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小说
那个充满雨水的春天,是大财主的儿子洪文宾我命运的转折季节。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季节的特殊,更不知道雨后会带来浩荡的洪水。那是自然的灾难啊,在民国一十九年的春天。发呆和彷徨,懒洋洋地想睡,内心空落落的总像是没有吃饱的肠胃一样不知所适。我当时的生活就是这样。所以在那个下着绵绵细雨的季节,少爷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凉亭里凑凑热闹,而是去了翠云楼偷偷地享受着懒洋洋的幸福生活。
那天我累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觉,我的状态始终处于半睡半醒之中。问题是我有这个时间和开销。自从回到瓷器镇以后我就老是感觉到失落和郁闷。本来我可以和当地的子弟去走鸡斗狗、喝酒赌博和调戏少女的。关键是我自己的性格和经历,从县城被召回以后,我就变得跟一滴永不沾水的浮油似的,孤零零很难得把自己融汇于水中。而且,当时我只有一十六岁。一个只有一十六岁的人,胡须都没有长硬,你叫他去拿什么来填补自己内心老大的空洞呢?
那天,虽然细微而酣畅的呼噜声在古色古香的房间里面弥漫,但是窗外屋檐答答的声音却隐隐约约灌进耳洞。我听得到雨声。我的两只单薄而透明的耳朵,一直跟兔子一样支棱着。这说明酣睡的时候我都保持着一定的担忧与警觉。警觉是近期产生的一种糟心。家里毫无疑问是不允许我去翠云楼的,这是其中之一的表象。洪氏虽然在瓷器镇算是一个白手起家的新贵,但是财主洪显贵却是一个严厉而要面子的老爷。
自从第一次被镇长的侄子操典带来以后,我就上瘾一样时不时地感到更加憋闷和焦躁,忍不住不知不觉小偷一般就走到一条仄逼的瓦房小弄。那里有翠云楼的后门。我溜进后面的园子。雨天里纸伞都没有带一把,我样子跟一个落汤鸡似的,几根烂鸡毛一样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头上滴水。老鸨一见就眉开眼笑,就慌忙拿一条干毛巾上前替我抹头擦脸。
“香香,你快下来,你下来呀,你看谁来了?”
于是一位丰腴的、比我洪文宾大好几岁的女子,便丁丁冬冬抖着饱满的胸脯从楼上暖烘烘地跑过来把我抱住。就跟大姐姐抱住一个弟弟,瘦弱的我整个的身躯立马就深陷在柔软的香肉之中……
窗外,雨珠从瓦楞上一滴接一滴汇聚并坠落下去,之外还有潮湿的、有些寒意的风嘶嘶地在拂弄着墙头的草茎,以及翘檐下晃悠悠的“翠云楼”绸缎幌子。寒风甚至蛇一样溜进阁楼的窗户,蚊帐波浪一样起伏,帐钩叮叮当当作响。这就引起床上人的冰凉感觉。好好的皮肤一下子都是鸡皮疙瘩。被盖非常单薄是原因之一,其次是之前的劳作过于火热。但洪文宾我一动不动。问题是我确实是累了,我苍白的手臂还耷拉在一个软绵而温暖的女性器官之上。
那个叫做白蔹香的女人蜷伏于薄薄的鸳鸯被角之下,她动了一动,被子滑落下来,于是白嫩、兜肚的粉红、及其零乱的带子捂着的毛稀稀的阴部就暴露出来。这是翠云楼里其中之一的头牌女儿。凹凸有致、鲜嫩丰满、聪明温柔以及善解人意。所以第一回上楼,尽管镇长的侄子操典老练地教我挑瘦骨嶙峋的嫩娼,而我却像个婴儿一样,死赖在白蔹香肉嘟嘟的怀抱里不肯出来。我大概非常需要这种来自于人体的温暖。
在白蔹香双乳颤颤地起身去关阁楼窗门的时候,我一只骨节毕露的手从她的腹部滑落下来。
“把你吵醒了。”
我翻一个身,嘴上很男人地摆谱说:“我梦见我当兵打仗去了。”
白蔹香说:“你算了吧,就你,你在床上打仗还差不多。”
“那不一定,那些比我胆小的同学都去了。有些人身体比我还差。”我摸摸毛茸茸的嘴唇,喉结跟想破土的嫩笋一样一拱一拱。我老是念念不忘在县城差一点当兵的事情。我不想回家。现在当然有些后悔,当时报名确实是很挤,但是也跟自己的犹豫和家父的及时密切相关。骗局似的召回,致使自己永远失去了一个很好的闯荡机会。也许,命中已经注定我此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男人!
丁冬,丁冬,丁冬。
这种时候洪家宅院的管家洪福来了。这当然是不该打搅的时候。门响之前我有些察觉。洪福的右脚天生有些细短,爬楼时一脚轻一脚重在空荡的翠云楼里显得非常急促而慌乱。“福爷福爷”,这是老鸨在楼梯口打叫口的声音,但是管家洪福理都懒得理睬。鬼就鬼在,他甚至不用打听就知道直奔哪个房间。这真是一个天生就具备奴才气质的下人。脸色蜡黄,气喘吁吁,斗笠肯定没戴,可以想象得到,洪福爬楼时的两个肩头像波浪里的船帮一样此起彼伏。因为身上湿漉漉地滴水,所以他停下来的模样就像一只落水后挣扎上岸的土狗。
嘟嘟嘟嘟,嘟、嘟、嘟。“少爷,洪少爷。”
少爷洪文宾我皱了皱眉头。我从来懒得理问作坊、柴窑、瓷器和出货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是近来隐隐约约,我似乎感觉到镇上要出什么事情。这才是我近期保持警觉的主要根由。喜欢唠叨的家父洪显贵有点反常:不怎么说话,水烟筒咕噜咕噜吸得不歇,跟瞎子毛孔密谈到深夜,然后带洪福四处去收购田产,以及趴在桌上吧嗒吧嗒将算盘珠子打出枪一样密密匝匝的响声。
我知道,这一切都源自于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
——狮子山里的土匪已经倾巢而出。
这个紧张的消息还是在西路口凉亭里散布出来的。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算命的瞎子毛孔不便出游行卦,毛孔就每天早上从我们洪家宅院里出来,到凉亭间树起那面“神机妙算”的黄幡,摆出算命打卦的摊位。凉亭是镇上一个很好的消遣场地,里面经常聚坐着很多无所事事的镇民。喝茶、下棋、抽烟以及懒懒散散地闲聊。如果说土匪要来瓷器镇的消息,好比是地震的震波在镇上一浪一浪地扩散,那么地震的震源就来自于那张白内障患者的臭嘴。
镇公所在张榜招兵买马。
仿佛即将要来的是一场瘟疫,消息还导致许多小老板小地主思前想后惊慌失措。而这个时候,长工短工和佃户们就没什么事做。他们的神情傻子一样。他们家除了几个脏稀稀的人头之外就一无所有。他们伸出巴掌试一试屋檐下滴雨的大小,然后破衣烂衫去镇公所看操二麻子和操典给民团报名,或者去凉亭这样一个消息的聚散场所拢着袖口,打发光阴。
临出家门的时候,天井上的阴霾使得我的这种预感尤其深刻。雨水酱油一样在滴滴落落,二姨太在隔壁房间里反常地将书本又一次读出慷慨激昂的噪音,“仿佛乌云中的雷电,这是迟早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的撕裂的事情。”我于是下了阁楼,“我码头上看装货去了”,这就算是跟家里打了招呼。从来我就是这样跟他们打招呼的,我对从县城骗我回来的事实一直不满。我吆喝一声就出了洪家宅院,我想都不愿意去想这个家族里的头痛事情,我于是干脆偷偷地来到翠云楼找白蔹香喝酒和睡觉。
“我知道你在里面少爷。”洪福隔着门板说,“老爷已经知道了你在这里了。”
这时我内心突地一下。一个激灵致使我睁开眼皮,紧接着豁地猛然掀开了被褥坐起。我真切地听到“老爷”二字。窗外屋顶参差错落,远山朦胧青黛。洪文宾我排骨根根僵尸一样坐在白蔹香面前,我伸出鸡爪一样的手在被面上胡乱抓摸着衣裤。笼子里的鸟放在梳妆台上都被惊吓得一蹦一跳。风钻进窗门的缝隙游走床前的流苏和门后的布帘之上,我这时候才感到有点寒冷了,背脊心窝里甚至感受到阴风的侵袭,并麻麻点点起了一身的鸡皮,然后就“呃嘿呃嘿”,用强烈的咳嗽来制止肺部的骚痒。
大哥洪文图不复存在已经有三年之久,现在老爷身边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老爷就因为怕兵荒马乱,怕我县城学坏才设法将我召回。
我翻滚下床,我当然有点惊吓老爷对于我的发现。那一天真的是我人生的土坎或转折。我顺手无奈地拍了拍白蔹香的奶子。这是相当难办的告辞。民国一十九年,瓷器镇外面兵匪混战,在瓷器镇里面,我幸福的少爷生活就此被突然的召唤搅和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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