗万象,却不是那种套着封皮摆成整整齐齐一排的装饰版。每一本书似乎都被翻阅过,留在封皮上的指痕已经将它们折旧。

    这是武生的导师克劳德·布夏教授的家。这个周末是哥伦比亚纪念日,是开学之后的第一个长周末,导师请了手下所有的研究生到家里吃烧烤。

    书橱不是唯一放书的地方,桌子上也铺满了书。看得出来桌子是为了迎客而刚刚整理过的,被一双女人的纤纤细手。书归置成整整齐齐的一摞,电脑屏幕上一尘不染,桌角上摆了一个玻璃花瓶,里头插着从花园里采来的菊花。花瓶前放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男孩略小几岁,两人笑起来,都露出一口银光闪闪的牙箍。照片里的那个母亲披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脸颊上有一些淡褐色的雀斑——那是阳光吻过的痕迹。女人也笑,却是和孩子们不同的笑法:女人只用眼睛笑。武生知道这个女人是布夏教授的妻子西琳娜。

    布夏教授是八十年代初在法国取得博士学位的,西琳娜应该是他在索邦大学时的同学。武生暗想。武生对导师的学术背景了如指掌——这是母亲叮嘱她做的功课。布夏教授拥有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和索邦的博士学位,精通四国语言,在来到辛辛那提之前曾在新西兰的一所大学任教。

    在选择专业的过程中母亲不遗余力地参与了意见,有时甚至啰唆到了武生腻烦的地步。原先武生没有想过文化比较这个专业,母亲说她的法语英语再加上汉语的背景,会使她在所有的申请者中脱颖而出,得到奖学金的几率会比别人高出许多——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母亲的先见之明。

    武生到美国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她依旧觉得还半悬在空中,没有完全落地。来之前导师已经给她找好了一个单间的公寓,虽然小,却五脏俱全,而且很干净,离学校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房租是一百七十美金,在同类房子里是异乎寻常的便宜,可是武生还是嫌贵。武生的奖学金是六百五十美金,寒暑假停发,九个月的收入要平摊到十二个月,武生不得不精打细算。她曾想过要搬出去和同学同住,再省点房租,可是导师说第一年学业繁重,一个人住学习和休息的效率都要高些。她只好作罢,她只能把掰过的钱掰得再细一点花。即使过得再节俭她也不能抱怨,她知道系里像她这样免了学费又外加奖学金的学生屈指可数。

    钱不是她唯一的烦恼,更让她头疼的是英文。她在大学里学的那点英文,只够作简单交流,一到听课和写作业的时候,她就感到了捉襟见肘的窘迫。她现在像海绵一样张开了身上所有的毛孔,拼命地汲取一切可能的英文单词,可是她的英文却容不下她的法文——她觉得英文在一天一天地蚕食着她肚子里本来就是异物的法文。她害怕等她终于得到英文的时候,她却已经丢失了法文,毕竟两样都是外语。

    从窗口望出去,外头的太阳极是明艳,把草尖晒成一片接近于白色的浅黄。这是俄亥俄州一个难得的好秋,阳光依旧带着夏天的钩子,啄在身上隐隐生疼。树叶子分不清季节,依旧待在枝头痴痴地等待着第一丝秋风的引领。武生刚从同学那里学到了一个新词,英文里管这种秋老虎天气叫印第安夏天。

    烧烤炉的架子上摆满了食物,西琳娜已经拧开了煤气罐,空气里很快就要弥漫起鸡腿香肠和玉米的香味。草地上很热闹,武生的同学们正在和布夏教授的两个孩子玩飞碟。桑迪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有些疯,一路追着飞碟从这头跑到那头,时不时猛然起跳,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轻浪的弧线,喉咙里发出些半是欢喜半是撒娇的呼噜——桑迪是布夏教授家的狗。

    武生的眼睛在书橱里匆匆走了一遍,突然发现了一本法文版的《情人》。这是她在大学里读过的书,只不过那时候读的是删节本。她抽出这本书,站在窗口翻了起来。才翻了几页,突然就翻到了一张照片。是老式照相机拍的黑白照,很小,不到两寸,颜色已经泛黄,但还看得出是一个年轻的军人,背景是一片看不出地域特色的荒原。军人的五官和军服的细节都已经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了,只有笑容还依旧灿烂真切。

    “乔琪娜,你喜欢杜拉斯?”

    布夏教授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书房。

    布夏教授说的是法语。只要不在公众场合,布夏教授常常和武生以及班里几个欧洲背景的学生讲法语。布夏教授是法国人,法国人对英文有一种天然的轻蔑。布夏教授很绅士,他把他的轻蔑包装得很是老到,可是再老到也有破绽,逃不过武生的火眼金睛。

    “在中国,所有法国文学专业的学生,都要读杜拉斯的小说。”武生说。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喜不喜欢她的小说。”布夏教授说。

    “不喜欢,她太矫情。”

    “此话怎讲?”

    “世上最有钱的一个男人,遇上了世上最穷的一个女孩,他给钱,她卖身——那都是陈词滥调,只不过角色换了个,受惠的是白种人。当然,我的喜恶丝毫不影响杜拉斯在中国热销。”

    班上的同学背地里谈起布夏教授,都管他叫三W,意思是说他凡事爱刨根问底,随便一句话都要盘查出处(where)、道理(why)和用途(how),同他聊天着实费劲,便都有些避着他。只有武生不怕。武生不怕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把三W都捋清楚了,而是因为她敢把没想清楚的话扯出唇舌,而且一见情况不妙就能拔腿走人。布夏教授似乎给她留了格外的面子,竟从未追着她给她自己的胡言乱语擦过屁股。众人见了,就暗地里议论布夏教授偏爱亚裔学生——当然,这些话刮不到武生的耳朵中来。

    布夏教授哈哈大笑起来,说对一个法国人批评一个法国作家,你得当心。我倒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直言不讳的中国学生。

    “这是谁?”武生指了指手里的那张旧照片问。

    布夏教授迟疑了一下,才说是我,许多年前。

    武生有些意外,问你当过兵?在哪里?

    布夏教授说在印度支那,杜拉斯小说里的那个地方。

    武生又吃了一惊,说怎么法国人也参战了?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美国?还是越南?

    布夏教授把那张照片拿过来,对着窗口的光亮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的眼力已经供不上了,他得把照片举得很远。武生发现有一颗流星刷地划过他的眼帘,又瞬间消失了,却已经留下了痕迹——他的脸上有了光擦过之后的温热。

    “乔琪娜,假如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社会理想,他就是没有心肝。可是到了四十岁还抱着社会理想不放,那他就是没有脑子。”他说。

    他到底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话很重,一下子把武生砸蒙了,半晌,她才垂头丧气地说:“心肝我是没有指望了,但是我努力争取有脑子吧。”

    两人便一起笑了起来。

    “克劳德,别猫在屋里了,快出来晒晒太阳,晚饭马上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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