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地毯-王跃进的生活质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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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跃进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的产品,他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学时二十岁,正是生理和心理都趋于成熟的时期。他读大学的那几年,同学中间已经有人开始零零星星地过恋爱生活。那时刚刚进入改革开放,年轻人还比较循规蹈矩,恋爱也无怪乎是散散步、看场电影、到小馆子里吃碗面、买几只橘子苹果到荒僻之处偷偷分享,最过分的也不过是拉拉手,或者赤红着脸亲个嘴儿就急忙转身跑开去了。大多数时间他们这些恋爱症候群都是闷在屋子里,咬牙切齿地在情书上发毒誓。那时的王跃进和许多像他一样没有被丘比特之箭击中的同学那样,一边乜斜着眼睛看人家疯疯癫癫地读情书,看人家偷偷摸摸地拐到校园的后门去了,一边独上层楼,仰天长叹。神圣的爱情,最后往往戛然而止在手淫和梦遗这样令他万分羞愧的事情上。大俗就是大雅,爱情的法则也是如此!他常常这样在心里哀叹。大学毕业的时候,王跃进看到那些他认识和不认识的狗男女们,怪模怪样地坐在校园的水泥凳子上相互往对方嘴里塞橘子的时候,他便在私下里发誓:操!走着瞧吧!

    王跃进上大学读的是农科,中南大学的农学系。他毕业后分配到了古都阳城。这是个曾经被历史上好几代君王当作过统领天下之地的小城,现如今虽然早已经风华褪尽,可许多遗迹处还留存着一些帝王之气,令人肃然起敬。王跃进的派遣令上写的是阳城地区农业局,可他在行署招待所里等了三天之后,却又被农业局的一纸公函派到了地区农校。三天里他战战兢兢地去了四次农业局,除了听办公室分管人事的老张给他反反复复地唠叨了一些政治圣经之外,他一个领导都没见着。这令他心酸地想起一句老话:衙门深似海呀!

    王跃进就这样进了离城市还有一段距离的阳城农校。

    学校坐落在三国时期的遗址旁边,院子的东南角还有一座古庙,有几棵曲曲弯弯的古柏。学校很可能原来就是在庙院里设的,现在却比原来的庙院扩大了几倍,抑或是十几倍。靠着庙院往后,增加了几排低矮的瓦房,房子的年龄大概和王跃进的年龄差不了多少,或许还要大上一点。屋子里的地面一律用现烧的青砖铺了,屋顶是芦苇或者黍杆做的顶。屋子与屋子之间的山墙,全部是半墙,砌到横梁处,不隔音,从顶北边的屋子里放个屁,顶南边的屋子里一定会有人喊臭。老鼠们在顶棚上面横行无阻,轰隆隆的奔跑声把下面这些胡须稀疏面皮黄瘦的先生们震得愈加无精打采。王跃进对生活和爱情的热望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每天半死不活地去给那些半生不熟的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是十分看不入眼的学生们上课,然后就是围着学校的院墙没有尽头似的散步,每看到一个数字,比如一个车牌号,他都在心里计算能不能被三或者六除尽。如果有好几个数字都被除尽了,他会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如果总是除不尽,就会在他阴郁的心情里增添更多的烦恼。

    王跃进看不到希望在什么地方,他甚至连老家都很少回。考上大学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眼睛放光地看着他意气风发地背着铺盖卷踏上公共汽车。现在再让他去面对他们的眼睛,不说话就心虚得不着边际。想想上大学的时候,每天在校园里穿着洗得雪白的衬衣,浏览着人家手牵着手过家家,设想着自己的好事,那是多么地罗曼蒂克啊!

    学校的领导也不能说不关心王跃进,教导主任就曾经非常郑重地找他谈过一次话,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有机会送你到省农学院进修进修。王跃进真的绝望起来,天呐!我们学校烧锅炉的要调到省农学院来,保准都是教授!

    有一段时间王跃进不看电视,不读书,不与人交往。

    农校连员工算上总共才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他一半都认不过来。正像一首歌中唱的:“张开嘴巴就吃,睁开眼睛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要说他的日子也是许多人花大力气追求不到的一种境界。他那一阵子对吃有了一些研究,他在武汉上的大学,染上了吃辣的习惯,在小商店里买来火锅底料,在电炉上煮各种小菜和面条,有时还买一只鸡炖了吃。奇怪的是,他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却越发地瘦起来,一米八一的个子,本来就不胖,现在瘦起来就真像只衣服架子了。他白脸,头发柔柔顺顺地疯长,戴了一副金属框的眼镜,看起来斯文的模样,并不让人讨厌。

    学校里就只有两个女性,一个是比王跃进早一年分来的教师丁乎,人瘦小,像一朵开了一半就瘪进去的花,有些地方没有扑闪开,总觉得小里小气。身边却有不小的一群追随者,好几个年轻教师都面临着找对象的问题。王跃进眼界高,提不起劲儿来。另一个是一个有夫之妇,女儿都三岁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农村来的,眼大、嘴大、个子大、骨骼大、手和脚都大。最大的却是屁股,像盘磨一样,走起来大腿带不动似的来回地扭,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有几回王跃进走在这女人后面,看着她扭来扭去的屁股,眼睛都直了,禁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要是相人和相骡子相马一样,她倒是能卖个好价钱。这个娘们儿,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人和她单刀直入开玩笑的女人,就像邻家粗粗拉拉的大嫂。女人叫许彩霞,是地区一个副专员的儿媳妇。听人说副专员的儿子小的时候得过大脑炎,心里不怎么够数,身坯子也有点弱。副专员有一次到农村视察工作时,在村书记老许家里吃饭,一眼看上了老许的女儿,当日就带了回来。

    许彩霞结婚后不愿意在家吃闲饭,回娘家时说起来不太好听,自己要求安排个工作。公爹管农口,就把她弄到农校里来了。

    许彩霞文化程度不高,勉强念到了初中毕业。人倒是很勤快,不惜力气,眼里又出活儿,看见什么只管争着干,上上下下都挺喜欢她的。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到底是村支书家的女儿,比较知道规矩,就让她在校办公室干后勤。

    许彩霞的孩子有保姆带着,她夏天里怕晒,中午就不回家,在学校里凑合着吃一点。许彩霞人不怯生,逮着谁和谁聊。王跃进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许彩霞就和他聊。

    有时王跃进做了什么好吃的,不用邀请,她自己就要求一起吃。她也经常从家里带一些罐头呀灌肠呀这一类好吃的东西让王跃进吃,王跃进吃起来觉得是比一个人吃着香,两个人就常常合着伙吃。两个人的性情家庭状况文化层次都相去甚远,别的同事们也不以为意。他们俩也聊天,主要是许彩霞聊,王跃进听。许彩霞爱说孩子的事情。王跃进和同事们都知道,她虽然说的是孩子,其实说的是老公,她想说明老公和别的男人一样正常,没影响传宗接代。她无数次地说她怀孕的时候生过一场病,大量用药,一直担心孩子有问题,结果生下来不但没有问题,反而非常健康,一家人都宝贝得不得了。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那孩子可不像她爹,又高又胖的,结实得像个铁疙瘩。那孩子王跃进见过,许彩霞曾经把她带到学校里来过,确实是又高又胖的,爱哭,颜色黑黑的,没个女孩儿的模样。许彩霞说,养个孩子可不容易哟,又要吃又要喝又怕磕着碰着的,你不知道有多操心!然后列举一些小事情,鸡零狗碎的。显然忘了诉说的对象是个大男人,想一想自己先笑了。“你将来要是结婚生孩子有什么问题请教我,我养一个就有了经验。”

    有一次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许彩霞突然说到孩子屙屎拉尿的事情,她学得绘声绘色,说那孩子正在床上玩,这边喊一声屙,说话不及屎屎已经出来了,她只好伸手接住了,屙了一大捧。她用手比画着说。王跃进正把一口米饭往嘴里送,恍如看到了她手里的那一捧东西,差一点没有把吃进去的饭全吐出来。王跃进心里反感得不得了,到底是没受过教育的!王跃进想是这样想,他性子绵,并不把心里的情绪露出来。人家愿意说就说去,反正不是自家的姐妹,出了丑也是和自己没有干系的。他只是搁下筷子,冷冷地看着许彩霞油光光的嘴,想着自己遥远的心事。

    七月里,学生们都放了假。老师们为了参加市里的中心活动,仍旧照常上班。说是照常却也不太正规,早一点晚一点的也不太好管理。校领导就把大家排了班,市里要是有什么事,谁的班上空了岗谁负责任。王跃进和许彩霞碰巧排在一个班上。

    那天:天真热,从凉水管子里接出来的水都烫手。王跃进宿舍里没有风扇,学校只有办公室有一台风扇,王跃进一整天就:部呆在办公室里。他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就站在窗子跟前:,庄外面看。远处的旧屋顶上直冒蓝烟,这样远远地看着能生出一种虚幻的美妙来。这让他想起梵高的油画,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梵高笔下的教堂给人着了火一样的视觉感受。现在他想,也许梵高是在夏天的高温里看见过这样的景象。院墙旁边的几株向日葵打了蔫一样耷拉着脑袋,那身上的绿色都变成蓝色了。几只蜻蜒不知道深浅地还要飞,刚飞起来就跑不动了,停在一株向日葵的脑袋上大口喘气。这蜻蜓大概是没有脑子的,也不知道找个阴凉的去处躲一躲。王跃进叹了一口气,哪里又有凉快的地方呢,连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许彩霞早上从家里带了菜和面条来,准备跟王跃进俩人做素酱面吃,也就是把茄子辣椒鸡蛋放在一起烩了,然后把面条煮熟与菜拌在一起。她很快就做好了,自己却热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王跃进有,再怎么热都影响不到他的食欲。大号的搪瓷缸子满满地堆着,一会儿的工夫就吃下一大半。许彩霞索性把剩下的都扒拉到他的缸子里,她看着他吃。

    许彩霞不懂得穿,半截的蓝布裙子下面,露出棒槌一样的两个腿肚子。平底布鞋,还穿着到脚脖处的白袜子,谁看了都恨不得把那截袜腰给她扒拉下来。她自己却分明没有感觉,大咧咧的把腿跷到了办公桌上。王跃进吃饭,她就和他扯闲话。这一回说的是夫家的一些事,婆婆不通情理,自己从小还不是一样从农村出来的,却看不起农村人,常常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不惯。公公没有原则,啥事都和稀泥。两个小姑子简直就不讲一点道理,常常无事生非地指责她。全家就只有丈夫一个人对她好,常常背着人把好吃的给她藏起来,也知道疼她。可惜丈夫脑子有点笨,给他说什么话他都不理解,有时还把她说的话学给婆婆听。许彩霞说她自己可怜,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那边义愤填膺地说,王跃进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却看见许彩霞跷在桌子上的腿可以一直看到大腿的根部。一条碎花布的三角裤衩,裆处只有极窄的一条,白花花的一堆肉刺激得让人睁不开眼。王跃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私处,他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大脑整个是一片虚空,许彩霞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他试图把自己的眼睛挪开了去,可眼神却完全不受大脑的指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回过一点神来,早已是大汗淋漓。幸而许彩霞只顾着说她的,要是看到自己刚才的狼狈像还不把人尴尬死!许彩霞终于说到了伤心的地方,连娘家的人都不向着她,恨不得为了个官亲戚把女儿活活给舍了。说了眼泪就出来了,她斜楞了眼责令王跃进给她拿条毛巾来,王跃进怀了鬼胎怯怯地递了毛巾过去。许彩霞并不接,却把脸斜伸过来要王跃进替她擦。王跃进嗫嚅着并不敢真的造次。许彩霞说:“装什么装,刚才看都给你看完了!”原来她是知道的,王跃进刚刚褪了色的脸立时又憋得血紫,把毛巾颤抖着戳在她的脸上。许彩霞就势扯去毛巾抓住了他的手。王跃进要向后撤,脚底下却像是失了根一样没有了一点力气。许彩霞就把他拉了过去,她拿了他的手,庄怀里塞,一对巨乳就颤颤巍巍地落到了手心里。王跃进好像除了热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他先是扯了衬衣,许彩霞又替他扯了裤子,最后连仅剩的一条内裤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紧张得上下牙齿合拢不到一起,好像是在梦里,憋足了一泡尿,却迟迟找不到厕所。许彩霞倒是十分的沉得住气,她丝毫都不慌张,像平时整理档案一样又仔细又耐心,一点一点地教导着他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王跃进就站在那张办公桌的前边,开始了他的男人营生。终于为那泡尿找到了一个宽大的厕所,那一瞬间让他出乎意料地受用。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真他妈妈的岂不快哉!

    哪会再顾得上管它梦醒之后悔得扯自己的头发,看着尿得一塌糊涂的被窝捶胸顿足呢!

    王跃进没死没活地睡了两天,那两天他觉得比他过的一辈子都长。他睡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什么都抓不住,空虚得让人绝望。他的思维系统却承载着一座大山,他一辈子都翻越不了的山,那山每分每秒压在他心房上,他呼吸一下都觉得困难重重。他一次次迷迷糊糊地进入睡眠,他想,我是要死了。死了好,死了就清净了;他从梦里猝然惊醒过来,他又想,这样死有点不甘心。那么就走吧,可他又有什么去处呢?考上大学后,老家就算是把他这个人连根剔除了。他心酸地省悟到他竟然是考上了大学的,他连老家都不能回了。实际上他还一直在睡,惊醒只是他梦里的一种感觉。

    王跃进恍如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他变成了一个更沉默寡言的人。他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学校的办公室,关于那个地点还有那个女人。天!那可恶的祸水啊!

    他在心里哀叹。他拒绝他的所有的脑细胞沾染上那个女人的影子,好像这样他就和那女人没有一点干系了。但是,这样做很徒劳,他越是躲避,她越是顽固地驻扎在他的脑海里。很显然,他想从他的记忆里删除有关他和那个女人的一切是不可能的。他恨她。那是个女人吗?简直是头母猪,比妓女都肮脏!他用尽了天下所有最恶毒的语言去诋毁她,诅咒她。她为什么不死?她要是死了有关她所给他带来的耻辱将统统不算数了。天这么热,她骑自行车上班,可能会热死在路上。也或许她会遇到迎面开来的一辆载重车,发生惨重的车祸。他甚至想要找到一种别人不知道的办法把她给弄死。

    王跃进想,我永远都不会再看她一眼!

    但是,王跃进这样想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女人像是瘟疫,一旦粘上就别想躲得开。女人是学校的一分子,王跃进凭什么把她从这里剔除出去?

    许彩霞照常上她的班,和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任何不一样。王跃进躲她,她却似乎是有意识地寻着他的踪影。终于有一天他们在食堂里遭遇,当着别人的面,她竟然做得滴水不漏,有说有笑的。她对王跃进也说了一句笑话,她问王跃进这么热的天关在绣楼里干些什么。王跃进心里和脸上都狠着,像是随时准备杀一个人。他惟恐她突然说出什么露骨的话来,那样他的颜面就失尽了。

    王跃进低着头匆匆地吃了就走,他不回头,他的脑袋后面却像长了眼睛一样,他知道那女人会追出来。他出了大门往外走。学校的东面紧靠着围墙的是一条小河,因为距城八里,所以叫八里河。河不大,但是河水清澈没有被污染过,河底的水草或者偶尔有一条游鱼划过都能看得很清晰。王跃进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出来沿着河走。

    现在王跃进顺着河堤一直往南去了,女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天热:,导像下火,河堤上连个鬼影儿都没有,王跃进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脸上已经晒出一层油来。他幸灾乐祸地咒骂后面的女人:晒死你个猪!

    两个人就一直这样走,学校的背影已经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王跃进终于走不动了,他在一丛野生的芦苇跟前停住,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几乎没有等那女人站定就把她按住,三下两下就剥光了女人的衣服。这次他不再需要女人调教,他一下子就准确抵达了目的地。

    天真热,热得像要下火。

    从那个中午开始,王跃进只要是抓住和许彩霞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没有一次放过她。他像是怀着满腔的仇恨似的,却又表现出无与伦比的热切。每一次他都是倾其全力,用他男人的凶狠去征服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他好像是在用他的行动告诉女人,这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开始王跃进还有点儿怕的感觉,有点儿担忧,有点儿惭愧,有点儿不知所措,时间长了,什么都没有了。

    围墙跟的几株向日葵成熟了,大家就采来把它们吃掉了。应该吃掉。

    食堂后面的一棵倭瓜结了两个硕大的倭瓜。它们在人们的忽视里长大了。其实,它就应该长大。

    学校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贴上了他们的痕迹,所有的植物都蓬蓬勃勃地生长。这还不够,他们几乎一天不拉地往河坡里去,两个人都晒脱了几层皮,他们好像并不知道热。到一起就热切地做,完了就急匆匆地走,有时候连告别的话都懒得说。一个人站起来穿上衣服先走,另一个就把身体摊开,铺成一个大字,漠然地看着天空,再躺上一阵子,然后再站起来穿上衣服走。不这样干他们还能干些什么呢!

    这么热的天。这么寂寞的学校。这么旺盛的两条生命。

    热天终于过去了,学生们都返校了。河面上采集芦苇的人多起来,王跃进和许彩霞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他们身上的力气好像也随着夏天的热气消耗掉了。王跃进依然跌回到了过去的那种懒散状态,他吃的兴致都没有了。‘秋天的末尾,有熟人给王跃进介绍了一个对象,阳城地区图书馆的管理员。两个人在熟人家里见了一面,女孩身子略微有些单薄,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五官还周正,就是笑起来眼神儿有点邪气。可能是因为太年轻了,才刚过了二十。女孩的外形条件有一点点儿符合王跃进想象中的样子,他面上却表现得有些心猿意马。那女孩子好像对他挺中意的,他告诉王跃进她别的条件不挑,就想找个大学生。

    王跃进和女孩见了面后并不十分热切,倒是女孩常常打电话约他出去。学校的电话设在办公室,有时碰巧许彩霞接电话,也去喊。别的同事和王跃进打趣,她也打:什么时候让吃喜糖啊?问者也许没有什么意思,听的人心里却别扭得不行。要么你是个没心没肺的,要么你就是在朝我甩暗器!

    王跃进被女孩约出去。秋天的风吹起来冷嗖嗖的,刮在男人的脸上都觉得有点疼。他看见女孩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满地的落叶中等待他,心里就有些感动。两个人有时看电影,有时就到城市里惟一的一座一眼就望到边的破败的公园里逛上一圈,赶上饭点儿就在小馆子里吃点面条之类的。

    刚刚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王跃进的心情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连女孩的手都不肯碰一下。有一天晚上两个人在公园的椅子上坐着说话,女孩忽然说,她的脖子后面有一点庠,自己够不到,要王跃进帮她抓一抓。女孩说了就伸过一截子白白的脖子来。王跃进看了看却支了两只手说,还:是你自己弄吧,我手太脏。女孩看了看他的手,并不脏,就哭了起来。王跃进听她啜泣了一会儿才明知故问地说:“你怎么了?是我惹你不开心了吗?”女孩又笑了,她说:“是我自己想起不高兴的事来了。”

    王跃进和那女孩总共交往了大概有三四个月的样子,从秋高气爽一直到天寒地冻。

    天冷起来,外面没有去处了。有几次她就把他带到图书馆宿舍,她和另一女孩合住的一间小房子里去。有时另—个女孩子在,有时不在。王跃进倒是希望那个女孩子在,他和那个没有干系的女孩谈起话来反而很放松。那女孩长相一般,只是爱读书,有点儿自己的看法。她和王跃进接触了两次就告诉黄小凤说,你得抓紧点,王跃进可是个大才子。黄小凤就是和王跃进谈朋友的那个女孩的名字。黄小凤听她的同伴这样说,心里很高兴,可多少又有了点不放心,那女孩在的时候她就不带王跃进来了。

    元旦节的时候,单位放假。黄小凤的同屋到北京旅游去了,黄小凤就又把王跃进约了来。外面下了大雪,屋子里生了炉子,十分的暖和。可黄小凤却不停地叫冷,她脱了外套却让王跃进摸她的手。“你摸摸凉不凉?”王跃进说:“冷你就穿上衣服。”黄小凤就撒娇:“我偏不穿。”说着头就往他的怀里拱。王跃进闻到了她头发上一股淡淡的姜花的清香,发丝柔柔顺顺的。王跃进有一点微微的陶醉,心里想着,女人头上就应该有这种干净的味道。黄小凤以为他是扯不开脸,就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王跃进下面有了一些感觉,但是他觉得黄小凤的胯软软的多少单薄了些,他想到了许彩霞肥大的屁股,一下子就又没有感觉了。黄小凤滚着泪花儿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够好吗?”王跃进歉意地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说:“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不好。”黄小凤以为王跃进是为刚才的事情道歉,王跃进的嘴里也是这样说的,可心却跑远了去了。

    他想,是得和许彩霞作个了断的时候了。

    那几日许彩霞不在阳城,她也是利用元旦放假的时间和丈夫到上海玩儿去了。

    见识得多了,就是能改变人,许彩霞从上海回来兴高采烈,像是变了个人。穿了一条十六片的苏格兰呢裙,配了半勒的靴子,上身是件卡其色的净面毛衣,外面配了咖啡色的毛呢大衣。辫子不见了,换上了一头大波浪。王跃进见了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个女人离他很近却又十分的遥远。他知道,她这分明是要做样子给他看的。

    王跃进等中午下班人走完之后,把许彩霞堵在了办公室里。他要告诉她他的决定。关了门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闻到了女人身上那股子热香的味道。就像每一次一样,他好像被施了魔法,只要和她在一起,浑身连骨头节都会膨胀起来。许彩霞不等他说话,却急着拿了东西给他看。原来她到上海还给王跃进带了东西回来,是一条领带,还有一套响铃牌的西装。她立马逼着王跃进试一试。

    这让王跃进缓解了一下。衣服小了一个号,王跃进人瘦,小一号的穿上还晃荡,身长和袖子却短了一寸。许彩霞拍着手说:“正合适。”然后就动手脱自己的衣服。

    王跃进别过头去,说:“你和你丈夫一起出去,怎么给别的男人买衣服?”

    许彩霞说:“那还不简单,我说是给别人捎的呗。”

    许彩霞说着话,就把自己赤露的身体贴在了王跃进身上。抵抗是毫无用处的。王跃进进去之后感觉到舒适得全身颤抖,他一边弄一边暗想,她那不精明的丈夫可以随便地这样做,倒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想一想,便下死力气使劲。正在最高潮处,有人却突然用钥匙打开门进来。进来的人是没有任何一点防备的,几乎是惨叫了一声,立刻又关门飞了出去。王跃进闭着眼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像沉浸在棋局里的一个弈者,对观棋者刚才的举措不以为然,依旧投入地运动着。他有点儿奇怪,许彩霞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第一次表现出了极端的不配合,一张红胖的油脸顷刻间变得蜡白。她一把把他推开,他迅速疲软下来,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王跃进几乎是学着刚才进来人的声音惨叫了一声,然后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穿好衣服,子弹一样地射了出去。

    王跃进终于想出了开门进屋子的人是学校的司机小王,他下班走后干吗又转回来?现在这些都顾不得想了,他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决定先到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两包烟。他急匆匆地买完烟,却看见门卫室里坐着发呆的正是小王。王跃进讪笑着把烟递过去,嘎着嗓子说:“兄弟,我是一时糊涂,办了尴尬事。”

    小王尴尬地看着他,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好一会儿才说:“没事,谁都一样。”

    王跃进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说:“兄弟,我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回家种地。可她这样要是让人知道了,恐怕就没法活了。好歹替兄弟遮一下,千万千万别说出去。”

    小王回过神来,接了烟。自己点了一棵,又抽出一棵扔给王跃进。小王说:“哪能呢,就算我什么都没看见。”

    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烟:“这烟我收了,我要是不收你会信不过我。”

    已经又是一年的春天了,王跃进想一想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这么长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地上的小草闻到了一点南风的气息,耐不住寂寞要探出头来看看。王跃进和许彩霞的事情也如撒草籽一样地撒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好像晚一点就会误了季节。王跃进并不恼恨司机小王,是自己违着心思欺骗自己罢了,这样的事情放进谁的肚子里,还不憋出个直肠癌来!到了这份上,他反而又有点不在乎了,只是有些担心许彩霞那边。

    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种事情哪怕是传得全世界都知道,可决不会有人去说与她家里人的。许彩霞刚开始还有点紧张,后来就习惯了。其实她就是这样的人,抹脖子的事情,也要先吃饱睡足了再说;等吃饱睡足了,却又把杀头的事儿给忘了。

    这回是王跃进约了黄小凤,两个人说好了在公园里见面。

    公园里的树还没有发芽,腊梅和迎春花却开得黄艳无比了。黄小凤竟然换上了春天的衣服,在剪刀一样的春风里时尚得瑟瑟发抖。王跃进仍旧穿了棉衣,却也不停地擤鼻涕。王跃进觉得,一定要赶在黄小凤温柔之前把事情解决,否则他就会没力气把这个决定说出来。他是个在女人面前硬不起来心肠的人。于是,他像背课文一样僵硬地说:“黄小凤,我们两个的事情还是算了吧!”黄小凤立刻就哭了起来,这次是真的哭。她说:“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说出来,我可以改。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王跃进哪里禁得住她这样煽情?马上就抱歉得什么似的。

    他说:“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黄小凤仍是不死心地看着他说:“没有一点希望了吗?”王跃进拧了拧自己的大腿,咬着牙根说:“没有了!”

    黄小凤不再哭泣。她说:“我们不成,我就一辈子不找了。”王跃进被她这句话弄笑了,他说:“你很快就会忘了我的。”见他坚定,黄小凤也不再固执。停了一会她说:“你走吧,我要一个人呆一会儿。”王跃进看看她的脸,不像是悲痛欲绝。就说:“你不走我是不会走的。”黄小风指了指公园里的臭水湖笑起来,她说:“你以为我会跳湖吗?”

    黄小凤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很壮烈地走了,咯噔咯噔的鞋跟儿把王跃进的心硌得生疼。他能看得出她是真的伤了心的。王跃进心里也突然不好受起来,但结束得这样轻而易举,又让他多少轻松了一点。那一刻,他突然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憋在心里这么久的积郁倒腾出来。他想了一些伤心的事情,鼻腔开始酸起来,但在眼泪出来之前,心情却又平静了。“妈的!麻木了!”望着面前还没有发芽的一丛灰暗的小杨树,他觉得自己和这群光秃秃的小杨树是一样的心情,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凄凄惶惶、无助又无奈,却时时鼓胀着力气准备发出芽儿来。

    2

    春天是真的来了,人们转眼之间就换上了单薄的衣衫。王跃进一直以为对所发生的事情,学校是会给他个什么说法的。就是给了,他也是无话可说的,自己病了,就不能怪医生的刀子狠。可是王跃进静心等待了一段时间,事情不但没有发展反倒是逐渐平息了。殊不知,这样的事情,私下里议论得再高涨,真正拿出来处理,却没有一个人会出来作证。你领导又没逮住人家,凭什么处理?农校的校长本身就是个老好人,就是对犯了原则的也是得过且过,何况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呢!

    王跃进稀里糊涂又划过了大半年,人们对他的事情已经不再关心,转而去关心大事了。

    确实是有大事儿。阳城地区要撤地建市,一个地区分成两个市。除了保留现在的阳城市又把原来的新源县变成了新源市,两个市各带五个县一个区,就是把原地区的版图分作了两半。地区分了,人马也要分作两半,每个人都面临着抉择。还能有比这更大的事情吗?别人都有些着急。王跃进不急,急又有什么用,农校还不知道分给谁呢,总不可能学校也新建一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王跃进真的是没有想到,他的机会来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六月,王跃进因行政区划调整,去了新源市农业局。这一决定几乎是在瞬间发生的。

    组建新源市,现在阳城实权岗位上的人有许多不愿意调动,于是地区就把地直机关和所有事业单位都纳入备调单位。农校是事业单位,而农校校长肖明远与原行署管农业的何副书记关系好,这次调整,何副书记要到新源当市长。领导去一个新地方,总是想带几个心腹过去,他就选了肖明远跟他去当农业局长。肖明远当然是求之不得,立时就点了头。回家去和老婆说了,老婆也非常高兴,夫妻俩就做了几个菜,请农校的几个人喝酒。其实也是有目的的,他们二人合计着也想带三两个骨干过去。本来请的人里并没有王跃进,可校长去喊别人时刚好碰到他,就把他也喊了来。校长的心思不在王跃进身上,只顾着和其他的人海喝。王跃进本身就不会喝酒,一脚踏进来说走也不是,说留也不是,于是就站起来帮校长夫人端端盘子碗什么的。王:跃进前一阵子经常研究做饭,对炒菜熬汤有一点体会。校长夫人一时换不过手来,他就自告奋勇地帮助弄弄菜,几盘下来,立即得到了校长夫人的首肯。这大大提升了王跃进的自信心,校长夫人弄菜的时候,他也大胆发表自己的见解,真的很有见地的样子。有王跃进帮忙,校长夫妇的家宴弄得团结而又秩序,紧张而又活泼,里外都渐人佳境。菜吃得好酒也下得快,校长因为心里高兴喝得最多,大家都恭维校长说他的拳划得好酒量也大。校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也听不出里面有将他军的意思,越发地放开了和大家比试。这样几个回合下来,话都说不囫囵了。夫人知道他的量,出来阻拦了几次,大家也都说不能再喝了,他自己却还是一味地逞强。

    再喝进去,胃就明显地不听使唤了,立时对着桌子开始广播,吐得海阔天空。在座的一下子都散得老远,惟恐避之不及。大家都说,行了,不喝了。说着说着,一个个都借着酒气作鸟兽散。王跃进没有喝酒,就没有了走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帮校长的夫人收拾。心里明明是腻烦得不得了,脸上却表现得很诚恳,而且干得很卖力。其实往深处说,就肖明远对他和许彩霞的处置态度,王跃进是心存感激的。但他并不想把感激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如果不是校长碰巧遇到他,如果不是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也许王跃进的历史就得重写。所谓天无绝人之路,用在此时此地的王跃进身上,是最恰当不过了。这件阴错阳差的事情,可以说是王跃进在阳城农校两年里最漂亮的一次出手。

    校长肖明远和王跃进谈了要带他到新源去的事情之后,王跃进立刻约了许彩霞出去。两个人还是顺着河堤往南走。因为天还不是最热,河堤上不断地有人走来走去,只好一直的再往前走,直到人走得稀了,即便是有人也不会认得他们了,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地停下来。出事之后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王跃进很直接地问道:“我们的事情你家里人知道吗?”见他问这事,许彩霞似乎泄了气,懒散地说:“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还不是那个样子!”王跃进说:“我不能对不起你。”许彩霞说:“没有什么对起对不起的。”王跃进又问:“你丈夫现在怎么样?”

    许彩霞说:“挺好的,他说他不管我和谁好,只要和他好就行了。”王跃进面子上有点儿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许彩霞就又说:“我丈夫真的挺好的,他怕我离开他,还哭了呢!”王跃进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说:“我要到新源去了。我不想欠了你,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就得把你带走。”许彩霞是个粗粗拉拉的人,她竟然听不出王跃进话里的勉强,不是“要”带她而是“得”带她的意思,她那—会儿还产生了点为难的情绪。她说:“我还是跟他过吧!

    他对我好,孩子也总还是亲娘好。”

    话说到这里,王跃进知道,很可能这就是最后的诀别。他看着这个曾经和自己有过许多次肌肤之亲的女人,竟然有了一点感情的意思。王跃进看着许彩霞,许彩霞也看他,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因为很长时间都没在一起了,格外热切。王跃进卸下了心理负担,特别卖力。轻车熟路,大地当歌,情绪是空前的高涨,气氛是绝后的热烈。王跃进一边着力一边有点醋意地问她:“除了我,往后你还会让别的男人这样干吗?”许彩霞不解他的心情,实话实说道:“不知道。”王跃进听了,就更下死力用劲了。

    王跃进以为河堤一别就算是和这个女人彻底断了维系了,谁知道第二天许彩霞却突然变了主意。她公然在学校院子里找到王跃进,她说:“我想好了,还是跟你走!”王跃进一下子没了主意,自己说出去的话,不能马上收回来。但是,一下子答应,他又不甘心。他说:“你确定吗?

    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我还考虑啥呀?昨天晚上我就和他分床了。说好了今天上午去办离婚。下午咱就办结婚!”

    王跃进叫苦不迭,心里暗暗骂自己,心眼子软的人,活该吃臭屎呀!

    他知道是昨天自己那一失足,成就了千古恨。

    许彩霞一天里办了两件大事。

    所有区划调整去新源的人都可以带家属一起走,工作由组织统一安排。王跃进去找了校长肖明远,把他和许彩霞的事情说了。肖明远是个没有原则的人,说:“其他事情我不管,只要是家属就成。”王跃进得了这话就放心地走了。王跃进走后,肖明远的夫人狠狠地在丈夫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算我没看走眼,这孩子还真是条汉子。

    现在上哪去找这样负责的男人!”

    没有结婚仪式,王跃进把许彩霞带到了新源就算正式娶了她。

    到了一个新地方,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政府的宿舍楼刚刚动工,王跃进和大家一样租了一间民房,租赁费由单位报销。吃饭也是单位发餐券,在定点食堂包桌,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富有活力,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王跃进觉得全身都是劲,性格也开朗起来。

    王跃进以前和许彩霞在一起,总有一种占便宜的心理,觉得有一次是一次,就格外能调动起来情绪。现在天天可以在一起了,而且什么时候想要都是合理合法的了,他就觉得要不要都无所谓了。王跃进是个骨子里带点小浪漫的人,可他昔日为爱情设计的许多小浪漫在许彩霞这里通通是没有用途了。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分到房子,临时的家不太认真收拾,就那么乱着。天天下了班就互相串门,打牌抽烟聊大天。王跃进家里也经常过来人,他有时很想把家弄得好一点。他和大家的想法还不太一样,他和许彩霞的经历不同,惟恐被别人看轻了,就总想着周致一些,常常买来一些零食小吃还有一些花呀朵呀的装点一下浪漫。许彩霞哪里懂得这些?屋子里扫扫擦擦的弄干净就行了,王跃进买的小东小西的,她嫌碍事,只要看见了就乱七八糟地收到一起,把个屋子堆得像个鼹鼠的仓库。王跃进弄了几次就没了兴致,也就没了回家的兴致,天天待在办公室里,不舍昼夜地工作。肖明远也对他格外器重,各科室还都没有理顺,就让他临时主持办公室的工作。上上下下的一些应酬他处理得很不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潜力。有时候忙活得有点头绪,受了领导和同志们的赞扬,回家就兴奋,很想把自己的得意处说给许彩霞听听。许彩霞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对象,她根本弄不明白王跃进想要表达的东西。说了两次,王跃进就不说了,回家就更少了。

    有一天许彩霞突然告诉王跃进说她怀孕了。王跃进还像过去那样心不在焉地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看新闻,像是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直待许彩霞过来把他的手摁在她肚子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猛然间回过神来。他说:“什么?什么?”许彩霞说:“我怀孕了。”王跃进不相信似的看着她。许彩霞这一阵子越发地胖了,她那张虚幻的脸突然让王跃进觉得恶心。他好像现在刚开始想一个问题:难道我这一辈子就真的和这样一个女人绑在一起了吗?王跃进说:“孩子是谁的?我的还是他的?”许彩霞咧着大嘴乐了:“那还用说?肯定是你的!我来新源后才去掉环。”王跃进想一想也是,过去他们在一起那么多次都没怀孕。可是,他和这个女人就要有孩子了,血缘上从此就有了维系,那还有什么能够改变?

    面对残酷的现实,王跃进真正感觉到了束手无策。好像这时才意识到他别无选择,这个叫许彩霞的女人确实是他的妻子了。

    农业局长肖明远正在努力开创新局面的时候,夫人却急性阑尾炎发作,需要住院做手术。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可是治疗上仍然需要一段时间。他们这些区划过来的人,在此地大多是举目无亲,哪有人在医院里陪她?肖明t远犯了难。王跃进看出了这一点,就主动提出让许彩霞去帮忙。许彩霞和外单位的家属对调,被安排到了商管委的工会上班。工会非常清闲,上班好几个月可以说没办过一件正经事,几个人天天对着头喝茶聊大天。工会的主任副主任都这样,许彩霞就更别指望成就什么事业了。她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闲得时间一长,浑身骨头棒疼。王跃进让她请假去照顾肖明远的夫人,正好给她找个事干,她表现得比王跃进都热心。肖明远晚上没有时问陪护,许彩霞干脆搬到医院里去了,没日没夜地陪着。许彩霞嫌医院里做的饭菜不好,来来回回地从家里做好了带去,鸡鱼肉蛋没有重过样,把个局长夫人感动得不得了。感谢归感谢,肖明远的夫人毕竟是中专毕业,曾经在学校里当过校医,也算是有点文化的,骨子里有点看不起许彩霞,说话明显地带着优越感。许彩霞却不觉得,一天到晚地傻忙活,闲下来一会工夫,就像打机关枪似的海聊,恨不得把自己在娘胎里的事情都搜刮出来。但提到王跃进她就岔开了话题。肖夫人想,一定是王跃进交代不让说。其实王跃进并没交代过,是她自己不愿意说,她自己心里并不把这事当作光彩的事,甚至很羞于提起。说到女儿的事,许彩霞就嘴硬,她说:“自己生的,哪能说舍就舍得下,可舍不下又能咋样?人家现在看都不让看。”又说:“那一家人疼得很,想想我小时候受的那苦,也算是把她生到福窝里了,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嘴是硬着,眼里却是水里吧唧的。

    肖夫人就又觉得她可怜了。她虽然没有文化,可是对人实诚,说话也不绕弯子,这一点比好多文化人都强。想一想,觉得王跃进两口子都是靠得住的人。

    许彩霞在医院里照顾了肖夫人一个月,中间王跃进也经常去。他现在主持办公室工作,掌握财务大权,公私兼顾,从头到尾把生活用品备得足足的。肖明远两口子觉得这人确实会办事。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一段时间王跃进脑子里老盘桓着这句古诗,只记得小时候背过,却想不起是谁的了。

    农业局的班子健全后运转了一段时间,要配备中层领导。肖明远提出让王跃进当办公室主任,因为是他从阳城带过来的人,人也比较踏实,几个副职都没有表示异议。

    如果说来新源是事出意外,这么快升任办公室主任简直就像做了场好梦一样,说实在梦里他都不敢这样大胆想。要说也并不奇怪,来新源的好多人都是沾了区划的光,一夜之间就圆了当官的梦。可是别人是当之无愧,王跃进可不敢这样想,任命书下来几个星期他还老是诚惶诚恐的,觉得不踏实。他不好和别人说,就一次次地问许彩霞:“我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了?”许彩霞不明白他的心思,还以为他是在她面前卖弄,就说:“还不就是办公室主任嘛!多大的官我没见过啊?”许彩霞只是不会说话,虽然有一点小卖弄,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可这一句话却把王跃进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背过身去,不再理她。但内心依然禁不住小高兴,在心里骂道:不就是个鸡巴副专员?儿媳妇还不是照样被我睡!翻过个儿来二想,自己的媳妇,是被人家的儿子先睡过的,觉得是人家沾了自己的便宜,心里又酸酸的不是滋味。

    当了官的王跃进很快又得了个大胖小子,不管他心里对许彩霞怎么样,见了自己的骨肉他却是透骨的亲。许彩霞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孩子生下后身体虚。王跃进抱着儿子睡了两夜,一会儿屙一会儿尿的,他这才从内里体会了父母养大自己的艰辛。他想起来过去许彩霞说的,将来他和夫人养了孩子,她教他们养育的事,禁不住偷偷地笑了笑。现在他的孩子不但要许彩霞养,还要许彩霞亲自生。这真是姻缘天定,世事难料。

    王跃进的爹娘初始还因为儿子找了个二婚,百般地不高兴,一直不肯来。儿媳妇生了孙子,他们才第一次打照面。看见许彩霞长得如此富态,个子高高大大的这么体面,如今又为他们生了个大胖孙子,又觉得儿子不吃亏了。许彩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一天下来,把个爹娘喊得亲生的一样。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儿,反过来又教导儿子,说这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一定要对人家好一点。

    许彩霞因为生儿子,在家里的地位大大稳固。从此更是婆婆妈妈地塌心当了主妇,越发地不讲究。

    政府宿舍楼盖好后,王跃进分了个小套,两室一厅。

    许彩霞把家里弄得像个鸡窝,把自己弄得像个鸡婆。王跃进现在一个月还想不起和她办一次事。他现在不爱回家,除了许彩霞的因素,孩子哭闹也让他心烦。他当办公室主任有签字权,能常常密切联系几个群众到馆子里撮一顿,他和同事们处得不错,对人又实在,很快有了一些群众威信。

    现在的王跃进说话办事真的很有个领导的样子了。

    儿子三岁上了幼儿园。许彩霞养儿子这几年不但没有瘦,反而又胖了十几斤。亏她长得高大,并不显得臃肿,身上的肉也瓷实,看起来脸上油光光的没一点皱纹,显得很年轻。夫妻间的性生活又恢复了一些,这方面没有让王跃进受过委曲。王跃进在外面也不是个花里胡哨的人,就是受了委屈也不至于像当下的一些年轻干部一样乱来。他只是有时想一想,觉得他和许彩霞的婚姻忒窝囊了点,再想一想,都过成这样了,也就罢了。按现在的话说,王跃进是个具有一点小资情结的人,渴望浪漫时没资本,妄想解脱时又没有了胆量,听天由命又终归是不死心。

    年轻人节假日带了家属在一起聚一聚,或者单位谁的红白喜事带了家属一起去。逢这种场面王跃进一律回避。

    没人看见王跃进和许彩霞一起走过路。

    王跃进的办公室主任当得得心应手,因为他是把办公室当做家来对待的,还因为他对肖明远的感恩戴德。他觉得干不好这个办公室主任,就对不起肖明远。肖明远那边,起初用王跃进,只是因为是自己带过来的人。王跃进干了一段时间,他就觉得这个办公室主任,非他莫属。这人把上上下下的关系协调得一团和气,省了他不少心。文字功夫也是出人意料地好,开始他写的材料肖明远还要把把关,后来看都不看了,无论是上报还是作讲话稿用,保证不出一丝纰漏。肖明远是个有点缺少主见的人,王跃进很快成了他的智囊,好多事情实际上是他在背后操纵,面上却一点都不带出来。“这小子,”肖明远说,“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表面看起来是没啥主见,其实是个有主意的人,保不准将来还是个帅才。”夫人听了,就得意了:“还是我慧眼识珠吧!”

    王跃进的办公室主任当了三年多一点,正赶上市里根据中央干部工作改革的要求,公开选拔处级干部。农业局放了一个副局长的职位。肖明远弄清楚了,这个职位是谁考进来谁当。与其让一个陌生人过来,还不如让自己人争一争,就竭力鼓动王跃进试一试。王跃进本来是没有抱什么期望,说是公开选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但出于对肖明远的尊重,只好报了名。王跃进没有结婚的时候一直是个书虫,结婚成了家要说自由支配的时问应该少了,可他和许彩霞一贯没有话说倒是有益处的,下了班就常常自己抱了本书看,底子一直是比较牢固的。公选结果出来以后,王跃进竟然得了个全市第一。他自己像是做梦一样,很轻松地坐到了农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上。王跃进仍然恍惚得如同当初当科长一样。回家本来还想问许彩霞:“我现在是局长了吗?”想想过去许彩霞给他那一板砖,又闭了嘴。倒是许彩霞憋不住了,问他:“你不是当了局长吗?

    还是自己考的,怎么也不见个喜色?”王跃进就做出满脸的不在意说:“这算什么呀?不过是个副的,你见的官比这可大多了!”许彩霞听不出是在损她,仍哧哧地笑。

    王跃进当了副局长后,依然是韬光养晦,夹着尾巴做人。尤其是在肖明远跟前,更是谦恭得不得了,生活上刻意关照,局长的公私事务他一概打理得滴水不漏。工作上大胆建议,动脑筋想思路,配合肖明远把个农业局搞得红红火火。要说农业局在市里的位置并不十分重要,可是事在人为,王跃进出了不少主意。“要想有地位,必须有作为。何市长带你过来,还不是让你给他露脸的?”王跃进跟肖明远献计道。然后带着一拨人,到偏远的农村搞调查研究,回来后立马以肖明远的名义向书记市长写了调查报告,提出“强村富民,底层突破”的新思路。谁知道这个思路刚好赶上中央农业工作会议召开,上上下下都在关注农业。报告很快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认可,立刻在一个县里搞了试点,连省委书记都亲自到试点视察,而且把这个试点作为他的工作联系点。肖明远是个对自己要求不算太高的人,没有想到会出这么大的风头,心里反而不踏实。在领导那里就反复举荐王跃进,领导都知道了农业局有个叫王跃进的年轻干部,是个人才。

    天下之事,说来真的无巧不成书。王跃进当副局长不到两年,试点县的县长死了。自己一个人半夜开车到省会办事,跟谁都没打招呼,回来的时候和大货车相撞,人撞得惨不忍睹。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市里措手不及。

    先别说追查责任了,这个县是省委书记亲自抓的点,工作上出了纰漏,可是干系重大。所以找一个合适的县长才是当务之急。市长和书记几乎同时想到了农业局的王跃进,他们已经知道了“强村富民,底层突破”的思路其实是他鼓捣出来的。这也符合省里提出来的要把年轻干部放到第一线的要求,岂不是一举两得!书记把这想法向省委汇报了,省委也支持。没超过三天,王跃进又稀里糊涂到县里当了县长。

    运气来了,夜壶都挡不住。王跃进想起老家的一句土谚。

    王跃进当县长这件事在全市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过去王跃进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很少有人会提起他的家庭私事。他当了县长就不一样了,马上成了公众人物。人们又重新翻出了他和许彩霞的旧闻,挤眉弄眼的闲话飘得满世界都是。闲话传到王跃进的耳朵里,他自己也感到不甚光彩。但确实是说不起嘴的事情,只能自己生闷气,把怨恨都堆积在许彩霞身上。他当了县长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回家。

    3

    黄小凤到县里去找王跃进的时候,是王跃进当县委书记后的第四个年头。

    那时候,王跃进已经在这个县干了七年。别人不厌倦他自己都有些厌倦了,而且是对整个官场的厌倦。在中国,你如果做过县长县委书记,就等于你什么样的滋味都尝过了。县里这一级,权力可以说是大得无边,而忍受的煎熬,承担的责任,也是外人所不能知晓的。每天都绞尽脑汁想把事情办好,每天又担心什么地方会出了故障。就像暗夜里在冰上走,不知道危险会来自何方。那种心灵的焦虑,是他最不能承受的。王跃进是个具有田园风格的人,什么事情,只要滋味尝到了,就会让他失去兴趣。

    王跃进那天正关在办公室里和县长商量事情,工作人员进来说有个女的急着见他。这是王跃进日常的功课,每天办公室的门口都免不了有人排队找他。他皱了皱眉说:“等着!”过了一会儿,通讯员又进来报告说,那个女的马上要见他。王跃进就有点不耐烦了,说:“什么样的女人这么不懂得规矩?”县长就同他开玩笑:“别发火,也许是相好的来了,不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县长说笑着退了出去。县长刚出去,一阵香风就飘了进来,伴着香风刮过来一个判断不出年龄的女人。一米六多的个子,略微有点胖,但是越发显得珠圆玉润。女人让王跃进的眼睛亮了一下,王跃进心里说,怪不得如此霸道,原来是有本钱的。

    但是他只看了一眼,立刻又把眼睛落在眼前的文件上,沉着道:“找我?”女人笑着说:“真是贵人眼高,不认识了啊?”王跃进又打量了她一眼,依然沉着脸说:“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是黄小凤。”那女人说了便拿眼瞥着他的表情‘。王跃进愣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了,站起来笑着说:“怪:你,怪你,漂亮得让我不敢睁眼,怎么认得出来?”黄小凤说:“都十几年了,哪里还有漂亮。”这样说的时候,表情却是十分的得意。王跃进看了她的表情,知道她心里这阵儿想的什么,不好再说下去,心里却着实承认她是比当初要有味道得多。王跃进说:“你怎么会突然来了?”黄小凤说:“早听说你在这里,一直不好意思来找你。今天是到平西市办事路过这里,如果等不上你我就走了。”王跃进想起县长开的玩笑,脸突然红了一下:“我哪里会知道是你呀!”

    俩人都到了怀旧的年龄,如今在他乡相遇,气氛因此也有些温馨。开始时王跃进客气的成分更大一些,两个人聊了各自的工作。这么多年的沧桑和业绩,成了二人长嘘短叹的由头。后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各自的婚姻和家庭上。王跃进只淡淡地说,儿子已经十二岁了。黄小凤笑了笑说她早就听人说了。王跃进脸上的表情就有了点不自在,他不知道黄小凤听说了的是什么。其实黄小凤这样说并没有太多意思,黄小凤又用很随便的语气说:“我是结了婚又离了,现在是自由人。”她这样满不在乎地介绍她的婚姻情况,王跃进反而不好细问了,但突然来了谈话的热情。再往下说,双方心里仿佛都带了感觉。像一个懵懵懂懂的下午,突然被滋润了一杯上好的清茶,让人受用起来。正在兴头上,黄小凤看看表说要走。王跃进意犹未尽,坚持留她吃饭。黄小凤本来就是虚晃一枪,看他执着,当然是正中下怀,无不欢欣鼓舞。

    两个人到宾馆安排了一个包间,要了菜和酒。喝了几杯,话头好像都在舌头尖上沾着,越说越稠。俩人推杯换盏,不消一刻工夫,黄小凤的眼神就斜睨了,更有了点当年的模样。她飞红着两腮说:“这么些年我一直就想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就看不上我?”王跃进不说话,自己又连喝了两满杯酒,然后就把他和许彩霞的事情全部说了。

    这是他第一次和人说起他和许彩霞的事情,他一直以为他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现在却很轻松地说了出来,甚至带了点调侃。说完了,他自己竟然真的觉得轻松起来。真可谓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十几年的工夫就这么一晃眼就划过去了,其实怎么过还不都是一辈子。黄小凤听了却泪眼凄迷起来,她说:“你当初为什么不把这些说给我呢?”王跃进说:“我要是给你说了,你能接受吗?”黄小凤说:“我倒不在乎。我还以为是你看不上我,对我打击挺大的。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王跃进就有点感动,拿眼睛看着她,也不说话,又连着和她碰了两杯。碰完杯王跃进突然设想,如果当初他和许彩霞没有发生关系,直接和黄小凤认识,他现在的家庭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脑子里想着许彩霞那一摊子,看看眼前的黄小凤,简直有天渊之别。这样想着就恍惚起来。两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状态,没吃多少饭,一斤酒却没了。王跃进觉得有点醉了。黄小凤却依然十分清醒。

    吃完饭,王跃进在宾馆楼上安排一个单间,让黄小凤休息。他把黄小凤送到门口,原本确实是没有打算进去的。黄小凤非得让他再进去坐一会儿,有点撒娇的意思。

    王跃进就进去了。

    一关上门,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夏天的衣服单薄,也不知是谁先扯了谁的,反正顷刻之间就脱光了。黄小凤是有点胖.,肉也松了,年龄的确是不饶人的。刚才有衣服扎裹着,满有型的,现在脱了躺在床上,很紧凑的身子一下子变成了一堆松肉,好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王跃进有点失望,热情顷刻间跌落下来。许彩霞也胖,虽然皮肤不太好,但是一身结实的肌肉疙瘩,该鼓的鼓该凹的凹,身子并不见衰相。这样一想就分了神,精力老是集中不到一个地方。做出急切的样子要进去,试了两次进不去,情绪就更灰暗了。想罢手,气氛难免尴尬,再试就越发地紧张。黄小凤并不怪他,也不着急,很耐心地引导他。她那一刻的样子让王跃进的脑子里又浮现出许彩霞第一次教导他的情景来。现在换了时间、地点、人物,却仍旧是个熟练的娘们呀!这样一想,就更加索然无味了。他勉强让自己在她身上趴了一小会儿,他说:“看来是不行了,我喝多了。”

    两个人匆匆地穿了衣服,谁也不看谁。

    王跃进和许彩霞生活了许多年,虽然他打心里看不上许彩霞,可在外面并没有出过轨,他是有道理紧张的,而且是臆念和结果的差异,他甚至很懊悔。黄小凤尽管是单身,对男人似乎也很饥渴,但他毕竟是和王跃进第一次这个样,所以既要显得很羞愧,弄出来点追悔莫及的气氛,又确实掩饰不住自己失望的内心。场面就更尴尬了。

    又坐了几分钟,王跃进借故下午有会要走。黄小凤弄出来点幽怨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盯在自己的脚尖上。他兀自写了电话号码,压在黄小凤的手表下面,告诉黄小凤说休息好了给他打电话,他过来送他。他夹着包走到门口,觉得这样寡情地走了,像逃跑似的,有点不妥。就回转过来想揽一下黄小凤。看见黄小凤已把镜子和眉笔拿在手里,沉浸在自己的眉眼里,他就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出了宾馆的门,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明晃晃的太阳,射得他几乎要流出泪来。。

    王跃进下午确实有会。他坐在主席台上,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和黄小凤分手的时候怎样应付。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的,想一想,事情就这样了,再想一想,总像是丢了什么。更像是小的时候,倾其所有买了一件心爱的东西,欢天喜地的拿回去打开一看,却发现那东西是假的。回头再找卖东西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黄小凤走的时候却没有打过来电话,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王跃进突然决定要回市里去。

    许彩霞正在家里看电视,邋遢得像一朵开败了的百合。她人那样高大,却穿一件破旧的白色泡泡纱睡衣,头发没有梳理胡乱地挽在脑后。儿子上了寄宿中学,现在家是她一个人的家,就更加没有心情收拾了。她看见王跃进回来,喜出望外,咧开大嘴就乐了,简直像头快活的母狮子。王跃进看到那张脸突然想掉头就走,可中午的事情梗在心里更不好受,就把目光落在电视上不再看她。许彩霞一点都看不出丈夫的腻烦,只管渴不渴饿不饿地乱问一气。王跃进烦躁地说:“行了!弄水去吧!”许彩霞被他的呵斥娇宠着,欢欢喜喜地去放洗澡水。

    王跃进洗完了澡也不说话,径直上床去躺了。许彩霞浑身都颤抖起来,忙不跌地去洗了洗,跌东倒西地摸到黑暗的卧室。王跃进在家她不敢开卧室的灯,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等她偎到自己跟前,整个下午困扰在王跃进心里的忐忑突然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滔天的愤怒,他把自己丑陋无比的女人按在身下。结果出人意料地好,没有出现任何障碍,他把身下的女人折腾得哭爹叫娘的。

    想一想下午的事情,王跃进不由得悲从中来,自己好端端的这一辈子,注定要被身下这个如狼似虎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吞噬掉。

    王跃进以为他和黄小凤这一档子突如其来的荒唐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只是有点龌龊,想都不愿意去想了。过了一段时间黄小凤却打来电话,好像是喝了酒,语气带点醉酒的放肆。开口就嗔怪:“你是不是把我忘了?”王跃进一下子就听出了是黄小凤,心里有些反感。但他故意装出听不出谁的样子,朗声道:“是谁啊?

    有什么事儿吗?”黄小凤生气地说:“我是黄一小一凤!”

    王跃进立刻做出道歉的姿态,说:“我就说是谁这么放肆。”他这样说既不软不硬地让黄小凤吃了个没趣,又一下子把距离拉得很开。黄小凤却不理会他这一套,仍然撒娇犯嗲地抱怨:“才过了几天,就把人家给忘了?”王跃进说:“不是忘了,是事情太多脑子顾不过来。再说我那天确实是喝多了。”黄小风听了马上高了声音说:“哎哟,你先别撤,我可不会粘住你。”王跃进这下更觉得不舒服,可也不好一下把脸面扯破。就说:“你怎么这么说?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然后又问:“你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有什么急事吗?”黄小凤说:“有事。”王跃进说:“什么事,你尽管说。”黄小凤说:“我们两个的事。”王跃进想说,我们两个有什么事?嘴巴已经张开他突然又咽回去了,他能说他们之间没有事嘛!

    过后的一段时间,王跃进又接过黄小凤的几次电话。

    有时他正在忙,就应付她两句。那边听出他在忙,也还有分寸。有时逢他不忙,正好心情也闲着的时候,就陪她闲扯几句。这个女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说起话来知道怎样掏王跃进的耳朵眼,尽拣让王跃进发软的话说。有时候恰好王跃进也喝了酒,想想自己的家庭生活,这个在他脑子里还有些虚化的女人就寄了他的闲情,两个人会聊出一点点味道来。这样一来二去的,竟然又有了一些模糊的情绪。特别是黄小凤那边,有时真像是动了真情,突然冒出一句:“我爱你!”一时让王跃进语塞,也只好大着舌头还一句:“我也爱你。”说完了自己也吓了一跳,守了几十年对谁也没说过的这句话,居然在这儿给出卖了,就像自己精心收藏的一罐银圆,突然被告之已经贬值了一样。再想一想,也无所谓了,既然床都跟人家上了,还立个破牌坊干啥?反正这话放着不说,闲了也是闲了。

    黄小凤说:“你什么时候回阳城来看我好不好?”

    王跃进说:“有时间我会去的。”

    王跃进这样答应本来是应付黄小凤的,可后来王跃进真的去了。他去阳城开会,吃了晚饭看了新闻联播,又按部就班地散了步,就百无聊赖了。好像是突然想起来黄小凤就住在这个城市里的。翻出电话本找出她的号码,用宾馆的电话给她拨了个电话。电话震铃的时候,他还在想着,最好别找着她,这样再说起来也算是来看过她了。哪知道电话刚响了两声,那边黄小凤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听到黄小凤温热的声音,他就又找到了点儿俩人在电话上聊天的感觉,说无情又像是有情的样子,于是他就真的去了黄小凤的家里。

    两室一厅的房子,装潢得像宾馆的豪华包间,却比宾馆多了许多小摆设,俗是俗了点,但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比起他和许彩霞的家来,已经是天上地下。王跃进心里又是一阵的感慨。黄小凤穿了一件两件套的粉红真丝睡衣,借故热又把外面的脱了,只留了条紧裹在身上的吊带短裙。胳膊腿上的肉都像是胖藕一样地白嫩着,眼波里更是涌动着万种的风情。王跃进觉出了下身的躁动,但却故意纵容它继续泛滥。黄小风给他拿了男人的睡衣和鞋子,像对待自己的男人似的说:“洗洗去吧!”王跃进轻飘飘地进到浴室里,进去时他还在疑惑,她自己一个人过,怎么会有这么齐备的男人的物件?可是身上的热流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就把这个问题给淹没了。两个人这回是从容地宽衣解带,因为有前一次的阴影,各自都小心翼翼地捕捉着自己和对方的情绪,竟然少了热切。表面上又都尽量掩饰,做出一副很从容的样子,好像是在对付一份辞职报告或一份购销合同。

    有了’这次事情,王跃进和黄小风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说起话来就不再有客气,甚至是亲密了些,却又不同于恩爱夫妻的那种亲密。不过那种亲密,王跃进也从没体验过。让王跃进不解的是,这个事情并没影响到他对许彩霞的情绪,他回家的次数反倒比过去多了,对许彩霞也比过去好了。儿子要是在家,他就会更好一点,王跃进在儿子面前从来不为难他的母亲。王跃进还给了许彩霞一些钱,让她也去买些衣服。这样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许彩霞感动得都有点不知所措了。人家原配的夫妻都闹离婚,对她这样的王跃进却没有嫌弃过。许彩霞从心眼里认定王跃进是个有良心靠得住的好男人。

    王跃进又顺便或者专门去过黄小凤那里两次。彼此熟悉了就更从容。有一次,王跃进看到黄小凤的肚子有妊娠纹,就问:“你的孩子呢?”黄小凤说:“在我妈那里养着。”黄小凤也到王跃进的县里来过几次。过去两个人没这种关系,王跃进还能大大方方陪她吃饭。现在来了王跃进就把她安排在宾馆里,偷偷摸摸地见上一面。不见面在电话里说得热切,见了面反而没什么可说了。到一起就直奔主题,不觉得亲也不觉得厌烦。完了事俩人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各自想着心事,然后才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一次王跃进问她:“你离婚后,除了我还有没有别的男人?”黄小凤说:“男人最爱纠缠的问题。你呢?”

    王跃进说:“没有。”黄小凤说:“我要说有,你是不是很失望?”王跃进笑了一下。其实王跃进问这句话,只是想找个话头,不管黄小凤怎么回答,他都像是谈论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的女人一样,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心里更是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黄小凤这样回答,让王跃进觉得她很老到。

    两个人的关系保持了两年多,像拉锯战,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胶着状态。没有热切,但是也没有断的理由。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也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保持着。

    谁都:不会料到,事故会出在许彩霞的身上。

    新源新近成立了一个科技开发区,副地厅级规格。县里几个挂了号的正县级干部虽然都急着升迁,可对科技开发区这半格又都看不上。有职没权明升暗降啊!王跃进倒是很想去,他在权力的风口浪尖上经过了长时间的摔打,已经失去了兴趣。而且他骨子里流淌的那种田园化的情绪,一个时期以来一直占着上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知识分子的的那种情绪化的心绪,让他渴望有更多的时间去关照自己的内心。其实以他的能力和人品而言,他还正处在非常强劲的上升期,他每年为群众办的几件实事,比如在全县推广养殖业,使三分之二的农民脱贫;力排众议修建的一座软硬件过硬的高级中学,把流失的生源和一些外地的优秀教师吸引过来,使全县的升学率提高三十个百分点等等,已经引起了省市的高度重视。可是他现在就是巴望着退下来,一言九鼎的职权,.既让他感到位高权重的快感,又让他虚脱。另外,他血液里那种纯粹的农民血统也让他非常容易满足,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这样也就行了。以他现有的地位在他们老王家的族谱上已经可以重重地书写一笔了。他当了七年县官,为老百姓干了数十件好事,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特别是建学校、修公路这样功载千秋的大事,一个平凡的人一辈子能办一件就非常难得了。王跃进有时还会冒出一种奇怪的思想,他的官职越大,许彩霞就越发得了便宜,这个女人能承受起那么大的造化吗?

    王跃进晚上赶到市委书记的家里去想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这个时间去,是他们这些一把手的特权。市委书记应酬还没回来,书记的夫人正在跟什么人煲电话粥。这书记夫人原来是在市直机关里当一般干部,随着丈夫的得道已经升迁为某局的副局长。她喜欢别人的夸奖,喜欢听到诸如里里外外一把手这样的话语。王跃进深谙此道,客套完毕,就开始发糖衣炮弹,把个夫人轰得欢天喜地的,还故意做出抱怨的样子说:“我这一辈子为了你们书记把自己都奉献了,如果我早几年上来,还能待在这破岗位上?”

    王跃进说:“两个人从政,总得有一个人做出牺牲,要不就把孩子和家给荒废了。”夫人说:“说的也是,天天忙里忙外,你们书记也不关心我,香港回归几年了,我连香港都还没去过。”王跃进听明白了,知道今天的马屁,是要付出经济代价的,但又不能绕过去,只好说:“那还不容易,要是走得开,给你办个去新马泰的旅游护照,在香港也停几天,出去轻松轻松。”夫人说:“那太好了,我女儿也正放暑假,正发愁没地方玩儿。”王跃进说:“这几日我就落实。”夫人看王跃进应得实诚,觉得也该关心关心人家,又说:“你爱人呢,何不一起去?”王跃进本来想说,她一个粗人,哪能配去这些地方,还不把人家的环境都给污染了!可是再一想,许彩霞倒是个伺候人的好材料。让她跟着出去做个行者,倒是非常合适,就又改了口说:“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要是能去就让她陪你们去。”

    许彩霞是沾了市委书记夫人的光有了一次出国旅游的机会。走的时候王跃进塞给她两万块钱,再三告诫她要多长个心眼,逢到花钱的地方有眼色一点。

    许彩霞陪了书记的夫人和女儿跑得晕头转向的,人家个个玩得兴高采烈的,她并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就是树啊山啊水啊的和家里差不多,却平白花了那么多的钱。跑跑吃吃睡睡,怪累人的。因为是跟的旅游团,并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几天过去,许彩霞就只是晚上给那母女俩结结国际长话费。书记夫人是每到一个地方先给书记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的,不知道有几多恩爱,其实是不放心丈夫自己一个人在家。书记的女儿也正谈朋友,同样是一有空闲就没完没了地打。一天下来电话费就要一千多元,许彩霞惊得咂舌头,幸亏是王跃进提前有交代让她不要乱说乱问,她真不知道她们在电话里都会说什么。她和王跃进在电话上,从来没说足过三句话。

    她们那天是去看了泰国的皇宫。听宫里的解说员讲整个宫殿都是金子镀的,那得多少金子啊!许彩霞这才算开了眼界,激动得不行。晚上那母女俩跟家里人打电话,也让她突然有了打一次电话的冲动,除了要急于述说,另外还有一点点的虚荣的意思。她总不能出来这些天一个电话都不往家里打,就是做样子给她们看也要打一次。

    许彩霞装模作样地拨通了家里的号码。这可是国外,往家里打电话还是有点紧张的,她重复了几次才把国内代码和区号拨全。家里要是没有人就算了,她想。电话却一下子就通了,和打市内电话没什么不一样,这让她松了一口气。电话响到第三声她就听到了王跃进的声音,该怎么同他说呢?她说:“喂!”王跃进那边也说:“喂!”她又喂了两声,王跃进那边仍然是喂喂地回应。她再说:“喂!”

    声音提高了一倍。那边却说:“谁啊?怎么不说话?”仍然是喂喂了几声,就挂断了电话。许彩霞这边有些不知所措,书记的女儿说:“国际长途有时就这个样子,你再重拨一次可能就好了。”许彩霞不好意思就此罢手,只好硬着头皮重拨了一次,结果和上次一样,两个人在电话两端相互喂了一气,仍然是许彩霞这边能昕到王跃进的声音,王跃进那边却显然听不到这边的声音。王跃进喂了几声,又问了怎么不说话。许彩霞以为他又要挂断。他那边却兀自说了一番让许彩霞莫名其妙的话来。他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黄小凤,、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我不想和你怄气,其实我们在哪里见面还不是一样。这家是我老婆的家,我把你带回来对她不公平。你要是还生气,那就算了!”王跃进说完就挂了。许彩霞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放了电话就傻了。要说她傻她竟然还知道掩饰,一句话没说,坐了一会儿,就到洗手间去了。

    张大嘴不出声哭出两眼泪来,再仔细想想王跃进的话,并没有打算要和她离婚的意思,而且好像是偏向着自己的。

    许彩霞从心里更加肯定了王跃进,终归是个靠得住的人。’

    这样一想,心就安定下来许多。

    余下的几日许彩霞仍然是没事一样地陪了她们玩,反而因为有这事顶在心里,想明白了许多道理。人活着还不就是吃吃玩玩别委屈了自己!突然想开了,再游山逛水就觉得有意思了,到底不冤枉出来一趟,交给旅行社几千块钱。特别是回到香港,跟着书记的夫人和女儿一起买衣服,看那女儿买一件希奇古怪的小背心就要花去她一千多元,心里疼得不得了。自己咬咬牙也花几百元买了两件,后来那女儿又指点她买了一身“宝姿”的套装,也一千多元。人靠衣装,穿上试试还真有点县委书记夫人的味道了。许彩霞想,回去以后如果王跃进不跟他提这方面的事,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许彩霞回去后果然没有再提那电话里的事情。王跃进自己心里却犯着嘀咕,原来第二天那黄小凤打来电话,她头天晚上有事根本没打电话。自己说的话给谁听去了呢?

    许彩霞尽管要求自己闭口不提,心里还是忍不住做文章。她让亲戚帮助打听市里哪个部门有个叫黄小凤的,打听了一圈都说没有。她的一个在阳城工作的表弟却说,阳城的粮食局有个叫黄小风的。就算是重名也不会连姓都一样吧?许彩霞拿不准是不是一个人,不敢前去找人家。仍然让表弟接着打听,说那女的离了婚,一个人过,名气很大。大家都说她和市里的某一个领导相好,并且和那人私生了一个女孩,在她妈那里养着。许彩霞不死心,停了两天,憋得脑袋都是疼的,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要给那女人写一封信。许彩霞尽管只有初中毕业,字却写得不错,这是她下死力气练庞中华字帖的成果。许彩霞工工正正地写了这样一段话:黄小凤小姐:

    女人也要讲信义,你要和人家好,就好好养活人家的孩子,不要再和我们家老王拉扯。要是真和我们家老王分不开,就干脆和人家断了。做人要有良心!

    许彩霞写完了并不署名,如果不是和王跃进有瓜葛的,即使看了,也会一头雾水。

    那黄小凤接了此信,反复琢磨了几遍,还以为王跃进这边什么都暴露了,就拿了信来找他。王跃进看了笔迹,竟然真的是许彩霞写的,想不出她还有这样的心计。这段时间她表面上什么都没带出来,对他反而更殷勤了些。现在仔细想来,是少了她经常咧着大嘴傻呵呵的笑声,其实那种不带一点忧虑的笑声是让人听了心里踏实的。王跃进怔了一会,故意愁着脸对黄小凤说:“看来这事要闹开了。”黄小凤说:“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就分开吧,省得日后闹出什么事情来对你影响不好!”她这样说其实是怕事情败露,自己两头都落空。王跃进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同十几年前的那次分手比较,这次她是真的不带一点伤心的。就问:“那信里写的男人是真的吗?”黄小凤说:“是。”王跃进:“孩子也是真的?”

    黄小凤说:“是。”

    两个人喝了一阵子茶,聊了一些别的事情。连一点欲望都没了,就那样散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王跃进偶尔想起个叫黄小风的女人,竟然会疑惑自己同她有过那样一段经历。而且他还常常把这个黄小凤和十几年前的那个黄小凤,当成是两个女人。

    4

    王跃进是个精神生活比较富足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是书和音乐了。王跃进上学的时候就爱看书,图书馆的书差不多给他翻了个遍。工作理顺以后他还是爱看书,看到有什么好书就忍不住要买下来。就是当了县委书记后,每次出差但凡有机会他仍然是喜欢逛书店,在书店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他看书很杂,从加西亚·马尔克斯到里尔克、福柯、爱伦堡,等等,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桓过。中国的现代作家里他比较喜欢刘震云余华刘小枫等一些人。小说类的,诗歌类的,哲学类的,杂文评论类的,他无一不涉猎。哪怕是有一句话能打动他,他就会把这本书买下来。倒不是因为他买书可以报销,而是他对书有着特别的偏好。他存了许多书,他的机关的住室实际上是个书库。王跃进不是个太稀罕钱财的人,他经常拒贿。

    但是,谁要是送他两套好书,他从不拒绝。这几乎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有求于他的人都想办法给他买一些比较热门的书。现在的书价是挺贵的,买过书的人却很快发现,王书记只记书不记人,那些送过书的人,往往没办成什么事,送书人的热情就淡了。但也有一些人因为书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其实王跃进自己就是一座书库。他读的书不但多,而且精。王跃进还非常喜欢音乐,一些中外的古典名曲,常常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令那些搞专业的瞠目结舌。

    在车子上跑着的时候,王跃进从来不玩古典,他只听民歌,因为古典必须是在一个可以哭可以笑的地方欣赏。

    民歌他只听蔡琴和宋祖英。这两个唱民歌的人,代表了城市和乡村两极。蔡琴代表了咖啡馆,哥特式建筑,落满黄叶的深秋的街头。宋祖英代表了湘西的竹楼,村社的烟火,让丰收压迫着的枝头。尤其是对宋祖英,听了一段时间就有些痴迷了。他知道这是他长期待在农村的结果。农村容纳不了蔡琴,蔡琴也只遗落在城市的夜空里。他把宋祖英笑得很甜的艺术照安装在电脑的显示屏上,一打开电脑就能看到她在对着他笑,听到《今天是个好日子》那首让人心情渐渐地好起来的背景歌曲,他一天的心情就会真的好起来。

    王跃进在县里工作时,有一个房地产商听说他喜欢宋祖英这件事,曾经暗暗地记在心里。过去这个人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想了很多办法去接近王跃进,都没有成功。后来王跃进主动视察他的施工工地,看了以后,就要求县里把许多工程交给了他,还亲自给他协调贷款。他是看好了这个人的工程质量和发展潜力,这个人的公司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全省建筑行业的明星企业。王跃进要回市里工作了,这个人出于对他的感激,准备花大价钱把宋祖英请过来,让她亲自给王跃进唱上一曲。去协调这个事的人打回电话说,请宋祖英要开价八十万。他二话没说,就让人连夜带了一皮箱现金去了北京。不知是哪方面的原因那人并没把宋祖英请过来。后来这件事情传开了,一时间舆论纷纷的。王跃进听说了却一点不反感,甚至和房地产商一样遗憾。只是想不出如果那宋祖英真的来了,面对面会是什么样子。

    王跃进走的时候,那个没能为他请到宋祖英的房地产商哭了,许多老百姓都哭了。王跃进也哭了,王跃进知道他们哭过之后很快就会把他忘记。可他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掉,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能让老百姓哭的干部,而是他呕心沥血的这七、八年,仿佛把自己有用的东西都淘尽了。他像个曾经沧海的老人那样,现在可以静静地坐在海岸,去看云卷云舒了。

    当了科技开发区的党委书记一年后,王跃进曾经带人去了一趟深圳。说是去考察特区的先进经验,实际上也是借故出去闲散几天。工作岗位转换以后,他的思想也转换了。过去他在县里时结识了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姓袁的老乡。俩人在一起聊过几次,还非常投机,因此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王跃进看见老袁,就好像看到了一座活力四射的城市。老袁几乎就是这个沿海城市的缩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知疲倦,好像总是充满着享受不尽的快乐似的。其实老袁的家庭并不幸福,他老婆是广东当地的人,当初他在这里当兵时找下的,也是为了自己落脚着想。女人没文化又不好看,仗着结婚时家里陪嫁了一些财产,天天扯着鸡一样的嗓子对老袁颐指气使。老袁现在自己生意做大了,离婚总觉得不忍心,得过人家的恩惠,又一起生了两个孩子。不离婚心里分明又不爽快,干脆就不回家,反正他在外面怎么样女人也管不了。看觅他,王跃进就常常在心里感慨,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在生活里落下遗憾的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但人家活的就是这么潇洒!想想自己,好像总是在阴影里走不出来。人生真如老袁说的那样,如果自己不跟自己找快乐,那世界上哪还有快乐?

    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喝了许多酒,王跃进大概有七八两的样子。嘴上撑着不服输,心里却有了几分醉意。

    吃过饭王跃进有点兴奋,再三邀老袁到宾馆里聊天。

    老袁却借故喝多了死活不肯,要他早点休息。在房间门口道了再见,王跃进觉得浑身燥得慌,关了门就扯衣服,想冲个凉。回过头来却惊出一身汗来。床前坐了一个妙龄的女孩,大概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穿戴人时,一头长发柔柔地披着,模样长得也十分的清秀。王跃进那时已经解开了上衣扣子,皮带也扯开了一半,狼狈得手足无措。

    他说:“对不起,是我走错门了吧?”那女孩子倒是没有半点的慌张,面带微笑说:“没错,是袁老板安排我来的。”王跃进仍然心有余悸地问:“哪个袁老板?某公司的吗?”女孩说:“是的,他打电话让我来的。”王跃进好像一点都不明白,他说:“你怎么和袁老板认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女孩笑了,女孩说:“怎么认识的你就不要问了,袁老板这人挺好的,平时对我有不少关照。我现在的工作就是专门为你服务。”王跃进的脸一下子紫涨起来,自己这样问倒像是真的在装糊涂。连忙整了整衣服,正襟危坐在姑娘对面。女孩咧了咧鲜嫩的红唇,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她说:“过去你从来没有和女人做过吗?”王跃进答:“是。”“那怪不得呢,像个君子。”王跃进的脸又是一阵热,他说:“小姐,袁老板的好意我领了,但是这样很不好,你还是走吧。”女孩仍旧是坐着不动,她还是微笑着说:“怎么个不好呢?是怕老婆发现还是怕落下坏名声?”王跃进耐着性子说:“都不是,只是自己觉得不好。”

    女孩说:“有了一次,习惯了就好了。”王跃进站起来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还是快点儿走吧。”说着就去开门。女孩见他是认真的,也正了色。她说:“老板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碰到,我能不能请求你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王跃进一时没有了词,人家坐一会儿又不会有什么妨碍,不允似乎就没有道理了。王跃进说:“你要愿意你就坐吧,就再坐一会儿走也行。”这后面的补充好像是怕人家赖着不走。

    王跃进不说话,女孩也不知道说什么,空气有一点僵硬。王跃进的身子也有一点不活泛,他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了一个寻常的话题,他说:“姑娘,听口音你不是南方人。”女孩说:“我和袁老板是一个省的,听您的口音我们好像也是老乡。”王跃进不敢再贸然打问,越是家乡的人越是不想让人家知道底细,这一点他还是懂的。但是,看这女孩清清秀秀的样子,并不像是那种不自重的,就又忍不住试探着说:“你是不是家里遇到有什么难事?”他的意思是,没有难事为什么出来干这个。女孩听了脸色骤然寒了一寒,却很快缓了过来,不带表情地说:“没有,是我自己愿意出来做的。”王跃进说:“那你爹娘知道你这样吗?”女孩说:“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有钱总比没钱好!”王跃进说:“你要是愿意到我们那去,我可以帮助你换个工作。”女孩看了看王跃进,眼圈儿微微的红了。她说:“先生一看您面相,就知道是个好人,我谢您了。”王跃进说:“那你是愿意回去?”女孩摇摇头说:“我不想回去,这里还是比家里挣钱多些。”她这样说了,王跃进就没法再往下说。女孩大概是误会王跃进生气了,又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做梦都想读大学,毕业了也找个机关的工作干干,只是我的命不好。”女孩说到这里突然情绪又活跃起来:“先生,您信不信命?人真的是有命的。”王跃进说:“你长得挺好的,我没有看出命相不好呀!”女孩说:“我的命就是不好,从小我妈让人家给我算卦,人家都说我长大要吃百家的井水。我妈吓得什么似的,我却不明白,看我妈脸都是白的。”王跃进也不是太明白,就说:“吃什么百家的井水?”女孩的脸红了一红,然后叹了口气说:“现在不是应验了吗?”王跃进一想,是这个意思,不好往下说,话题又断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女孩见王跃进看表,知道是催自己。就说:“我是看你人好,才不想走。我要是这个时间出去,对不起袁老板,他是付了钱的。”王跃进说:“没关系,我回头会给他解释,钱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女孩又红了眼圈说:“老板您不知道,我们做这行的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我们的头儿就在下边守着,我要是这么早出去,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再摊上下一个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王跃进看她那样子,从心里可怜起来,看来这种钱也不是好挣的。就说:“你要是愿意在这,就在这吧,反正我们自己心里清楚。”

    两个人就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插上一句话。王跃进从只言片语里观察这女孩,她没有说谎,她中学的功课是真的不错。他们看的是中央三套,正在播放歌手大奖赛的实况,那些被各省层层选拔出来的歌手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她都能回答出来,并且时不时地会骂上一句笨蛋,那一刻有十二分天真的模样。王跃进偷偷地打量她,女孩确实长得很周正,心里更加替她惋惜。人确实是有命的,像她这样的,要是生在他们这些干部家庭,以她个人的姿质说不定已经发展到国外去了。王跃进说:“按道理我不该问你的姓名,可是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女孩迟疑了一下。

    王跃进连忙又说:“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女孩说:“我叫戴小桃,这不是我的本名,我本是姓木子李的……”

    王跃进打断她说:“那就不要说本名了。”

    又看了一会电视,王跃进有点疲乏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干脆把自己关在里面洗了洗,然后重新穿戴整齐出来。那叫戴小桃的女孩说:“我把灯关了,你要是累就睡,我尽量不打搅你。”王跃进说:“不,我还能坚持会儿。”

    戴小桃继续看了一小会电视,自己好像也坐不住了,王跃进以为她要走了,她却小心翼翼地请求:“我可不可以也用您的洗澡间洗一洗?”王跃进苦着脸勉强挂了一点颜色说:“你要是觉得方便你就去洗吧!”戴小桃真的关了门去洗了,洗完出来却没有像王跃进一样穿好衣服。她只裹了一件到膝盖处.的短睡衣,和尚领的,没有扣子,腰里用布带子轻轻揽一下。头发湿漉漉的像悬着一挂黑色的绸缎,脸儿被热气熏得好似三月盛开的桃花,粉粉嫩嫩。王跃进一下子呆了,戴小桃没有等他说话,直接过去依偎到了他的怀里。王跃进没有推开她,他被她身上那股子香甜呛得心慌气短的。靠在怀里的尽管是个风尘女子,可并没有多少风尘气,毕竟还是个鲜嫩的女孩儿家,身上的皮肤细白得透亮,一对小乳房鸽子一样活泼地从睡衣里探出头来。王跃进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想说什么却被戴小桃用手堵了嘴巴。她又往他的怀里靠紧了点。她说:“你放心,出了这个门,我们谁都不认识谁了。”王跃进几乎是被她的这句话打倒了,他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箍了一下怀里热乎乎的身子。但是他立刻清醒了过来,使劲把她推了出去,并且转过脸去不再望她。他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是我自己不行。请你赶快穿好衣服出去。”他觉得自己是用了平生的力气说这句话的,但发出的声音却软得像一团棉花。

    戴小桃的脸变得青白了,她的嘴唇也在颤抖。她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男人,这个人如果现在需要她为他去死,她都会觉得是今生最大的荣幸。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男人,其实就是凭一句话,一件事情,甚至是一个眼神。

    王跃进不回头,他还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花招,他警告说:“你要是不走我就走。”结果他听到了一阵啜泣声,转过头去,戴小桃已经穿戴好,连脖子袖口处的衣扣都扣了。她起来往外走,突然又回过头来对着他鞠了个躬。王跃进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心疼,突然又唤住了她。他说:“我给你留个地址,你要是遇到难处就回去找我,我一定会帮你。”说完飞快地在床头柜上把自己的单位姓名和电话写了。戴小桃接了,先不说话,又鞠了一躬。然后才红着眼圈颤抖着说:“那些要了我的人,最怕的就是我知道他们的地址。我不到万般无奈是不会去麻烦您的。”说完就真的拉开门走了。

    戴小桃一走,王跃进立刻后悔的七荤八素的;一会儿后悔不该把地址给她,一会儿又后悔不该赶她走。

    他就这样折腾了自己一夜。

    王跃进那次去了深圳后再没有去过,他恍惚觉得那里留下了他什么伤心事,想想又没有。他只是常常想起那个叫戴小桃的女孩。他奇怪这个完全可以说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女孩会在他心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记。有几次戴小桃竟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们在一些十分逼仄的地方做爱,他使劲地要她,直到她发出一片片下流的尖叫。

    王跃进恨他的妻子许彩霞,他过了四十岁以后才发现是这样的恨许彩霞。

    了解王跃进的人都评价王跃进是个好人。平和,满足现状,对生活没有过高的欲望。王跃进确实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他感叹日子过得快,一晃眼的工夫他都已经四十二岁了。

    王跃进过了四十二岁生日那个秋天的一个下午,他午饭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犯迷糊。秋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弄得他的眼睛酸酸的。王跃进一边犯迷糊一边沉浸在生活对他的宽容里。他现在常常一个人这样坐在某个地方晒晒太阳,想一些不着边际的旧事。有时甚至是回到童年,那酸楚的无依无助的贫瘠的岁月能让他甜蜜得快活起来。就在王跃进犯着迷糊时,从外面推门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她推门进来没有说话,因而没有惊了王跃进的思想。王跃进仍旧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远方,窗外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女孩静静地打量他,这是一个很平朴的男人,她并不明白她的孪生妹妹为何却把他形容得像一尊神。

    王跃进继续迷糊着,进来的女孩继续打量着他。一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王跃进终于清醒过来。他吃了一惊,眼前立着的是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名叫戴小桃的女人,他疑心自己仍然是在迷糊。女孩却笑了,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那副秀气的金边眼镜说:“王先生您好,我是戴小桃的姐姐,我叫李青苹。是我妹妹让我来见你。”

    她说话时的语气很从容,显然她并不知道王跃进和她的妹妹戴小桃有多深的交情。王跃进回过神来再仔细看,这女孩果然不是戴小桃,体形比戴小桃稍微大了一号,而且戴了一副度数不小的金属架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睛闪着机敏睿智的光彩。王跃进听了她的介绍,好像也忽略了自己和那戴小桃的交情有多深。他有些急迫地说:“戴小桃让你来找我,她自己现在什么地方?”听他这样问,李青苹脸上的笑容迅速散了。她说:“她回我们老家把自己嫁了。”王跃进停了一小会儿才又问:“嫁的那人家还好吗?”’李青苹说:“是个农民,也还过得去。”王跃进看着她不说话。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妹妹当初是为了供我读书才去深圳打工,自己落下一身病。她回来后也有人给她介绍了几个条件比较好的,是她自己觉得身体不好怕对不起人家,都没有应允。后来她自己看上了这家农民,就把自己嫁了,连嫁妆都没有要。”王跃进叹了一口气说:“这女孩子倒是真的有主张,只是委屈了她自己。”’

    王跃进同李青苹只顾着谈戴小桃,却忽略了李青苹前来找他的目的。等了那么老半天才想起来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李青苹这才说:“我家在山里,父母都是农民,家里非常困难,要不是我妹妹,我上大学连想都不敢想的。我妹妹其实学习不比我差,中学毕业她没有参加高考,自己做主到深圳打工。我当时不理解,还骂她不争气。要说了我还比她大上几十分钟,我就没有想过,我们俩那时要是都考上了,又能上得起吗?她去深圳后,我被录取到了西北工业大学,一直是她供养我。现在我已经毕业一年了,学校不负责分配。自己去联系。一般单位用不上,专业性强的单位又没有对口的,还得靠我妹妹那点钱养活我,有知识的还不如没知识的!”

    王跃进听她讲到这里,知道了她的来意。他轻微地叹了口气,依旧看着远方。这几年学校毕业的学生是越来越不好分,来找他帮忙的当然少不了,他不爱管事,能推的都推了。前不久家里的一个老舅还因为表弟的事情来寻他,闹得挺不愉快的。不是他不愿意管,而是现在的事情确实不好管,哪个关口都得卡一卡,往往办一个人的事,不知道要欠多少人的情。

    李青苹见他不说话,就说:“你要是有难处就算了,我妹说了不让我为难你。”王跃进说:“不难,既然是小桃让你来的,不管多难,我也会帮你。你要愿意,.就留在我这里吧!”

    李青苹立刻就答应了。

    王跃进对外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他亲自去帮李青苹办的各种手续。由于他在市里的为人和影响,并没有费太大的周折。但开发区各部室的编制都是固定的,不好一下子调整,李青苹就暂时留在了办公室,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务。

    王跃进平时不爱回家,单位里给他准备的有宿舍,吃饭就在职工食堂吃。他和李青苹常常吃饭的时候在食堂碰面,碰见了就点头打个招呼,淡淡的,也不多说话。李青苹下班时间有时也会去王跃进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坐一会儿,去了并没有多少话可说,有时就只坐一会儿就走。走了就留下一股子淡淡的馨香,女孩子身上独有的那种味道。有时也说话,随便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王跃进办公室有一台电脑,经常闲着。李青苹也不客气,过去就摆弄那台电脑。后来她就把王跃进也吸引到电脑前面来了。

    教他上网下载音乐,看新闻,后来还帮他进聊天室聊天。

    王跃进很快就上了瘾,并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行者。

    有时李青苹不在,王跃进也单独和人聊。有一次对方是个女的,网名叫张曼玉。她介绍自己是一个刚分配了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并且说自己刚踏入社会,希望交几个对自己的人生有所帮助的朋友。她说得很诚恳,王跃进就有了一点感动。王跃进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所以人家问他是干什么的时候,他就实话实说了自己的工作和年龄。

    张曼玉突然来了一句:“爷爷,您这把年纪了还上网啊?”

    王跃进觉得这话说的真黑色幽默,马上回敬道:“爷爷还能折腾几天啊!’要不抓住本世纪末最后几年的工夫潇洒走一回,让人家怎么夸我老当益壮啊!”张曼玉说,“老木不朽,尚可雕也。”王跃进说:“也常常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张曼玉说:“哈哈,看来你还犯过惊天地、泣鬼神的错误?”王跃进说:“我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张曼玉说:‘‘你错得最精彩的是什么事情?举例说明。”王跃进说:“结婚。”张曼玉说:“这话俗了。再例。”王跃进还是打上:“结婚!”

    王跃进这几句话说的都是心里话。张曼玉却只以为这个人实在是幽默,也放开了和他侃。她说:“你非常可爱,再聊下去我怕会爱上你。你的生活里是不是缺乏第三者?”

    王跃进说:“奇货可居。”对方赤裸裸地说:“这话可以续成,直到遇到我。”王跃进说:“孙女,再怎么着,爷爷还不会乱伦吧!‘,张曼玉说:“爷爷,现在已经到后同居时代了,你点一下头,今儿晚上就可以洞房花烛!”王跃进本来只是想开开心,却不留意被逼到了墙角。他不想再继续贫下去了,说:“爷爷已经大喘气了,放爷爷一条生路吧!”撇下张曼玉,撤退下来。

    李青苹第二天来了,莫名其妙地告诉王跃进说,网上的身份大部分都是假的,再三关照他千万不要上当。王跃进觉得这姑娘实在是纯洁,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要是不主动让别人上当,还有能让我上得了的当?但是他再看李青苹,突然起了疑心,她怎么知道自己上网和人聊天?

    他一个人再上网时又碰到过两次张曼玉,就不再和她答话。对方试了几次,也不再找他。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但他还是不想跟李青苹做这种游戏。

    时间长了,他和李青苹的话题就开始蔓延。有一次他问李青苹:“你知道你妹妹当初在深圳是做什么工作的吗?”李青苹点点头说知道,并且说:“如果时间再轮回一次,我也会那样做。”说了就看王跃进,反而把王跃进看得局促起来。王跃进想,这李青苹该怎样想象他和戴小桃的关系呢?开始还想着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后来想想也就算了。随她的便吧,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王跃进问了这话之后,李青苹再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她好像近了一层。但她去的也不太勤,也许是怕人说王跃进的闲话。李青苹非常懂事,很知道克制自己。她不去的时候,王跃进就觉得那一天过得挺遗憾,仍然坐在窗前犯迷糊,可:黾心里却焦躁得像丢了东西似的。

    王跃进吃了晚饭爱出去散步,机关的院子西边傍着河堤有一条通向乡间的小路。王跃进总是顺着那条小路走到田野里去。秋天的平原没有什么可看的,可那收割完的庄稼地却到处散发出成熟的香甜,像妇人身上的气息。田野到处都是褐黄色的,就连那神韵都像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王跃进总是深深地呼吸那种气息。他闭上眼睛站在那里,宛如被一个妇人拥裹在怀。睁开眼睛,脚底下是一蓬蓬褪尽青色的秋草,仍然不甘寂寞地摇曳着最后的姿色。

    远处不断的有一两棵黄了叶子的树,有时是杨树,有时是柳树。一样的杏黄,一样的漂亮、飘逸,也像是妇人身上的装点。偶尔,有一两只鸟儿在头顶啁啾着划过。王跃进看一会儿就醉了,在心里轻吟着唐诗宋词的句子,仿佛自己也走在了远古里。

    李青苹好像也爱散步。李青苹出来散步的时候在小路上碰到过王跃进一次,后来他们就经常在小路上碰见了。

    往往王跃进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李青苹挺拔的身姿在远处立了等他。

    两个人走到一起,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那样无声无息走,各想各的心事。有时候李青苹会突然变得活泼起来,给他讲一些上大学时的趣事,王跃进就会回忆起自己读书时的时光。都是一样从那些相似经历中过来的,说起来就感到亲切,两个人的距离就又拉近了许多,年龄的差距好像也消失了。李青苹说话时的表情,还有她微笑时的样子都像极了她的孪生妹妹,有时候她一边说一边笑,王跃进就会变得很痴迷,傻傻地看她。李青苹发现了就会飞红了脸,她只以为王跃进是在看她。李青苹还说一些她小时候的事情,姐妹俩长得像,老师们分不清。妹妹叫红桃,老师常常对着青苹喊红桃,对着红桃喊青苹,她们也不分辩。有一次发预防药片,甜甜的像糖一样,老师给青苹发了两次,她不声张,把两片都吃了;红桃没有发,就一片都没有吃。就连爸妈都会搞错,青苹割猪草弄丢了草筐,妈妈却追着红桃要打。红桃小时候就厚道,替姐姐挨了打都不分辩。

    王跃进来情绪时也会跟李青苹说一些事情,他讲他当初毕业时的情形,他那时的孤独和寂寞,见到每一个人都诚惶诚恐的心态,还很激动地讲起他的老领导肖明远。肖明远现在已经退休了,身体不好,他经常去看他。王跃进什么都说了,甚至说到了朋友给他介绍的对象有一个叫黄小凤的,可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关于许彩霞的事情。他不说他的夫人,李青苹也不问,好像她是理解他的。王跃进很愉快,他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和一个女人娓娓道来地说过话。他觉得上天安排这样一对姐妹与他相识,是在补偿他。

    过去是妹妹告诉她这个男人好,现在是李青苹自己觉得这个男人好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反正就是好。其实王跃就像是一个被搁置起来的电脑软件,如果通过某个程序把他激活,他好像总能派生出许多东西。说到诗词,他出口成吟。说到绘画,他甚至对许多作品都如数家珍。说到音乐,更是他的拿手戏。他几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面上却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她还奇怪,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却不带一点官派,更像是一个邻家的大哥。]三跃进是个正派的男人,李青苹也是个没有邪念的女人,他们的交往是非常纯洁的,但是并不妨碍他们相互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一起上网,一起快乐地散着步,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有时两个人走在小路上的时候,李青苹还会像头麇鹿一样不安分地跳跃着,让王跃进既赏心又悦目。王跃进微笑,她也微笑。有时走在没人的田埂上,她会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臂膀,有时还把头放在他的肩上靠一会儿。王跃进被这样一个妙龄的女郎挽着,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仿佛他又回复到年轻的时光,又重新走在了十几年前的路上。而身边的伙伴就是他那时心仪着的姑娘,他们幸福地交谈着。

    王跃进有时想,如果当初他是和李青苹相识结婚,他现在的生活该会是什么样子?

    王跃进又想,如果用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回他的青春,然后重新回到那种无奈无助,凄惶生涩的日子,他有没有勇气再走一回呢?

    他把目光定格在李青苹的嘴巴上,如果李青苹说的一句话,能被三除尽,他就有勇气;否则,就没有。

    但是,李青苹始终不说话。他只好低下头来,看着田野在他的脚下慢慢地向后退去,好像被风吹动的一张张发黄的书页。那时刻他好希望,自己和这个挽着他臂膀的姑娘,就是夹在书页里被做成标本的书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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