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臭坐在柿树底下晒太阳,无意中,扫见树顶有一只熟透了的红柿,孤寂地鲜艳着,就目不转睛地看,直到那软柿子终于自己掉下来,自己将自己弄稀烂了。柿子掉下来,二臭就觉得极无聊了,便踅进屋去,想在土炕上好好睡一睡。突然那眼就疼得难耐,嗷嗷地叫了一宿,第二天便瞎掉了。
四叔早间上地去遇到一只白狐狸在前面挡他,心性就很有些怯怯,于是就停下来。但他停下来,那狐也停下来,就只有走。他走狐也走,四叔就有些疑惧,捡一粒石子,投过去。听到狐吱的一声锐叫,终于跑得没影儿了。中午歇晌,他骑在一株老核桃的横枝上,睡得梦象接踵。梦里竟又有那只狐蹀躞了来,且狰狞地与他作梗,就吓醒了。睁开眼,老核桃下,那只狐果然犬般坐着。四叔大骇,从树上跌下来,从此就再也不会讲话了。哑了的四叔至今还活在故乡,只是活老了,活得只剩下干干的几块骨头。
幺表姑与米粒儿私奔,生下小幺姑。小幺姑后来夭了,便找人埋。山里未成年的崽,是入不得祖坟的,且又是一个私孩子,就在一处漫坡上草草地埋了。第二年,漫坡上的草木竟全枯了。
……
这些事,若悉数写来,会写出一叠册页来;但因为太诡秘,写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还是把笔墨经济一下为好。
这一切,却弄得山里人极不安起来,不少人扪心自省,省自己的忤逆,省自己作下的孽障,且努力把自己的念头和行为弄规矩了,以防晦瞑之中,那尊眼尖的什么东西,施以报应。
但令山里人不解的事,还是随时都发生着,并不理睬这里人的淳厚、诚挚、善良与精纯。
就有请巫来一来的必要。
外请的巫,多是游民懒妇,极诈伪。环村落巡视一番,便说山里多秽事、多不孝,屈死冤死者众,因而邪气便蒸腾得浓,必要好好行一行巫事。
山里人皆懵懂不明,任巫信口雌黄,自家只是兀自地颤抖。
行巫时,设一神坛,放一平斗,斗内放陈谷新谷各半,谷上插一把剖羊羯子(山羊)用的且细且长的刃。行巫者在神坛前的专座上坐定,用青布麻衣覆面。定定地坐一个时辰,突然就若有神附体,语言神气皆骤变,或唱或闹,或哭或笑,天上地下,无所不谈,最甚者,便是谈村里人长短,揭村里人的男女私情,斥村里人的道德是非。于是,在村人眼里,此时的巫已为真的神体,因为他(她)讲的,多确有其事,且言之凿凿,都有依据。听者就唏嘘不止。有不少人便瑟缩得难耐,砉然哭出声来,匍匐于神坛之前,道出自家的隐情,作掏心之忏悔。
那一年,一介女巫行完巫事,酒喝到半醉,说:“弄我们这行,不叫巫婆,也不叫神汉,更莫说什么跳大神,叫蛊医。”
怕别人听不真,便问身边的一个崽:“说,我们叫啥?”
那崽先是一愣,却很快答出来了:“叫蛊医”。
女巫就母鸡般乐仰了。之后,她说:“外请的蛊医,救得了眼前,救不了长远;若图年年月月,月月日日皆安定,有你们自己的蛊医才好。”
村里人皆曰有道理。
然而,巫者多诡,且身怀奇技——能呼风唤雨者,可为常人么!村里蛊医的人选就不好找。
后来,老实忠厚、沉默寡言的二奶奶奶竟当了蛊医。
就讲一讲二奶奶奶做蛊医的故事。
素日,二爷爷爷极霸道,抽长筒的水烟袋;稍有不如意,便将烟袋的杆子敲到二奶奶奶身上,二奶奶奶的白皮肤就常青常肿。那日,二爷爷爷又向二奶奶奶发威,身边却没有烟袋,只有一只盛着热粥的碗。那碗就有机会朝二奶奶飞过来了。二奶奶绝望之中,当然会用手去挡。粥洒了,碗竟挂在二奶奶的食指上。
二爷爷就怔了。
二奶奶也怔住了。
苦难的二奶奶终究反应得快些,干脆用那食指转那碗子。碗子果然转得出人意料。二奶奶怯怯喘息,嘴上却厉害了:
“瞧见没,俺会一些个。平日里,忖磨你是俺男人,不露给你,怕吓你个三长两短;今儿个,你忒不把咱当人了,咱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二爷爷脸极灰,“崽他娘,可别动真格的啊!”
待二奶奶把碗子收了,二爷爷便有资格,朝脚下软软地瘫下去。
以后,二爷爷便不敢在二奶奶面前肆虐。二奶奶却因此把自己诞生了,成为村里的第一任蛊医。
二奶奶随山外的巫医行了一年巫事,学了一些手艺,回到村里之后,就正式坐位子了。
二奶奶做蛊医之后,行的第一件巫事,便是在村子的周遭放蛊。
后来,我读沈从文的《湘西》才知道,沈从文的老家也是有放蛊的。湘西的蛊是毒蛊,包括蚂蚁、蜈蚣及蛇的活身;放蛊的方法是将蛊类放在到果物中;放蛊的目的是为了仇,让仇家的女人小孩因中蛊而得病。这不免有些阴损,概因那时的湘西,正是生活着蛮族的苗裔。而二奶奶放的蛊却是善蛊,取以毒攻毒的意绪,用以驱妖避邪。蛊罐里,当然也有蛇蝎蜈蚣类,但更多的,却是女人的经血,蛊罐在阴处放得时间极久,便有一股腥秽的异臭,喷射而出,叫人的鼻息于瞬间幽闭。
二奶奶正是提着这样的蛊罐,在村子的周遭环环形而走绕着,一丝不苟地放蛊。
蛊放完了,二奶奶便扒在土炕上不动弹,昏沉一如死。
数天后,方走出屋来,面色如土,眼窝深陷,若活扒过一层皮。
但二奶奶无怨。
作为蛊医,二奶奶当然给人看病。二奶奶看病不是明里来明里去的,而是先在神龛前,蒙上盖头,呼一阵风唤一阵雨,再定定地烧几炷香几吊纸钱。这是大家熟知的蛊医的伎俩,村里的二奶奶自然不会例外。临了,从龛后取出药粉,送给病人一些个希望和安慰。
蛊医二奶奶,果真治好了不少病人。
其实,这有什么惊异的呢!蛊在低智识的人眼中,无异于一种宗教,是一种精神——蛊力在心,信心在怀,小疾小难便自愈自解,这乃情理中的事。另,为蛊之人,引别人迷信,自家却极清醒;即便欹斜癫狂,为的是引旁人的真癫狂,容巫者于癫狂的云雨隙罅之间,去审时度势,拆对穿凿。正因为蛊者极清醒,便私下里备一些小丹方,把真正的药力揉在香灰之中——蛊者欲立其身,就不会一味作假,亦真亦假,亦阴亦睛,与身份相宜。
二奶奶既迫不得已被推为蛊医,她自然就不能不懂这些道理。
但蛊医二奶奶的的确确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治“撞克”。
“撞克”,是村里的语言,其实就是癔症之一种。患者在劳累、惊吓、愁抑、伤感或思虑过甚的情况下,随时可发作。病人发作时,两眼发直,浑身抽搐,不久便挺倒了,僵成一根棍,就需疾速抢救,不然,便会因心力衰竭或窒息而死亡。抢救时,掐人中,扎针灸,作胸腹按摩。重者,要首先将僵挺了的肢体强力盘曲;不然内气散尽,醒来便迟。轻者,可向额面喷些冷水,意在给沉迷的意志以刺激;但也要杂以其他手段,以期速效。
“撞克”,在村里被认为是鬼魂附体(“撞克”一称,本身就很形象),因为患者被救转之后,往往神智癫狂,生人代死人语。就弄得举家皆惊,老少皆恐。于是,“撞克”就非请蛊医治它一治不可。
村外蛊医,对“撞克”行巫时,亦先用扎掐捏折诸法,把病人弄还了阳;待病人替死人胡言乱语之时,蛊医便也烧纸拜神,呼风唤雨,陷入冥世,与之口角。
两个人激烈地说着阴间的事体,周遭之人便感到阴风阵阵,自家也有死去之感。
口角久了,病人疲累而昏沉,渐渐睡去,蛊医便跳转入世,曰:得胜回头。
病人睡去,凡三天天夜方醒,有的干脆就永远睡去了。现在看来,蛊医是对患者做精神上的折磨,生生将其整虚脱了。恶甚!!
二奶奶便不。
病人在那里谵语连篇,她则不吵不闹,不惊不乍,而是从其尾闾开始,一丝不苟地行针,直至扎到病人的虎口。行针时,边捻动针柄边低沉斥道:“恶鬼,扎着你了!扎着你了!”
她是在驱鬼。
当鬼被驱到病人虎口,二奶奶便搭上一只手,她的手便颤抖不已,之后,她的腕上竟起了一只会游动的包。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缝衣的针,狠狠地朝包上刺去,且一针紧过一针;那包便渐渐小了,只绽着一星星紫黑的血。
“莫怕,鬼被我收了。”二奶奶活然地笑着。
病人登时便清明了,知道自己的病状,面色极赧然。
(二奶奶治“撞克”,扎在病人身上的针,针针有穴,是为了医道;而扎在自己身上的针,针针就虚,为的是蛊道。)
二奶奶就神得了不起,在那时的山里,名气盛极。
那年,二奶奶的爹得了杂病,针、汤、蒸、药皆用尽了,病亦不见好。老爷子躺在床上,奄奄地说:“你不是会给别人求药么?怎就不给爹求一副呢?!”
“嗯,求。”二奶奶应着,但眼角却有泪光一闪一闪。
就设神坛,就烧香纸,为爹求了一付药。
喝下去了,精神像好了许多,就安然地躺下了。但夜半,二奶奶的爹便喘如旱牛,浑身抽搐了。
二奶奶便张皇得没了办法。
然而,她看到了那片神坛。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神坛,就倾注了终生的虔诚跪下去,烧了一炷炷的香,焚了一吊吊的纸钱。她从热的香灰中,抓起那把东西时,她的灵魂,竟突然温暖起来。她确信,手里攥的,真真切切是一剂灵丹妙药。
“爹,药来了。”然后,很温柔地为爹灌下去。
太阳出来了。爹死了。二奶奶疯了。
村里便消失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蛊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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