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将梦境述给妻听,边说边有余味儿在嘴角回甘。
妻竟说:“丑死了,你把人家作家婆想了。”
我就纳罕了,怎么做布鞋穿的女子,在年轻的妻眼中,竟成了家婆呢?!
高跟鞋的妻终于铿登铿登地走了,偎在椅窝中的我,却依然想梦里的布鞋。
想了好久好久,我到底是有些明白了:这一切,不正缘于穿布鞋的童年么?
就想童年的布鞋。
那时,在垭里鞋的世界里,几乎就只有布鞋。道理极简单,仄僻的山村与外边的世界隔绝着,鞋的文明到村里就迟一些。其实,村里人是祖祖辈辈穿布鞋的一群,布鞋是一种根脉,随人丁的延续而绵延着,人不绝,布鞋亦不绝。到后来,球鞋(胶鞋)和皮鞋也传进村里了,但穿惯布鞋的汉子却说。“球,一双鸟鞋就十头二十快了,婆娘两晚上做一双,一分不分!”节俭日于中的村里人,花恁多钱去买一鞋来穿,那颗心是颇放不踏实的,于是,即便今天了,市鞋仍有它不桀不蹇的命运。
布鞋的做功是颇反映一些精神的。
素日,婆娘们将做衣裁下的边角布头收起来——这种边角布头,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铺陈”,也有叫“铺扯”的,反正读起来,陈旧破碎的韵味都在其中了。待“铺陈”有一定的积累了,便用热火调稠稠的一锅面浆,在饭桌的面上,将一张张破碎一层一层地粘完整;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晒、放到热炕上煲或者在火炉上烘。待把案面上那层物质弄干了,就小心地从一头揭下来。那揭下来的,敲一敲要咯咯作响的一张完整,便是村里的“袼褙”。上边那一套工序,自然就叫打袼褙。
在村里,若哪一家打袼褙了,哪一家就要做布鞋了。
做鞋之前,要按脚的大小用纸剪出“鞋样子”,将“鞋样子”缝在袼褙上,才剪出“鞋帮子”,“鞋帮子”上要包上光鲜的一层新布,且细细地纳密了,才是正式做鞋的“鞋面子”。
所以,从鞋子上显家底显身份的地方,当然就是“鞋帮子”外的那层包布。因为再好的“袼褙”也是“铺陈”打的,而“铺陈”总是一些五彩缤纷的碎布头,便不管干净的手还是不干净的手,打出的“袼褙”皆一团杂色。
一般人的鞋面包的是一层老青布,簇新的鞋也显得旧。
家境好一些的就包一层“灯芯绒”,鞋子就极上眼极大方。
我家是猎户自然有用熟好了的兽皮做鞋面的资格。兽皮面的鞋子,虽未必就光亮,却是看上去就结实的,就多少要招一些羡慕。但猎户的鞋往往是那种笨拙的“踢死牛”,底子纳得要厚,敲时要传出梆梆之响,绱鞋时就极费力;所以,别人也只是羡慕一下,并不嫉妒。
好面料尽管被人羡慕,却并不被人看重,真正被人看重的,是手下的功夫。
其一,就是在鞋面上绣花。
童子布鞋上,绣花是必然的。燕子、蝴蝶、蜻蜓、猫、兔、虎,豹、狐、狗……山里有的动物,都会被婆娘缝到鞋面上,让童子们牵着走。笨婆娘自有笨婆娘的主意,在圆圆小小的鞋尖上,绣两只猫眼鱼眼,虽嫌简单,但鞋子放在地上,也像会动起来一样。
姑娘给自己做布鞋时,自然就多绣鸳鸯。绣鸳鸯跟绣鸳鸯可不一样。手巧的心细的多情的,绣出的鸳鸯也会眼目流盼,娇羞温柔;这样的鞋若再衬以小脚纤纤,汉子心中那把琴,哪怕再古意再沉滞,也会被拨弄得咚咚响厉,流韵悠长。
在光棍房里,翻出一只数只绣花鞋来,便是极自然的事。
后来,姑娘们觉得绣鸳鸯已忒不够味儿了,就开发别的。什么花什么朵的,还有别的什么鸟什么雀的。但花是宿花,鸟是宿鸟。双栖双宿,是一方春啊!
世上,每个女儿有每个女儿的心事;在山里,每个女儿也有每个女儿的喜爱。于是,女儿的绣鞋是她自家心性儿的一面镜子,就不为过。
记得是一个秋后的夜晚,一伙老少到一户独院捉奸。情报是确凿的,但屋里屋外却找不到女子的身影。然而捡到了一只绣鞋。第二天,在村中古槐下,那只绣鞋便高高地悬着,由村里的一名至尊,执鞭而抽。
树下围满了人。那鞭于虽响,而人群却默默。他们知道是抽谁,是抽他们心中的一位好姑娘。
那绣鞋上,绣着一对翠羽的画眉。
而能绣出这样的画眉的山里人,就只有不爱吱声的美丽的幺姑。后来她就死了,死到村边那口老井里去了。
……
在鞋面上绣花是亮给别人看的,是鞋的一张脸,梳弄得美一些,便很好理解。
但不可理解的,是倾注到鞋底于上的细心。
那底子的料,当然缘于“袼褙”。剪成形的底子“袼褙”,要三五层叠起来,然后由麻绳(麻线)密密地纳。
纳底子的麻线,要选好麻匹子打。打麻线时,婆娘们喜欢凑在一起,于村中的槐树荫下,不疾不徐地上演一出独异的景致——
婆娘们皆坐于小小的杌凳上,把裤腿挽上去,露出自家的腿杆子。便有婆娘叹道:“你看人家的腿子,白得很哩!”就有人赞同:“是哩,人家也一天介屋里屋外的,竟还恁细皮嫩肉的,咋整的呢?!”那一个细白腿子便喜不自禁,波波地用唾液将掌心弄湿了,啪啪地拍腿子上的麻匹子,麻线就打得极柔韧了。腿子黑的,脸上的颜色却也不见黯淡下去,因为心中存着一种自信,自信自己的腿子比白皮肤色的饱满。这种饱满是一种力量,山里很金贵这种力量。
山里婆娘的腿,就都美得很。
但山里的青石板路很窄很冷清,婆娘们的美便极寂寞。
纳底子的情景是著名的,影视中常有这种精典的镜头:无非是把线抻得俏皮而流利,然后再到发缝里去光一光针。然而,这只限于一种视觉,是视觉上的轻松。山里纳底子用的是麻绳,而绝非凡常的线,针便只能用大号的针。在把麻线抻动的时候,指掌间便颇要尽一些个力气。是婆娘们纳得熟了,那种力被暗暗地消隐在娴熟的指法上了,便有一种轻松闲雅的美,让人悦目。
尝尽苦头的人,反而笑得更美,也许就是这种道理。
纳底子时的针脚密得惊人,一针挨一针纳下去,针针不苟。但针脚却有很繁复的变幻,依着婆娘心中的图案。有的纳出朴素的席花,有的纳出星斗罗天,有的则纳出碎梅点点……于是,布鞋的底子便是一种缜密而精妙的境界。
然而,这么精妙的世界却要踏到脚底去,美丽诞生之时,便是被埋没之日,竟连一声人性的短叹,都来不及。
还有那鞋垫儿。
女儿在薄薄的鞋垫上,倾注浓浓的心血,然后送给意中人,是山里的古风。
我在未恋爱的年龄便走出故乡,便得不到这么一副情感的鞋垫;每一想及,不免生出淡淡的一丝憾。我有时竟对那时的山里的汉子生出一些个怨,因为这样的鞋垫,他们竟毫不犹豫地垫入脚下去污损;若是我,会作为一份珍爱,小心地埋入箱子的深处,把情意绵延给岁月(其实,这是文人的一种病,事实上,送鞋垫的女儿,只管把情意送出去,其余的一切,也是不再会计较的。她们都做得这么潇洒,我为什么不呢?!)。
那时,若有闲暇,去问一个婆娘:“闲下来干什么呢?”十有八九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纳底子呗。”
再问:“不兴干点儿别的?”就马上疑惑起来:“不纳底子那干啥呢?!”
这便是一种答案子:对于山里女人,白天的夜晚的闲暇是极富裕的,那么,不纳底子又何为呢?于是便纳底子;纳来不精又何为呢?于是便纳得精。
所以,美的产生,未必需刻意;生成的美,未必都去寻什么价值。来有来的由头,去有去的道理,还是超脱一些的好。
想童年的布鞋,当然就要想到蜡黄的窗纸上,被油灯放大了的母亲的身影。
作为猎户之家,鞋子自然费极,母亲的鞋就做不完。
白天祖父和父亲去打猎了,地里的活计撂给了母亲,母亲做鞋就只有晚上。
到了冬天的夜晚,屋里的火炕烧得热,挨上去登时就舒坦,心里滋润着,若喝了热热酽酽的东西,腰肢便软软地奲下去,就早早地睡。于是,冬日的小山村,是嗜睡的娃娃,能在热炕上躺倒了,便不再有别的奢望。
在这样的夜晚,在我们都眠入热乡的时候,窗前的母亲,却兀自被油灯弄影。
窗纸薄脆,尖冷的北风便执著地从细碎的罅缝中钻进来。油灯摇曳、便噼叭,一种腥臊便迷散得浓。那是一盏獾油灯。
夜醒时,仍见坐着的母亲——那个任北风涴鬓、任腥臊拨撩却不知孤寂的母亲。眼窝便濡湿,心头便作奇热。
劝母亲睡来,母亲却只报以无声的笑。
便再也睡不着。就知道,灯油热爆的噼啪是极响的,麻线抽动的窸窣是极温柔的。我屏息而听,觉得胸膈里的泥土气,渐渐跟着或清亮或缥缈的声音袅荡为薄烟,为轻云了。
由这一个母亲,无眠的夜,也舒服。
那年暑期的一个晴爽的夜晚,清风徐徐地吹,山及天空极清旷,那轮山月便若新浴,触之轻滑。同我一道回来的女同学便如酒醉,立于庭中,口中呢喃“山里的月好清啊!”便久久地与月温柔着,玩味得沉迷。
借着月光纳鞋的母亲就极诧异了:“今儿晚上,月亮怎啦?!”
女同学便愕然。
我对她说:“碧天银月亘古如斯,山里好月更是无数,母亲却没专门看过一次月亮。”
女同学便低声欷歔:“稀见好月被如数辜负了,惜甚!惜甚!要知,明月清风不需钱啊!”我的心便阴郁了。这时的母亲毕竟还依然年轻,也正是造一些个爱月眠迟的佳境,温款她自己的劳心的时候啊!
然而,她却顾不上。
现在想来,母亲身处月下,虽皎洁而不睹皎洁,但她的身心却被月光浸透了,她已与月交融,与月同在了——她手中那总也拽不断的麻线,莫不是她心中的月光么?!这种月光已无形无声地浸润了祖父、父亲、我和母亲的所有亲人;在亲人的肌骨心田中,这月光会缠绵到无限。于是,母亲虽辜负了月光,而我们却万万不能再辜负了母亲!
……
想布鞋居然想了这么多,可见我之迂阔。后来,竟希望妻也学做一下布鞋,因为我觉得,不会做布鞋的女儿,总让人存一些个疙瘩在心里头。但妻至今也不去做什么布鞋,高跟鞋依旧铿登得气壮,我便悻悻然,更觉自己迂阔。
毕竟不是那时的光阴了。对于布鞋,很温馨地想一想,就作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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