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子跟洪显贵老爷密切相关。
但是事情已经太迟了。经过漫长的霉雨节气,镇上该霉变的都已经霉变,该腐烂的都已经腐烂,该坍塌的也已经坍塌。比如青石巷里的洪家宅院,这个经过洪显贵一生苦心经营起来的院落,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荒芜的院落,里面野草都长起来了,残垣上还爬上了薄薄的青苔,甚至还有老鼠在其间穿梭做窝。
根据洪文宾我浑浊的回忆,那年春末,五位赤色分子的死刑也是在石板河河岸执行的。不过那次行刑没有用枪,而是改用了大刀。五个人被绳子绑成一溜,行进的时候有点像冬天蠕动的蜈蚣。我和一十几个人陪斩。将我网开一面,是因为我和操典同属于懵懵懂懂的纨绔子弟。我做不了什么大事和狠事。我实际上在别人眼里是一个一无是处而又一事无成的世间废物。从镇公所押解到石板河河岸要经过好几条弄巷,县党部都增派了军兵,民团们更是荷枪实弹戒备森严。洪显贵老爷被绑在死囚的最后,是蜈蚣拖拉的一条烂掉的尾巴。
这一天是他寿辰。但没有人知道这个对于他而言的特殊日子,大家看到的是,一个正值花甲的老人像一坨扶不起来的的糨糊,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拖着胳膊。吱吱吱吱,洪显贵的一双腿脚好似板车后面的两根拖棍在石板路上摩擦,摩擦到最后一只布鞋子掉了,脚上的老皮就一路血肉模糊。实际上他已经不能说话,但临刑前他还是被一把烂布堵上了不甘心的嘴巴。刽子手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
那天是德行极坏的斗鸡眼操典亲自执掌的砍刀。
操典像一个劈柴的人一样站在高处,因为操典要报洪家杀操二麻子的一箭之仇。操典举刀的时候完全掩盖了他肩膀高低不平的缺陷。有犬吠之声在人群里发疯一样东奔西突的时候,扑哧、扑哧,赤色分子的人头就像滚西瓜一样滚下了河岸。
最后轮到这个镇上最大的财主洪显贵。洪显贵老爷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他跪着,脸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一条一条地爆出,腮帮一动一动,通红的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要大,浑浊的老泪咕嘟咕嘟滚落下来。他不甘心。扑哧扑哧的声音,致使他临死前他还想寻找和表白什么。也许是事关他的那个叫做洪文宾的儿子。他挣扎着。但是操典的砍刀已经提过了肩背,寒光呼啦一闪,太阳就掉进了黑洞。
瓷器镇上的一个精明过人的财主,就这样结束了他整整六十岁的生命。
这时候就发生了一件谁也想象不到的事情。这时候刽子手们正齐心协力,把包括洪显贵在内的、那些没有脑袋的尸体丢进河床的时候,一条脏兮兮的大黑狗从人群里冲出来,直扑操典。
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愣在那里。河岸上一片惊呆。连一向神机妙算的毛孔都没有防备。等到看清楚是洪家宅院的那条黑狗时,黑狗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咬到了操典的喉咙管。
最后黑狗是被乱枪打死了。但是人们看到操典被咬断的部位还仆仆地冒着血泡,操典睁开的斗鸡眼比活着的时候斗得还凶,操典就这样张了张嘴巴然后瞪着眼珠一命呜呼。
问题不能说是出在黑狗身上,问题当然是出在操典身上。做人做事都不要过于显露和嚣张。毛孔镇长当然不会这样简单。毛孔是个有文化和智慧的镇长。毛孔以后就一个人深居简出地占据了偌大的镇公所大院,并豢养了一支人强马壮的队伍。跟以前不同的是,毛孔将镇公所院落的木门包上了一层厚厚的铁皮,将大院的篱笆改建成高高的围墙,买枪支弹药,让还乡团值班,此后他就蹲监狱一样缩在镇公所里面埋头读书,以及跟一个叫做白蔹香的婊子过着糜烂的幸福生活。没有特别的情况,他一般不出去管镇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当时我肯定也感觉到心如刀绞般的疼痛。但婊子毕竟还是婊子,而且她还要过那种习惯了的奢侈的生活。我何德何能?因此她现实的选择不是寡情,更不是背叛。她白蔹香跟一个白内障患者在一起交媾,不一定有跟我在一起快乐;然而她有物质享受上的快乐,同时她躺在瞎子身子底下,闭上眼睛也同样能感受到一出一进的快乐,并且她还能使一个智慧超群的男人哼哼呀呀地感受到快乐。一想起这些场景,无论我是多么地无能,也不管我是怎样地开通,我都会像一个被主人扭曲了脖子的菜鸡,两个爪子都会在空中作徒劳而愤怒的挣扎。
但毛孔毕竟是一个瞎子,所以在任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料事如神的毛孔镇长和他的性发泄对象,也被人暗杀在卧室之中。那是九月一十五日半夜子时正点的时候。有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战战兢兢从一个挖好了的围墙洞中钻进去,然后轻手轻脚实施了对瞎子和娼妓的暗杀。
第二天发现尸体的时候,镇上没有人知道瞎子咽气的准确时间。有镇公所的公职人员也不是没有对我洪文宾产生过怀疑。他们曾经找到我调查,他们在洪家宅院的废墟上找到了我,他们穿过泥泞和杂草,低头弯腰钻进一个尚没有完全倒塌的杂货间向我讯问。
杂货间堆积了许多老旧的农具、木板的边角料、散了架的马车以及发霉的禾杆和乱七八糟的槎柴。由于正屋坍塌的挤压,杂货间的桁架已经倾斜,顶上的瓦片因此像老人的牙齿一样错位破裂和漏洞百出。杂货间与其说是个屋子,倒不如说是个四下漏风的茅棚。甚至有悬吊的瓦片因为人多动静大的缘故而在噼叭坠落。
于是他们几个人很快就摇摇头掩着鼻孔走了。
我像个乞丐一样脏兮兮地蜗居在一堆破棉花絮上,身边的馊饭团子散发出腐朽的臭味,有两个胆大的耗子在来人脚板上面穿梭,还有苍蝇和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嘤嘤嗡嗡围着人转悠。
我走出杂货间目送诸位,只见几个人走出院子大门门槛的时候,头顶着气派的“洪家宅院”的门楼牌子,还忍不住对宅院不可收拾的废墟回首顾盼,并无不深深地生发出——嘘唏的感叹。
(责编:王晓莉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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