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茶叶的原产地,是茶叶的故乡,是最早发现茶树和利用茶叶的国家。茶,首先是以物质的形式出现,并以其固有的实用价值作用于人类的生活。从神农尝百草得茶而解毒,到隋唐以前的药饮及解渴式的粗饮,莫不如此。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许多平常的物质生活发展到一定的阶段、
一定的时期,便都注入了深刻的文化内容。自唐宋始,在茶的自然、实用属性之上,又附着了一层浓厚而眩目的艺术色彩,经过漫漫岁月的发展演变,
逐渐形成了一种神韵独具的茶文化。
当我们回首遥望灿烂的历史,为中华古国的“四大发明”而骄傲而自豪的时候,不知想没想到,近几百年来,我们民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明什么推动世界文明进程的东西了。放眼一望,天上的飞机卫星导弹,地上的汽车坦克自行车,水中的轮船潜艇;使用的冰箱空调沙发电脑煤气肥皂洗衣粉,看的电影电视录像,听的录音机收音机,唱的卡拉OK,喝的啤酒咖啡可乐,穿的西装毛料袜子皮鞋……从大到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人家西方的发明。不唯物质,即使制度、文化、艺术等软性的、隐性的、内在的东西,大多也打上了西方文化的痕迹。
属于我们民族自己的、从古代传至今日仍具有生命活力、真正称得上“国粹”的传统物质文化,硕果仅存的,也就茶文化、中医文化、饮食文化等为数不多的几种了。
唯其不多,也就更加值得珍惜与研究。
这些传承至今的物质文化,经过千百年的积淀,无不包孕着民族的历史精髓,反映着民族的个性特征,折射着民族的灵魂风骨。
中国茶文化,范围广泛。以茶待客,以茶为会,以茶交友,以茶养性;以茶为礼品、为药物、为聘礼、为祭品……茶文化精神,已深深植根于社会生活之中。
中国茶文化,雅俗共赏。从民间大众的饮茶,到文人儒士的品茗;从庙堂寺院的茶禅,到上流社会的崇尚,饮茶活动层次不一、规范有别。饮茶,可以简单、普通、俗化到“粗茶淡饭”,仅为满足其生理需要的程度;也可上升到茶艺、茶道的高度,茶的历史、栽采、煎制、饮用、风俗……几乎每一项都是高深的学问。
中国茶文化,内涵丰富。它不是单纯的物质文化,也不是单纯的精神文化,而是二者巧妙的有机结合,有着一套完整的构建体系。饮茶有道,饮茶有术,茶文化中所包含的儒、道、佛哲学意蕴、思想精髓,整个饮茶过程中所体现的美学意境、道德情操、礼仪形式令人叹为观止。
中国茶文化,全球普及。茶文化自神州大地经“茶之路”传播而出,辐射至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如今,清香爽适的茶叶已成为世界上一百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二十多亿人口的大众化饮料……
当我们手捧茶具在清香扑鼻的氤氲中啜茶品茗的时候,当我们谈及文化对人类世界所作出的不朽贡献的时候,当我们研究茶文化为它的博大精深而赞叹不已的时候,谁也不会忘记一个闪光的名字——陆羽。
陆羽是历史上第一位从事茶叶研究的古人,他撰写了世界上第一部茶书——《茶经》。《茶经》搜集整理了唐代以前包括茶艺、茶道、茶事在内的一系列文化思想,搭设了茶文化的基本构架,勾划了茶文化的总体轮廓。《茶经》一出,标志着中国茶文化体系的正式形成。
自唐以来,上自达官显贵,下至普通百姓,凡好茶者无不知晓陆羽之名。人们在崇拜的过程中将陆羽渐渐神化,他曾先后拥有茶博士、茶仙、茶神、茶圣、祖师等多种封号,其形象也以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再现于世,被后人视为偶像、奉若神明。
我们只有拂去笼罩在陆羽头上的光环将他还原为一个普通的本真之人,透过历史的面纱走进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循着他的足迹深入其内心世界感受一颗灵魂的热烈与躁动,才能找到中国茶文化的源头,了解它的本质意蕴,把握它的发展脉络,并使之发扬光大。
陆羽人生之初,就给人们带来了一道难解之谜,竟以一个弃孩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之中。
不知父母,不知血统,不知贫富,既不明不白,又无挂无碍。这一独特的现身之况,为他的日后发展与人生道路埋下了一道纡回的伏笔。
为他作传的后人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也为灵动的思维展开想象的翅膀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唐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一个秋天的日子,从湖北省天门市(唐开元年间属复州竟陵郡)城西湖滨的龙盖寺里,信步走出一位和尚。他走出山门,走在广袤无垠的江汉平原上。纵横交错的河流湖泊微波荡漾闪烁着点点银光,收获过的田野裸露坦呈着一片肥得冒油的黑色,一袭红色的袈裟点缀着这油画般的风景使其跃动着一股神性的光芒。和尚越走越近,于是,我们就知道了他是龙盖寺的主持,法名智积禅师,人称积公。积公正在苦苦地思索着玄妙的禅机佛理,突然就听到了一阵凄厉的雁叫。“雁叫声声长空裂”,难道佛祖通过秋雁昭示着什么奥妙的天机吗?积公抬头一望,但见不远的杨柳林中群雁喧集。他缓缓地走了过去,竟发现三只大雁正展开洁白而温暖的羽翼,守护着一个约摸三岁的孩童。这孩童不是别人,就是日后被人誉为茶神的陆羽。以慈悲为本的积公见到这一来历不凡的孩童,不禁善心大发,当即抱回寺院收养。
陆羽一露面,就有神灵护佑,就有佛光普照,传说虽则神奇,但也算得上与他身后的“茶神”称誉前后照应。
往日的天门城里,就有雁叫关、古雁桥等地名,可见这一传说流传之广、影响之深。
积公将小陆羽抱进寺院,出家之人既无抚养小孩的经验,坐禅诵经的生活环境也不宜于养育孩童,只得将他托给当地一名姓李的儒士代养。李家有位比陆羽略小的女儿李季兰,他们俩青梅竹马,相处甚洽,充满了难得的情趣与欢乐。
一晃五六年光阴转瞬即逝,这年,李儒士因出仕而离开竟陵,陆羽也就重新回到了智积禅师的身边。
不难想见,在李儒士家中,陆羽曾接受了较好的启蒙教育,其内容自然便是那些典型的儒家经典。到了寺院,积公理所当然地就教陆羽念经诵佛,并打算为他剃度受戒。
然而,已受了儒家思想浸润的陆羽却不买账,他说自己无兄无弟若是做了佛门弟子岂不断了祖宗香火?他说他不想在古刹深院寂然枯坐研读佛经,要学的话,就继续先前的儒家学业……积公没想到陆羽这孩子不念养育之恩,竟敢违逆自己的意愿,不禁十分恼怒,“执释典而不屈”,一定要陆羽学习佛家经典。陆羽虽只九岁,但性格倔强,毫不妥协,针锋相对。积公虽怒,但也没有采取什么断然的强硬措施,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杂役来使唤,要他清洗器具、打扫寺院、清除粪污、和泥抹墙、背瓦盖屋、放牧耕牛,积公想让他在繁重的劳役折磨中改变初衷。
不曾想陆羽仍然我行我素,杂役、放牛之闲,他就掏出东汉文学家张衡的《南都赋》等文章研习、诵读。积公恐陆羽在儒学典籍里越陷越深,就不再让他外出,将他关在了庙后园中除草剪枝,还派一名大徒弟监视督促。
陆羽实在不堪忍受寺院的封闭寂寥与苦役折磨,一日乘人不备,他翻墙逾院,顺利地逃出了龙盖寺。
逃出寺庙的陆羽还只有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自然谈不上什么思想,但他独特的身世使他从小就养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个性。在李儒士家,作为一个寄养的小孩,积公肯定支付了一定数目的抚养费用。这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寄人篱下,真父无从知晓,养父是积公,七弯八拐地转到李儒士手上,虽尽养育之责,但对他的管束自然不会太多,要求也不会过于苛刻。也就是说,陆羽是在一种较为宽松的环境里长大的,从小就养成了无拘无束、倔强不羁的性格。与李季兰的嬉戏玩耍,使他感到了一种难得的亲情与家庭的温暖;刚一懂事,接触到的就是儒家经典,使他的接受思维渐成雏性并带着某种明显的指向态势。将这样的一个小陆羽再行送回寺院,其格格不入也就可想而知了。本来就没有亲情的积公对他整日板着脸呵斥来呵斥去,他无以忍受;与世隔绝的寺庙里没有民间的活泼、清新、惬意与欢笑,死气沉沉的空气让他憋闷难受;人们虽然尊重理解佛教信徒,但对其生活方式总是怀着一股善意的嘲讽与怜惜,如今却要他剃光头发清心寡欲一辈子寂守青灯,这在陆羽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由此可见,陆羽并不是对儒家喜欢到了骨子里头并将其作为人生信奉的要义,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反抗的工具与手段罢了。其实,回到龙盖寺的两年生活对他此后的人生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反感佛教的世俗形式,但喜欢佛家经典深得佛学精髓;陆羽与茶有缘,肇始于他给养父兼师父的积公当“下手”,干些煽炉子、清洗茶具的煮茶辅助杂活,积公原指望日后能将自己的袈裟传给养子,没有想到在陆羽心田中播下的却是一棵爱茶嗜茶的种子;他对积公的搭救抚育之恩念念不忘,四十多年后智积禅师圆寂,陆羽闻讯,不觉放声哀哭,并作了一首《六羡歌》以明心迹并表悼念之情……
且说陆羽逃出寺院,举目无亲,且年龄尚小,其貌不扬,说话结巴,身无长物,何以为生?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在一座十里凉亭歇息时,遇到了一个戏耍班子。班主见他聪明伶俐,无依无靠,就收留了他,让他表演木偶滑稽戏。陆羽生性诙谐,滑稽多智;其貌不扬,正好可以扮演令人捧腹的角色;说话口吃,反而增加喜剧效果。如此一来,陆羽“歪打正着”,一下子就成了剧班的名角,颇有几分“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味道。他不仅表演,还编写“台词脚本”,作“谑谈”三篇达数千言,并撰有一卷戏学专着《教习坊》。因戏子之卑与戏班的辗转流浪,这些着述当然不可能留传后世。
这样的过了三年演艺生活,也就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命运之神向他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原河南尹李齐物被贬为竟陵太守,为迎接上任新官,竟陵县令特召陆羽所在的戏班前来演出助兴。李齐物慧眼独具,看罢陆羽的演出,不禁大为赏识,专门接见。李太守爱抚地拉过他的手,拍着他的背,一番交谈后,更是为陆羽的身世及求学求艺的事迹所感动,觉得他不该久陷戏班,应重返学业。临别时,李太守“亲授诗集”,并郑重地把他介绍到火门山隐士邹墅夫子那儿去求学。
陆羽在火门山除了系统地诵读经书外,还经常到附近龙尾山的野生茶林里采摘茶叶,为邹夫子煮茗烹茶。禅茶一味,清心明目、提神醒脑的茶叶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一般和尚都能通晓茶事,主持积公就更不待言。陆羽在龙盖寺经过积公的调教,对茶事已有相当的基础。但那时,他是被动的接受茶事,还带有一定的抵触情绪。而在火门山就不同了,他是出自内心深处地爱上了茶,并开始有意识的对茶进行考察与研讨。邹夫子见陆羽爱茶懂茶,特地请人在火门山北坡凿了一眼深泉,井水清澈澄明、甘冽醇厚。正是在这里,陆羽初步认识到了茶叶与泉水之间的亲和与互补关系。
三年学业期满,陆羽俨然成了一名饱学儒士,他告别邹夫子走下火门山,到了另一位受株连而贬到竟陵的礼部员外郎崔国辅那儿游处,做做清客,当当幕僚,日子过得甚为清闲而散淡。
时间一长,陆羽心头,总要不时地涌过一股深深的失落与惶惑,他觉得生活里还缺少一点什么。缺点什么呢?缺少质量,缺少意义,缺少一种有声有色的滋味。他决心从眼前雍容生活的茧壳中挣脱而出,去追寻生命的另一种别致的风采。
唐天宝十三年(754年),二十二岁的陆羽第一次告别故乡竟陵,向西蜀进发。他心中潜隐着的一棵种子在火门山萌芽后已渐渐长大——从对茶事的被动接触到依恋执着,现已变成了一种自觉的行为。陆羽西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考察茶叶、研究山水,并探讨茶叶与山水间的有机关系。
唐代饮茶成风,据《封氏闻见记》所载,中原地区自邹、齐、沧、隶以至京师,无不卖茶、饮茶。当其时,佛教盛行,特别是“坐禅”,要求晚间不食不睡,茶既能解渴,又能驱赶睡神,僧人们自是得益非浅,一时成为佛门良友;唐代科举会试,举子们困于考场,监考官终日疲劳,于是,朝廷特命以茶果送到考场。举子们来自四面八方,朝廷一提倡,饮茶之风在全国各地士人群中大为倡行;唐代诗歌极盛,吟咏成风,诗人为了激发文思,需有提神之物助兴,茶为首选;封建帝王、达官贵人食甘咽肥,难免昏沉积食,为提神消食治病无不饮茶。一时间,贡茶竟为民间一项新的沉重负担,各地必得定时定量定质向上交纳名茶;唐中叶后提倡禁酒,民间无酒可饮,就以茶为补,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饮茶的进一步盛行……
饮茶在各地区、各阶层的广为流行使得茶叶渐贵、茶具渐精、茶艺渐成,可是,却没有一部有关饮茶的着述。饮茶源流需要梳理,饮茶技艺需要概括,饮茶艺术需要总结,茶道原理需要开掘……是的,中国的饮茶历史发展到了唐朝,应该有一部指导性的、系统性的、综合性的、全面性的茶学专着面世才足以与当时盛行的饮茶之风相互匹配、相得益彰。
历史与时代在焦灼地期待着、呼唤着。
对此,陆羽在饮茶的过程中已敏锐地感知、捕捉、把握到了,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将这一重任扛在了自己年轻而稚嫩的肩头。
忘年之交崔国辅深知陆羽心志,临行前,他将自己最为珍惜的一头白驴、一头乌牛、一枚文槐书函赠给陆羽以助一臂之力。
西南地区是茶树的原产地,我国发现茶树和饮用茶叶的历史,有文献可资查考的,已在三千年以上。为追本溯源,陆羽的目光,自自然然地投向了与湖北近邻的四川。正是此次的出游考察,使他见到了大小不一、高矮参差、形态各异的多种茶树。于是,在此后的《茶经》撰述中,他一开头就写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
如果他足不出户,长期困在书斋,长期固守一隅,能有以上的广见博闻与详细记载吗?
陆羽遍游巴山、峡川,后转而北上,至义阳郡(今河南信阳一带)。第二年秋天,他才风尘仆仆地南返故乡。在远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晴滩古驿附近找了个幽静之处东冈岭,潜心整理出游所得,进一步研究茶学,为正式撰写茶学专着打下扎实的基础。
在东冈岭呆了一年有余,为了充实有关资料,陆羽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出游考察。他渡江北上,足迹遍及山南、淮南、河南等地。
此次出游,正值安史之乱爆发。一时间,硝烟弥漫,城镇毁弃,田园荒芜,生灵涂炭。正在江北光州(今河南光山县)一带山区考察的陆羽为避战乱之祸,仓促间只得随着涌动的难民大潮一同渡江南下。
为求一个安宁的环境,陆羽没回故乡,而是流落到了东南的江苏、浙江等地。
陆羽本意,是想此次考察后再回竟陵,找一静谧之地,继续茶学研究并潜心着述。猝然爆发的战乱打断了他的回乡计划,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竟陵。然而,战乱却怎么也不能终止他心中的伟大宏愿——创作一部全面的、系统的茶学专着。
陆羽在流浪逃难途中,念念不忘考察茶树,访问山僧野老,搜集有关采茶制茶的宝贵资料。江苏、浙江等地,原本不在他的考察计划之列,却因了一场战乱,使他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这里的茶叶、山水、茶事、茶艺堪称一流,这给他的茶学研究注入了更加新鲜、丰富、深刻的内涵。“祸兮福所倚”,他不禁喜出望外!为了获取翔实的资料,采到中意的叶芽,品到甘冽的清泉,他半刻也不能闲住,那匆忙、疲惫、憔悴的身影,常常穿行、往来于湖州、常州、润州等地。
直到上元初年(760)年,陆羽二十八岁之时,他才在湖州(今浙江吴兴)城郊的苕溪,结庐定居。陆羽为何定居湖州?恐怕与那儿得天独厚的茶文化氛围密切相关。湖州古时就盛产茶叶,五世纪开始为皇宫进呈茶叶贡品,唐时的紫笋茶已是声名远播,湖州的顾渚山茶林更为陆羽提供了一块研究茶学的天然园地。
有关陆羽定居湖州的生活情况,在此我们不妨将他创作的《自传》抄录一段略作剖析:
上元初,结庐于苕溪之滨,闭关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谈宴永日。常扁舟往来山寺,随身惟纱巾、藤鞋、短褐、犊鼻。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故楚人相谓“陆子盖今之接舆也”。
从上自述,我们可以见出陆羽独特的人生哲学、心灵状况与生活方式。他闭门读书,清心寡欲,不与俗人往来,结交的尽是志趣相投的名士高僧如皎然、灵澈、张志和、孟郊等人。他行踪自由,常驾一叶扁舟,随身只带纱巾藤鞋、粗布短衣;或信步山林敲击树干,或手抚清流沉思遐想,或吟诵诗文引吭高歌。他有着深厚而系统的儒学根底;接触过大量佛经,即在苕溪,也常诵读,骨子深受影响;而他过的却又是一种道家的隐居生活,儒、道、佛,就这样有机地统一于陆羽一身。这为创作《茶经》奠定了深厚的哲学底蕴,正是有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为基础,茶文化才不致流于轻浮变成泡沫消失,而能源远流长地发展影响至今。陆羽从早晨游至黄昏,直至夜幕降临,他才长啸一阵,痛哭一场,尽情而归。因此人们都说,这个陆羽呀,恐怕就是当今的狂人接舆了。
陆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为何要哭要狂?
我以为不外乎以下三点:一为昏暗的时局而哀哭,安史之乱,何日才能寰宇廓清乾坤朗朗?二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而狂,他尽量靠近儒家研习儒学,可他接受的只是儒家的形式,内心深处对那一整套束缚人性的枷锁充满了狂逆与反叛;他反对佛教的形式,却深得清心寡欲、执着追求、茶禅一味、融通事理等佛学真义;他表面上没有接近道家,其生活方式、生活实践又与道者并无二致,儒、道、佛,在他身上统一着的时候,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中矛盾冲撞、相互撕扯。三为即将问世的《茶经》而哭而狂,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往往要耗尽作者的精血,弄得身心疲惫憔悴损,几至癫狂迷乱的程度。
长啸而歌,长歌当哭,以哭为歌——呈于诗,则诗传四海;现于文,则文播千秋。
一部流传千古的《茶经》,就要脱颖而出了。
果不其然,陆羽在苕溪住了还不到一年,即公元760年底,就完成了中国第一部茶文化专着——《茶经》的初稿。
三年后,安史之乱终于平定,陆羽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言,为了庆祝纪念,他不仅亲自设计了一个煮茶的风炉,把平定安史之乱的大事铸在鼎上,还对《茶经》作了一次全面的修改。
大历九年(公元774年),湖州刺史颜真卿修订《韵海镜源》,陆羽参与其事,趁便从古籍中搜辑历代茶事,补充《七之事》一章。至此,《茶经》的全部创作任务才算真正完成。我们今日见到的《茶经》,便是公元774年的修订本。
从早年的接触茶事到萌生创作《茶经》的念头,从二十二岁的外出考察准备到二十八岁开始创作,从初稿、修改到四十二岁时的最后定稿,一部《茶经》,几乎耗尽了陆羽大半辈子的精力与心血。
陆羽仿佛为茶而生,他的清贫生活、习儒诵经、东奔西走、辗转磨难、艰辛坷坎……一切的一切,都为了一个字:“茶”!
陆羽深谙茶艺精通茶道。
煮茶不只程序繁琐,且火候的掌握近乎神秘,成为茶事中一项最难的技艺。而陆羽却特别擅长煮茶,颇负盛名。传说智积禅师由于饮惯了陆羽的煮茶,再饮别人煮的便觉乏味。此后陆羽离开寺院浪迹江湖,积公“宁缺勿滥”,索性不再饮茶。代宗皇帝征召积公供职,命宫中煮茶能手煮茶,再由皇上赐饮,积公也只品尝两口就搁下了。后来,皇上暗召陆羽前来煮茶,积公观其色闻其香,不觉一饮一尽。喝完了还舔舐了一下嘴唇说道:“这茶怎么好像是渐儿煮的?”陆羽字鸿渐,渐儿,即陆羽也。皇上闻言,这才请陆羽出来相见。传说归传说,但陆羽精于茶艺茶道由此可见一斑。
陆羽品水有神到之功。
水质的好坏对茶汤的色、香、味具有很大的影响。陆羽早年就注重水质的研究,在火门山初知茶与水的互补关系,在崔国辅处曾“相与较定茶水之品”,在江浙一带更是探访天下名泉。于是,他在《茶经》里专辟一节论水,指出“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此上、中、下三水还有一番讲究:“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水取汲多者”。他曾品评天下水味,选出了前二十名。
陆羽品水之神,唐敬宗宝历时人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有所记叙。一次,新任湖州刺史李季卿路过扬州,陆羽正在扬州大明寺逗留,应邀同船而行。船抵扬子驿,李季卿想见识一下陆羽的高超茶艺与辨水绝技,便道:“陆君煮茶天下闻名,而扬子南泠水乃水中绝品,如今二美毕具,还望陆君一显其技。”说罢,就派一士卒驾小舟往南泠取水。江水取来,陆羽舀了一杓,扬了扬道:“江则江矣,非南泠者,似临岸之水。”军士赶忙分辩:“我划船前往,上百人观看,哪敢弄虚作假?”陆羽不言,将取来的江水慢慢倒入盆中,约一半时,突然停住,又用杓扬水,然后点头微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南泠水了。”士卒大惊,赶紧磕头认罪:“小人从南泠打水回来,船靠岸时,不小心泼了一半。担心水少受责,就舀了些岸边的水灌满,没想到您老一眼就看出来了,真神鉴也!”陆羽品水之神,出自同代人记载,有名有地,绘声绘色,想来决非虚言。
陆羽深得茶韵,长年累月浸泡茶中,实为一地地道道之“茶人”也。
陆羽嗜茶,更重精神。喝茶,可以达到一种俗人难以企及的大境界大超脱。大瓢舀来甘甜清水,水中映着天上明月,银辉贮入水瓮,茶汤沸腾如松涛阵阵……江流、明月、松涛汇于一气。这哪里是在喝茶,纯粹是一种难得的与大自然的节律一同起伏着的美的陶冶与享受。寂处草庐,啜一口香茗,听一声更鼓,天上人间,自然恩惠,全在这一汲一煎一饮之中了。
在这种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纯美陶冶中,茶人质朴自然、清静无私、心态平和、廉洁简约、胸怀阔大、退隐励志、孤傲自重、洒脱无羁……
一个真正茶人所具有的这些高贵而独特的品性,在陆羽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茶经》一出,陆羽声名广播。朝廷所知,征召他任“太子文学”、并授之为“太常寺太祝”。但陆羽无心仁途,仍一如以往,过着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生活。好在他没有父母的督责,也就没了什么光宗耀祖的规范与概念,不必为出世做官而困而恼,可见儒教思想对他人生的影响实在是少之又少。他曾在一首明志感怀的《六羡歌》里写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茶经》问世,世人争抄,大有“洛阳纸贵”之势。陆羽设计的一套茶具,远近倾慕,纷纷仿造。“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不少人争相延请陆羽,想一睹他的风采神韵,观赏他的茶艺绝技,品尝他的煎煮香茶。特别是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更是以啜饮陆羽之茶为荣。这不仅搅扰了他的宁静生活,还使他受到了不少显贵的羞辱。一气之下,他激愤地写了一篇《毁茶论》。不知《毁茶论》写后是自己藏之“高阁”并未示人,还是人们根本就不理会那违心的抨击,反正《毁茶论》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传于世。
陆羽在江浙的几十年生活,除了隐居着述,就是广泛交游。他所接交往来的,都是一些可以称得上“茶人”的名流。如高僧皎然,他是南朝着名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参佛甚深,诗文俱佳;如着名的政治家、书法家颜真卿,两人时相奉和,留有不少珍贵诗文;还有权德舆、孟郊、戴叔伦、张志和、耿韦等等。我们仅从《全唐诗》所涉及与陆羽交往的诗篇中,就可发现五六十个文人士大夫都是他的朋友。以文会友,以诗唱和,以茶相聚,真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
当我检索、翻阅了几乎与陆羽有关的历史资料与文献后,却没有发现片言只语谈及他的妻儿家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早年,他就是拿着儒家的这柄“尚方宝剑”反抗养父积公反抗命运的摆弄。到头来,却还是做了一个实际上的“和尚”,未娶妻室、未留血脉。这恐怕与陆羽儒学为衣,佛教为本,道家为骨的人生哲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为了一个“茶”字,他想摆脱人世的挂碍。无牵无挂而来,无牵无挂生活,又将无牵无挂而去,
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境界啊!人生传世的方式不外两种,一是肉体的,留下一代一代的子孙绵绵不绝;二是精神的,以其思想影响一代又一代后人的心灵。陆羽在研究茶学的过程中,渐渐地看淡了前者而着意后者,能有一本《茶经》流传,此生此世,更复何求?
可是,他的心灵深处,却一直眷恋着一个魅力非凡的女性。这个女性不是别人,正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李季兰。
自从陆羽九岁那年重返寺院,李季兰随父离开竟陵,两人一直音讯杳然。没想到20多年后,他们俩竟在乌程开元寺的一次诗会上邂逅相逢。见面相认,当时的惊喜之情可想而知。然而,此时的李季兰已不是他想象中的名门闺秀,而是一位方外道姑。原来,李季兰父亲来江南赴任不久,即染病身亡;不久,母亲又撒手而去。为葬亡母,为了生存,她只得卖身为奴。后为主家不容,将她转卖青楼做了一名诗妓。她卖嘴不卖身,出污泥而不染。久留风尘,不免看清世人嘴脸,看破滚滚红尘,就到开元寺出家当了一名女道士。因其才貌俱佳,他受过唐玄宗征诏,在宫中呆了一个来月。
与李季兰重逢,不禁勾起了陆羽强烈的故园之情与亲人之恋,季兰的悲惨命运更是震颤着他的心灵。在对小妹妹的关怀、体贴与爱护中,自然地就多了一层男人独有的相恋情怀。李季兰见到陆羽,也感到了一种坚实的依靠,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于是,两人来往频繁,唱和酬酢,感情益增。一次季兰卧病不起,陆羽焦虑万分,嘘寒问暖,精心照料。李季兰不禁感激涕零,作了一首《湖上卧病喜陆渐鸿至》,抒发心中的喜悦、关切、伤感、撒娇、无奈等复杂缠绵之情。
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自天而降,又生生地将他们两人拆散分开。唐大历末年(779年),朝廷再召李季兰进宫,为唐德宗吟诗奏曲,为诗会酒宴助兴添乐。不久“泾原兵变”爆发,叛军占领长安,拥朱泚为“秦帝”。李季兰等宫中人员逃避不及,皆为朱泚所获。也许是慑于淫威,也许是出于对德宗强召自己入宫的怨恨,李季兰写了一首贺诗赠与朱泚。没想到唐德宗第二年就带兵打回京城,朱泚败逃亡。唐德宗知悉李季兰的举止后,一气之下,“遂令扑杀之”。一个多才多艺的弱女,就这样令人哀婉浩叹地一命永归黄泉。
陆羽辗转得知季兰被杀消息,悲痛欲绝,更是看透社会、看透人生、看破尘世。一切荣华富贵、一切虚妄之念、一切欲望之想都已随风飘逝,飘得无影无踪。唯一所存,仅有一个“茶”字。
陆羽为茶而生,为茶而来,为茶而活,岂不是上帝遣至人间的一位茶仙么?
是的,他就是一个神乎其神、活灵活现的“茶仙”!
写到这里,我的心中,也承认了他是一位飘逸灵动的茶仙。当然,我眼中的仙并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虚无缥缈的怪诞之仙,而是有着人的躯体、仙的风骨的茶仙——所谓茶韵仙骨是也!
“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耿湋与陆羽联句诗的开首一句,可视为对陆羽恰如其分的概括与定评。
陆羽之文传世不多,但他早年写戏,尔后撰述《茶经》,与友人唱和作有大量诗文,还主持或独撰了近十种地方志书,称得上一位名副其实的“墨客”。
陆羽晚年,由浙江经湖南而移居江西上饶。他的《自传》,只写了个“我的前半生”,后半辈子行踪模糊,真迹难觅,只《新唐书·隐逸》记了一笔,说他“贞元末卒”。据有关专家考证,陆羽活了七十二岁,最后终老湖州,时间为公元804年。
一般来说,男人都有烟酒之癖。
我从小与酒无缘,稍一沾唇,就会头晕脑胀;与烟倒是结过一段亲情,但自从开始用电脑写作,两手敲击键盘无暇抽烟,加之电脑“娇气”见不得烟雾,就抽得少了。而1997年深秋的一场咽炎,弄得我上呼吸道严重感染差点大病一场,这样的,也就绝了抽烟之念。如今所嗜,唯有茶也。我所看重之茶,在于它的提神醒脑,使我能够很好地进入创作的最佳亢奋状态。当然,日子一长,也就多少懂得了一点辨茶、识水、烹茶、品茶的雕虫小技。于是,对陆羽的仰慕之情也就日渐地浓了,总想着能到他的出生、成长之地天门市去走上那么一遭。
终于下定决心前往,已是1998年的初秋了。
凌晨从武汉出发,经汉川而至天门,下得车来,正值中午。又叫了一辆的士,前往位于西寺路的陆羽纪念馆。
在天门竟陵城周围,从唐末以迄明清,历代有关纪念陆羽的名胜遗迹有西塔寺、陆子井、陆子泉、陆羽亭、古雁桥、雁叫关、陆公祠、东冈岭、火门山陆羽读书处等十四处。后来,这些遗迹已大多不存。而陆羽纪念馆正是要将有关古迹纳于一体、重行修建,以供后人凭吊观赏。其中的陆羽故居建筑群已竣工对外开放,陆羽公园及有关纪念陆羽的建筑正在兴修之中。
说来令人奇怪,刚上车时大有“秋老虎”之势的艳艳红日,一入天门市境,却钻入了云层,一时间天就阴了。刚至陆羽纪念馆,竟下起了一场凉爽的秋雨,难道是陆公在用上品神水——天雨泡茶来迎接我的到来?
中午时分,职工下班;建筑工地静静的,民工们也在休憩。纪念馆门房后院内几个老人正在悠闲地打着麻将,跟他们说明来由,就独自一人踅了进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还刮着一股劲厉的秋风。我赶紧走过新修的古雁桥,在充满了古朴韵味的山门后躲雨。正巧那儿放着一个凳子,我一屁股坐在上面,掏出早晨泡好、随身携带的一杯清茶,望着绵密的雨脚,一口一口地啜饮起来。
凉凉的秋风鼓荡着,不时将几滴细密的雨珠洒入我怀。不一会就小了,慢慢地止息了。而雨还在一个劲地下着,在天地间织着一张透明且闪亮的雨网。陆羽纪念馆位于市区边缘,机器的轰响、汽笛的鸣叫、车轮的滚滚等市声虽然隐约可闻,但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一股难得的幽静。沙沙的雨声中夹杂着秋虫之唧唧,还有一只母鸡在“咯咯答”、“咯咯答”地欢唱。不知哪儿飞来两只苍蝇绕着我转了一圈,眨眼间就不见了,疾来速去,不着半点痕迹。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不是与陆羽之茶有着一种内在的、相通的心韵与神韵么?不正适合我挣脱日常的俗务,达到纯粹的思想境界么?望着眼前的雨帘,听着沙沙的天籁,品啜浓浓的绿茶,感受秋日的丰富与大自然跳动的脉博,仿佛一瞬间,我就思接千古、神游八极,进入了中国茶文化的氛围与反思之中……
茶的用途可远溯神农氏之时,但是,发现茶、会喝茶,还谈不上茶文化。茶的发展历史并不等于茶文化的历史。只有当人们把饮茶当作一种精神享受,产生了与之相应的各种文化现象和社会功能,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茶文化。茶文化萌芽于两晋南北朝,形成于胸怀博大的唐王朝,后经历代发展、补充、完善,才构成了中国茶文化的整个格局。
如果没有文人的参与,茶不过是一种单纯的物质形态。也并不是所有的饮料、食品都能形成博大精深的文化,“柴米油盐酱醋茶”中,也唯有茶才发展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形态。中国人含蓄、沉静、忍耐、务实的性情与茶相互契合,中国人需要茶,选择了茶,发展了茶。先是汉代文人的喜好让它涂上了文化的影子,再是两晋南北朝的政治家们提出“以茶代酒”、“以茶养廉”来对抗当时的奢靡之风。于是,饮茶就注入了一定的社会内容,并透露着一股精神与情操的内涵,茶的文化功能由此显现。到了我国封建社会最为兴盛的时代唐朝,茶文化在佛教的发展、科举的完善、诗风的盛行、贡茶的兴起、严厉的禁酒等多重因素推动下正式形成。一个辉煌的时代造就了无数辉煌的人物,陆羽便是其中之一。《茶经》的问世,标志着茶文化这门独立学科的诞生与成熟。
一部《茶经》,在七千多字的篇幅里,广泛地收集了中唐以前关于茶文化的历史资料,深刻地论述了茶之源、茶之具、茶之造、茶之器、茶之煮、茶之饮、茶之事、茶之出、茶之名、茶之图,几乎囊括了茶学的各个方面,包括茶树形态学、生物学、育种学、栽培学、制茶学、审评学、分类学、地理学、药理学,同时还涉及故事、散文、诗歌、传说、寓言等体裁的文学作品及文字学、音韵学、审美学、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等多种人文学科,真可谓包罗万象,令人叹为观止。
《茶经》的价值,不仅仅是搜集、整理了前人的有关茶文化历史资料,更在于其难得的创造与构建:它首次把饮茶当作一种艺术过程来看待,创造了从饮茶、选水、煮茗、列具、品饮等一整套中国茶艺,贯注了一种美学的意境与氛围;它首次把“精神”二字贯穿于茶事之中,强调茶人的品格情操,把饮茶视为一种“精行俭德”、修身养性的方法与手段;它首次把儒道佛的哲学精蕴、思想文化与饮茶过程融为一体,创造了中国的茶道精神;它首次勾勒了中国茶文化的总体轮廓,搭设了中国茶文化的基本构架……
“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茶经》问世后,影响极为深远。民间一改往日饮茶旧法,纷纷仿效、学习陆羽所倡新法;无论官方或是民间,历代一再刊行《茶经》,自唐至清,版本约有二十种之多;《茶经》之后,相继问世的一百一十多种茶书,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陆羽《茶经》的影响;《茶经》于1191年传至日本,促成了日本第一本茶学着作《吃茶养生记》的诞生,为日本的“茶道”注入了深厚的文化底蕴;《茶经》传于朝鲜,形成了朝鲜独特的“茶礼”;目前,《茶经》已译成日、英、俄等多种文字,遍布世界各地。
“家在竟陵城下牛背读书,门临柘水之滨雁桥发迹。”有谁能想象得到,当年的一个无父无母的弃儿、一个不甚起眼的放牛娃,竟凭自己的独特天份、执着努力,创造了一门至今仍具强大生命活力的纯粹“国学”——中国茶文化而名扬千古,远播全球。
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
然而,陆羽之后的国人,在他所开创的茶文化道路上,最多也只做些修改、补充、考据与订正之功。
唐时的博大、刚健雄风一旦消失,我们的国土缩小了,民族的性格变得柔弱了,人们的创造活力也相应地萎缩了。
茶正式与国外贸易在南北朝时期就开始了,但是,它在传向世界各地的过程中,除东亚外,其他地区仅只接受了茶叶这一物质形态,并未理会附着其上的中国茶文化。中国向西方传播了有益于他们身体健康的饮料,却没有、也不可能传去中国茶人的清静纯朴、廉洁自省、修身养性等精神情操。绿色茶叶这一和平象征之物,非但没有换来友谊,反而引起了西方的贪婪与野心。为了改变茶叶输入的贸易逆差,英国殖民者将一箱箱鸦片源源不断地运抵中国。清朝白银流失,国人肌体遭受摧残,从而导致了一场鸦片战争的爆发。
在论及英国殖民者的残忍与霸道之时,也使我想起了当时不少清朝要员们颟顸而愚昧的嘴脸。他们以为洋人生命的物质基础就是茶叶,认为只要不再输出茶叶,洋人们就没法活命而不得不屈服于大清的天威;他们以为洋人的腿是直的不会弯曲,一旦开战,哪里是咱中国人的对手?他们还以为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其他的地方皆为不毛之地,那里的民众全是一些没有开化的野人蛮种……令人悲哀的是,持这些看法的官员占据庞大的优势,算得上当时整个清朝统治者的普通共识。
一个朝廷愚昧无知到这种地步,如若再不警醒,我们民族就真的半点出路也没有了。一场酷烈的鸦片战争,一次血与火的洗礼,中华帝国才从沉沉的迷梦中惊醒,才睁开朦胧的双眼打量世界,才第一次开始了与世界的真正对话,才被动地打开大门迎接八面来风,才艰难而蹒跚地走向世界文明体系之中……
还是让我们回到“茶”字上来吧。
茶,目前已成为世界三大饮料(另两种为可可、咖啡)中饮用人数最多的一种。我们的祖先发现了茶树利用了茶叶发明了茶文化,传播海外,已发展成一股蔚为壮观的“茶潮”。而在国内,不论是茶的物质形态,还是文化精神,却反而落后了。我们的茶叶生产,一直停留在手工工具阶段,从来就没想过使之科学化、机械化。直到西方实现了由手工到半机械化、机械化、连续化的过渡,我们才零打碎敲地引用人家的先进工具,如1925年从日本输入用于绿茶初制的揉捻机和粗捻机,1933年输入制造红茶的克虏伯式揉捻机、大成式揉捻机和印度的烘干机等。直至今天,我国有关茶园耕作、管理、采摘的整套机械及茶叶生产机具等方面仍落后于不少工业先进国家。虽然陆羽创作了《茶经》发明了茶文化,但一直没有被人们上升到科学体系的高度来整理认识,加之近代战乱频仍,许多古老的茶文化内容早已湮灭无闻,在茶的国度与茶文化的故乡,对我们祖先的创造反而知之甚少。中国茶道久不存焉,我们只有在日本茶道里才发现、知道了自己昔日的部分身影,以致有人“反客为主”,误以为中国古代史书所载之茶道乃由日本传入。茶的原产地为中国,这一无可否认的事实也因茶叶种植、生产的落后,茶道的的失落与湮没而遭人怀疑,出现了“原产地印度一元论”、“原产地二元说”及“原产地多元说”等观点。
茶与茶文化发展至今,正经受着来自多方面的冲击与挑战。
如何发明有益身心的茶饮占据市场,与“可口可乐”、“健力宝”等饮料一比高低;如何使节奏缓慢的茶文化适应今日的快节奏生活;如何让昔日的茶艺茶道去其繁琐、陈腐的形式使之焕发新的生命活力……这些,无疑都是中国茶文化在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所面临的亟待解决的崭新课题……
神思恍惚中,秋雨不知在什么时候柔了、小了,细细的雨点在和风中斜斜地飘来舞去。在轻灵与飘逸中,我分明感到了一股秋天丰收的醇厚与浓酽。一旁的菜园地里,藤架上结满豆角,有淡红色的喇叭花在蓬勃开放,萝卜菜、水芋头长势格外喜人。就连那些野生的狗尾巴杂草,经过一番秋雨的洗涤,也显得十分精神。草茎昂首秋空有如一条条拂尘,和风荡漾,天地间仿佛潜隐着一位道士正以一双无形之手将它们摇动、轻扫。
我走下山门台阶,步入柔柔的细雨中,认真地观赏凭吊。眼前是工艺精巧、古朴典雅的陆公祠,祠内立有一座约三米多高的陆羽铜像,呈现了他精心品茶的风貌。陆公祠后,是一座名为西塔禅寺的双重檐歇山式高大仿古建筑,分为上下两层。古雁桥、山门、陆公祠、西塔禅寺连为一体,一气呵成,构成了陆羽故居建筑群主体。四周小河环绕,偶有鱼跃,惊起一片绿波;河边杨柳依依,颇有“拂堤杨柳醉秋雨”的韵味。我漫步前行,眼前突然一亮,西塔禅寺之后紧傍绿水边,兀然耸立一座洁白的陆羽全身石像!只见他面目清秀,满头长发束于脑后,右手持茶杯,左手握经卷,栩栩如生,一副典型的具有茶韵仙骨的“茶神”形象。石像底座,刻有“茶圣陆羽,功垂千秋”八个大字。
走出陆羽纪念馆,不觉云收雨霁,秋雨洗过的天空显得蓝幽幽的,更加高远明净。一道脉脉斜晖洒满大地,周遭顿然一片灿亮。
亮光激发了我的神思,不禁想起了唐代诗人卢仝的赞茶诗句:
一碗润喉吻,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汗轻,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生清风。
在诗人笔下,饮茶的过程,也就是人格纯净与精神升华的过程。陆羽曾在《茶经》中特别强调,真正的茶人,应是“精行俭德”之人。饮茶不仅生津解渴、提神醒脑、延年益寿,还能激浊扬清、洗涤灵魂、陶冶情操。
在一个喧嚣浮躁的平面化社会里,我们更需要纯粹的中国茶道精神,需要真正的茶人品格,需要陆羽的茶韵仙骨以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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