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奋婆知道现在女儿才是一家之主,她极少坚持自己的主张,除了这一次——这一次她不依不饶地坚持武生必须跟着大家去藻溪。小陶虽然觉得让武生花两三天的时间在路上颠簸有些耗神,但她也理解母亲的固执:武生这次不是寻常的出门,她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武生申请出国留学的过程顺利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其实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就鼓励她出国,只是那时武生还没有动心——武生真正动心是在去年。母亲说她有个同事的儿子一年前去了辛辛那提大学留学,可以提供一些相关专业的录取信息。那人提供的信息很管用,武生从开始申请到通过各样考试再到获得签证,从头到尾还不到半年时间。更出乎意料的是:托福和GRE成绩并不十分出彩的她,竟然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拖拉机轰隆轰隆地终于开过桥,进了藻溪乡里。宋志成搀扶着丈母娘下了车,勤奋婆却回头在车斗里东看西望。众人问找什么?她说找骨头,颠了这一路。司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刚下过雨,路很泥泞,不用看日历也知道刚刚过了清明:路边的泥地里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有被风刮飞的金箔银箔,有祭奠的花篮里落下的五彩纸花,也有鞭炮粉身碎骨之后残留的红屑。勤奋婆咚咚地走在最前面,后面那三个比她年轻了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追得上她的脚步。
这不是她第一次回藻溪。“文革”过后,大先生的学生找到她,告诉她陶家的祖坟这些年都有人暗中照看着,还算太平。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年,勤奋婆都要回藻溪一趟扫墓,有时带着小陶一家,有时一个人。每趟回来,都像第一趟那样激动。说起来,她嫁作陶家的儿媳妇,在藻溪前前后后也不过才待了六七年,远不如在温州住过的年数多,甚至还比不上她在灵溪度过的少女时光长。可是藻溪的日子给她烙下的印记实在太狠太深,她总觉得她后来的一切幸与不幸都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这里发生的事,才是万事万物的根。只是可惜,乡里知道陶家故事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勤奋婆每回来一趟,走时心里都要添几分伤感。
进了镇勤奋婆就急急地寻找着桥下的南货铺。南货铺似乎是藻溪一块亘古不变的地标,无论修过多少回路,盖过多少幢新楼,换过多少届政府,南货铺依旧站在路口,任世道的洪流涌过来淌过去,缄默,破旧不堪,却不肯让路。
可是这回勤奋婆一下桥就傻了眼:南货铺不见了。不仅南货铺没了,桥底下那一排店铺都没了,道路已经扩出了一两丈。勤奋婆找了个路边的闲人一打听,才知道守铺的章嫂去年殁了,拆迁之后她的子女都去了县城长住。勤奋婆听了一脸落寞。小陶就劝,说天底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不死的人?要不社会怎么朝前发展?勤奋婆叹了一口气,说我管不了天下的事,我只知道最后一个认识你爸你奶奶的人,也没了。小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嘀咕:连我都不认识我爸我奶奶,章嫂又怎么样?
众人就上了山。
两年没来扫过墓了,墓边的草修剪得倒还齐整。大先生的那个学生“文革”之后职位一连提了好几级,他吩咐一声,底下就有的是颠颠儿地跑腿的人。只是墓碑上刻的字里长了些青苔落了些鸟屎。小陶捡了根树枝,刮着凹缝里的脏东西,勤奋婆就开始烧纸钱。勤奋婆的纸堆内容很丰富,有金箔银箔,有各种各样的书,也有几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烟盒。最底下,还压着一艘纸船——这是小城通往外边世界的唯一交通方式,火车飞机还是几年以后的事。
“你外公活着只喜好三样东西,一是书,二是烟斗,三是到外边走走。钱他倒是不稀罕的,他只是不能没有这几样东西。”勤奋婆对武生说。
武生就笑,说没钱他能买得起这三样东西吗?那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癖好。勤奋婆想了想,说这倒也是。武生说外婆你过时了,现在人家早就不烧船了,都烧出租车呢。勤奋婆说好啊,那咱们下回也赶个时髦——等你回来。
勤奋婆就跪了下来,对着墓碑磕了一个响头。
“妈,大先生,我把武生给你们带来了。上回武生来看你们,还没上大学呢。这回武生大学毕业,要出远门了,远得谁也管不上了,只能求你们看着点她的路。”
宋志成点了一根烟,坐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慢慢地抽着。他十三岁跟着叔叔离家参军,他不信鬼神也不信来生。他管得了自己不信,可是他却管不了他丈母娘信。对这个丈母娘,他心里多少有点怵。那年他让小陶给她写的那封绝交信,这么多年还像根鱼刺鲠在他的心头。他知道勤奋婆没忘记,可是她从来不提。她给了他这个面子,他就留了个短处在她手里。这个短处像把刀悬在他的头顶,似乎随时都能落下来,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刻——他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二十多年。
这一两年里宋志成一下子老了,不是因为年纪,而是因为他突然悟出了自己的没用。他虽然是系总支书记,可是真正说话管用的,不是他而是系主任。将他边缘化的不是从上至下的硬指令,而是从下至上的软眼神。他没有抗争,因为他没有抗争的资本——他知道自己在业务上的斤两。不知从哪天起,延安的经历已经不能再为他修补专业知识上的空洞。他依旧背负着那个已经背负了几十年的阶级使命,他一如既往地怜惜关注系里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没有人再以苦难贫穷为荣。世道变了,他觉得他埋头行走了千里万里的路,猛一抬头,才发现他的脚早就踩偏了。时代是一部强效离心机,浑然不觉毫无噪音地把他甩出了话题的中心。
他甚至在家里也不再是轴心。他的妻子孙小陶如今是一名高级工艺师,当年蹩脚的美术基础并没有妨碍她成为顶尖的布艺设计师。她对色彩和形状的天然敏锐使得她设计的每一个样品都能在第一时间成为服装市场的新宠。她的生活里再也没有需要他施以援手的沟坎,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用含泪的眼神对他说:“宋老师你不要走,你走了再也没人管我。”反倒是他,常常萌生出说这句话的冲动。
女儿武生从上大学开始就有了属于她自己的羽翼,而且一天比一天刚硬,现在她要用它去丈量另一片遥远而陌生的天空。所有的人都在成长,用日益强壮的触须去深入那个变幻莫测的新世界,而他只是一个远离一切圆心的孤独老头,尽管他才刚刚六十岁。
“武生你过来,给你太婆和外公跪下磕个头,也算是告别。”勤奋婆招手喊武生。
地很湿也很脏,到处是鸟屎和土坑,武生犹豫了一下,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父亲。宋志成扭过头去,避开了武生的眼睛。在丈母娘和他的意愿产生分歧的时候,他通常选择回避。
武生只好掏出手绢,找了块略微平整干净些的地方铺下。
“大先生,求你给武生找个伴,让她走得多远都有人照应。”
勤奋婆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像呢喃自语,可是武生却听见了。武生的眼眶突然热了一热。她此行最大的恐惧,不在路远,也不在路难,她怕的是在黑暗和艰难中间,找不到一只可以抓得住的手。她的恐惧连母亲也不知道,可是外婆却懂了。
她跟着外婆懵懵懂懂地磕了一个头,起身时却发现铺在膝盖下边的那块手帕上,蠕爬着一条鲜红的,仿佛刚从血水里捞上来的蚯蚓。那虫子在那块雪白的布上爬了一会儿,慢慢地将身子蜷成一个猩红的圆圈,便不再动。武生的心在腔子里咚地猛撞了一下,险些将她撞翻在地上——她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兆头。
过了半晌,她才渐渐地定下了心,起身,和外婆母亲一起,一张一张地往火堆里扔着冥纸。火光灼着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墓碑上的字在烟火的熏燎中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她先前跟外婆来过几趟藻溪,已经大致理清了那些名字和自己的关系。陶公至深是她的太外公,也就是她外婆勤奋婆的公爹。陶吕氏是她的太外婆。她不知道这个娘家姓吕的女子叫什么名字。不仅她不知道,连她的外婆也不知道。这个姓吕的女子将带着她名字的秘密长眠于这片荒野之中,直至有一天,都市的魔爪最终扰乱这片宁静。
陶之性是她的外公。外公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抽象的称呼。不仅她没见过外公,连她的母亲也没见过她自己的父亲。她听母亲背地里讲过那个与母亲的名字密切相关的逃亡故事,有几处听得她毛骨悚然。她觉得那个叫陶之性的男人不仅虚假懦弱,而且冷酷无情。她觉得不是外婆害死了丈夫和婆婆,而是外公几乎亲手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推上了绝境。
陶之性右边的那块墓碑上的名字是陶万氏。武生知道她是外公的原配夫人。这个女人本该成为她外婆,可是她在朝她走来的路上突然被命运劫持,阴差阳错,在即将和她的生命产生交集的时刻擦肩而过,于是就永久地成了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名字,无声地做着外公墓边的一件饰物。
陶万氏右边还有一块墓碑,它是这群墓碑里最新的一块,石面还没来得及被风雨污蚀,上面的铭文是“陶公之性夫人上官吟春之墓”。这块石碑是外婆几年前叫人雕刻的,外婆还特意叮嘱石匠一定要刻上自己的全名。其实当时这里竖的是另外一块碑,上面刻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陶公之性萧氏夫人之墓”。那块旧碑是在那个姓萧的女人过门的时候就立下的,只是她没轮得上用。她最终没能以陶家儿媳妇的名义在陶家终老,而因不能生育被赶出了家门。外婆在本来为这个女人预备的空穴前立了自己的碑文,每一次武生看到这块碑都有些胆战心惊——她无法把活人和墓碑联系在一起,总会忍不住想起电影里所见的活埋场景。
“武生,不管你走得多远,这里都是你的根。”
终于烧完了带来的冥纸,勤奋婆踩灭了纸灰里的最后一块余烬。
武生避开了外婆的目光,遥望着被祭祖的香烟搅扰得轮廓模糊的竹林,还有落日在远处山巅上涂的那一抹橙红,却默不做声。她还没有迈出背井离乡的第一步,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根。她无法在尚未失去的时候开始缅怀,她毕竟太年轻,思乡应该是多年之后的事情。
下山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日头终于落尽了,暮色渐渐浓腻起来。路虽然拓宽了,街灯依旧昏暗,一盏一盏的相隔很远,黑暗被剪裁得支离破碎。这是全家聚得最齐的一次祭墓,可是四个人却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步履沉重。
“这个孩子,看不出有什么不舍的样子。大学毕业的时候就不肯留在上海,她不喜欢待在我身边。”小陶轻声对母亲说,声气里很有几分失落。
勤奋婆沉吟了半晌,才说:“你让她再长一长,她就知道靠得住的还是亲娘。你那个时候,不也总想离开家,放暑假给你寄了船票的钱,你都不肯回来。”
小陶怔了一怔,突然就想起了那些久远而荒唐的往事,还有那些她借着年少轻狂扎在母亲心上的一根根针。她叹息着,轻轻捏住了母亲的手臂。
“志成,你有没有眼力见儿?就不知道紧走几步去路口先喊上拖拉机,省得我们站在风里等?累了一天了,妈走不动。”小陶冲着宋志成嚷道。
宋志成扔了手里的烟,啪嗒啪嗒地朝着路口跑去,半明不暗的灯光把他已经开始佝偻的身影扯得很瘦很长,看起来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外婆,你也不管管,我妈这样欺负我爸。”武生忿忿地说。
勤奋婆拍了拍武生的手背,说老男人娶了年轻媳妇,就是这个下场。武生说那我外公娶了你,是不是也这样?勤奋婆的眼里飞过一丝迷茫。往事太轻浪,经不得任何诱惑,轻轻一勾就走出了封尘。大先生大概也是宠过她的,只是那个世道太乱,容不得简简单单的儿女之情。她轻轻一笑,说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女人的。你爸要是不叫你妈收拾收拾,他就皮痒——你妈是给他挠痒痒呢。将来你要是嫁了个比你大许多的男人,你就明白了。
武生撇了撇嘴,说我才不要老男人呢。
小陶哼了一声,说别嘴硬,我可都记着你的话。
老宋很快喊来了拖拉机,众人便都上了车。路上到处在盖房子,隔几步就有新挖的和没填平的坑。拖拉机在坑和坑中间颠簸着,轰隆的马达声里,武生突然有了困意。她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已经到了灵溪车站。走下拖拉机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灰卡其春秋衫的肩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湿印——那是她的口水。
“武生,要不,咱就不走了吧,有爸在。”宋志成掏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女儿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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