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翠云楼里的白蔹香突然到队部给我传话,说洪老爷叫我回家一趟有要事商量。翠云楼封闭以后白蔹香已经从良,从良后的白蔹香在农民协会帮忙做事。我与她因此也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战友关系。白蔹香站在办公室的窗户之外。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正好狮子山支队传令调新招募的少年大队进山集训,为了回家收拾一些行李用品,于是我就随同白蔹香一起回了一趟洪家宅院。
那个晚上,我并不知道瞎子毛孔和斗鸡眼操典带领的还乡团要来,他们从县城起兵,我甚至根本不知道瓷器镇还有个还乡团组织的存在。还乡团是什么东西?还乡团就是逃亡地主恶霸所组织的、配合党国军队反攻倒算共产党占领区的武装组织。这是事后我才理解的一个常识性问题。
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在我简单的印象中,县城里除了路过的军阀很少看得到军兵,就是有破烂武器,也不过是烧火棍一样横在几个吊儿郎当的警察的背上。县党部的武装尚且如此,两个既缺钱又缺人的瞎子和斗鸡眼能翻得起什么大风大浪。但现实告诉我们,风浪正在向酣睡的瓷器镇呼啸而来。
至今我还记得那天夜里七八点钟敲开门的时候,宅院里的黑狗欢快地冲我们嚎叫,然而叫我吃惊的是,门开后眼前一片红艳,旗袍的色泽当即映染了两扇厚重的门板。我倒退一步。一个女人凹凸有致地站立在面前。打开门闩不是别人,竟是原翠云楼里的叫做一品红头牌女儿。自从我离开家庭帮共产党做事以后,我就很难得回去。我觉得没有意思。洪福和风铃走后,尽管我已经听说洪显贵老爷把一品红弄到了身边,但是真正一旦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依然觉得现实的情况有些刺目和唐突。
一进阴森的洪氏府屋的内室,就像林冲误闯白虎堂一样,我即刻就感觉到陷入了一个设计好了的圈套。是径自把我引进内室的。内室我很少进去。老爷洪显贵并不在场。空空荡荡的老爷内室里点有一对朝天燃烧的大红蜡烛,宽阔的木榻下生了暖洋洋的炭火,中间偌大的桌上已经摆放好水果和两杯热腾腾的茶水。脱鞋,上榻,把我引到有茶水的榻位上以后,两个女人安静地站在旁边,她们丰腴的黑色身影剪纸一般叠映在更为漆黑的板壁之上。
事后想起这事我就懊恼无比。我不是懊恼别的,我是在懊恼像个笨猪一样的自己。因为属于洪家宅院事情的麻痹,我放松了立场,丢掉了原则。离开队部的时候我没去反应情况,至少应该跟大哥打个招呼,或者至少的至少也应该跟身边的同志说明去向。但是在这个非常时期的一天晚上,我身为一位革命战士,还是擅自偷偷地去了原来有关联,现在被组织监视的对象洪显贵的住处。
两个女人像是洪显贵的代言人一样,在另一个位置空缺的时候,不断地轻声细语地跟我灌输一些反动的思想和泊来的信号。她们是虔诚地站在我身后的,其中肥硕的白蔹香说话时还时不时用她柔嫩的手抚摩着我的肩背。她们言之凿凿,苦口婆心并吐气如兰,俨然一副规劝浪子回头的诚心实意。她们脑瓜是聪明的,语言是有条理的,身体是成熟的,心情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
白蔹香和一品红的话综合起来就是:少爷你还小,你不要跟他们瞎混,老爷喜欢你,姐姐们也宠着你,洪家又有这么多财产,你将来的日子可好呢,还乡团已经从县里出发了,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端掉这帮土匪,打来打去的,你何必拿性命去开这个玩笑呢?
总而言之,一番语重心长的语言过后,一个跟猪猡没有两样的我,就开始像阔少一样飘飘然端起茶杯美美地牛饮。
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缺点。
我的缺点致使我错过了重要情报的报告,最终就造成了瓷器镇革命政权的颠覆,造成了狮子山支队瓷器镇大队的全军覆灭,造成了我所谓“大哥”与“二娘”的——永远消失!
那天夜晚我真的就留在洪家宅院里过了一夜。感觉非常眩晕,老爷洪显贵最后也从佛堂里出来,他陪我喝了半个时辰的茶水,不断给茶杯里续水的是白蔹香姐姐,头牌女儿一品红还从内室里端出糕点。洪显贵老爷慢慢把家里现有财产向我和盘托出来,并告诉我他不再需要陶瓷作坊和窑炉了,洪家的家业都交给我洪文宾去经管,他要做瓷器镇的镇长了,等毛孔先生和操典团长打回来以后,他就准备去镇公所走马上任。
他跟喝醉了酒似的满脸潮红地说——
“我跟你讲实在话,他洪文图是洪家的野种,但是我一直是把你当作亲生的儿子对待,以前是这个态度,今天也是这个态度,将来我还是这个态度,我说这个话的意思就是我把这一切都交给你,你就继承我千方百计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这份家业。”
“通过这段时间的事情我得到了教训,我不准备买田置地了,也不想搞作坊窑炉做瓷器了,没用,真的没用,绞尽脑汁滚雪球一样滚出一个巨大的数字,说话间说没有就没有了,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魄力呢?当权者,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镇长。”
“还有,当镇长的事情我已经搞得差不多了,还乡团没有枪支我买,反攻倒算没有经费我出,你毛孔和操典只要有本事把土匪赶走,割肉出血我都可以,不过只有一条,就是成功以后让我做瓷器镇的镇长。”他接着说,“这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昨天晚上我就做了个好梦,我真的做了个好梦,梦到龙在我们镇子上空飞舞,祥云翻滚,金光闪闪,这一定是一个好兆头,我是信菩萨的,菩萨当然会提前告诉我喜事……”
说老实话,我对老爷他繁繁絮絮的话语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知道我自己应该怎么做。我接二连三的哈欠就很能够说明我当时的心境和姿态。但是,很显然的事情,由于那段时期整天的劳碌奔波,以及突然处于一个温暖的环境,我自然很快就产生了一种懒散的疲劳与渴求。
于是我就粗枝大叶地留了下来,我就幸福而尽情地趴在白蔹香姐姐肉乎乎的怀里一个晚上。
结果下半夜里枪就响了,像热锅里炒豆子那样哔哔叭叭地响了。
枪声从镇西县城方向响过来,然后跟赶山一样一下一下围扑过来。还有爆炸的声音。顷刻间,整个瓷器镇狗吠人叫,弄堂中噗噜噗噜的逃跑与追赶声一阵接着一阵。声音的剧烈把洪家老旧的府屋都震撼得有些晃荡。老屋的木架大概已经被白蚁驻空了,我躺在床上甚至都能感受到房梁上被驻碎的木屑在纷纷扬扬。
我知道不好了。
正如我的性格,我有些害怕,具体表现是手在微微打抖。然而我还是豁地从被子里挺起了裸露的身体,但我的身子一下子就被受到惊吓的白蔹香紧紧抱住。
老爷洪显贵在隔壁房间里喊:“别出去别出去,出去就会被乱枪打死的,你放心在这里住好了,他们不会打洪家宅院的,他们都听我的,我可以保证你在还乡团那里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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