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雨水稀稀嗦嗦。瓷器镇最后一场霉雨,是一爿路过的乌云洒下的几滴尿水。雨水滴到地上一下子就被干爽的物体所吸收。这爿乌云像是霉雨期间掉队的一只候鸟,呼噜呼噜几声扑棱就成了过眼的云烟。
人流中干瘦的洪显贵老爷显得异常活跃。一个大老板跟普通的镇民一样,斗笠都不戴一个,就蜡黄着脸皮从宅院里冲了出来。这是不正常的事情。仿佛刚刚从地狱里出来,刷刷的雨点滋润他木乃伊似的身躯。他又像个沙漠里呆久了的蚂蚱,点滴的雨水就促使他欢快地呼吸和蹦达。他小跑,他在青石巷里就跟十几岁的小伙子那样,他小跑的时候还唠唠叨叨跟前后左右的人述说着他切肤的感受。
洪显贵老爷一出门就婆婆妈妈,一张嘴哗啦哗啦不肯停歇,都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老头,但老头的兴奋依然让大家感觉有些不大适应。他确实憋屈了很长时间了,像憋尿一样,他需要把前段时间的憋屈发泄出来。大家就不说话,大家让他一个人说话。
“今天天还没亮,我一听到镇西传来枪声就知道还乡团来了,他们打回来了,他们打回来是迟早的事情,镇上那些愚蠢的人都跟着去分田分地,别人的东西有那么好得吗?……枪声慢慢向南边压过去,压到最后稀稀疏疏,我就猜测把土匪赶出去了,把他们赶回山沟里去了。”
“等这一天我都等够了,我一个人都等得要发疯了,都不知道我们在院子里过什么日子,不过就是打这么几个土匪,我现洋都出了一麻布袋,派管家洪福用马车送去的,枪买到了,就组织人拿枪杀过来就是,把那个畜生洪文图杀死了我都高兴,你说就这么一点点事情,怎么要这么长的时间准备呢?”
在众多镇民中,心情最为沉重和复杂的就是我。我不吭声。
老爷洪显贵安慰我说:“你不要怕,你是我儿子,你帮他刷了一些标语口号也是受蒙蔽和受威胁的结果,我跟毛孔和操典他们打声招呼,没有事的你放心就是。”
而我实际上是在担心洪文图队长和二姨太太的生死与安危。
结果一到花瓷街,就看到还乡团在四处抓人,疯狗一样到处抓人。抓了不少的人。用绳子跟勒包裹一样勒得紧紧的,绳子都勒到人肉里面去了,被勒的人被推推搡搡往镇公所大院里头押解。吼吼喝喝,并用拳头和枪托。
这时阵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
在镇公所门口,看布告的人像嗡狗屎的苍蝇一样专注和密集。那里刚刚贴出一张布告,是要抓的人的布告。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写了一十几个名单。因为人大多淋湿了肩背,所以人堆里蒸发出一股浓重的汗骚气味。尽管没有多少人识字,但还是退出来又有人补充进去,熙熙攘攘,镇公所门口的人群始终就保持着马蜂窝簇拥的状态。
让洪显贵老爷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名字在布告上首当其冲。他惊讶地扭转头看看四周,脸上充满了一副既好笑又无奈的神色。
“谁在开这么大的玩笑?”他说。
“我家里都被土匪搞垮了。”他说。
“你们打土匪的枪都是我洪显贵出钱买的。”他又说。
但是哔啪一声,他被窜上来的一个汉子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呼呼地几个人像打老虎一样一下子就把他按住,一根浸湿了的粗麻绳就一圈一圈绕紧他干瘦的骨头。他的嘴被迫啃到了泥土。“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我要见你们操典团长和毛孔先生。”他叫,他声嘶力竭满不在乎地嚎叫。但没有人理会他的干叫。他沙哑的叫声就跟被宰的猪吼一样被人蔑视和气恼。有人甚至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停止了叫声。他望望簇拥在周围用力的几个人,他终于看清了这几个还乡团团员的面目。于是洪显贵老爷才开始感觉到了莫大的麻烦。
——这几个都是卖了田地财产以后,从瓷器镇逃出去的小老板小地主。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同时被抓的还有我这个罪有应得的猪猡。
瓷器镇还乡团团长操典,正在临时办公室里面对花名册核实几个被抓来的赤色分子。由于用眼过度,他那双斗鸡眼里面不仅充满了血丝,而且两者之间的间距显得更加短促。他昂着大脑袋说:“是洪老爷吧,是洪老爷就不要核对了,他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共匪,你们把他直接丢到地窖里去就是了。”
“可我跟共匪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凭什么抓我?”洪显贵老爷挣扎着说,“我要见毛孔先生,毛孔先生在哪里?”
这时候,有一扇内室的门自动开了,瞎子毛孔先生被一个侍者慢慢地牵了出来。毛孔先生手拿着水烟筒和一根香火,就着桌子边上的一个靠椅坐下来。那个黄铜铸造的老式水烟筒好像就是洪显贵家里的那个。东西好端端地没了,怪不得洪显贵一直都觉得宅院里出了鬼事。咕嘟咕嘟,毛孔先生吸了两口水烟,青烟就从他鼻孔里缓缓溢了出来。“是在叫我吗?是谁在叫我?”毛孔把耳朵转过来,然后又翻翻一双恶心的白内障眼睛,用眼角的那一块吃力地向着洪显贵的方位辨认。
“毛孔先生,毛孔先生,是我,是我洪显贵。”洪显贵说,“你给我说两句公道话,那封信是你留下的,你那封信就夹在《论衡》里面的,你叫我送钱去的,我就叫洪福按你留下的地址送到县城去了,毛孔先生,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捐了钱给你们,你可以证明我的清白和功劳。”
等洪显贵噼里啪啦说完,毛孔先生这才开口。毛孔的性子非常之好,他慢吞吞地边咕嘟咕嘟吸烟边说:“在瞎子面前你就不要再说瞎话了,我对你是最了解不过了,我第一次跟你相面的时候就已经说了,你是一个才智过人而又心计十足的老板,你富贵、谨慎、精明、勤奋和富有雄心,但是我也告诫过你,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心诚,财富来自于聪明,也流失于聪明,我叫你好自为之,可是你一直都不理睬我的苦口婆心。”
瞎子毛孔说:“你以为世界什么事情都在你的算计当中,你甚至在共匪打进来的那天晚上还兴奋地跟我打赌,你家的大少爷在里面做头,你既然那么有把握跟我打赌,那么在共匪占领的时候,你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瞎子毛孔还说:“至于你说到信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再说你那种态度我怎么会给你写信?你捐的钱在哪里?我们又什么时候得过你捐献的光洋?你在瓷器镇也算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物,做事总得有人证或者物证是不是?信口开河的事凭什么叫我们相信呢?”
一时间天都黑了一边。
洪显贵嘴唇发抖、张口结舌。
是啊,洪福人呢?洪福在哪里呢?这是一个浅显的问题,是一个浅显得连洪显贵自己都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洪显贵的脑壳像是被重物狠狠击打了一下,瞪眼晃了几晃,一屁股就嘟噜一声坐到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十分凑巧的事情发生了——青石巷那边传来坍塌的巨响。我们都听到了那种声音。许多的镇民还亲眼看到洪家府屋的屋梁被白蚁蛀断的现场。好端端就听到喀嚓一声,屋顶从中间天井的地方塌陷下去,接着,就传出瓦片、木档、玻璃和洋铁皮破裂与砸碎的声音。府屋连带了后院仓库,仓库里瓷器的倒塌和破碎的声音刺耳欲聋。哐当哐当哐当。惊恐的大黑狗猛地窜出门边的狗洞,然后回头孤独地冲着整个大院哐哐哐地嚎叫。狗叫的时候,老屋经年的尘灰跟窑烟一样四处轰散。
这一天,在镇公所操二麻子漆黑的地窖里,关押着一十几名赤色分子。这些赤色分子包括,撤退时被俘的共匪、没走掉的农协头目,以及分田地的积极分子。而年迈体弱的洪显贵以及胆小如鼠的我,这一天也被还乡团不由分说地投进了地窖。
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在内心痛哭。我对于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失去了继续的信心,因为我知道洪文图及其爱人在凌晨的战斗中,因掩护他人的撤退而壮烈地牺牲了。我的泪水就是我的鲜血,我的鲜血正从心脏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在这个世上我已经没有了嫡亲骨肉,所以我无所谓了,我没有理由继续活着,也没有脸面继续活下去。而且我继续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后来,把洪显贵投进地窖的理由,不久就以死刑布告的形式一一罗列出来。经过毛孔和操典的反复斟酌,瓷器镇这回一共要杀掉五名赤色分子。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杀戮,砍杀五个人都是有充足的理由。而在五个人当中,惟独洪显贵被杀的罪状独占鳌头和没有引起任何的争议。洪显贵的罪行分别是:勾结匪徒送子为寇,趁火打劫骗购财产,带头捐地支持共党,谋杀镇长逼死原配,以及谎报军功,企图继续潜藏等等等等。
布告落款“代镇长”的位置上,赫然盖有“毛孔”的尊姓大印。
瓷器镇从此开始由一个瞎子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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