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公所现在属于共产党的队部。因为队部的院子里人进人出,所以地面上的泥巴吱啦吱啦踩踏出一片撕土布的声音。撒石灰都没有用处,撒石灰只会被脚捣成灰颜色的糨糊。扑嘟扑嘟。最后只好铺上几块门板,那些笑嘻嘻分到田地的佃户,在门板上走出扑嘟扑嘟的高兴的响声。洪福的手就瑟缩了一下,于是那张原本是洪显贵的地契,就飘飘扬扬掉进了屋檐下的雨沟。
“我不要田地。”他想起老爷洪显贵还躺在床上,他说,“我真的不需要田地。”
“这不是我们的事情,这是经过农协讨论后定下来的事情,是看你一个人在镇上无亲无靠,才决定分给你的。”
“我是洪家的人,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要洪老爷的田地呢?”
这个时候洪显贵老爷病了。自从交出所有地契之后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低烧、作软和拉稀。忽晴忽雨的气温使得他吐泻不止、两眼凹陷。因为门外所见的颜色大多是刺眼的大红,所以他坚持着闭门不出,他觉得难受。红旗、红袖套、红缨枪、红标语、红徽章……搞得眼花缭乱和脑壳发晕。雨水又开始下了,屋里又恢复了潮湿,屋脚、帐本、衣服,甚至床上的棉絮都可以拧出水滴。“毛孔先生呢?毛孔先生到哪里去了呢?”沉重的打击使得洪显贵老爷几天下来,就变成了一个风都可以吹倒的骨头架子。他骷髅一样的嘴巴孔洞只在一张一合地冒出些不连贯的胡话。
农民协会的头头当场指出:“你不要糊涂,这已经不是洪显贵的财产了,是老百姓自己的财产。”农民协会的头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说,“许多人想要还要不到,可你是骆驼骨头,习惯了使唤和鞭抽,连当家作主都不敢。”协会的头头最后说,“你不要也是白不要,不要就分给别人,这样另外还要给你戴一顶划不清界限的帽子。”
“那,那……那你就给我吧。”奴才洪福属于脸皮很薄的人,他的脸皮一下子就被农民协会的人羞辱成一块红布。
管家洪福是那种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脑袋的人。一十几年前,也是因为水灾的原因致使他成为瘸了脚的孤儿。他讨饭讨到镇上的时候,遇到了同宗同辈却大他二十几岁的洪显贵,从此他就一直跟在洪显贵后面,过一种奴才般的依附生活。生活应该是过得不错,至少他自己觉得不错。依靠住一个精明的主子,就像依靠住一棵粗壮茂密的大树,太阳晒不到,下雨淋不着,他瑟缩地蜷缩在大树底下。他对于洪显贵老爷的生活算计总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他如今年近三十。他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一下子就接近了三十。这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问题。老爷总说要做主帮他讨一个老婆,可老爷不是嫌人家家贫,就是嫌女人愚钝。“家里穷,不贤惠,这都是女人拖累男人一辈子的包袱,这个包袱到时候你甩都甩不掉的。”道理是非常有道理的,可是大家闺秀或贤惠姑娘,又有哪一个看得上一走一拐的狗一样的奴才?因此婚姻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后来把他拖成了一个没有脾气和雄劲的和尚。
“你就拿这些地去种吧。”老爷洪显贵望望洪福呈上来的地契。
光亮像丝线一样,从卧室里的一孔瓦漏间渗透下来。那天,老爷坐在一个光线较暗的角落,所以稀稀嗦嗦的起身让人内心产生防范。装雨漏的一个瓷器脚盆还摆在那里,盆子里有些许的残水。洪显贵他爬下床踏上拖鞋时,装漏的脚盆都差一点被他虚飘的腿脚踩翻。
“不,老爷,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这田地还是你的,我拿回来就是把它交给你的。”
“我知道你们对我比较忠心,所以我非常放心。”他跟风铃要茶水喝,他对洪福和风铃的忠诚表示出极度的满意。他一下子老了许多,酱油一样的斑块和沟壑般的皱纹在脸面上隐隐约约。他就将满意的意思全部写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过来过来,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事情。”这是他高兴的时候,他用鸡爪样的手把他们神秘地叫拢,他说,“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其实并不是没有生路,毛孔先生还有一招,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他敏捷地用他的爪子,到床头去拿着毛孔留下来的《论衡》。
“我就知道毛孔先生不是一般的高人,他是算命的先生,按理搞他这一行的应该读《七纬》《七经》,读班固的《白虎通》,但是他却读《论衡》和《神灭论》,写书的王充范缜是什么人?是反对阴阳五行与谶纬之学的叛逆,算命的人看叛逆者的书籍,这就是很古怪的事情,只有世外高人才会这么反常,我怎么就没想到早一点翻一翻他留下的东西呢?”
老爷洪显贵还说了很多。他就是这样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头。
半天唠叨下来,洪福和风铃才听明白了老爷所表达的意思。因为这一天洪显贵翻了毛孔的东西,于是这一天管家洪福又接到一个左右为难的差事。这个差事就是,老爷洪显贵命令他套车到县城去跑一趟,带上一些做掩护的瓷器,拿好夹在《论衡》里的一封密信,藏好光洋,像是做买卖一样笃笃笃笃地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傻子都清楚这是极其危险的勾当,但是他奈何不了老爷。管家洪福套马车时老驴一样磨磨蹭蹭,这充分暴露出一个奴才的唯一一次抗争姿态。但洪福毕竟还是洪福,他无奈地望望风铃,风铃也只有无奈地回望。天色暗淡下来。这是他一贯的性格。管家洪福已经被事情卷进去了,管家洪福就像洪水旋涡里的一匹菜叶,他复杂的身心就在旋涡中极为矛盾地沉浮与挣扎。
“你去吧,还乡团打回来我就跟你讨个老婆,再给你十亩良田,你也不枉跟我一十几年。再说我两个畜生儿子是已经靠不住了,我要那么多财产有什么用呢?现在已经到了我生死攸关的时候了,我收养你干什么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这个时候不出马谁出马呢?”
管家洪福和丫头风铃都知道,洪显贵老爷唠唠叨叨的毛病又发作了。
“瞎子非常聪明,他算到了我今天的下场,我一直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忘恩负义的野种身上,人不到黄河心不死,毛孔先生是一个比光子还有远见的瞎子,所以他留一张字条给我,今天我翻到了这张字条这是天意……”
于是这天黄昏,瓷器镇有人看到,胆小如鼠的管家洪福乖乖地驾着马车从西路口出镇,笃笃笃笃去县城卖瓷器去了。
但是就在洪福离开的第二天上午,洪家宅院的丫头风铃也离开了老爷。聪明的丫头风铃,这天上午吃过早饭洗过碗筷以后,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地道的农妇。因为是个戏子,所以装扮之后的形象里没有一丝丫头或奴妾的痕迹。她挽着一个普通的竹篾篮子,篮子上面盖了一块平常的碎花土布,然后她就迈着急促而自由的步履,朝瓷器镇外面走去。
现在我们就来分析分析丫头风铃。
没有人知道风铃会跑。因为事前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这个丫头可能的失踪。这个戏子不仅在瓷器镇无亲无故,而且方圆几百里的范围内都找不到她的关系。从来就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更没有人知道她独自留在瓷器镇的心境。都觉得她是一个风骚的戏子,一个要男人作践的女人。她从一个四处游荡的戏班子里掉出来,就像空中的老鹰掉在地上的一坨粪便一样,除了沤一沤男人和做一做家务她一无是处。
洪家宅院在太阳吸收潮气的日子里一片寂静。风铃离开的这一天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寂静对于老爷洪显贵来说,就相当于火锅上的煎熬。他不再出门,自从共匪打进瓷器镇以后他就没有出过门槛。他的心还一直惦记着我洪文宾,他希望我突然回到他的身边。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寄托。他孤独地躺在阴暗的卧室里,滴滴答答的座式老钟在告诉他漫长的时间脚步。
“风铃,风铃。”太阳当空,到了中饭的时候,老爷洪显贵躺在床上枉然地叫喊风铃。
这段时间内他只有叫喊风铃。宅院里除了大黑狗之外,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叫了。于是他变本加厉地支使风铃做这做那,要她出去探听新鲜的消息,以及无所作为地实施一些空洞的折磨。期间,他总是听到一些沮丧的事情,什么共匪往狮子山里输送粮食,什么又有三十几个后生报名当兵,于是他越加感到痛苦和孤寂。
“风铃,风铃。”第二次叫喊是一个时辰之后。他空着肚子加大了叫喊的音量。肚子空皮球一样一吸一吸有些疼痛。他知道,风铃是一个清闲不住的女人,经常找各种借口出门忙乎。他认为风铃又到善慈庵做功德去了,所以他耐心地在屋里饿了整整一个时辰。
“风铃,风铃,风铃。”声音最后在空空荡荡的府屋里嗡嗡回应。懂事的大黑狗突然跑进来又跑了出去。一个硕大的老鼠被吓得从床顶上蹦下来,卟噜一声摔倒在地上。这下他慌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摔倒在地,他终于感觉到发生了事情。
后来,这个孤独的老头就像个疯子一样在家里翻箱倒桶,他在找那些金银首饰,找剩下的钞票光洋,找作坊窑厂的产权字据,甚至可笑地到后院去打开仓库去看粮食和瓷器。他最后知道她跑了,所有的金银首饰不见了,太太的、二姨太太的、她自己的以及准备给两个儿子讨老婆的……所有……东西。
“风铃,风铃,风铃……你这个婊子风铃!”
这种恶狼一般的叫喊在告诉所有的镇民,工于心计的洪显贵老板又一次遭到了命运的重创。风铃就在这样的嚎叫之前,永远离开了这个阴森并且阴鸷的洪家宅院。
关于这个大脚板女人的去向,后来有好几种猜测一直在镇上风传:一、年轻的风铃不能再忍受日子的孤独,或老爷变态的折磨,所以她就席卷钱财一走了之;二、戏班子里的一个老相好找风铃来了,最近殷勤地伺候洪显贵是一个假象,找准机会携款出逃才是她最终的目的;三、风铃跟管家洪福串通一气,他们有了暗自的结合预谋,洪福设计先期去了县城,站稳脚跟后她后脚就携带财宝去跟他会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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