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为什么要改姓名,柳生原自己也说不清楚。报考大学的时候,她在学生登记名单里填上柳生原三个字,从此就算改名换姓了。柳是她妈的姓。生原这么个名字,好像是在一本书中看到的。在此之前,她跟继父姓肖已经差不多有十五年了。
一直到进了大学的门,柳生原才像从长长的隧道里跋涉出来一样,那一刹那,她仰望着天空,舒了一口长气。
看着那些花枝招展、无忧无虑的女同学,她又有些清醒。
她跑到商店,里里外外买了一套衣服,又飞快地跑回了学校。她住在八楼。她在楼梯上快速攀登的时候,泪水突然盈满了她的眼眶。她拼命地抑制住自己,而泪水拼命地往外流。她憋得满脸通红,寝室的同学看她匆匆忙忙地进来,都诧异地望着她。她头都没抬,拿着脸盆进了盥洗间。掼上门以后,她才任决堤一般的泪水随着一盆盆兜头的冷水流下来。
用肥皂把自己的身体清洗了无数遍,柳生原里里外外换上新买的衣服,才面色苍白地走出来。她又重新走在学校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上。城市潮湿的、清新的、娇滴滴的空气拥裹着她。柳生原像浮在水面上的鱼,大口地呼吸着。她敏捷地穿过学校的后门。外面隔着一片沙滩,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柳生原一抡手臂,装着她的旧衣服的塑料袋打了’一声白色的呼哨飞了出去。塑料袋在海面上闪了一下,像是跟她做一个短暂地告别,然后一转眼就被海浪卷走了。正是退潮的时候。
学校开学的前一天,除了学费以外,继父把家里剩余的几百块钱都给了柳生原。她只留下一百元,其余的都退给了继父。从她接到大学通知书,继父就没敢抬头看过她一眼。继父给她递钱的姿态与其说是一个父亲,不如说更像一个罪人。在他们推让的过程中,继父无意间触到她的手。她的手在秋日的正午不合时宜地冷得怕人,继父却像被火烫了一样仓惶。她被继父的这种姿态深深地刺痛。继父哭了。她冷冷地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像堵着一座城墙。母亲带着她改嫁的情景她模模糊糊有一点印记,那一日:是她长那么大最热闹的一天。有很多人,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那个她和母亲见过的男人过来抱她。她蹦呀跳呀开心:得不得了,妈妈的脸红红的,那个男人的脸也红红的。后来她和妈妈就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了,妈妈让她管那男人叫爹。被她唤作爹的男人很疼爱她,她就真的觉得那是她的爹了。
柳生原的亲爹死去时她还不满两岁,三岁时随母亲嫁到继父肖天的家。淳厚的肖天生得肩宽背阔,往那里一站,像尊金刚。他没有那么多话,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两只手横竖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肖天的父亲属于“倒插门”,随到母亲这个村上的。而母亲在这个村又是属于小门小户,在村子里没有多大说话的地方。所以肖天生性内向,说话也没个大语言。肖天的父亲五八年大跃进上山采石头,被哑炮蹦得尸首都没有拢到一堆。随后不久,母亲也积劳成疾,很快就撒手西去。剩下十多岁的肖天独撑门户。
过了三十岁上,人家把柳生原的母亲介绍给他。他几乎没假思索,张口就答应了。对于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山里汉子,能娶上一房媳妇,那是天大的福分了。见面那天,他穿着借来的短了半截袖子的衣服,脸红红的站在院子里等柳生原母女。柳生原母女来了,他又不敢抬起头来,自顾低着头满院子找板凳。柳生原的母亲说,别忙活了,咱这事行不?你给个话。肖天仍然没抬起头来,说,你说行就行。事情这么快就定了下来。柳生原母女出门的时候,肖天大着胆子摸了一下柳生原的头。柳生原没有躲闪,扭着头看着这个窘迫的男人。柳生原的母亲说,她叫小菱。肖天就大着舌头喊,小菱。
柳生原伏在母亲背上,晃晃悠悠下了山。走了很远,她回过头来,还看见肖天站在山上。拐过一个山坡,什么也看不到了,母亲开始哼哼叽叽唱起戏来。柳生原迷迷糊糊睡着了。
家里添了女人,肖天的家很快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天都能看到他穿着浆得发白的衣服,山上山下地跑。他舍得一身好力气,开了一些荒地,养一些禽畜种一些庄稼果蔬,再加上柳生原母亲的灵秀,小日子过得也十分殷实。
柳生原和爹妈度过的那一段日子她是不能够记得很清晰的,那时她还那么小。但有一些片段她还是记得起的。
比如她常常被爹驮在肩膀上,山风把他们一家人的笑声荡得遥远而悠长;比如天冷的日子,爹会敞开他宽大的棉袄把她裹在温暖的怀里。许多年里爹的胸膛都是她心目中最暖和的地方。妈妈在那个时候,曾经是一个丰盈美丽的女人,她的笑声总是很清脆,爹也总是一脸的开心。
那些记忆的碎片是快乐的。后来妈妈就出事了。
隔了那么多年,柳生原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可怕的下午。爹在搬动石头修理羊圈,她坐在门坎上很用心地玩着爹上午上山拉石头时给她采来的一大把肥大的狗尾巴草。
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柳生原只听见来的人说话非常急促,像是在喊叫,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接着就看见爹慌里慌张地同他们一起跑出去,跑了几步又回转来大声交待柳生原坐好不要动。
小女孩在夕阳的斜照里很迷茫地向远方望了一会儿,又继续玩她的狗尾巴草。过了很大一会儿,妈妈被许多人抬了进来。妈妈全身都是血,裤子都被鲜血浸透了,血仍在继续往外流。妈妈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柳生原有点害怕,但爹不让她动她就一动不动。所有院子里的人都跑来跑去,他们抬出一块木板让妈妈躺上去。妈妈就那样血淋淋地被他们抬了出去。肖天走在担架的后边,走到门口时他摸了一下柳生原的头。
一个婶婶过来拉起小女孩。她怯生生地说:“我爹说不让我动。”
婶婶用手拉起衣襟拭了一下眼睛:“这好端端的人,到后山去拣一把柴,一棵烟工夫怎么一下子就摔成那样。 作孽哟!”
妈妈许多天都没有回来,柳生原就一直乖乖地住在婶婶家。爹在一天中午赶回来,爹在婶婶家停了一会儿就把柳生原带走了。柳生原被爹驮在背上,走了很远很远的山道,仿佛有走也走不完的长。爹的衣衫都被汗湿透了,带着蒸汽的男人的气息抚慰着柳生原,她迷迷糊糊地伏在爹的背上睡着了。空廓的山野里只有父女俩的身影。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女孩的双腿随着父亲的脚步,不停地摇晃着。
醒来时,他们已经坐在妈妈的病床前。他们说的那些含混的语言柳生原还不太懂,她一直坐在爹的怀里。妈妈说:“对不住你啊,孩子也没有留住。”
这句话柳生原听清了,但是她不明白。她不是孩子吗,她怎么会留不住呢?
妈妈是大家伙儿抬着从家里出去的,又是大家伙儿帮助抬回来的。从此就没有离开过床铺,除了会说话会吃饭,身上别的部件都不归自己使唤了。那时柳生原还那么小,但在她儿时的记忆里从没见到继父抱怨过。忙完地里活忙家里活,还要给妈妈喂饭,擦屎刮尿。柳生原幼时愚笨,五岁上还经常尿裤子。继父从没呵斥过她,夏天洗冬天拆,柳生原常常跟在爹的身后去村子后边的小溪里洗衣服。爹说:“现在爹给你洗衣,爹老了谁给爹洗衣呀?”
柳生原应声说:“我给爹洗呀!”。
说完就扑过去吊在爹的背上不肯松手。爹就反过手挠她,父女俩笑成一团。
村子邻里都叹息肖天上辈子作了啥孽,侍候这一大一小,含辛茹苦;同时又都羡慕柳生原母女的福气。日子再怎么艰难,继父总是让她过得很快乐。
柳生原后来和情人惟一一次谈及家人的一句话就是,继父也是真的很疼我。再苦再累,肖天没让柳生原做过一点活计,七岁上把她送到全乡惟一的一所小学念书。上学送、放学接,舍不得让柳生原多走半步。十岁以前柳生原差不多是在肖天的背上长大的。妈妈瘫痪的时候柳生原才四岁,夜里还不会照顾自己,妈妈又不会动弹。那时,柳生原就一直和肖天睡在一起。柳生原喜欢继父,她心目中任何人都无法和继父肖天比。有时候她伏在肖天的背上,会突然变得迷糊起来,她会觉得继父正在飞起来,继父宽厚的背像一团温软的云彩。她哭了,她觉得自己压根就生在这个家里,她是妈和肖天的女儿,肖天是她的亲爹。
柳生原十五岁上念到了乡里的高中。原本她的成绩是可以到县里去上高中的,但她拒绝了。乡中距她家只有七八里路,她宁肯天天回到家里。仍然是肖天早送晚接,但她却不能再伏在继父的背上了。她已经长得和妈妈一样高大,完全是一个大人了。父女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夜路上,他们差:不多没有话说。肖天把柳生原看得比亲生女儿都金贵,柳生原把肖天看得比亲爹还亲。但他们差不多没有话讲。
柳生原感觉到了肖天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局促,他们有时在行动中无意触到对方便会迅即躲闪开来。柳生原有些反感肖天这样的举止,仿佛是一种不洁净的汁液正在渗透肖天美好的体质。但柳生原抗拒不了一种气息,她走在肖天的背后,总是深深地吸吮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让她沉醉的男人的气味。
柳生原的妈妈半夜里咯痰,一口气出不来,憋得脸都紫了。肖天便使劲地拍打,用手抠,嘴对嘴吸吮。柳生原的妈妈终于缓过劲来。有肖天在,柳生原从来都没怀疑过他的能力,她倒是没有丝毫的紧张。她望着肖天一身结实的肌肉,阔大厚实的嘴唇压迫着妈妈没有血色的嘴,她自己的嘴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一下。尽管这微小的动作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到,但当肖天和她的目光相遇时,她还是惊得飞快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柳生原病了,她烧得不醒人事,她觉得自己是在一只巨大的热水锅里挣扎。她全身都湿淋淋的。她的手和脚都像妈妈一样动弹不得。后来有人把她救出来了,替她除去了缠在身上的湿衣服。她感觉好多了,她不再那么热,她想喝水。她拼命地睁开眼睛,她看见了肖天血红的眼,接着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她没有向肖天要水喝,她抱住了肖天俯在她胸前的脸,伸出舌头去吸吮肖天嘴里的汁液。
她和她的继父纠缠在一起,他们彼此都仿佛要把对方榨干,把对方揉碎。单薄的床板发出巨大的声响。柳生原不知道她的妈妈会怎么想,但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觉得自己的肉体一直在随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升腾。
病好之后柳生原搬到学校里去了。走之前她来到妈的床前,看着这个枯槁的女人,她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们母女俩默默地望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柳生原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去。肖天仍然每天到学校门口去接,但柳生原一次都不肯出来。肖天依然去接,柳生原不出来他就把带去的家里最好吃的东西交给守门人。守门的老头儿把东西给柳生原送去,柳生原看都不看就说,你们拿去吃吧。肖天仍然去,天天去,刮风去,下雨也去。连看门的老头都看不下去了,他气愤地对柳生原说:“做小辈的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孝道,看看你爹对你的那份心!”
柳生原抗拒了一个多月,终于跟在继父的后面回了家。她发现肖天给她新打了一张结实的木床,她忍不住一阵恶心,然后又是一阵说不清楚来由的烦躁。她坐在母亲的床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山影。山映在她的眼里,却是那种伤心的绿。
她拒绝和肖天讲话,也不看他一眼。但这个男人似乎对自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他一反过去的躲闪、拘谨,变得主动而殷勤。他早早地给她烧了一锅洗澡水,耐心地听着她搓呀洗呀,然后他推开门进去,把一丝不挂的女儿安放在床上,任她哭,任她撕,任她咬。然后他们又死命地纠缠在一起,相互给予,又相互掠取。
柳生原孤独地行走在校园的路上,她的眼睛总是盯着路边那些树。那些树们都长得不错,看上一会儿甚至会发现它们有着非凡的美丽,像这个面对着它们的女孩一样,经得起仔细的打量。也许因为太安静,她反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一个季节她都是穿着同一身衣服,她的衣服却总是洗得很干净,常年飘散着一股洗不去的山野的神秘气息。她似乎并不穷,学校大门口的汇款通知单上经常出现她的名字。四年大学她很少回家看一看。假期里她宁可一个人在学校里呆着。她家在什么地方,她有没有父母,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在她这儿都变得讳莫如深。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她的孤僻。但你从她的脸上却又绝对寻找不到任何孤僻的痕迹。她面对的仿佛是一个空旷的世界,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校园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法搅动她脸上任何一根神经。她似乎没有烦恼也没有喜乐。无论有人从哪个角度去研究她,都不可能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她的学习成绩却是出奇的好,仿佛她来到世间就是为了念书。书大概会一直念下去,实在谁也给她设计不出还有别的结局。
柳生原读大学读得一丝不苟。她念的是哲学专业,这恰恰适应了她寂静的个性。自从踏进校门,她几乎是足不出户,除了教室寝室就是图书室。图书馆不关门,教室不熄灯她不进宿舍。学校的书差不多给她翻遍了。哲学是一门耐得住寂寞的科学,而她的踏实使她很快在这个专业里出类拔萃。有时候老师拿不准的问题都要找她探讨。不过她总是很少讲话,但也有一次例外。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助教谈论到哲学的一些古老命题,涉及到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以及在社会中的地位,明显地带着对女人的不屑。其实这个年轻的助教在关于男女问题上的言论完全是闭门造车,他满嘴里跑动着的新鲜名词一半来自书本,一半来自道听途说。但正是因为他没有一点切身的体验,他说起话来才理直气壮。最后他的总结陈辞是,学得好不如嫁得好。这博得男生的一阵喝彩,几个女同学竟然也颇为赞同。这些浮浅的一知半解的论谈在大学的课堂上被推崇,本身已让柳生原有一些气恼,那些女生们的附和更让她恼羞成怒。
一向从不参与任何争执的她突然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直逼年轻的助教:
“老师,在学校给我们指定的阅读书目里,我读到过苏珊·安东尼1872年在美利坚法庭上的一篇辩护词,她向文明世界大声疾呼的一句话,‘现在惟一要解决的问题是:妇女是不是人!’我觉得,作为您骄傲的学生,有必要提醒您再读一读一百二十年前的这篇文章!”
柳生原的大胆与尖刻让同学们哗然,把那年轻的助教弄得也十分尴尬。
柳生原在大三期末的时候终于回了一趟家。肖天明显地老了,但仍然像一头牛一样劳作。妈妈躺在床上像一段风干的木乃伊。家里的房屋显得是那么的矮小,满眼的萧条里,透着一个男人无比的坚韧。就是在这样一种捉襟见肘的日子里,肖天从来没有缺过她的钱花。柳生原哭了,那种混合着委屈感动痛苦伤心的泪水,冲刷着她的心灵和那张年轻的城市味十足的脸庞。她主动地推开了继父的门,她第一次有了神圣的感觉,她觉得她们母女欠这个太需要补偿的男人的东西太多了。她觉得她没有理由恨他,她甚至有一些刻意替他开脱。她理应爱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理应爱着她。只是……每当想起“父亲”这个字眼来,她的心里就针扎一般地痛。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对于自己她只需用一腔怨愤便可解脱;而对于他却是无数重叠的无穷无尽的自责悔恨不安的日子。想想那些灰暗的单调的日子,他几乎是在十字架上受着煎熬。柳生原知道,她的自强,她的沉默都更让这个男人陷入无底的深渊。看到柳生原走进来,肖天泣不成声,他用他那因长年累月打石头而变得奇形怪状的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好像流过于涸的沙漠,但很快就把手背流成了一片沼泽。他那曾经在冬夜里暖热过柳生原的胸膛,发出呼呼噜噜风箱一般的声音。
柳生原差一点伸出手去,拉住这个男人的手,让他能够直起腰来。她想告诉他,她要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在柳生原推开肖天的木门的时候,就在她的心里,呼呼啦啦地扎下了根。
2
柳生原毕业了。别的同学都在四处寻找出路,各种关系各种门路都大显神通。柳生原的出路有两条:第一是继续读研究生;第二是留校任助教。柳生原虽然报考了研究生,并且有十足的把握考上,但她已经不想再读下去了。
她只想着挣一笔钱。
柳生原和关家宝是非常偶然地在一个小面馆相遇的。
关家宝看见柳生原的时候,她正对着一碗面沉思,她抬起头恰好与关家宝的目光相遇。这关家宝不是别人,正是与柳生原有过口舌较量的年轻助教。柳生原点点头,关家宝很自然地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关家宝要了啤酒和小菜,他不失礼貌地试探着劝柳生原喝一点。出乎意料的是柳生原没有拒绝。他们喝了很多酒,她开始仍是什么话也不说,睁着大眼睛静静地听凭年轻的助教饶舌。他仍然在解释上次课堂上的话题。柳生原很轻易地发现她的善谈的老师其实还只不过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稚气的神情和话语忽然让柳生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喝了酒的柳生原突然之间变得快活起来,小饭馆里柔和的灯光照着两张年轻生动的脸。
她大胆地说:“你以那样的口吻谈论男女,你交过女朋友吗?”
关家宝如实地笑说:“可惜呀,还未曾遇到佳人。”
柳生原也调皮地说:“那么请关老师最好谦虚一点,什么时候读懂了女人,再来教导学生。”
柳生原如此活泼真让关家宝有一点诧异,这个过于沉、默的女生一向让人敬而远之:快活起来的柳生原却原来是非常可爱的一个姑娘。关家宝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激动。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幼稚,他喜欢成熟一点的女孩。除了曾经有过几次书信游戏,他还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关家宝的爸妈是一对教了一辈子书的知识分子,对儿女也像对学生一样既呵护又客气。关家宝的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尽管他的爸妈并不刻意宠着哪一个孩子,但他毕竟是最小的一个,对他的呵护必然要多一点。三个姐姐也自觉自愿地宠着他。在关家宝的关于爱情的想象里,从来没有要去照顾一个撒娇不明事理的女孩的概念。
他借着酒劲,很放肆地戏言:“请问大姐芳龄?”
柳生原也应道:“尊师应先告诉弟子自己的生辰才是,待老师寿诞之日也可上门恭贺。”
俩人说笑着竟然论起了年龄。若真的论起来,虽然关家宝比柳生原早毕业了一年,并且做了柳生原的老师,实际上由于关家宝是提前一年上的小学,算起来柳生原却比关家宝还要大上几个月。面对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柳生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安全的感觉。那个晚上他们说了许多话,关于哲学、关于社会、关于男女情感。柳生原上了四年大学加在一起都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不只是关家宝,所有接触到柳生原的人都会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有太多的内涵、太多的思想、太多的冷静,因而也有太多的神秘。
关家宝不知不觉已经被这种神秘所吸引。
回到他居住的单身宿舍,关家宝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他一次次地和柳生原奔跑在旷野里,阳光、草地、鲜花和他们的心绪一样疯长着。呈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灿烂,她跳荡的姿态被悬浮在半空,她的长发飘曳,她回眸一笑仪态万方。她的响亮的笑声汪洋恣肆地倾泻于整个夜空。出现在关家宝梦里的柳生原是一个全新的女孩。
他们手牵着手,不知疲倦地追逐着。他甚至梦到他吻了她的嘴唇,有一丝微甜的甘露的气息。
第二天关家宝带着一些残存的梦幻出现在柳生原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恢复成惯常的模样。好像连昨晚的餐馆相遇也只不过是关家宝梦的一部分。关家宝迷惑了,他一次次地努力,柳生原只是客气地与他应酬,一点不流露内心的感情。这让关家宝丧气的同时,更增加了几分想与她沟通的迫切。如果说一开始关家宝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因为好奇,如此一来却差不多被她紧紧地抓住了。
没有比关家宝更为执着的追求者了,无论柳生原怎样躲避、冷淡、甚至不耐烦,都似乎影响不到他为之努力的信心。他一次次地扣响柳生原宿舍的门,他几乎忘记了他曾经是她的老师。每一次他都更像一个急于讨好的小男孩。为了不让别的等待分配中的同学看出异端,柳生原总是一大早便躲出去,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一呆就是一天。但是这样的地方并不是很容易找得到,况且一个地方只要两三天的工夫就会被这个固执的男人寻到,到后来他几乎可以算准了她在什么地方出现。这样以来逃避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甚至关家宝还有一点暗暗高兴,反而省了他挖空心思地寻找见面的地点。况且关家宝没有动用一点口舌,他们这种追逐和被追逐的关系已经明朗化了。
不能说柳生原一点没有被打动,不管她表面上怎样抗拒,实际上内心里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谈话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进行,都会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让她忘记一切。但也因而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中去。
她每受一点打动都更下一次决心要扼制这场尚未形成的爱情。她把它称之为爱情,在她的人生路上她从未设计过爱情,她逃避的不是关家宝,,而是关于人生的这样一个章节。在关家宝没有出现之前,她从来不让自己涉及这样一个问题,因为这样的问题会把她逼到崩溃的边缘。她尽可能让自己平静,至于路应该如何走,只能是走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了。
柳生原不止一次地对关家宝提醒,他们之间一点都不了解,生活环境又差驰千里,不要把她想得过于简单。而这个生活经历顺逸的大男孩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生活想象得更为复杂起来。对他来说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有兴奋点。这个女子本来又是那样优秀,他越是不了解越是能把她想象得更加完美。如果他有过类似的感情经历,了解一些女人的心态,也许他会理智一些。他和柳生原之间像隔着一座山,他只有凭想象去猜测这个女人。想象的力量是巨大的,在想象的世界里他越来越夸张地把她给美化了,他已经爱这个女人爱得不能自持。
柳生原觉得她一直在做着一场梦,她奋力地想从梦中醒来,但又越来越留恋梦中的情节。他们两个都瘦了,在这场持久的征战中形销骨立。
关家宝终于有一天直面柳生原,他说:“我爱你!”
柳生愿怪异地笑了,“你了解我多少?我是个坏女人你也爱吗?”
“爱。你就是个杀人犯我也爱,但你不是一个坏女人,你是世间最好的女人。”
对他的固执柳生原几乎有点愤怒了,她恨他的单纯,她真的想自已是个坏女人,用自己的污秽去将他污染。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要是个坏孩子该多好!”
关家宝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柳生原模糊的态度也更让他有了必胜的信心。他又一次坚定地表白:“我爱你!”
柳生原也同样坚定地回答:“没有用的,你省一点力气对别的女孩说吧!”
柳生原自以为将自己的感情世界加固得森严壁垒,实际上她已经不自觉地着了爱情那条道。当关家宝再一次表白我爱你的时候,她幽闭的心扉突然之间就打开了。她同样不能自持,但她只能又一次选择逃避。
关家宝真的一连几天没有露面,柳生原的心被揪成了一团。她觉得她正在被这个男人抛弃,她表面上是那样从容镇定,内心却痛苦到了极点。她的心像刀割一般的疼痛,白天和黑夜。当关家宝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便和他拥在一起。痛苦和快乐哽咽得她透不过气来。他长时间地亲吻着她,吻得她心都碎了。她迎合着他,缠绕着他,心里却绝望到了极点。关家宝有进一步要求的时候,她坚决地推开了他,她几乎是尖叫着对他喊:“不!我不能再见到你!”
与其说关家宝是惊诧倒不如说是害怕更为准确,他望着她惨白的脸,并不知道故障出在什么地方。他分明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热切,却又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他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让她看一看。
“我爱你!”这个初涉爱河的人,只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表白自己。
柳生原明白她不可能再回避,她已经深深陷到爱河里去了,现在要让她抛开除非让她去死。对,她可以去死。为了爱她宁可选择死。
在他们交往的数月里,柳生原第一次主动敲响了关家宝的门。她在抛开重重的心事之后,显得那样宁静。她端坐在夜的灯光里,平湖秋月一样美丽。这让关家宝又感动又怜惜,他爱怜地将她拥入怀中。柳生原主动脱去了衣饰。关家宝关掉了灯光,柳生原又将所有的灯打开。她并不羞怯,她是那样的美,成熟的肌体冰清玉洁、珠圆玉润。关家宝吻遍了她的全身,他们久久地融合在一起,打碎了两个又重铸了一个。夜色用它宽大的衣袍安静地将他们拥裹,柳生原一次又一次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她想起了山里那些没有月色的夜晚,她仿佛听到了山风的呼啸。
天亮了,关家宝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一边抽烟,一边用手臂把她的头揽在胸前。他看着柳生原水一样澄净的目光和光洁宽大的额头。他下决心要一辈子好好爱她,保护她。
两天以后一个女人独自出现在张家界的山群之中。她是看了一份关于这个神秘之地的报道,临时决定到这个地方来的。当然,她喜欢山,她什么时候都不曾忘记她是山的女儿。她来自山,她还要回归到山。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来自于尘土,还要归于尘土。
张家界的山只能称之为山群。一路走来,如履平地,周围却全是突兀的高山。奇树异果遍布峰壑,奇山异石千姿百态,远远近近、浓浓淡淡,近处是工笔的绚丽色彩,远了却是浓淡相宜的水墨风景。选一处最高的峰头攀援,走至半山,脚下已是乱云飞渡,变幻莫测。雾霭里的群山,气度恢宏,卷舒自如。一山一岭一景一云无不令人荡气回肠,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饱含着浓厚的文化底蕴。柳生愿融进了这震人魂魄的大自然之中,微寒的山风吹皱了她涨得满满的心事。她困惑了,她几乎忘记了她此行的初衷。在纯朴洁净的大自然面前,她的心境突然变得出奇地安祥平静,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悟到了生命的真谛,她热泪盈眶。父母的爱,情人的情,书本的智慧都远远不是生存的全部意义。生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为了破译大自然的美妙之谜,就是为了去亲近大自然,为了融人大自然。这也许就是古代哲学家关于天人合一的全部内涵。我们有了生命,我们只有倾其全力用我们的爱心活着,用爱心去唤醒世间的万事万物,完成生命的延续。
在柳生原正犹豫着进退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身穿灰衣的道士。从柳生原身边走过去了,他又回过头来。他说,你并不想结束。如果是那样的话,在哪里都能够做到,你不需要来到张家界。
柳生原悚然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说,我该怎么办?
道士回转身来,拿出一个签筒晃了晃,让柳生原从中抽出一支。
上日:得宽怀处且宽怀,何需双眉愁不开?
道士说,你生于午时,命硬。恐怕从你来到人间,你的亲人就会相继去世。什么是命?屈服和忍耐就是命。
柳生原说,你说得不对。除了父亲,我的亲人都健在。
是吗?道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飘然而去。
柳生原呆呆地站在山腰上,流岚从山下升起来,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母亲、肖天和关家宝。她心里一阵潮热。
她仰望着天空,想起了不知是哪个诗人的一句诗:尽管我们饱经苦难,仍然有人在夜晚仰望着星空。
柳生原回来了。她终于解开了她的生命之路,她坦荡地接受了:关家宝的爱。
关家宝紧拥着她说:“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否则的语我就是翻遍全世界也要把你找回来。”
柳生原笑了,她的笑里第一次出现了无忧无虑的光彩。
柳生原留校任了助教,正式上班后她随即和关家宝办了婚事。关家宝觉得她和柳生原就像生活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他隐隐地感知这个女子的内心却好像潜伏着汹涌澎湃的激流,一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磨难。但她却是那样平静,不肯让人洞知她内心的半点隐痛。这猜测更让关家宝对她顿生怜惜,常常在餐桌上,他忍不住用手去触摸她的脸和肩膀,他们会不由自主地拥在一起,在餐桌下面的地毯上纠缠,她箍得他透不过气来。关家宝诧异她做爱时的激情、亢奋、热切,他不明白这个外表淡漠的女子,哪里来的这种巨大的力量。他们刚结婚时柳生原什么都没有提出置办,惟独挑了这块红黄相间的碎花地毯。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在地毯上静静地待着。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年,柳生原突然对关家宝说,她要到南方去,她想去挣一笔钱。关家宝意识到她是在了却一桩心愿。他没有阻拦,他知道她决定的事情阻拦也起不到作用。他们协商好,柳生原去三年,然后回来继续过他们这种平静的生活。柳生原走的时候,关家宝专门到友谊商店挑了一只玉石观音,他很虔诚地把它戴在柳生原的胸前。他爱这个女人,他祈祷万灵的观音菩萨护佑他们的爱情,生生世世。
3
柳生原去了深圳。她的姿质让她很顺利地在一家外资企业找到一份普通文员的工作。简单的工作加上非凡的敬业作风,她做得很出色。她很快由文员一步步提升为总经理秘书。日子过得很快,而且她已经从漫长的阴影里走出来。她甚至觉得有一点神圣,她几乎被自己的壮烈感动了。她尽可能让自己微笑着去面对一切,能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她的心情也一天天的好起来。上班下班参与公司应酬看书看电视,柳生原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令她自己很满意。这还不是全部,关键的问题是几千里之外有一个与她相亲相爱的关家宝。一想到关家宝,她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笑一笑。她相信命运,她很小的时候牵着妈妈的手,一个云游的算卦先生指着她的脑门儿和耳朵惊讶地说,他看了这么多年的相,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命相。此前的岁月,她并不能感知她的命运好在什么地方,现在她知道了,关家宝就是她命中的福祉。这个男人是那样的依赖她,那样的善解人意。他们之间几乎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他们分不清哪一个爱哪一个更深,共同存处的那些日子已经紧密地将他们叠合在一起。
出于经济上的原因,柳生原和关家宝很少通电话。但是无论多忙,他们始终坚持每天写信,天文地理政治时事一日三餐无所不谈。关家宝一心一意都在柳生原身上,浓情似火,力透纸背;而柳生原生性不喜言表,关家宝再怎么起劲,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话她总是说不出来。两个人更像是一对相互体恤的朋友。但是关家宝感觉到柳生原变了,变得开朗快乐起来。柳生原也感觉自己是在变化,她常常主动给关家宝开个小玩笑,叙述一些有趣的事情。很多年她都不曾这样快活过,日子对她来说十分尽如人意了。
有一日柳生原参与公司应酬,众多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她陪两位女客喝了一点红酒,喝得面赛桃花。连总经理都对她多看了两眼。要知道这位作风严谨的老总一向是不太注意:身边的工作人员的。两位徐娘半老的客人因为感叹岁月的:无情,对柳生原的年轻美貌更是大加赞美。柳生原并不是个注重容貌,图慕虚荣的女人,但纵是再怎么理性的女人也乐意听到赞美。她表面上不喜形于色,心里还是很开心的。晚上回到她居住的八平米的小屋,内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突然想到给关家宝打一个电话。他们一般很少通电话,有时几天也不打一次。恰恰今天下午因为别的事情刚刚通了一次,所以关家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柳生原这么晚会给他打电话。柳生原因为心情好也刻意要淘气一下,拨通了电话却故意抱着话筒不开口,她的用意是想逗一逗关家宝。不料想对方叹了一口气用呵护的口吻说出一句让她大跌眼镜的话来:“别再想不开了。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呆了好大一会儿,不知应该说什么好。出于女人敏锐的直觉柳生原明白这话不是说给她的,但却是说给一个女人的。从长时间的沉默里,关家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声地喊叫柳生原的名字。柳生原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挂掉了电话。
柳生原不是个外表情绪化的人,她貌似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但内心对感情的执着,对关家宝的看重还是让她受到巨大的打击。她并不恨他,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即便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走到了终结,她也感激关家宝陪她的这段时日,给予她的爱。是他促使她战胜了自己的意念,感悟了生命的本质。她爱这个男人,这段时日里,她无形中已把他融进自己的生命。拥有的时候还不能感受得这般真切,一旦意识到可能要失去,她才感觉是这样撕心割肺地疼痛。
关家宝差不多和她一样绝望,他在给她的信里比往常强烈无数倍地表白着爱情,这反而让柳生原更加难受,更加无所适从。她向公司请了假,她想不管怎么着,她都应该回去一趟。她不想让关家宝为难,如果需要,她会主动提出分手。内心里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想念着关家宝,她真的很想哭,想寻找一个哭的理由惊天动地地哭个够。但她只是让自己忍着。哭又有什么用!
关家宝把她揽在怀里,一次次地告诉她,“爱你。爱你。”
她一滴眼泪都未流,她说:“你不要太苦了自己,我不会怪你,我会任由你的选择。”
关家宝用嘴唇堵住她的嘴,他说了一千次的对不起。,他固执地重复:“爱你!爱你!爱你!”
柳生原在他的怀抱里几乎要化掉了,她克制不住地想和他融在一起完成一次致命的飞翔。她死命地吮吸着他的嘴唇,用嘴唇传导着她对他的渴念,表达着她对他的爱情。但她很坚决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这让热切的关家宝万分沮丧,更加加重了对事情的悔恨。
柳生原说:“我想见见那个女人。”
晚上柳生原真的和那个脑子里并不十分具体的女人坐在了一起。柳生原不想在家里见她,再怎么说她心情也是非常复杂的。她挑了一家咖啡屋,是她和关家宝从未去过的一家。门脸儿看上去不大,里面却出乎意料地宽敞。人不多,她们选择了靠墙角的一个火车座坐了。屋子里弥漫着柔和的萨克斯管奏出的柔肠千徊的旋律,她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曲子,她的脑子里到处转动的都是关家宝绝望的脸,他们那间共同存处的小屋,更是那样温润柔情地召唤着她,她几乎想放弃,想逃开,但她强行克制住了自己。
柔和的灯光里,她看上去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女人,气质和容貌都非常好,衣着随便却天然地透着一种高雅得体的美感。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忧伤。她的这种神情‘一下子打动了柳生原,同时也让柳生原有几分明白了关家宝的行为的情结。柳生原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突然之间就谅解了他们。
柳生原真诚地问那女人:“你爱他吗?”
女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急得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她说,“你千万不要多想,我也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已经对不起你们了,我不能再继续毁掉你们的幸福。如果需要,我马上可以让自己消失。”
女人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当她说到消失的时候,柳生原的心被揪得紧紧的,她不知不觉间已伸出手去握住女人的手。,她对女人坚定地说:“记住,我们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让自己好好活着。”
女人本来是准备着受到谴责的,柳生原这样却让她更加惭愧。她把所有的经历都对柳生原倒了出来。她反复看着柳生原的眼睛说:我是个坏女人,我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可我总是管束不了自己。
柳生原把另一只手扶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感激地望着她,向她默默地讲述着自己的过去。
“我念大学的时候和我第一个丈夫是同学。我们两个都是初恋,对于两个初涉爱河的的年轻人,可以想象那种热切的程度,情窦初开,性的初始,又刚刚逃离开父母的羁绊,我们的爱情达到了白热化,难分难解。相爱中的少年大概无一例外地以为离开了对方便犹如鱼儿离开了水一样不能存活,我们也同样,那时我整日地守着他,我根本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会失去他。所有的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毕业时我宁可放弃了留在京城的可能,随他去了一个比较边远的城市。婚后我们的生活是非常愉快的,我丈夫为人谦和儒雅,对我更是百般地疼爱。
我身体不好,他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洗脚水都给我端在跟前。可不要以为他因而就是个家务型的男人,我们两个人都是学绘画的,双双分配在一所大学美术系教书。他除了正常的课上得非常好,还在课余时间开了一家书画礼品鲜花店,专业人员的品味又加上他的活络,生意做得很红火。我们一年的收入最低也达六位数以上,要说日子是过得真好。
“我的专业功底非常扎实,个人气质形象又不错,上课很受学生欢迎,深得我们系主任的赏识。他经常带着我参加一些学术活动。我的这个系主任年过三十,正是男人稳键成熟风华正茂的时期,很有几分牵引人的魅力。我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在一次他带我到外地招生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有了那种事。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我丈夫很快便知道了。他很痛苦,他爱我,我知道他是真的舍不下我。他说他可以原谅我,只要我和那人彻底了断。男人能做到这样是千般不容易了,我既感动又惭愧。但是有了那种关系,怎么可能说了断就了断?更何况天天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可我却管不住自己,一错再错。后来我丈夫就提出离婚。这对我几乎是当头棒喝,说真的我从未想到过离开他,可我再怎么说他心意已决。想想这么多年的爱,分手的时候我们抱头痛哭,我到今天一想到他心还是疼的。是我亲手毁掉了我们。我父亲去世得很早,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一个男人,我却把他丢掉了。”
女人说到这儿忍不住抽噎起来,她哭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分开后我们常常不能自拔地聚合在一起,每一次见面都肝肠寸断,恨不能把对方吃掉。你说这日子是怎么的了,放着好好的夫妻不做却甘愿做了情人。他再婚后,过得不幸福,而我们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他出国。
“我现在的丈夫在美国。我们婚后不到一年他就走了,一走就是两年。对今后的日子我没有任何一点把握,完全因为空虚,我和关家宝才遇合到一起。我真的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破坏你们。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一次次地犯错误,我有时真的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女人述说得痛断肝肠,柳生原听得也是酸甜苦辣,百味在心。她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女人说:“我能够理解,你也不要太责怪自己,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地活着。我们都是真诚的人,却无一例外地犯着一些自己也把握不了的错误。我们错是错了,但并不违背自己的本心。也许就像书上说的,我们爱,所以我们无罪。”
夜里当关家宝用力地拥着柳生原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让自己泪流满面。她纵情地把自己同他揉在一起,不知疲倦地一遍遍亲吻着这个男人,她说:“我要你,把你的全部给我都不够。”
关家宝说:“我爱你,恨不能给你我整个生命。我不会离开你。请你给我时间,我会把事情处理好。”
柳生原知道,他善良,他不想太对不起那个女人。她反而安慰他,要对女人好一点,她说:“你们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接受。”
这样说的时候,柳生原的身心在痛苦中快乐地抽搐着。
4
从小到大柳生原似乎没和什么人发生过磨擦,但在深圳这块竞争激烈的土地上,她却遇到了不幸。她的工作首先要经过总经理助理B的认可。B是个年近四十岁的老姑娘,敬业精神也不错,开始对柳生原的任用她倒是起了不少作用,渐渐地她意识到一种危机,因而变得对柳生原百般挑剔。
在这家公司的高层白领中,柳生原经常接触到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财务助理A,人非常随和。柳生原曾经与她聊过两次。A的世界是柳生原完全没有领略过的世界,只有在书本里才看到过那样的人生。蓝天丽日,小河淌水,鲜花与草地覆盖着她生命的整个岁月。真的有那样的生活吗?柳生原不敢相信,在她的意念里那只是童话中的世界。她神往那样一种日子,她因而喜欢A,喜欢与不喜欢的契合点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道理。她是被一种美好的事物所吸引。
A似乎是~个生活中没有痛点的女人,她个人的姿质好,聪明,漂亮,受过完整的教育。她父母是某个省份的高级干部,丈夫和她青梅竹马。他们同在机关大院里长大,可谓两小无猜相亲相爱。A的丈夫现在内地的一家大型企业当老总。在常人看来,A似乎又有一点不正常,她三十岁突然迷上写作,目前她写的一个关于官场生活的电视连续剧北京的一个剧组正在拍摄。她来深圳纯粹是为了寻找另一种人生体验。她想写一写关于外企白领的真实生活,而不是故事。柳生原想,也只有她这样衣食无忧,生活过于诗意的女人才有可能做出这样矫情的贵族化的事情。对于她自己却是在磨砺自己,完成一种生命中的理想追求。偏偏对她这样的愿望,丈夫又让人不可思议地十分支持她。
这些事情A一般不会对人讲出来,她喜欢柳生原。柳生原的世界对于她同样是一个神秘的世界,这个女孩有着平湖秋月一样的个性。也许她生活得并不富足,并不十分尽人意,她却是那样安之若素地承接。这正是她要寻找的生活中的一种原型,她刻意地想去接近柳生原。
“你说,要分开就分开吧,两口子分开了又粘糊得要命!丈夫整天飞来飞去,长期租住一套高级公寓,两个人一有时间就抱着电话打个不停。你说这是干什么呀?不是钱烧的就是有病。”
说这话的是柳生原要经常面对的另一个女人,也就是担任总经理助理的老姑娘B。同A的生活层面完全不同。
B的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人,她自幼个性极强,不认命。她的一切完全凭着个人奋斗。在她的故乡人看来她的命运真好,上了大学又在大城市生活,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也都拿她作为教育儿女的典范。这些让她既自负又辛酸,她为得到这一切所负出的艰辛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一切来之不易,她因而加倍珍惜。她一直到三十多岁都不找对象,就是不想有人分享她奋斗的成果。她这样的女人往往有着比较强的生活能力,无意识地丧失了作为女人的娇柔,不属于男人通常喜欢的类型。她的个人素质条件都不差,可如今过了四十还没有一个男人很上心地爱过她。就是曾经有一两个对她有点意思的,接触几次也被她的坚强的个性吓得退避三舍。B倒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表面上过得无所欲无所求,并无异常,其实心里毕竟还是有些不平衡的。
柳生原刚到公司上班的时候,B已经在这里做了多年,A也做了一年有余了。B实际上是有些嫉妒A的幸福完美。A倒是一个极为平和的女人,心地善良,与世无争。她这样的人,因为生活顺逸,没有经历过坎坷,往往很单纯,在任何地方人缘都非常好。在这个公司别的女职员都比较喜欢她,这让一向缺少温情的B心里难免有一点不舒服。A常常就是因为太美满人缘太好让一些人心里不平衡。B的言语里柳生原能听出这样的成分。柳生原想,这其实不是她自己的过错,人总不能削足适履。谁都有选择幸福生活的权利。B似乎并不这样想,A上班一年多,B始终用一种强硬的态度对她。她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任何摩擦,B只是不喜欢她。
其实B对于A同样是生活中的另一类型,因为自己个性中柔的成分过多,她反而欣赏那种强硬的东西。老姑娘说话的语气、手势、动作都让她着迷,她曾经把她的行为记录下来,并且描述得活灵活现。她的一篇作品发表在广州的一家杂志上,看到的人都能看得出写的是谁,连B自己也察觉了这件事。A在作品中把B写得事业上非常成功,B却认为她是在嘲讽她的生活有缺陷。公司的员工就有了关于B心理变态,容不下人的说法。B无处发泄,只好把账通通算在A的头上,两个人的关系就有了一些僵局。
柳生原的加入让B感觉到了面对弱者的优势。柳生原生性安静不张扬,做事情又条理清楚,每一项工作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很快能独立担当。B自己能力强,就格外容不得下手的无能。因为有了那些特殊的原因,柳生原的干练越发让她满意,她因此处处刻意提拔柳生原,其中有让大家看一看她的肚量的意思。当然,更多的却还是出于公心,她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干敬业精神都是绝对排在第一位的。
应该说一开始柳生原很让老姑娘B出了一口气,有了她的指点和提携,柳生原不到半年就由普通文员提升为总经理秘书。虽然有这样一些特殊的原因作为背景,但柳生原工作凭的却是扎实的功底。她在熟悉公司业务后,必然越干越出色,就连一向不太注意下属的总经理,也有些留意起这个不声不响的秘书了。这样一来B就又有了一些紧张,柳生原毕竟是她提拔起的新人,她希望她干得出色,但如果能力超过了她,还是让她心里有一点不舒服的。柳生原如果是个很圆熟的人,她就应该刻意让自己表现得克制一点,但她偏偏就是个不太有世俗概念的人,她不会做损害人的事情却也不懂得对人殷勤,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她在B那里也不肯放弃原则。B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还是会有些不开心的。她开始对柳生原的工作挑剔起来。有一次柳生原做的一个企划书,被老姑娘指责得一无是处。
她如果识趣点,换个时间再谈,或者干脆放弃。但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企划肯定对公司有益,就直接送给了总经理。
偏偏总经理又非常满意,当即批准了这项设计。这事一下子让B恼羞成怒。柳生原的处境从此变得艰难起来。B越来越苛刻。A在这时候就有些同情柳生原的处境,常常表现出一些关心。柳生原并不明白A和B的复杂内幕,就投桃报李,和A有了一些亲近。如此一来B简直是有些气愤了,她把这看作是柳生原公然与她作对。
柳生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和B的矛盾白热化了。
一次,柳生原从外面回来,刚好一个同事往外走。柳生原在让路的时候,不小心把放在B桌子上的茶杯碰掉在地上。茶杯破碎的声音把一屋子的人都惊得抬起头来。柳生原马上过去道歉,B却不依不饶地地站起来,她用手指着柳生原,声音都变了调:“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生原说:“真对不起,我确实不是故意的。”
她仍然指着柳生原,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生原说:“我马上去买一个新的……”
“你不要把尾巴翘得太高了,你忘记了你来的时候可怜巴巴求我留下你的情景了吧?你忘记了你是怎么有今天的了吧?”
柳生原说:“我尊重你,你也要尊重自己。我从来不会可怜巴巴地求人。能有今天,我靠的是我自己。可能我有不如人之处,但我仍然和你一样,有做人的尊严!”
办公室的吵闹声,把总经理方宏升引了过来。他看到这个场面,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半天没有说话的A,这时站了起来。她实在看不惯B的做派。她对总经理说:“为着你的企业着想,你不应该继续雇用一位进入更年期的大龄女人做你的助理了。这对你的企业没有益处。”
A的开口,简直让B恼羞成怒了,她歇斯底里地向A逼过去,她用一种近乎蔑视的口吻说:“你有资格决定让准在这个位置上干吗?你说应该让你干还是让她干?”
她料定她们两个谁也不敢接这个话,她说完便转身准备走开。就在她刚刚迈出去第一步的当儿,柳生原突如其来地开了口。她不是对着B而是对着总经理说:“这个职位如果让我做,我肯定比她做得好,而且你可以省掉一个秘书的位置。我可以连同秘书的工作一起做,我只要一份报酬。”
总经理已经很多次注意到这个气质独到含而不发的年轻女人。
柳生原的大胆与坦率不要说是B连A也跟着吃了一惊。大家紧张地盯着总经理那张不露声色的脸,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走了。
晚上下班的时候,柳生原意外地得到了总经理方宏升的的邀请,让和他一起共进晚餐。这对一个企业的员工来讲,几乎是莫大的殊荣。柳生原出于赌气也出于说不清楚的复杂的心态,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她踏进奔驰车宽大的车厢的时候,她觉得两条腿软绵绵的。轿车静静地奔驰在外环路上,朦朦胧胧升起来的夜色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像家乡刮着山风的夜晚。
这使柳生原有点恍惚,总让她有一种伏在继父背上的那种感觉。她好感动。她看着总经理那张温和的脸,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们登上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灯红酒绿之间,柳生原始终沉浸在那种回忆的温馨里。脚下这块南国神秘的土地,已经远远近近明明灭灭地燃起了灯火,她脑海里蒙太奇般的闪烁继父、母亲、关家宝的影子。她想滔滔不绝地讲她的过去,但总经理几乎不给她机会,他同样显得比平常兴奋了许多。他们喝了好多的酒,酒确实是一种能毁坏许多事情又能促成许多事情的鬼怪的东西。
回去的时候,已经非常晚了。方宏生喝多了酒,突然闹起了胃痛。柳生原只得留下来照顾他。她显得很有办法,他让方宏生吃了医生开的药,又按照内地的乡村疗法找来一个瓶子装上水放在方宏升的胃口,方宏生很快便睡熟了。柳生原在外面的沙发上守着,她不知什么时侯伏在沙发背上睡着了。她睁开眼晴的时侯方宏升正在距她很近的地方仔细地端详着她。他把她抱起来平放在宽大而柔软的睡床上。
一切都结束时,柳生原并没有因此而产生犯罪感,她只是感觉有一丝内疚,但是这种内疚很快便消失了。她觉得她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没有停止对关家宝的爱,同时她更明白了过去的一些困惑,那就是关家宝为什么会迷失。人有时候确实是很难把握各个时期的各种感情的。也许有爱慕的成分,也许是各种心态的混合。不管别的人怎么看,他们自己却有些坦然,他们确实并没有危害到什么人。
柳生原得到了总经理助理的位置,这个位置难免让她有点尴尬,她不想把这个位置与她那天晚上的一切联系起来。所以她仍是原来的柳生原,她仍然把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就连她和方宏升两个人单独相处时,她的态度同一往都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方宏升为自己的一些担忧惭愧了。
在香港长大的方宏升生活作风是非常正统的。不要以为从香港:过来的都是花花公子。香港的很多男人其实是很绅士的。方宏升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自幼受到的是正宗的英国教育。后来靠着太太的家资把生意做得很大。
两个十岁左右的儿女如金童玉女一般,尽管太太多病,但夫妻感情一向不错。太太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多次主动劝他再找个二奶,方宏升一直没有动心,他总感觉那样对不住自己的妻子儿女。四十多岁的人了,方宏升还从不曾在女人的事情上做过文章。
那天晚上,方宏生的行为是带有几分不理智的。事情过后,他真有些担心不好收场。任凭方宏生怎样琢摸,一天天过去了,他从柳生原的脸上丝毫没有看出什么异常,这反而促使他决定给柳生原一些补偿。方宏生送给柳生原一个巨大的钻戒和一套住房钥匙。他似乎想在柳生原眼晴里找到一份女人的惊喜,但柳生原把戒指打开看了一眼便淡漠地推给了方宏生。她平静地说,房子她可以先住一住,但她不要不属于她的东西。方宏生简直有些震撼了,他不明白,这个女子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她应该知道这枚钻戒的价值。发工资的时侯柳生原得到了一个比原来厚重几倍的红封,她从中取出自己应得的那一份,把剩下的又还给了方宏生。方宏生迷惑了,这个女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发生这些事情之后,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方宏升并没有对柳生原提出或暗示过某些方面的要求。柳生原也毫不谦让地从她那八平米的小屋搬到方宏生为她提供的高层住宅里去了。她不懂得虚伪,她并不想利用苦难挑战自己,如果有可能改变生存处境,她并不拒绝。房子位于外环路上的一个新开发的阳光小区。阳光,这名字就让柳生原陶醉,阳光对于她永远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让她充满梦幻与惊喜的虚幻的光辉,不具备生活的意味。房子是一个阳面的三居室,主卧房向阳的一面被一整幅既简约又华丽的布幔遮蔽。轻轻牵扯自动滑链,大半个城市模具一样地铺展开来。深圳是一个让柳生原惊喜的地方。
房间并不十分华丽,但是所有的用具摆设都恰到好处。柳生原只把它看作别人的东西,她只对那张宽大柔软的床动了一点心。女人对一个家的看重,百分之六十都在于负载生命的床,那才是生活。柳生原面对着床思绪却有一点纷纷扬扬。她知道这床对于她和方宏升意味着什么。
方宏升却并没有一点逼迫人的表示,柳生原已经住了近两个月,他仍是理性地继续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绅士。她可以一直这样住下去,柳生原对此不会产生任何怀疑。她凭借自己的判断给这个男人有个大致的定位,是一个能让人信赖的人。
一个周末的晚上柳生原主动邀了方宏升,柳生原依照山里人的菜谱做了一顿异乎寻常的晚餐。那种朴素的风味让方宏升惊诧。他这一段时间食欲一直不太好,不想用一点油腻的食物,这顿饭让他吃得满足,让他吃到后来眼圈都湿润了。柳生原看着他吃得像一个贪婪的山民,她极自然地就把自己演绎成为一个农妇。殷勤,温顺,淳朴,安详,她的目光里流动着的是水一样的光泽。方宏生突然之间泪流满面,他把女人拥人怀中,他说:“天使,上帝派你来安抚我的孤独吗?”
他们并排躺在宽大的床上。柳生原奇怪她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开始就无陌生的感觉,很多她不曾在关家宝面前袒露过的心事,她能在这个男人面前平实地道来。山村、母亲、继父、关家宝……方宏升一次次爱怜地将她拥紧。女人做爱的时候并不闭上眼睛,她大睁的眼睛像一潭秋水,透过凝视的通道,一点一滴地润泽到男人的心里去了。男人也用目光呼应女人,那目光带着电,慢慢地就把两个人的激情点燃。男人也不急躁,仿佛舒缓地向女人输送的是爱惜与深情。女人在高潮处没有一点声音,只是她的面色会越来越红润,盛开得桃花灿烂。男人一次次被感动,她竟然是这样的纯净,透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呀,她的出现无疑于在他陈旧的生命中重新绽放了一缕清新的阳光,唤醒了他的岁月之梦。他感动着,他动情地亲吻被他覆在体下的女人。女人是聪慧的女人,她如何能接受不到男人的怜惜,她情不自禁,她搂过男人的头,一声轻语:“爱你。”
这被千万人说烂了的两个字,出自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精灵样的女人之口,在方宏升听来却犹如春潮在心,惊心动魄。女人和男人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吓住了,男人和女人又同时被这猝不及防的两个字感动了,他们尽情地放纵在一起。
方宏升不可避免地狂热地迷上这个通体透明的女人。
柳!生原从不把私人感情和工作搞在一起,从始至终她从来不在工作的事情上和经济问题上利用个人感情。处理工作时她和公司的任何一个职员一样,丁是丁卯是卯,尽职尽责,恪尽职守。反而是有了这样的关系她对公司事务更加上心,刻意去分担一些方宏升的劳顿。有了她方宏升在许多事情上省了不少心,这些都让方宏升格外看重。她和一般的女人思维方式似乎不一样。就是两个人在私下里,柳生原也不是个鸡零狗碎的女人。方宏升不主动讲起,她从来不过问他的家事,不要求分外的东西,不强调不属于她的感情。这在柳生原是天然的个性,对于方宏升却认为是个人的修炼,从而对这个女子越发有了几分珍视。
柳生原利用她和方宏升的这种特殊关系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私下里劝说方宏升挽留老姑娘B继续在公司任职。方宏升在任命柳生原做助理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B找一个位置,但是B感觉面子上过不去,执意要辞职。柳生原劝说方宏升留住她,并不是感觉自己对不住她,她只是出于公心,她说失去这样一个敬业精神好的职员,对公司是一种损失。她举荐她出任业务主管,她在公司做了许多年,业务熟,责任心又强,这样对公司的业务会有很好的发展。方宏升接受了柳生原的意见,在他的诚恳劝说下,B终于被感动,同意继续留任。出任业务主管后,她发现除了总经理助理的名声叫得响亮一些,业务主管实际上更具有工作的独立性,某种意义上说权力反而更大了点,并且适合她的个性。她因而无话可说,只有加倍地努力去做。这件事情柳生原处理得让方宏升对她刮目相看。
再有就是关于A。过去B当助理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反映A在办公时间聊电话,又不按时上班。现在又有人提出这件事情。A是内地的关系介绍过来的,方宏升很难处理。不管吧,公司有制度会影响到其他员工;管吧,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到与内地的一些关系也不太好。晚上方宏升把这件为难的事情说与柳生原的时候,柳生原笑而不发。
她只用她那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得他心里一阵阵冲动,灯光下的女人的脸格外地娇媚,他忍不住把她拥在怀里。
女人说:“谁都会爱的,爱是可以原谅的呀!”
柳生原给方宏升提议,A在内地有那么多的关系,可以借助这种条件发展一个内地的分公司,让A具体负责两边的事务。这样她可以兼顾工作和夫妻关系,不在公司坐班也可以有一些自由的空间。方宏升让柳生原按照这个意见和A谈,A一听果然积极响应,分公司很快就形成了规模。A解决了相思之苦又找到了办公室之外的另一种白领体验,做得也十分愉快。
柳生原无论是在公司事务上还是个人生活上都成了方宏升离不开的人物。他们两个人都是看重情感的人,在一起不可能只是涉及欲望不涉及情感,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可谓日久生情。有时做爱做到缠绵处,两个人就情不自禁地表白出爱来。方宏升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一旦爱上了就有些割舍不下。柳生原并不避讳她在内地的丈夫,方宏升不明了说却也不止一次地暗示,他希望能够长期和她在一起。柳生原也感觉她越来越依恋这个父兄般的成熟的男人,但每一次方宏升这样说的时候,她胸前的玉石观音都会硌得她发痛。她不能抛开另一个男人。
柳生原平时只满足于简单的生活费用,她做了两年多,她估摸着在山里除了造一座屋,足够肖天和妈养老用了。她心头的那块伤痛也在慢慢平复。离她回家和关家宝团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关家宝突然从家里打来电话,让她速回老家。
陡然出现的变故让柳生原猝不及防。
妈妈突然病故。然而这并不是最大的挫伤,妈妈躺在床上已经二十年了,她熬尽了生命的岁月,这在柳生原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更大的打击是肖天竟然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紧跟着妈妈去了。妈妈死于心力衰竭,在此前已经有过两次病史。这次是在夜间发作,肖天喊了几个乡亲连夜翻山越岭送往医院,没有等到天亮就断了气。许多人看到肖天在门口呆坐,还以为是伤心或者是等女儿回来。后来有人过去喊他,才发现他脚下的空药瓶。他已经死去多时。
柳生原差不多要崩溃了,她绝望得无以复加。她这么些年的奋斗,因为父母的死而变得毫无意义。死去的肖天脸上显现出许多年不曾有过的安祥。他死了,他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负,也许只有死才可以让他如此坦然。柳生原知道,他其实是无法面对,他不知道柳生原的妈妈死了,他们两个将如何单独相处。他不想让这个名分上的继女难堪,他是在为柳生原着想,同时他也再承受不起心灵的煎熬。他所获得的一瞬间的感官的满足,是要用永久的良知来偿付的。他觉得,在他们母女面前他永远都是罪人,他一直明白自己是在触犯天条。从没出过山的肖天,无法用理智解释自己的心灵和肉体。柳生原是他的心头肉,可柳生原还是他的“女儿”,这是个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道德和良知的鸿沟。但他也管束不了自己的行为,柳生原带给他的快乐,几乎占了他人生的所有。他把柳生原看做他的神圣,柳生原一个冷冰冰的愤怒的眼神,。却足以把他摧毁一百次。他只有用劳作,用对柳生原母女的呵护,才能偿还一些心灵之债。.人究竟为何活着?为谁活着?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对错?
柳生原哭得死去活来,她后悔她没有早一点实施她的计划,甚至没有对这个男人暗示一点她真实的心情。他可能以为柳生原一生一世都会看不起他,恨他。他死了,他们都死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永远都不可能跨越生死之门去向他:表白了。他没有错,活着的人都没有错。他养大了她,这么多年在她们母女面前出尽了力,发生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丧事操办得空前的隆重,惊动了三山五里,看热闹的人赶庙会一样络绎不绝。柳生原几乎花掉了她所有的积蓄,她跪在他们的灵前哭得泪雨滂沱。她轻易不流眼泪,她积攒了二十几年的泪水一下子倾倒了出来。她哭他们,也哭她自己。淳朴厚道的山里人却没有更多的想法,人们感动着,赞叹着。
“亲生的儿女又能如何?”
“肖:天造化好。”
“肖天值了!”
农民们对生命价值的衡量是如此地简单。他们觉得,人死的时候如果能有一副厚厚的棺木,有一个隆重的葬礼:就是人一生最大的辉煌。
.柳生原让人在墓碑上刻下了父亲肖天、母亲柳某的字样。她承认了肖天,其实从记事的那一天她从来没有不承认过他。
事情至此,柳生原的心事可以说已经了结。她没有理由再继续在深圳呆下去了,可方宏升却成了她的又一块心病。方:宏升百般地抚慰她,就是闭口不提关于她去留的问题,他可能已经意识到她有一天会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这种直觉倒不如说是害怕引起,他越来越害怕失去这个女孩。
方宏升家道中落,父母亲一向关系亲密,母亲却不幸早逝。母亲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过重,从此变得落魄,原本夫妻联手经营的生意也一败再败,最后他干脆全部投资了股票,结果输得血本无归。他扔下独养儿子投了海。那时方宏升还正在念大学,他一个人孤立无助差一点就随父母去了。柳生原听到方宏升对她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怜惜地抱着他痛哭不止,那一时刻两个人的心贴得紧紧的。后来他父亲的旧交把他介绍到他现在的妻子父亲的公司当职员,由于他的过人的才识和忠厚的品行,被他现在的岳父看中,招为女婿。是他的妻子为他奠定了事业的基础,并且共同养育了一双儿女。他们多少年相敬如宾,但因为家庭所处的地位,因为她们家对他的恩情,他们之间始终缺少平常夫妻之间的那种烟火味。如果说方宏升不与柳生原发生这种感情经历,没有这种情感体验,日子也就这样将就着过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事实上已经有了这样的感受,在让他倒回到过去,就很难恢复原来的样子了。这种情况并不是针对柳生原一个,换了另一个他所喜欢的女人也会如此。问题恰恰出在方宏升是一个不能够轻易对女人产生感情的人,他自我控制了那么多年,他可以说既不了解这个社会,甚至不了解他自己,他因而才会对一个女人倾注大量的感情。更何况这个女人的确是个可爱的好女人。
柳生原从方宏生对她倾注的感情上什么都可以感觉得到,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方宏升是真心实意地待她,她才不好一下子太让他伤心,更何况柳生原又是那种投桃报李的秉性。方宏升对她的爱不可能不感染到她的情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种感情对于关家宝可能是不道德的,但对于方宏升却又是极道德的。
关于走的事情柳生原也有意无意地做过许多暗示,方宏升不可能不明白,却一味装糊涂。这段时间,刚好方宏升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柳生原净顾着照顾他,辞行的事只好一拖再拖。两个人都避口不提,却又分明感觉到离别在即,再在一起,就倍觉格外珍惜,无形之中就又平添了几分缠绵。缠绵过后,对走的问题就更加犹豫。两个人打哑谜一样,心里却自是镜子般的清楚。
周五的晚上,方宏升亲自驾车带柳生原到香蜜湖度假村过周末。宽敞的奔驰车里,柳生原望着方宏升的脸突然一阵伤感。这个男人这段时间仿佛变得年轻活泼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转过脸温隋地看一眼身边的女人,显得很满足很陶醉。柳生原一阵阵心惊,这样下去他们都会陷得不能自拔,余下的事情该怎么办呢?她突然哭了,伏在握方向盘的男人的肩上。方宏升把车子停靠在一个僻静的路边花园,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讲,车子里的空气却有一些紧张。那天大概是农历的十五十六,车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夏夜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他们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夜晚了。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情说月亮的事。柳生原说:“对不起,我必须对另--个人信守诺言,我们——只有等来世了。”
方宏升一脸的茫然,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般。这个女子奇迹般的出现在他的身边,改变了他对生活的理念,现在她就要陡然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也许一别就是永诀。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说话,一味让自己呆怔着。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方宏升越来越依赖柳生原这个奇异的女子了。她端庄贞静,像一幅古典韵致的美人图;她激情四溢,热烈得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她透彻得像一杯不含任何杂质的纯水,又神密得像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
她慧质兰心,冰雪聪颖,在她身上包罗了天下好女子所有的特质。方宏升深为这个女子沉醉。有时夜半醒来,他望着身边这个澄静的熟睡着的女子,他好像真正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但柳生原的走,几乎一下把他击懵了,他才真正觉得离不开这个女人。他去拥抱柳生原的时候,触到了她胸前那块硬硬的东西。那是一枚玉石观音。
5
柳生原在六月的末尾回到了她和关家宝居住的城市。
她事先没有告诉关家宝她要回来,打开他们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关家宝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用手拂了一下桌子上厚厚的灰尘,微微地笑了。她开始打扫卫生,她干了一个下午,天不知不觉间已经黑下来。她有一点累了,她任凭自己放松地坐在被她清理干净的地毯上。温柔的光影里,小屋里重新弥漫起一股子浓浓淡淡的生活气味,她和关家宝体液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能让她找到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踏实感。她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着了,她睡得连一个梦都来不及做。她真的很累。
她在恬寐里被关家宝急促的呼吸拂醒,他正又激动又调皮地望着她。他显得那样年轻,年轻得让她有一点嫉妒,她忍不住忘情地勾住他的脖子,在这个男人怀里,她才能真实地把握住自己。
他们重新开始在一起生活,他们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们没有谈起他们的过去,只要他们现在在一起快活就足够了。
这一段时间柳生原感觉她和关家宝就像两个快乐的孩子,身心俱佳,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两个人一起去上课,一起做家务,一起在傍晚的树林里漫步。关家宝说:“和你在一起真好,我再也不许你离开我半步。”
柳生原说:“还有更好的。”
她只说了这么多就打住不再往下说,关家宝等待下文,她却任凭他着急,只是诡谲地笑。关家宝装得满不在乎,却还是没有她能够沉得住气,他只好扑过去挠她。柳生原怕痒,两个人闹成一团。她使劲地搂住他的头把他摁在怀里,笑得透不过气来。关家宝闹够了,已经忘了刚才的话题,柳生愿却认真而又深情地说:“我要给你生个娃娃。”
关家宝激动地把她搂过去,两个人亢奋地亲在一处。
连着几日持续高温,燥热得透不过气来,大家都盼着下场雨,天气却一直晴得任性,立在有空调的玻璃窗前向外看所有的屋顶都有一团莫奈画中呈现的虚幻火焰。到了晚上,霞光还盛气凌人地迟迟不肯离去。总在空调房里呆着,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几个年轻的男人就开始吆喝着到水库去游泳。关家宝有一点不想去,他说他头疼。柳生原却极力劝着他同他们一起出去玩一玩,她想头疼也许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
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去的人就有回来的了,关家宝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关家宝走到水边,扎进去就再也没有露面,尸体都没有找到。
柳生原从听到噩耗的那一分钟起就开始不停地呕吐,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送进医院,检查结果是她怀孕了。
她独自一人来到江边,黯淡的江水铺陈着她的心事。
她的心里只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空落。在花花搭搭的水面上,浮着关家宝困顿的面孔。她喃喃地说:“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好吗?”她的内心突然一片苍茫,即便真的有来世,她的来世又能否属于自己呢?她小心地伸出手去,用手轻轻地拂着水面,关家宝消失了。水面平静以后,又浮现出道士的面孔。道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仿佛在问:是吧?
我说的都是吧!
是吧!是吧!是吧!
巨大的回声在柳生原的耳边轰鸣,柳生原刹那间泪流满面。
人生无常,人也无常。
几个月后得到消息的方宏升匆匆地从深圳赶来,他几乎是在乞求柳生原跟他回去。但柳生原的态度似乎不为所动。方宏升失望极了。回到酒店,他以为柳生原从此不会再和他见面。晚上柳生原却出乎意料地来了。信心又开始在他心中升起,他深爱这个女子,他相信时间可以帮他挽回一切。他们拥在一起,彼此倾听着对方的心音。柳生原说,我已经很知足了,其实继父也是真的疼我,你和关家宝也是真心地爱我。
柳生原留下了她腹中的孩子,她倒不是想为关家宝留下什么根,她只是想,延续生命是她和关家宝应完成的人生的一部分。她一直居住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的小屋里,过着那种平平静静的生活。屋内摆设依旧,但已物是人非。关家宝的遗像在他们结婚时挂上的花花绿绿的彩条后面意气风发地看着她。她眼睛有点湿润。她取下那枚玉石观音,把它摆放在遗像下面的桌子上,然后,放松地坐在那块碎花地毯上。抚摸着地毯上的每一条纹路。她无法整理起自已走过的那些散碎的日子,那日子就像这地毯一样,零乱却也色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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