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宅院-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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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雨季那个难得看到太阳的一天,各种被雨水长期浸泡的物件,都在抓紧时间脱水蒸发。洪家府屋里发胀的梁柱,因收缩而发出细微的声响,白蚁蛀烂的木屑飘落的景致比先前更加壮观。整个瓷器镇这时候就像一个灶上的蒸笼,人们远远地甚至可以看到镇子上空冒出来的缕缕蒸汽。空气里抓一把都是湿漉漉的。因此瓷器镇这个时候,到处都能感受到潮气的袅袅升腾。几天下来被家父囚禁于宅院的我,一直只是风铃黑狗、楼上楼下、院内院外,这个时候尽管能登高远视和闭门自慰,但辽阔的自由终究离我相距甚远。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霉雨似乎是歇了,太阳像块毛乎乎烙饼在多云的间隙扳本似的暴露出来,突然的变化致使镇上的人畜防不胜防,黑狗的舌头剃刀片一样伸得老长老长,远处性急的孩子们在赤膊短裤地跳进石板河洗澡。

    囚禁我的理由冠冕堂皇——门外兵荒马乱。但这仅仅是理由,而非现实。洪显贵老爷真正的内心现实大概有这么几个:一、翠云楼被共匪禁封,生怕我忍不住再去找从良的白蔹香嫖宿;二、共匪在镇上公开招兵,他无法不担心我弃家从戎之心再生;三、洪文图频繁在各场合露脸,洪家宅院也至今秋毫未犯,这似乎是“朝廷”有贵人庇护,但是这个贵人他近在咫尺,既不回家探亲又没捎带信息,所以这种矛盾的僵持状态一直是梗阻在老爷咽喉里的一块骨头。

    记得那段日子里,洪家宅院只有管家洪福在进进出出充当探子的角色。他特别适宜这种偷偷摸摸打小报告的工作。他瘦猴一样在各种场合拱着背、猫着腰,高一脚低一脚点着轻微的拐步。他这里瞄瞄,那里嗅嗅,一有新鲜的信息就立马溜回来就着老爷的耳朵嘀咕。他表情神秘,动作夸张并口水四溅。

    “我又看见大少爷了,他在曹家畈打土豪的会上作报告,这回我靠近戏台看得一清二楚,脸面比前几年粗糙了一些,有些黑,左脸还有一条明显的刀疤,都说他早就到了镇上,有人看见他涨水的时候就化装成一个走活郎中到了镇上,他背一把短枪,作报告时有两个保镖站在他背后……”

    “讲什么讲,他不要我们就算了,有什么好讲的?”我总是气愤地打断洪福的唠叨。我情绪里灌满了赌气的成份。我万万想不到得势以后的大哥是这样一种态度。

    洪福当时就只好气喘吁吁地改说其他事情,比如成立农民协会、分田分地以及惩处恶霸等等等等。他絮絮叨叨的时候,老爷洪显贵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他可能在盘算一些事情,或者他在悲观地想念他的大儿子。他端着一杯茶在堂屋中间像散步一样走来走去。但是他突然停下来,他好像是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事情。

    “什么,要枪毙操二麻子?哈哈,你是说洪文图他们要枪毙操二麻子?”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不信任自己的耳朵似的瞪大了眼睛。

    但当他确实了这条消息已经上了共匪布告的时候,他又假惺惺表示:“其实,大少爷误会了,操二麻子并不是那么坏的人,等大少爷来了我跟他说说,我来说说,实际上操二麻子对我们洪家一直都是很关照的。”我注意到,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他笑了,他笑得十分虚伪和开心。就像吃了蜜糖一样叫人舒坦和对味的那种开心。他笑的时候,平时少有皱纹的脸上,皱纹竟像秋天的菊花一样丝丝缕缕,竞相开放。

    于是那天他就泥鳅一样钻进了后面的佛堂。

    问题是佛堂里面的情景更加让他欣喜。佛堂的迹象千载难逢。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进去的时候,里面好像有依稀的彩色佛光团圆在普贤菩萨周围,而且菩萨面前的三根并排的香火,燃烧出中高边低的进喜的状态。修行的人都知道,这是佛爷给予虔诚香客的特别昭示。是那种峰回路转的昭示。真是好事多磨或塞翁失马的事情。因此那天中午他破例喝了几盅小酒,他眉飞色舞,他跟洪福和风铃反反复复描绘着这个难忘的佛堂喜讯。

    “我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真的,从此以后我们洪家在镇上就没得说了,你们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管怎么着,大少爷毕竟是我们洪家的少爷,大少爷现在到镇上主事来了,我就早算到有这么一天,否则我不会做这么个打算,所谓朝里有人就是说我们现在这种状况,现在连菩萨都知道了,菩萨就给出了暗示……”

    果真那天下午枪毙镇长操二麻子。

    下午又是好天,天上杂云都没有一朵。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洪显贵相信这仅仅是一个开头。他高昂的情绪同时也感染了我们洪家的上上下下,甚至包括那条欢蹦乱跳的黑狗。那天下午洪显贵老爷精神抖擞。他放我一马。他叫管家洪福和丫头风铃陪他去石板河河岸观看。他手里还拿去了一串从未动用过的檀香木佛珠。河岸边空气清新。像个孩子似的,他抢占好一个便于观望的高地,坐在洪福递过来的板凳之上东张西望。

    镇长操二麻子被绑赴刑场,在瓷器镇没有引起任何的不良反响。布告上宣布他罪大恶极,他以组织民团武装对付共产党、一贯欺压百姓、以及敲诈手工业主的钱财等等罪状,遭到处决。一大溜小孩跟在行刑的队伍背后,沿途的路边都有人驻足等候着观看,甚至河边执行枪决的场地上人山人海。

    “嘣咚”一声枪响,洪显贵老爷内心一块巨大而长久的石头被声音击碎。碎石纷纷落地。和风吹拂。感觉像六月天喝了一大碗凉粉,洪显贵老爷长长地出了口大气。他终于借助大少爷的力量,实现了一个蓄谋已久的愿望。他从板凳上站起身来,他站在一个很高的坡顶上,搓捏着佛珠像一个居高临下的统帅或军师,他远远地可以看到他人高马大的儿子洪文图——立定如佛。

    “哦,那就是我的儿子,我们洪家的大少爷!”

    “那不是洪家大少爷吗?”人群中有个人跟看到鬼一样叫起来。

    镇上人都看到了,都看到另一个高坡上指手画脚的是他洪显贵的大儿子洪文图。他穿一身老旧的共匪军衣,腰间系根皮带,打斜里还背一把短枪。短枪随着步伐的变动,很是神气地在屁股上一抖一抖。有两个年轻的匪兵像跟屁虫一样一左一右贴在他身后。

    我混杂在人群之中屏气观看,实际上我的心脏嘭、嘭、嘭、嘭就像擂鼓一样颤抖。心几乎都要跳出嗓门了。我终于抑制不住我内心的激动,我流泪了,我努力扒开人墙奋不顾身地就向我的大哥洪文图奔去。

    那个早三年就传说被老虎吃掉的洪家大少爷,现在正一手叉腰,一手指挥人把尸体丢进河中。“再上去两个人,再上去两个。”他的嗓门沙哑而浑厚。在声音之后,一具沉重的尸体随着四条大手臂的使命晃悠,转眼就像一个被绑的粽子一样在空中抛出了个弧线,然后“咚隆”一声闷响,河中间就溅起了巨大而美丽的水花……

    大哥,大哥——我泪流满面地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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