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宅院-有个瞎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我大哥洪文图消失后不久,洪家宅院里被老爷牵进来一个算命打卦的瞎子。

    这是在三年之前,我们洪家宅院里发生的另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大事。我一直不愿意回忆起这件事情。瞎子三十岁左右,竹棍子一探一探。而且更加巧合的是,这个瞎子除了白内障布满眼球之外,无论是年纪身材,还是长相声音都跟我大哥洪文图极其地相像。当时除了专心朗读的二姨太之外,洪家所有人——我、胖子太太巴桂圆、丫头风铃、管家洪福以及看家护院的黑狗,都站到了府屋的门槛之上,吃惊地观看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侠客对我们宅院的公然入侵。

    “这位是我请来的世外高人——毛孔先生。”洪显贵老爷向家眷们介绍。

    但是瞎子先生自始至终目中无人地仰头望天走路,眼皮一翻一翻,白眼珠像死了好几天的鲢鱼一样木涩。瞎子给我洪文宾的第一印象是傲慢并且恶心。第一印象是最贴近真切的东西,所以后来的结果证明了我敏锐的嗅觉。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恶心的瞎子,却被聪明一世的老爷领进宅院里的一间相对独立的房间。那间房间就是我大哥洪文图原来的卧室。

    “你不可以住我大哥的房子,你不可以进去!”

    瞎子毛孔闻声抖动了一下,脚步想迈未迈,宽大的袖口里就掉出一本厚实的旧书。然而当时没有一个人理会一个一十三岁人的心声。因为不愿抹去的记忆,我眼含着泪水。老爷却虾米一样弯腰替他拣起那本旧书,并虔诚地用巴掌拂去上面的水迹。那是一本王充的《论衡》。瞎子怎么能看得了字书呢?但是没有人去想这个简单的问题。太太巴桂圆不管世事,太太嘴角上藐出一丝不屑的微笑之后,扭转老大的屁股就出了院门。

    只有风铃默默地站在那里,摸着我的脑袋表示出一些安慰。

    这种安慰让我感受到大哥存在。

    我忍不住哇地一声,我的泪水就哗哗地流出了眼眶。

    后来的问题是出乎所料:寄住在我们宅院的瞎子毛孔,来镇上没有多久竟被镇上许多人敬称为先生。原因是他经常一张桌子,一杯茶水,还拿一把做道具的折扇到凉亭里去坐镇。除了算命打卦,瞎子毛孔似乎什么都拿得上手,比如测字、面相、占梦、求签、扶乩、星象、看风水,甚至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桃符等等。许多人遇事都不得不求他帮忙。这真是神秘莫测而又千古奇观的事情。

    有很多镇民还惊讶地看到,毛孔经常在凉亭里对远道而来的明眼客人之乎者也指手画脚,而明眼客人,对瞎子先生编排出来的一大堆瞎话竟俯首贴耳唯唯诺诺。掐算肯定是掐算得很准,否则那些个被指教过了的客人,也不会当场就站起来夸赞毛孔,给毛孔作揖,跟毛孔结交,喊毛孔为“先生”,并心甘情愿地将光洋一块一块地数给毛孔。

    “分田分地分财产,共产共妻共天下,这是眼下一帮人闹事变天的旗号。尽管那是一个摆得上台面的强蛮说法,却也是一个破坏伦理常纲的事情。家破人亡,流血死人,这种大事情哪一个可以逃得脱干系。”

    肚子里装满了一肚皮的事情,这是毛孔跟南来北往的客人交流的结果。没事的时候毛孔先生也喜欢说说笑话、讲点故事,以及帮人家解惑释疑,因此他这个瞎子,很快就成了瓷器镇上消息发布和评说的主角。主角很受人敬重。

    但在我眼里,毛孔无非是我家老爷收留的一个食客,也就相当于书本上所说的那种狗头军师。打着“上知天文地理,下通谶纬八字”的幌子,毛孔自以为是,毛孔卖弄地说,危险得很呐,土匪在刘家坳枪杀了刘秀才,现在都打到白虎湾了,白虎湾离我们镇上只有六十里山路,六十里山路说到就到,六十里山路对于整天爬山越岭的土匪来说,不过是打一顿瞌睡的功夫。

    原话就是这样说的。瞎子毛孔说话从不看人,他仰脸望天,白内障眼皮一眨一眨,好像他面对的是空中的神灵,神灵在向他面授天机。意思非常地清楚,他在表现自己无所不知。

    我偏偏跟他打斗,说:“土匪来了,我想也未必一定就是灾祸。”

    但毛孔是什么人?毛孔是“水里可以点灯,空中可以造楼”的铁嘴。所以瞬间他嘴角上就扯出一丝不屑的微笑,他有了应对——“是少爷么?少爷问得也在道理,不愧是县里喝过墨水的人,但是你还年轻,你就遛遛鸟玩吧,你知道这些共匪是什么来路?杀人越货又为何目的?暴力的根基源自哪一种主义?以及,见识过他们手段是怎样的残忍?”

    “……”我当然无以言对。

    “另外,我掐算了一下,己已鼠年霉雨,阴阳不调,天地颠倒,八卦卦面显示,汪汪污水由南而北,瓷器镇今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继续显摆地说:“已经可以肯定了,卦面上非常清楚,前方的噩耗也一个接一个传过来,这是大劫,镇上大多都逃不脱这份劫难,以我的经验,如果这回大家能逃过劫难,我立马就撕了我的幌子,推掉我的案面,用烂布塞我这张嘴巴,来年拿个破碗,到处乞讨安生。”

    当时凉亭内半天都没有声音。雨水唏唏飒飒,雨点都随风飘进凉亭。既然话已经到了赌咒发誓的份上,大家也就徒弟崽子一样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安静。一个瞎子凭什么要骗人?“别跟他计较,别跟他计较,小少爷是个喜欢打斗的人。”有人换一个没有飘雨的地方,表示不愿意跟我等混坐在一起,也有人拿眼睛瞟我以示对先生的声援。本来是想在凉亭里凑凑热闹的,于是我就踢踢踏踏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提鸟笼冒雨离开了那个郁闷的瞎子主宰的场所。

    这回该轮到自己了,大家都在思量自己于劫难中的后果。因为瓷器镇镇民见过光绪年间的一次血洗。大家对那次的状况都记忆犹新。土匪说是说与贫民无关,也确实是搞大户人家。但一彪与操府有过节的草寇,突然拍马提枪旋风一般杀进街巷,所到之处是血光四溅鬼哭狼嚎。尤其冲几个大窑户老板和镇上衙门,半晌功夫就把操府上的老祖公及其院子里的壮丁一一砍杀,将略有姿色的女人捆在板凳上强奸,临走时还放火烧掉了操家祠堂和大姓府邸,打包抢去了金银和光洋。所幸的是年轻的操家操二麻子到山里躲过了一场劫难,但操二麻子回来后看到的是冒烟的废墟、血腥的院落、煞白的脑壳、哭丧的女眷,以及一个被轮奸得一塌糊涂的表妹……

    土匪要来的事情后来像滚雪球一样越传越大了,甚至风已经把前方枪杀刘秀才的血腥带到了街巷。风一阵一阵,风把瓷器镇的雨水搅得乱如丝麻。“老百姓也不得安生。”这是操二麻子放出的狠话,“土匪土匪嘛,就像山上下来的饿虎,再穷的家,你女儿壮丁总有一个可以糟践或捉拿的。”

    消息于是像黑色的蝙蝠一样在镇子的上空乱飞。某些性急的殷实人家,回去就关起大门嘀嘀咕咕,磕磕碰碰搬弄家什,甚至公然去催促着回收老债,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并订好牛车准备让家眷们席卷而逃。一些更胆小的财主,开始暗自出卖或典当自家田地、作坊、窑炉甚至是居所,开始陆陆续续携带家小和金钱出去躲难。于是一个瞎子的断言,开始让这个饱满的古镇,一天一天瘦成一个干瘪的秕壳。

    当然也有的传说土匪不是那种魔鬼,是讲道理的好汉。但这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少数头脑清醒一点的人在看我洪家宅院的动静。“洪老板怎么还不走啊?”他们试探着问。

    “走啊,怎么不走?”洪显贵老爷装模作样看看雨天,说,“你们先走一步,我走起来快得很,我家里宝马都有三四匹,跑起来土匪都未必追赶得上,再说我怕什么,我都这把老骨头了,他们想要他们拿去好了。”他做样子做得很像回事情,他摊摊双臂,表示出一副随时愿意把自己老骨头交出去榨油的样子。

    雨点滴滴嘟嘟在他头上弹跳。他打一把油布雨伞,挽着裤脚筒在路上故作镇静地玩笑。一双胶鞋,没有袜子。一副土财主雨天里的样子。他的脚骨头上暴露出很多汗毛,汗毛上还有溅上去的泥水点子。都知道他是一个高兴起来欢喜说话,并且絮絮叨叨的老头。

    也许真的是这样,家父洪显贵好像并没有慌张,而且他还在忙于收购。我估计又是那个毛孔先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的丸子。毛孔是他的幕僚或狗头军师。洪家许多的招数就出自于毛孔的主意。——瞎子毛孔就这种事情也许已经跟他算了一卦,算准了时间和方向,或者给他画了个辟邪消灾的纸符,让他贴在胸前或卧室里面。总之因为毛孔先生的存在,使得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变得整天精神矍铄,而又无所畏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