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宅院-暴雨及洪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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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深夜的瓷器镇,黑沉沉如一艘沉没在海底的货船。这是那天深夜的真实场景。

    具体这是哪天晚上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在那天晚上,山雨欲来的气势像黑暗中的海啸。狂风跟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携带着呼啸的哨音,脾气暴躁地穿梭在屋顶、河道和里弄,并将行进中的障碍刮走、掀翻、压弯,或者吹倒。这个夜晚,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青石巷的洪显贵老爷没有睡觉。

    一盏忽闪忽闪的煤油灯,一杯浓稠如尿的酽茶,一把油光粗笨的算盘,一叠刚收购过来的地契,以及一本被翻得稀烂了的帐本。但是谁也不知道我没有睡觉,我在思念我的大哥洪文图。于是我就听到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和家父叽里咕噜的念叨。

    “二十五亩,加后山坳里的八亩三分、十一亩半,再加曹家畈中间的四亩六分,再加镇南汪老五的两间作坊和一个窑厂……”洪显贵嘴里念着,手里翻着,另一只手的指头还在算盘上噼里啪啦。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絮絮叨叨的老头。书案上东西都摆不下了。都是很划算的收购生意,这是一个机遇。洪显贵老爷非常兴奋,洪显贵老爷就跟喝多了酒一样,架着眼镜的老脸在灯火的映照下红得像猴子的屁股。

    他那漆黑的变了形的头影,被光很难看地贴在背后的板壁之上。投影挡住了板壁上的一张粗劣的地图。用木炭画的。大概是因为些许的漏湿,黄色的水迹印透了地图上的一个边角。我知道,那是一张他自己绘制的瓷器镇田地平面草图。他有很大的雄心。他最大的心愿可能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这张地图上所有土地和厂房的主人。

    笃笃,计划的实现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笃笃,他划拉算盘的时候,都激动得忍不住用指头敲击桌面。

    笃笃笃笃,欢快致使他手指头都有点收不住缰绳了。

    所以这个晚上在家里人都睡着了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外面肆意的狂风,也没有觉察到宅院里的细微动静,更没有想到一个巨大的人影已漂移到了他的面前。看家的大黑狗从草窝里爬起来摆动着尾巴。呼啦呼啦。是狗尾巴的晃动,使得空气中产生了一丝轻微的震颤。这时候洪显贵老爷才清爽了一些,才感觉到脑袋前有一股来自于黑暗的空气压力。他抬起头,他啊地发抖了一下,他看到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像堆坟墓一样挡在了面前。

    在厢房里,透过板壁的缝隙事先我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一切。但奇怪的是我没有惊讶,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我知道这一切,我麻木不仁就像我不仁的麻木。

    与此同时我还看到,空中有强烈的蓝光刷啦一下钻进府堂,蓝光正好戏剧性地打在对面阴影的脸上。那张脸上有一对爆出来的眼睛,一个大蒜样的鼻头,以及一张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老脸。轰隆一声巨响。操二麻子镇长在猛然的忽闪中,像个钟馗一样凶蛮地站在洪显贵的面前。

    ——哦,吓死我了,哦,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你想把我吓死呀。老爷站起来。

    操二麻子说,你吓什么吓,我又不是生人,你家的大黑狗都一声不响,可你却连个畜生都不如。

    看你说的,嘿嘿,看你说的,好歹我还是你妹夫。洪显贵的双手就在惊慌地收拾桌面。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他慌忙把帐本和地契先收拢了,并敏捷地将它们塞进底下的一个抽屉。

    操二麻子眼睛一直盯着洪显贵关上的抽屉。

    操二麻子的目光,像把斧头一样都要把那个抽屉劈开。

    操二麻子阴阴地说,最近生意做得不错嘛。

    托镇长的福,一直都是托镇长的福气。他哈腰点头地陪笑,镇长如果有什么难事,你开句口就是。

    这时候暴雨终于下下来了。暴雨像天上打翻了的一个大澡盆一样,水哗啦哗啦倾倒下来。而且因为风的缘故,大雨跟跑马似的在屋顶上兜圈子运动。瓦片都好像承受不了,稀里哗啦响出一片破碎或疼痛的叫喊。天井里的排雨笕筒这时候大概也嫌细了一些,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就好比人很小的食道,被不停地强行往里面猛灌浓稠的流质。

    我知道,操二麻子与家父洪显贵有一种心知肚明的复杂关系,那都是经历与机会赋予的狼狈关系。操二麻子尽管还是省属第四行政区的一个主任,然而由于祖上和自己跟江湖积怨太多,导致他一直无法在生意方面施展腿脚。但是他不是没有办法,他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寻找合适的替身。镇上少有人知道其间的往来和暗示,然而畜生大黑狗聪明,大黑狗心领神会,摇头摆尾,因此那个晚上大黑狗觉都不睡了,大黑狗在他们的脚下像泥鳅一样磨磨蹭蹭、绕来绕去。

    后来,我就像往常一样随着夜晚的深入而深入了梦乡。

    我就像洪家的一个食客,我管不了许多。

    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开始收脚。没有人知道操二麻子半夜里从洪家扛了多少光洋回家,包括洪家的黑狗和洪家的少爷我。第二天尽管瓷器镇依然阴云密布,但是大雨过后的空气十分清新,街面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松垮的土堆一个个坍塌,压抑了一个晚上的人们终于打开了门扉出来伸伸四肢。有许多人像下水道里的脏水一样往石板河河岸涌去,石板河河岸这时候已经站满了观望的镇民。

    石板河洪水滔滔。

    都好多年没有看到这样气势浩大的景观了,兴奋的人们指指点点。沧海横流或者浊浪肆意。快要齐岸的洪水黄泥浆一样打着旋涡,洪水夹带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死猪、床板、八仙桌等等滚滚而下。洪水跟着了火一样挑起了人们那根兴奋的神经。

    “看那里,看那里。”随着一声声惊恐的叫声,顺着无数的手指,大家看到河中间有个小孩在一个很大的杀猪盆里颠簸。有人跳下去救时,浪头已经把杀猪盆子掀翻。这又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年长的镇民合掌向天。天上的浓云像野兽一样挣扎翻滚。

    由于山洪爆发的原因,当时瓷器镇上游的枫树沟里一共三个村子被洪水冲垮。枣树下、江村和柳家埠。因此侥幸活下来的村民,就只有成群结队地到镇上来乞讨和安生。就这样一夜之间,镇里的庙宇、祠堂、破屋和凉亭都挤满了身无分文的灾民。大户人家的门前,在源源不断地接待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小孩。他们靠在门框上,伸出生了疮的手,不停的对你喊“爷爷奶奶,行行好吧,给我个饭团吧,我快要饿死了……”

    在青石巷里的灾民流水一样穿梭的时候,洪显贵老爷就开始感觉到慌张。他在不断付出之时就觉得双手有些发抖。他宅院的大门是青石街里最阔气的八字门楼,门楣上有浓重的镏金正楷大字“洪家宅院”,厚实的门板上打了金色的铆钉,门口有一对高大的石头狮子。然而,石头做成的狮子并不能帮他吓退蚂蚁一样多的乞丐。他烦躁透了。他叫洪福把宅院的大门闩死,叫风铃把凶狠的大黑狗绑在大门的背后。但是这样做的收效依然是微乎其微。

    而这个时候,镇长操二麻子在镇公所院子里跟他新组建的民团发枪。他的那个侄子,也就是大我好几岁的、教我去翠云楼的操典被他任命为民团的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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