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宅院-老爷与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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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清早,山夹里的雾气都没有散完,瞎子毛孔先生就跑了。这是又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谁都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的发生。一个瞎子,走路都一下一下地探索。群山环抱的地方,绵延的雨期,道路崎岖与泥泞,在这个季节,一般连手脚利索的镇民都不愿意出门。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昨天半夜里都跟我在一起聊天。”这种现状让洪显贵老爷都觉得很没有面子。他望望前来抓人的共匪,又望望管家洪福,“怎么会呢?他难道?他为什么要跑呢?”

    家父近乎嚎叫的声音,让躺在床上的我都深感到里面的疑惑和伤心。

    是的,在这件事情上,家父洪显贵确实是觉得丢尽了面子。被称为幕僚的瞎子,招呼都不跟主人打一个,这就好比老婆在外面走野和手下人做了叛徒。换了谁,谁都不见得能够冷静应对。三年前要不是洪显贵的收留,瞎子毛孔至今还可能像耍猴者一样被许多人当街围观。其时雨刚好越下越大,围观的人自然也就鸟一样散去,而挨着屋檐被雨水活生生冲刷的,就只有这个孤零零的瞎子。瞎子不关大家的事情。是洪显贵路过时,毛孔那非常熟悉的面相,让他眼角的余光有了突然的感应。怎么会这么相象呢?老爷洪显贵当时就相信这是缘分,是命运,更是菩萨的意思。

    毛孔先生的逃跑,一下子倒了老爷洪显贵的胃口。本来,土匪进镇以后,老爷他就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天终于亮了。清晨,阴天,起了雾,还有些绵绵的嫩风。他竟然背着双手怡然自得地开门出去转悠。真是奇怪的事情,从昨晚到今晨一直没有合眼的老爷洪显贵,从表象上看去,丝毫看不出他一个晚上没有睡眠的痕迹。

    出门后,他惊讶地发现街巷里风平浪静、毫发未损。除了镇公所楼顶上面树了一面鲜艳的红旗,街道墙壁上贴了一些标语,以及各个路口上有人站岗之外,其他的路面、树木、田地、房屋、牲畜和人等等,都安静得跟以前一模一样。于是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回头。回家就一个人神经质一样,摇头晃脑地坐在府堂的太师椅上,吸烟喝茶。他甚至一边喝茶,还一边哼着地方的采茶小调。咕嘟咕嘟。脚板一拍一拍。天井里的石板缝里有蜈蚣在偷偷地朝他的脚尖爬去。他的这种异常的举止,让大清早起床做饭的风铃都吓了一跳。

    老爷你这是干什么?你捡到钱了是不是?

    但是咕噜一口喝茶,他没有回答风铃,他觉得这么重大的事情没有必要跟风铃交流。他准备把我洪文宾叫醒,但我扛不住昨晚的失眠,所以呼噜呼噜的酣睡让他望着厢房举棋不定。这时候就果不其然,突突突突,院子外面的大门被敲响了。

    “快去开门,快去开门。”他兴奋地叫风铃。

    进来的是三个陌生的身穿共匪服装的士兵。“有个叫毛孔的瞎子在不在这里?”

    “你找毛孔先生干什么?”

    “你不要问这些事情,这是我们的事情。”一个头目很急地说,“你只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们要把他抓走。”

    “毛孔又没有跟你们作对,你为什么要把他抓走?”

    “我说过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我现在就是来完成这个任务的,请你支持配合一下。”

    “那好吧,事情总是可以说得清楚的,我也是你们的家属。”洪显贵表示有理由完全愿意支持他们的事业,说,“毛孔就住在外面,风铃,你领他们过去,你把毛孔先生叫起来。”

    瞎子居住的那个房间虽然在宅院之内,但是它单门单户地设在府第外的右侧,除了共一堵老墙之外,实际上它跟府屋断绝了任何联系的可能。原先这间卧室是老爷专门给大少爷洪文图安排的。这样特别安排的意思不言而喻。

    房门是关上的。带土匪过去的风铃,还以为毛孔先生在里面没有起床,就举起手笃笃笃地敲门。大清早我们洪家宅院进来的三个匪兵,当时就像壁虎一样将身体贴在门两边的墙上。他们手里拿着枪做出一种随时准备冲进去的姿势。“毛先生,毛先生,毛先生……”风铃叫了七八遍都没有回音,嘣咚一声,两个匪兵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去破门而入。

    卧室里没有人影,但是瞎子的黄幡、探棍、包袱、破旧的《论衡》以及还有一本范缜的《神灭论》都没有带走。地面和墙角都是潮湿的,连木头家具的下半部都发生了霉变,一股浓重的腐朽气息在室内弥漫。匪兵用枪头挑开空洞的被窝,再拿瞎子的探棍到床铺底下叽里咯啦乱扫,甚至连一个根本不能藏身的柜子都掀开了。一清早就赶来搜索,且搜索者的小心与严谨,充分说明了共匪与毛孔势不两立的恶劣关系。

    结果瞎子毛孔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事实让极其自信的老爷哑口无言。

    “你是要算命吗?”老爷想起第一次见面就像昨天的事情。瞎子一个人落汤鸡一样站在街头屋檐下淋雨。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他是位极其敏感的盲人。三年前毛孔翻翻白眼,他立马就感觉到面前有个人在呼吸。

    洪显贵老板就身不由己地将脸面伸给瞎子,“你帮我相个面好了。”

    这就是洪显贵与毛孔结交的缘起。仿佛是心有灵犀的相通,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就这样无端地走到了一块。瞎子左手托着洪显贵的后脑勺,就像托一个易碎的器物,右手就一下一下在洪老板的印堂、眉心、口鼻、人中、颧骨、腮帮、耳轮、发须以及下巴颏等处走过。没有人知道,洪显贵老板与算命先生的这些觅觅摸摸的结识过程。巴掌所及之处,就像摸到岩石一样感觉到瘦骨嶙峋、冷若冰霜。

    “你没什么忌讳?”毛孔将手放下来问他。

    “我没有忌讳,你只管说就是。”

    “没有什么忌讳就好,我就直言相告。”

    瞎子背书一样说:“你是一位才智过人而又心计十足的老板。从端庄的五官上判断,你属于富贵、谨慎、精明、勤奋和富有雄心之人,但从骨相上看,你有心向善而俗心不灭,一生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似心诚,财富来自于聪明,也流失于聪明,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古训,即是告诫这个道理。”

    “然而——”瞎子卖关子似的停顿了一下,说,“你命里幸亏有一子相承,家有万贯,粮食满仓,但你依然须淡薄处世,少生心计,好自为之。”

    “不对,我有两个儿子。”

    瞎子毛孔善意一笑,轻声靠近他耳朵提示说:“那个不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你也不会设法把他弄走。”

    洪显贵吓了一跳。

    洪显贵望望四周。

    洪显贵就愣在那里看着毛孔深深吸了几口冷气。

    于是就这样,一个瞬间产生的念头蹦出脑海。雨水越下越大,溅起来的水都打湿了下半截裤脚。他奴才一样主动把油布雨伞罩在毛孔的头上,替毛孔遮挡,拂一拂毛孔肩上的水珠,牵着毛孔的袖口,像请菩萨一样恭敬地把毛孔先生请进了洪家宅院。

    现在,三个匪兵把院子都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府屋上下、篱笆旮旯、仓库的外间、茅厕以及厨房和杂货间。灰尘、蜘蛛网到处都是,马蜂窝都结到了板壁,老鼠屎一粒一粒,有一个窝藏在柴火堆里面的黄鼠狼竟被惊吓得四处乱窜。

    “相信我,我不会隐藏毛孔的,我大儿子也是干你们这个的。”洪显贵忍不住解释说,“你们那里有个叫洪文图的是不是?”

    “是我们队长,你是他什么人?”两个匪兵走出了大门。

    “我就是他父亲,父亲,知道吗?”洪显贵跟在后面骄傲地说,“那你们洪队长现在在哪里?”

    “在队部吧?他很忙,如果他是你儿子你就上原先的镇公所找他去吧。”

    “你们不吃了早饭再走?”洪显贵笑笑样子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之外,他挺直腰杆,端着袖口,礼节性的行为有些夸张,因为他看到门口有好多街坊邻居站在那里看他送客。那些街坊微笑着的目光,都在对他示意着钦佩的意思。据说曹家畈的土豪劣绅已经被拿下了,而青石巷里的居民看到,至今没有人对洪家宅院动一根毫毛。洪显贵这个精明的财主,一夜之间变成了共产党的家属。

    “叫文图放心家里,如果那边忙就不要惦记这里,这里很好。”洪显贵老爷积极地大声补充。他故意把声音叫得大大的好叫街坊们听见。但他一直怀着复杂的心情,看到他们消失在转弯角上。

    就这样共匪走了,把洪显贵老爷孤零零地丢回院子发呆。他确实有些失魂落魄,一个人独自站在一棵槐树底下看着脚尖。等看到风铃和我都在看着他的时候,他才双手一背,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嘴硬样子,说:“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是他老子,他回来了,他就是再厉害也得回家先看看老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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