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风刮得极烈,吼吼地,若逃犬急吠。伯父却顶了那土黄的鹿皮帽,一边抹着风刺出的稀泪,一边懒懒地甩响了鞭子;咯吱颤响的驴车,便朝迷雾遮掩的山口,咯咯吱吱地走。
父亲说,你伯父要去接人,去接一位城里来的南先生。
我问父亲:“他在咱这儿有亲戚么?”
在我的记忆中,有亲戚于村里的山外人,到了年关才极不情愿地钻一次山;素日,是极少有人进山的。村子几乎是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
父亲摇头。
我便又问:“那他进山是为了好玩么?”
父亲更摇头。再问,父亲竟阴沉如铁,一字不吐。我便有些惶惑。
掌灯了,伯父才回来。进屋便纥蹴在火炉边,把那冰坨般的手,直直地往火上烧。咝咝地冒着青烟,缕缕焦臭便缕了那青烟直直地往鼻里灌。父亲问:
“那南先生呢?”
“自己卸行李呢。”伯父仍极专注地烧他的手,烧出洋洋的惬意,好像他接的人与他自己无关。
父亲跑到那驴车边上,见那驾车的驴也拴在乌黑的圈里了,呼噜呼噜地喘咳。那车被顶车杠顶着。一个穿破棉袄的汉子,正弓身扛车上的大背包。那背包绑得滚圆,白白地结了一层霜。那人吃力地扛上肩,便猛地挺身,以期扛稳了迈步。但那包却又哧地滑下来,僵僵地往车上瘫。他再搬,竟一丝也搬不动了。这时,他腰弓得更深,手拼命地往袖里抄——他已被冻得半僵了。
父亲迈前一步,一手便拎起了那包,另一只手则拍那人肩上的风霜:“南先生,走吧。”
这就是南先生。
南先生吃惊地看了父亲一眼,紧接着便连连哈腰,“好的,好的”。他那两只棉帽的护耳便扎煞扎煞地,极滑稽。
随父亲走了几步,他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车转身子往回走。原来那车上还有一在大的网兜,网兜里有两只崭新的铝盆和一只雪白雪白的瓷盆。他吃力地拎着,走得趔趔趄趄。将要迈坎时,他一下子登脱了,身子前后左右摇晃,我以为他会马上站住,不料他竟于一番换挣扎之后,砰地摔倒。那网兜甩得远远,盆们也顺势脱了那网线的羁束,在坎坡上潇洒地翻滚,且叮叮当当奏出清响;那薄幕的山环里,便有一群雀子,喳地飞起来。
我感到极好笑,放嗓子乐。这就是城里人,这就是南先生!
不一会儿,队长便吆喝村人开会。等老少在那四面漏风的队部聚齐了,他便敲掉烟灰,对大家说:“介绍一下,这是城里的教授——南先生。”
南先生便哈哈地弯腰。老少便哗地笑。
队长说:“别笑!我问了,教授么,就是老师的老师、先生的先生。别笑!从今天起,南先生便是咱村的社员,大家多照应点儿!”
倏地,大家都不笑了。屋里静极,一束束鼻息便突然显得滞重,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南先生便双手命合揖,又连连地哈腰,“敝姓南,南北东西的南。犯了错误,下放到贵地,请父老乡亲们多多批判,一定好好改造,好好改造!”
见大家仍没动静,他便极不自在起来,尴尴尬尬冲人笑。大家仍没动静,他的嘴角便哆哆嗦嗦地抽搐。
队长就又开了腔:“大家也看见了,数九隆冬的,队部没法住,谁家有闲房子,先给南先生腾出来,队上给记工分。”
人群如解冻的一泓水,嘁嘁喳喳一阵好嘀咕。终于纷纷嚷:“让南先生去我家!”“让南先生去我家!”……
队长呲乜一乐,“都吵吵,到底去谁家?干脆去我家吧!”
大家便都嚷:“去个鸟,你家崽多,满炕尽虱子!”
于是,队长那红彤彤的脸膛,瞬刻焦黑如酱。素日极骄横的队长,觑一觑南先生,居然也难堪地将头垂了。
紧拉着,便有人去拽南先生,有人便去抄南先生的行李……大家搅成一团。
终于,南先生的泪,濡濡地流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泪居然也晶莹。大家便又住了声息。
“乡亲们,多谢了!我哪儿都不去,就住这儿了!”那声音浑厚而震颤,村人那一双双争持的手,便悄悄地放松了。
于是,南先生便在破败的队部安了家,镇日里与那刺骨的寒风相揉搓。
害了他的,是村人们那过度的热情!
第二天,南先生便上工了。跟汉子们去开石凿岩,造梯田。工地上,简直没他做得来的活计——抡不得锤,扶不得钎;推一推车,竟将脚砸得乌青乌青。只有往田沿上搬石头,大的搬不了,便搬小的。他搬石头的样子极特别:小小的石头也要紧簇于怀,肚子微微腆起,挺挺地迈碎步。于是,小媳妇们便三二一群地踅到跟前,当做新奇看,且扑扑哧哧捂嘴乐。但南先生却连头也不抬,兀自搬他的石头,兀自迈他的方步,表情庄重,一丝不苟。
如此这般,他那一袭旧棉袄的襟上,便砥砺出一面镜子,光光地闪亮。汉子们便不再觉得他可笑,只觉得可亲。
南先生不会笼煤火,晚灭早生,夜里生生挨冻。日久了,他便失去了耐性,索性彻底将火灭去。于是,田间歇息,或收工的路上,便见南先生如村妇样,寻旮旯,觅柴枝。待近了村口,就有小小的一捆柴,极紧凑地背在他的背上;脸上挂着童子般的羞怯,惹起爷们婆娘的无限爱怜。
于是,等到晚炊时分,便有三两个童子,受父母之命,怀揣一些好吃食,往队部蹦蹦跳跳。
南先生正撅臀沤火,腥熏的柴烟呛得他扑朔迷离。猛听身后窸窣地响,转身见童子们正极恭敬地望着他。他那白皙的脸子竟也殷红如花了。
“南先生,我妈叫给您送些熬南瓜。”
“南先生,我爹叫给您送些狍子肉。”
“……”
南先生怔怔地,久久不说话。孩子们便放盆罐们,闪身跑了。他便在后面大声喊叫;因不知每个孩子的名字,便哎哎地发出一串单音节,给孩子们留下一串嬉笑的话柄。
第二天,多是孩子的母亲去取装食物的盆罐。一欣盖子,竟不曾动过;女人们便抱了罐子扭扭地走了,且鼻子酸酸地——她们看不下这男人的孤介与寒酸。久久,竟对他有了怨艾,似乎与自己有扯不断的干系!
慢慢的,南先生竟有些不自在了,他觉得大家对他太好。
他找到队长,“队长,我有文化,就给大家记记工分吧。”
队长摇摇头,“南先生,甭费心了;好好拾掇几顿像样的饭吃吧,别净吃摇疙瘩汤哩。”
南先生竟死死地坚持,使队长陷入无奈的思忖,他觉得这事棘手。原来记工的,是上过两年私塾的瘸二爷。他腿瘸瘸的,上不得工,便靠记工挣三两个工分。以前颇有几个老者为此活路争持。那日,瘸二爷还动了手杖。但队长仍不愿伤南先生的心,便说:“别急,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跟瘸二爷一说,瘸二马上就把嘴巴撇得斜斜地翘:似哭不哭,似哀似叹。终于把账本啪地合上,“该死个城里的侉子,什么不好,偏看上了这搭!”他把那叠工分簿往前一推,“拿去吧!”队长竟被感动得转来转去:“二爷,服您了!赶明儿我给您做个抛光的椒木拐杖。”因为残人多怪,生倔生倔,瘸二爷能够如此,队长心中暗乞爹娘。
南先生做记工员以后,那队部便换了大灯泡,通堂锃亮,晚饭前后,村人陆续走来,极专注地看南先生记工分。
果然不凡!南先生把字写得极流丽,竟无一次涂改,惹村人惊叹而敬慕。记工回去,大人们就将儿女叫到身边,把工分簿一亮,“记住,再写就照南先生这样写!”于是,不少上小学的儿童,便将南先生的工分簿做字帖,极认真地仿。整个村上三二十个童子,日后均写会了南体(姑且称之),出村之后,还理直气壮地炫耀。我系学得最认真,也最酷似的。现在再看,那字其实很一般,跟后来的陈老师的字相比(见《师表》),甚至还显得有些丑陋。所以,这样的字居然出自大学教授之手,应是一件令其自身感到惭愧的事。但那时却风靡了整个山村,被山里人视为不可超越的神笔。
南先生的住处灯亮人多,颇使他开怀;白日里,那紧皱的眉头也渐疏朗。收工后,他便用捡来的干柴烧灶烘屋子,专心地等村人来记工。混熟了,村人便在灯下端祥,发现他人长得很有福相,也极斯文。有人便问:“南先生,有伴儿没?”一问,竟使他嗒将地将眉宇收敛了,苦相登时挂得阴浓欲滴。但山里人不知趣,极爱穷根,仍问:“南先生,有伴儿没?”问急,南先生便支吾:“没,没。”村人便齐叹:“咳!你真是的,四十大几没对象,是不是当教授的都那么清高?”他嘿嘿一笑(苦笑):“极是,极是。”于是,刚走出队部的一群婆娘便说:“该给南先生介绍一个。”“就是,就是。”“可咱这小地方,哪儿有合适的?”“就是,就是。”……
南先生听在耳里,连连摇头。人散尽,他便从灶膛里翻出两只烧白薯,津津地啃。那白薯烧的时间太长,大部已经炭化,便啃得满面焦黑。不一会儿,他的一双眼圈也焦黑如炭;但那绝不是炭灰染的。啃完那两只白薯,便啪地拽灭灯,用被子将头严严地捂了,和衣而眠。
夜死一般寂静。
两只红薯在他肚里咕咕吵得欢畅,伴他度那耿耿长夜。
我跟南先生交上朋友,说来,是很偶然的。
那日,在门槛上捧一本小人儿书穷白相。正巧,背柴的南先生款款走过来,“小家伙儿,看啥呢?”“京虎。”我边说边把封面示他。他笑笑,“不对吧,念qíong虎”。我极不服,“就念京”。“有字典吗?”我便拿来字典,一查“琼”,果然读“穷”。我便嘿嘿傻乐。望着他负重的身影远去,我便想:既然有这么大学问,干嘛到山里来捡柴禾。
但他仍让我不服气。他在村里已待了五年,——竟是是不读书的。于是,我便开始不敬畏他:不读书,还可做先生么?我便觉得他便像个大朋友,晚上就早早地去他那里玩耍。
南先生性子极绵。他的东西你随意翻了,他竟也不恼。他头上那一顶帽子,常被童子们掀掉;每次都是他默默地捡起来,土也不掸,恭恭正正地再戴上。那日,我将他的帽子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斜了眼觑他,“南先生,看我像你么?”他一惊,之后,便极认真地端详,说“像,像!”此时,他眼睛闪光,唇角颤抖。他轻轻将我抱了,摩挲我那短发,“我很喜欢你,孩子,但当着旁人,就不要再这样问了。”我竟极温顺地依着他,可劲儿地点头,好像天生我俩就该有这样的誓约似的。
大了,我终于懂了这个中芥蒂:戴父亲以外男人的帽子是一种忌讳,戴了那人的帽子再问像不像他,更是犯忌!南先生竟早早地知道了山里的规俗——他是一只沉伏的鸷鸟,感觉是极敏锐的!
进入腊月,村人便辘辘地碾黄面,蒸糕子准备过年。
这时,男人们变得极懒散,镇日里睡长觉,盼年关迫近。南先生就不停地在村首上踅,显得很焦灼。末了,他便踅进碾道里帮妇人推碾,任妇人与他开些极琐碎的玩笑,他也一声不吭。他每年都不回家过年。久了,人们便不再问他,默默地把年糕腊肉送与他。年节是他唯一收村人赠物的时刻,他干脆灭了炊火,裹在被窝里,享受这山里人赐予的美味。
那日,我提了一串冻狍肉,诡仄地闪进他的屋里。见他身子机灵地动了一下,慌忙地将什么往席底下藏。我把狍肉扔在他的案上,乐乐地将席子揭开。那东西竟是一帧照片。
照片上,南先生极精神,他西装极挺,面上有喜气。膀右是个女人,极漂亮,是那种温馨而又迷人的漂亮。她笑得虽浅微,酒靥却绽得饱满。中间是个光头小儿,像年画儿上的那么可爱。
“这是你老婆吧?”我问他。
他那眉眼竟笑得出奇的妩媚:“是。”
“那她怎么不来找你?”
他的泪,刷地就下来了,“跑了。”
我极惊罕,这么个大教授居然会这样哭,便又感到亲切。“你应该打折她的腿!我婶儿背着我叔跑了,就让我叔捉回来,将腿敲断了。”我真心地为他愤慨。
他却说:“不能怨她,她是个好人。”
临了嘱我,别对村人提起。但我嘴碎,轻易就将这秘密泄了。他便对我说:‘你这孩子,真让人伤心!“于是,我便第一次尝到了被人责备的滋味。但我却有些爱他了……
那日,不期间来了一辆吉普,听说是他学校的人接他回去。他颇慌乱了一阵,颠颠倒倒地将行李搬上车。当时村人都在上工,他是被人喊回来的。于是,他钻进车篷,连招呼都没跟村人打,便呜呜地走了。
车走后,我去他屋,竟在那席底捡了那照片。我以为他还会回来,便打算他回来还他。但他竟一去不复返。我便恨他,村人也恨他。但恨也虚妄,南先生在村上待了九年,竟不知他到底是哪个大学的!……
日前,我翻箱底整理旧物,又见到了那张照片。但整个目光却凝聚到了那个女人身上。我居然觉得,他不像是南夫人,南师母,倒更像是我的一个姐姐,永远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迷人!要比南先生可爱得多了。
但村里人,仍时时叨念那个孤介而温弱的南先生。他们十分想知道,他到底过得好不好。便时时向虚空里发问:
你在哪儿啊,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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