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的暖风吹得我懒醺醺的,我坐在米兰家的客厅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打哈欠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这很正常。米兰却一脸诧异地连问了三个“是不是”。
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哇?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
是不是与天明昨晚上生气了?
我与米兰并不是太好的朋友,只是米兰的老公左辉与天明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我们两个因为战友夫人的身份,并因为许多共同的感受,共同的认识,共同的思维定势,共同的习惯,共同的被大众视为另类的一系列诸多共同的共同。因为有了这许多共同,我们可以省略许多不易理解,不易沟通,不易产生分歧,不易多费口舌的许多麻烦。因而,我们这对不算太好的朋友更愿意像一对好朋友一样经常勾结在一起,互相倾诉一下衷肠,谈一些体会发一发牢骚,当然也不排除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表达一下我们那被得意胀得满满的成就感。
我说,我昨晚睡得很好,昨晚过得非常开心。昨晚不但没有和天明生气而且过得非常愉快,非常。我做了一个很暖昧的手势。
米兰很邪恶地笑了。米兰说,金地真对不起,我每天在谁面前打一哈欠,表现点疲劳,有一点头疼脑热,都会得到好多人的关注。所以看见你打哈欠走神不表示一点关心好像有点不够意思,不够姐们儿。
我和米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起咧开嘴笑起来。
看,这就是我和米兰的心照不宣,换了一个人谁又能知道我们笑里的意思呢?
2
要说清楚我从哪一天开始变得备受关注,备受呵护,得从天明的官运开始。
天明毕业于一所重点政法大学。天明做过老师,做过律师,做过政府专职法律顾问。
天明做教师是一个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那时候我们还处于未婚同居阶段,我们未婚而居的单身宿舍里经常挤满了学生。常常有学生在我们共饮交杯酒,共赴合欢被之际闯入我们之中。我必须以极大的毅力,方能忍耐与他们或她们共同分享天明的事实。天明教过的学生在天明不教书后的许多年里仍沾沾自喜地说自己是天明的学生,这足以说明天明是个多么称职的老师。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天明不做老师了,天明开始做律师。天明貌似平和,不苟言笑,书生气十足。~转到辩护台上倾刻之间就会变得口若悬河,条理清楚,措词激烈,汪洋恣肆。天明不用查资料就可以把相关的法律条款解释得清清楚楚。天明极有爱心,天明不忍心看到哪一个当事人心存冤屈,更不忍心看到哪一位当事人因为付不起诉讼费打不起官司。天明常常骑着他那辆破得除了车铃不响任何地方都响的自行车驮着当事人满世界取证、调查、阅卷,当然也不杜绝在法官那里虚与委蛇。后来天明为此特意用打官司挣来的第一笔钱买了一辆轻骑,我和他也因而至少晚用了一年冰箱消毒柜。天明的当事人总是涕泪横流地攥着天明的手说:青天呀,青天!
天明后来不做律师了,天明被委任到政府做专职法律顾问。中国的国情在那摆放着呐,谁人敢与政府打场官司?明摆着偷鸡不成蚀把米。法律顾问的职责,就是审察政府的行政行为是否与法律法规发生抵触,倘若有了抵触又将如何应对。实质上所谓的法律顾问是另一种形式的秘书和智囊。天明凭着他过目不忘,触类旁通,思维快捷超常的脑袋瓜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由一种形式上的智囊转换为另一种形式的智囊。天明成了参谋和耳目。天明的参谋耳目总共做了不到两年,其间换了四任领导,四任领导不谋而合异口同声地发现天明是个人才。于是天明便不显山不露水地一年一个台阶地向上攀升。我因而也随着天明的攀升而变得日甚一日地受人关注起来。
3
我和米兰交换过相同的经历,比如在念大学时就常常为季节变换而忧心忡忡,那往往是我们患感冒的高发期;比如动不动就犯头疼头晕的毛病。头晕源于血压偏低,这种血压偏低的毛病可以追溯到我的家族病史,我外祖父经常血压偏低,我妈妈血压偏低,我自幼血低偏低,我女儿同样血压偏低。因此,我可以断言我血压偏低爱犯头晕的毛病与天明没有任何关系。
天明的地位攀升到某个阶段的时候,我的头疼病又犯了。天明一个电话打过去,院长亲自助阵,动用最优秀的医生会诊,动用最先进的仪器设备。陪诊的队伍从一楼攀援到六楼,又从六楼复回到一楼。从外科转移到内科,从五官科转移到神经内科。最后结果查明无任何问题。
没任何问题总是不等于没有任何痛苦啊,头疼就是头疼。输液、打针、吃药、针灸、按摩什么办法都使用上了,不但治不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开始只是疼,后来疼痛不但没有减轻,脑袋又开始发懵,紧接着耳朵又开始轰鸣,一天到晚脑袋里像装着一台机器。白天还好受些,一到晚上机器的马力加得不能再大,我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地往医院跑。今天看鼻子(每个部位至少要经过三个以上医生会诊,三种以上仪器判断)看看鼻窦有没有发炎?软骨有没有弯曲?腔面有没有感染?这种可能排除之后明天接着看眼睛,眼压高不高?眼底有没有陈旧性疾病?眼镜的度数合不合适?瞳孔的距离是不是正确?接下来再看耳朵,小时候有没有害过中耳炎?耳膜有没有受过损害?听力一向如何?最近有没有受过什么大的震荡?
这种高度负责细密周致的检查在某种程度上能满足我一定的虚荣心让我产生一种类似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感觉。但是虚荣心却并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最后检查来检查去,仍是没有查明哪个部位是导致我头疼的原因。我一向被虚荣心支持着的情绪开始发生变化。面部表情变得愁眉苦脸,这是被头痛的折磨所致。身体开始消瘦,这是必然,头疼导致睡不好,睡不好又导致吃不下饭,吃不下饭自然会消瘦。情绪开始暴躁。有明显的症状却查不出病因,你不上火才怪呢。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大家都众目睽睽地注视着我,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尴尬事儿,不查出一点病情好像不是我欺骗了谁就是谁欺骗了我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天明我可能早被几片小药打发掉了,但恰恰是因为天明,谁也不敢草率地给我开几片小药。谁都热情得过了头,谁都不愿意承担万一误诊的责任。我只有这么耗着,越来越像一头被用来展览的狂犬。哪一个人一天到晚被这样折磨来折磨去也会心里烦着。
我的情绪立即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大家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有一天我在做脑电图检查的时候,在检查室里看到一幅画:一个健康美丽的女人,微笑着站在一面大玻璃窗前。窗外被她注目的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巨大的橡树,零零散散盛开着的红罂粟花,花丛中是一辆白色的马车……我审视良久。我想,这多好,这个没有头疼的女人。这个可以站在窗前神闲气定地看风景的女人。
我盯着画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我做病理分析的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医学硕士,她说看来你非常向往一种安逸的日子,你目前的生活可能压力太大。压力大就容易出现问题,这可能是导致神经性头疼的直接原因。
.她自信的语气让我有一点诧异。我想说凭着对一幅画对一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可以断定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吗?
但是我没有这样说,这些人大概是读书读傻了,要么就是她们的职业习惯在作怪。对很多疾病,他们总是用压力太大来掩盖。实际上我知道,是我的到来,让他们感觉压力太大——真正头疼的是他们。我说,向往美好是人类的天性。拍摄《奥伊玛拉的痛苦》的富兰克·福尼尔也是位医生,他的这幅摄影作品曾获得1986年世界摄影比赛大奖。
作品展示的是1985年哥伦比亚鲁伊斯火山爆发,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被倒塌下来的两座房脊卡在中间无法救助,她的脊椎已经被砸伤,人被没颈深的泥水浸泡着,小姑娘的脸上有一种绝望的美丽。那也是一幅画面,并且是福尼尔的得意之作,但是他绝对不会把它悬挂在居室里。岂止是他,任何人都不会那样做。
我的两个婆姐,也就是天明的两个姐姐。天明的姐姐本来就是医生,她们很费了一番周折避开他们的弟弟把我拉到一间品味相当不错的风味店里。好像她们要作为家庭成员代表请我吃一顿。我说都是自家姐妹,有话尽管说,还吃什么饭。大姐用很小心,很讨好的语气说,天明不懂事,你要让着他点。二姐说,过日子千万不要赌气,过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千万不能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她们暖昧的表情和语气让我迷惘。天明懂事不懂事我哪能不知道,天明凡事都让着我,特别是我生病的日子。我干吗要赌气?赌什么气?跟谁赌气?
这顿饭吃得云山雾罩,一点胃口早已经被她们说跑了。她们也仿佛吃得既心照不宣又忧心忡忡。
我患头疼的日子里,医院门诊部赵主任可没少操心,跑腿最多,出主意想办法把人都累瘦了。赵主任和我们是故交,天明当律师时我们就是很要好的朋友。赵主任年长几岁,尽管后来天明成了他的领导的领导的领导,他说话的口气仍是语重心长,像个兄长。比如,工作无论多忙生活一定要有规律,吃饭要多吃青菜少吃肉,不要饮酒不可纵欲之类。这话我挺爱听,因为我也常常这样教导天明。
现在赵主任大哥趁给我拿药的当儿,避开候诊的人群把我引到走廊的尽头。那阵我的心情非常好,但是他不看我的表情,眼睛却始终盯着窗外的一棵树,一脸的专注。又好像故意表现出一些心不在焉,而让自己显得很随意。我的心情好是因为门诊的长廊里竟然摆满了鲜花,我的脚下就是一盆盛开的越南红,叶子和花都酷似君子兰。我不知道这是医院为了应付检查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但花是无辜的,不管在哪里,她们都自顾自地灿烂着。穿过花阵的时候,我有一点小小的陶醉。但他似乎没有兴趣,候诊室里还有一大帮人在等着他。他说,我本来应该到你家里去一趟,但这事当着天明的面反而不好说。凡事要想开些,以大局为重。天明正干大事,你要多担待多忍耐,切不可因小失大。现在社会就是如此,男人都一个样,昏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大致意思就是如此。我的脑筋还没有完全从花上转过来,我不知道是我因为花变得糊涂了,还是他的话说得太糊涂,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开门见山地说完了。我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我这人天生就是反应迟钝,以往在单位里人家开玩笑骂玩我一句也听不懂。人家讽刺我我还只当是夸我呢。
我晚上躺在床上把赵主任的话学给天明听,天明一听就乐了。天明说这个赵大个子,哪归哪呀,净瞎扯掰。我说我还不明白呢。天明说赵大个子教导你,现在的男人要没有个小蜜就是不正常。我要是也有了小蜜,你要想开些。
我笑得满床翻跟斗,肠子都要断了。这些医生们可真够尽职尽责的,他们不但从生理上分析我的病情,还从心理上帮助我查找病因。如此一来,我真的宁可被几片小药打发掉。
以后有类似的情况,我马上就能品出味儿来了。妇女干部体检,我的脑电图在正常范围内稍有一点波动。负责.体检的女韩大夫马上把我拉到一边,有几分神秘地说,你要常服用一些谷维素B6之类的药物。你一定是长期休息不好,女人一定要养好,千万不可生闷气呀。名分是虚的,身子骨才是自己的。
我没等她说完便很认真地告诉她,我睡眠很好,一天八个小时还睡不醒。我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要是什么时候睡不着一定找她诊治。韩大夫用不信任地眼光盯了我很久,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那口子才是个小科长我都累得招架不住了,你可千万不要因为爱面子害了自己。她已经给我盖棺定论了,我又如何去解释?况且持这种认识的绝不是一两个人,我总不能每一个人都拉住人家解释一番,那样没病也会给自己惹出病来。
最精彩的一次是天明害了尿道炎,按天明妈妈的说法就是害了小肠火,吃几粒三黄片就行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陪天明到医院泌尿科请医生诊断。泌尿科伍主任是个男性病专家,经常在国际性医学刊物上发表论文。伍主任生活作风非常严谨,是个民主人士,除了做医生还兼任某一级的政协常委。
伍主任一听天明的症状马上找个借口把我支到门外。
伍主任很关心地对天明说,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可以对我讲真话,我一定对领导负责。他立即开张单子给天明做全面的细菌培养。他说,不用有思想包袱,问题可以很快解决,不过下次一定要小心。
天明绷着脸用伍主任的口气传神地把这些学给我,我们俩个笑成一团软得像糨糊一样。我说天明你有了地位根据革命工作的需要,你必须变成一头色狼。这事大家都这么操心给你撺掇,就差给你张罗着选美了,你可不能辜负了大伙的良苦用心,要加紧努力呀!
因为天明的地位,我们不得不学着乖点儿,头疼干脆吃几粒止疼片,反正没什么大毛病死不了人。别人当你是个人物你还真是个人物呀!当官的和老百姓还不是一样的人体器官。当然,除了我用止疼片治头疼,天明某个部位发炎,我从不忘记到药店给他买几片消炎药。这事我问过米兰,米兰说谁不是啊,我早就不到医院去看病了,都是自己到药店买药。那帮大夫也挺为难的不给你查出个病来好像自己没水平一样。
我相信这样买药的官太太决不止我们两个。
4
天明的地位改变后我几乎没有一个人独自出过远门。
有一次我独自到北京办一件不小的事情,我的同学纪红一听到我电话里的声音似乎吃了一惊。她看到我一个人从出租车里跳出来劈头盖脸地就来了许多个为什么。
你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出来?天明怎么不派人陪你?
你怎么能放心天明一个人在家?
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面对这些问题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想说,为什么天明一个人在家我就不放心?天明根本不是那号喜新厌旧的人。但面对纪红,我的眼睛突然之间闪烁起来。纪红是我们同学里的大姐大,大家有什么事情总是喜欢跟她说。
她历经了我们几位同学的婚变,自己也悲欢离合了好几次。所以我怎么能够说得清楚天明是真的和我好,天明又不是那号人呢?有一次我的女友方琦就问我,你怎么就那么有保证天明会一辈子不变心呢?我愣了半天,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保证。我只是凭感觉,我是不能保证天明今后会怎么样,问题是天明现在明明没有怎么样,又叫我怎么办?总不能为迎合朋友的担心和好奇,而去编排一段天明的事吧。
“当官的有几个坐怀不乱啊!”方琦调侃说。
我经常在节假日接到朋友的电话,这种电话很正常,彼此问候并祝贺节日快乐,但电话打到我这里就有一点别的意味了。
你好吗?
方方面面都好吗?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吗?
到后来我一接到类似的电话就浑身出冷汗。我简直糊涂了,我不知道她们是惟恐发生什么问题还是在期待着发生什么问题。
周晓玲是我大学四年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拱在一个被窝里交流心得,连最隐密的与男朋友之间的切身休验的一些细枝末节都不保留。周晓玲对我的关心应该是说不含一丝水份的,让我感觉到她时刻有一种随时准备站出来保护我的姿态。
周晓玲经常对我指点迷津说,男人都是会变的;况且现在女人都像贼一样,死盯着的都是别人家的男人。她叹了一口气说,好男人实在太少了,有一个出彩一点的大家都像苍蝇逐臭一样。送上门来的好事,哪里又有不吃腥的猫儿。
周晓玲说的好男人包括几个类型:
1:有权有势像天明这样的;
2:有钱。像一些大企业大公司的老板,包括外国投资者与港台商人;
3:知名人士。类似某一领域的博士、学者、大作家、大导演、大艺术家,最好能经常出国参加学术交流。
周晓玲举例说明,我们同学王昆怎么样?当初老实得像个鳖一样。王昆是老实,上大学暗恋方小青四年,情诗写了两抽屉眼神都没敢递过一个。若不是后来感动得方小青自投罗网说不定就错过了一段好姻缘。周晓玲说现在怎么样,犯事了不是,震惊全国的挪用巨资案。要那么多钱干吗,还不是为了别的女人?给那野女人造了别墅、雇了保姆保镖。你说当初王昆对方小青那个痴情,木头人也被他暖活了。
王昆对方小青的感情我是知道的,刚毕业那会儿,大家窜来窜去地跑着玩,我在他们那个城市亲眼看见过王昆因为方小清感冒扎肌肉针而心疼得眼泪巴叽的。王昆的父母都是高干,但为了方小青他愣是随着跑到另一个省份。
那时我和天明还是两地分居,我曾郑重其事地用诗化的语言给天明写过一封信,全是关于王昆和方小青的爱情。前几年刚听说王昆混得不错,当了银行行长。周晓玲结合实际,重拳出击,形像生动地给我上了一堂阶级教育课。你别说,在铁的事实面前,我还真的提高了不少革命觉悟,逐渐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
5
周晓玲隔三差五地给我打长途电话。
要说电话可真是个好宝贝,半分钟之内纵使天涯海角,倾刻之间就能把要说的话说完,把要解决的问题解决掉。彼此交换意见,又简捷明了又不会引出误会。并且电话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谈恋爱时能深刻感觉到对方的语气心情。当初我和天明在一南一北两个城市念书,远隔千山万水一封信要走上半个月,铆着劲儿约好打一个电话,话没说出来先憋出两眼泪花子来。好几次电话都被我哭黄了,花几十块钱的长途电话费,我愣是从头哭到尾。天明说他对我的挚爱就是从哭电活开始的。他说,因为一个女孩在几千里之外为他守着电话哭得泪雨滂沱让他不忍心不娶了她,更让他不忍心不好好地爱她。天明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安装了一部电话。甭管天南地北,我们一天要通上少至三五次多到七八次电话,大至爱恨情仇,小到针头线脑。这当然是天明掌权的好处,如果天明是一个平头百姓,电话费也是一大笔开销。问题的关键不是天明以权谋私,而是电话能实实在在传达我们的爱情。后来有了手机,天明最先给我买了一部手机。手机能方便我们在任何场合以任何方式忙里偷闲扯上几句悄悄话。有些肉麻的话不好当面讲出口,一隔着电话我胆子就变得贼大。
电讯不发达的时候,我和天明天天写信,感情上来的时候,一天能写好几封。谈了七年恋爱写了几千封信,破了写情书的记录。电讯发达了我们又开始天天通电话,在一个城市打,不在一个城市也打。有一次天明到日本去了一周,光电话费他就支付了一千多美元。天明的同事因而说天明怕老婆,哪有那么多话说,还不是汇报行程。周晓玲就曾经用不友好的态度说,这鬼电话你们就不能不打吗,怎么就那么没有出息。
周晓玲反感我和天明聊电话,可从不反感她自己给我聊电话。周晓玲第一次恋爱失败后,出于方方面面的原因一直没有结婚。也不是不想结而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周小玲是个非常有个性有主见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建国前的老干部,她是他们惟一的女儿。当初组织上为了照顾他们提前把周晓玲安排到机关上班。那时候搞个进工厂的指标都万分困难,更何况是机关。但是周晓玲愣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再后来学历一天比一天更重要,许多人包括她的父母都称赞她的远见卓识。其实她放弃提前上班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要原因,就是她那时正痴情于一个比她高一个年级的男孩,那个男孩早一年进入我们这个学校。她告诉我她考我们这个学校完全是为了我们那个校友。那个校友确实是一个能让人心动的男孩,但是他们两个走在一起总是让人感觉别别扭扭的。差一点忘了介绍,周晓玲不漂亮,甚至有点不好看,上大学时我们俩在一起玩不止一次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爱和周晓玲玩完全是为了找一个陪衬,就像那个小说《陪衬人》说的那样。这是天大的误会,周晓玲一会儿找不到我,就像掉了魂一样。周晓玲知道自己的弱势,因而对爱情付出的是双倍的执着,买饭、洗衣服、帮助他查找摘录资料、自己省吃简用节余下来的零用钱都给那人买了衣服,倒是把他装备得锦上添花。她投入了全部感情,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了别人的爱侣。她把对初恋的失望转化为对所有男人的失望。由于第一个男友过于优秀,再后来她所相遇的男人中没有一个能与之相提并论,她的婚姻也因而搁浅。
周晓玲每隔一段就要给我打一次长话,非常认真细致地询问我的情况。有时候比政审还细致。我和周晓玲情同姐妹,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周晓玲始终保持着超常的耐心。面对周晓玲这样一些关心我的朋友,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有可能不天天赔着笑脸,尽管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腮帮子都笑疼了。每当这时候我就特别想念米兰,只有和米兰们在一起我才不用顾及自己的情绪,不用处心积虑,疲于应对。我的经历也是她的经历,我的苦恼也是她的苦恼,我的伤心也是她的伤心。虽然说我们不算是太好的朋友,但我宁可和米兰在一起。
周晓玲在和我通了长达三年的电话后,终于有一天不耐烦地说,你真没出息,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人。你对天明简直是迷信了,到时候你会很惨,不信咱走着瞧。我一下子迷惑了,她希望看到我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我知道她的好心,她一直铆着劲要对我做最后的支持,我都一直不给她机会,确切地说是天明不给她机会。
现在我把她惹烦了,使她失去了耐心。习惯了她的聒噪,猛地安静下来,我反而一下找不到感觉了。我真的开始为天明忧心,难道真是世人皆醉,惟我独醒?
6
米兰和左辉按现在的情况定位,属于问题少年,有早恋倾向。米兰当初因为爱左辉不知挨了多少顿打,每挨一次打都要加深一次她对左辉的爱。米兰说开始只是好奇,经老师和家里人提醒才发现原来他们在一起是应该恋爱才对得起大家。米兰本该考上大学,因为左辉,也因为挨打,大学没考上只上了个中专。左辉虽然上了大学,左辉的父母也因为左辉要和米兰结婚而同他们中断了许多年关系。米兰每一次都说,幸亏左辉对我好,左辉要是对我不好,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米兰说的也不全对,米兰娘家的人后来都说米兰的眼光好。她当初反对最强烈的姑姑有一次在米兰家对我说,你说小小的人儿,她怎么这么有主张,吓也不怕,打也不怕,死心塌地地和左辉好,还不是看准了左辉日后准有出息。左辉要是不对米兰好,可真亏了良心。我们一家人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多幽默的转变啊,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米兰说,可不是吗,我当初真是看出了左辉有出息。
我们两个结婚时,双方家里都不管,连一条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两个人在大街上逛了半天,把口袋里的钱加在一起总共三十块钱,什么都不敢买,最后还是左辉提议,我们一人喝一碗羊肉汤吧。米兰总是给左辉开玩笑说,你要给补办婚礼,我要十辆彩车、绕城三周。左辉掌管着财政大权,三十辆车也能给米兰弄来。但我相信,再怎么风光的婚礼也比不上当初两人逛几条大街,喝两碗羊肉汤时的情义更深长。
左辉对米兰很好,左辉从来不在家里摆领导干部的谱,什么家务都做。有左辉在,米兰一直没雇保姆。左辉从不找任何借口拖延回家时间,八小时之外尽可能陪着米兰。
自信的米兰说她越来越不自信了,米兰有一段时间天天去美容厅做美容。米兰说,你看我一天天显老,皱纹斑点都出来了。左辉倒是越来越年轻了。
米兰的沉重也让我沉重起来。
我正为女儿的事情不开心。我叙述了半天一直没提到我女儿。我和天明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我女儿红帆。红帆继承了我和天明全部的优点,聪明、漂亮、有爱心。红帆是个好孩子。这好孩子的标准包括着听话、学习努力、自爱、讲卫生等等等等,所以红帆从上幼儿园开始从来没让我和天明操过心。我们相信红帆,我们丝毫也没担心过红帆会是一个不优秀的接班人。我们因而也从不逼迫红帆为了当三好学生、考一百分而丢弃了孩子应有的快乐。
事情也许就出在关于红帆的快乐与不快乐上。红帆本次期中考试考了个中等偏下的成绩。红帆的老师极端负责任地坚持让我到学校听取情况。红帆的老师把问题说得极为严重,也可能是因为我的态度出了问题。我说,老师,孩子一次考不好很正常,每个孩子都考第一那谁当第二呢?我说,再者分数也不能说明问题,一分之内可以错好几个名次,全班八十多个孩子,最高分与最低分错不了二十分。只要孩子学会了,也就行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站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口,一只脚在门的里边一只脚在门的外边,我的态度其实非常诚恳。但是老师一下子被我的话激得怒发冲冠,老师说,什么态度,不要仗着领导干部夫人就无视学校教育!别人家条件差的孩子能考一百分,为什么你们红帆条件这么好只考八十多分?这还不值得你们做家长的深思吗?孩子的爸爸忙,你们也忙吗?也不抽空配合管管孩子还净说些不利于教育的话。你们这些官太太呀,都一个毛病,整天只会盯着老公,总不能看住了丈夫废了孩子!当时正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孩子们和接孩子的家长熙熙壤攘地在我身后穿行,还不断地有人试图给我打一个招呼。天要是阴一些也可以让我的表情有所遮避,最好是突然下场大雨,或者地上出现条裂缝,那一会儿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我毕竟是个年龄比她大得多的人,而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
孩子归孩子的问题,再怎么扯也扯不上领导干部的问题,更扯不上盯住丈夫的问题啊。政府食堂的朱师傅的女儿学习远远没有红帆好,电大王老师的儿子老打架,修自行车的老李的儿子偷老子的钱,难道他们的老婆也是为了看好丈夫而废了孩子吗?
我真领教了社会上所说的,老师才最有派头,不管是谁都敢教训,教训了你你也得赔着笑脸说好话。每个孩子大了都得往学校里送,每个家长又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当爹娘的只有跟着孩子慢慢熬吧。甭管你是谁,当老师的跟你横上了,你还能罢了他的教师资格不成。再说,人家老师也还不是为了你的孩子,要不然那才是吃饱了撑的呢!
我对红帆说:宝贝,你一定要争气,你和别人不一样,谁让你有个当官的爸爸呢!我说这话一点卖弄和调侃的意思都没有。
7
我好像说过,我念过大学,八十年代初的高材生。我念的是财政金融专业,我不但精通财经理论,我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我不但写公务文书,还能写出一些不错的散文、诗歌、小说之类。我十七八岁开始发表作品,在学校里就有了才女之称,可是才女金地在有地位的丈夫天明的阴影里,只能是一个盯好丈夫的领导干部夫人,你说我能不自卑吗?
不要说这是别人的认识,我有时候自己也感到困惑,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不是我自己,某某的夫人成了我的代名词。老百姓见到我指指点点,说某某的老婆。熟人对生人介绍我时直接省略了我的姓名,只说某某夫人。纵使在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作场合,为了强调某件事情的重要,也会说,这件事情由某某夫人负责承办。
我若是打电话到天明的机关去,我必须说我是天明的夫人。有一次,我说我是金地,天明的秘书愣了半晌,硬是搞不清金地是谁。名字被搁置的时间长了,连我自己也猛一下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好几次需要在相关的文件上签字,我拿起笔愣了半天,差一点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我觉得历史是在倒退,过去时代的妇女不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吗?嫁了丈夫就在自己的姓氏前面加上夫姓就是大号。天明给我开玩笑说:你把户口底册正式改为某某氏算了。
我已经不是我自己,那我该是谁呢?大概应该算是天明的一部分。我爱天明,我宁愿成为他的一部分,哪怕是一根肋骨。二者合一,他中有我,我中有他,多幸福的一件事啊。
但是要成为天明一根肋骨的想法也只是我个人的意愿罢了。我在一个单位做人事工作,我要是和小青年谈心,我说你们找对象要找一个人品好有事业心的,不要追求对方的身份地位,不然婚姻的幸福就不会有保证。他(她)们当着面都恭恭敬敬地说,大姐说得极是,我们一定这样做。转过身马上就是一脸不屑,教训谁呀,你还不是看上了天明的地位?你不过是个投机成功者罢了,摆谱谁不会。我想我的确是不具有教导他们的资格,我要是嫁的不是天明而是一个挥汗如雨的炼钢工人,他们一准会心服口服,并且他们也绝对不会怀疑到我们的爱情。
女同志在任何地方都喜欢扎堆扯闲话,大家在一起都摆丈夫的理儿,不懂体贴啦,懒惰啦,说粗话啦,不爱洗澡啦。我有时也得刻意表现出来我的随合,不摆架子,不高高在上。我于是也插进去和她们闲扯。她们说丈夫,我也说丈夫,可她们说的丈夫和我的丈夫不是一码事。我要说天明:不听我的,她们马上就会流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充满了对我的同情,我知道她们的言下之意,领导干部家庭哪一个是幸福的呢。
前一阵子米兰给我打电话,哭得泣不成声。米兰说外面都传疯了,连她娘家人都坐不住了,说左辉在外边养了女人,房子都买了。米兰给左辉生的是一个女儿,外面就传这个女人生的是个儿子。说不定这种风言风语哪一天也会传到天明的头上。
我母亲离休后老是拿那种忧心忡忡的目光看我。我自幼金枝玉叶的,她老人家是真怕我受了天明的气。这是我靠感觉猜测出来的意思,我又不能主动告诉她天明对我很好。如果她误会成我是在安慰她,还不把她吓死。我公公婆婆有一天突然背个大包袱从老家赶来。过去我们因为他们不肯和我们同住不知做了多少次工作,车都派了好几回,她们就是不肯出来。我公公一进门就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义正辞严地对我们说,家里都传开了,说你们要离婚,你们要是离了,我就不活了。你们不负责任,红帆怎么办?红帆是他老人家的心头肉,红帆这个名字就是他取的。这个念过私塾的老学究的意思是说红帆是我们家里吉祥的帆。天明姊弟一大把生的全是儿子,就我和天明生了一朵花,也难怪老人看得宝贝儿似的。我和天明都异口同声地否认有此事,老人固执地不肯相信,口口声声指责我们胆子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说,衣服和被子都带了来,就是为了住下来看住我们。接他们出来一直是天明和我的心愿,但以这种方式达到目的却让我们始料不及。
我有了以往的教训,在许多场合便刻意多说一些天明的好来。我和天明在一起我总是命令他做出一些肉麻的姿态。天明说恋爱时都没有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说我就是要做样子给别人看,我要让别人都知道你爱我。可我玩出这样的把戏谁又会信了我呢。那天我在洗手间听两个女孩边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边在议论着别人说,再漂亮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丈夫要权有权,要风度有风度,什么样的年轻女人找不来。她们的意思里大概包含,如果有这样的好事,连她们自己也会奋不顾身的。她们并没有指名说的是谁,但我知道,她们说的就是我和米兰们。
其实,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完全可以不那么虚荣。我属于不属于天明,我和天明过得幸福不幸福是我自己的事,我只要过得快乐就行,我干吗非得顾忌别人怎么说。可十个人有十人都这样看你,一百个人有一百个都这样看你,你真的会迷失了自己。
有书上说,女人三十五岁左右是心理和生理最容易衰败的时期,我今年刚好三十五岁。
8
领导干部夫人金地经不起众说纷纭,也终于陷入了米兰式的悲哀里。
我发现我脸上的皱纹出来了,脸部也没有了以前的丰盈红润。我变得喜欢照镜子,对着镜子越研究越发现自己变化大。过去明明是张圆脸,现在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一张长脸了呢?过去一头乌发黑蓬蓬的像一朵盛开的墨菊,现在怎么贴在头皮上一点生气都没有了呢?过去一双丹凤眼总像汪着一潭秋水,现在眼底越来越浑浊。过去嘴唇不用涂口红就像两片玫瑰花瓣,现在擦掉口红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我越打量越悲哀,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敢抬头让天明瞅我。
事实上,我已经感觉到天明对我的爱正在走下坡路。
过去我们一个星期至少做两次爱,但现在天明半个月还不主动一次。天明总是说累得要死,天明一躺在床上就犯困,一闭上眼睛就睡得死沉沉的。有几回我刻意洗得白白净净的,身上洒上香奈尔五号,据说香奈尔五号除了提醒女人也能够提醒男人。但我忙活一个晚上天明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睡过去了。我说,天明……他毫不留情地打断我说,你让我睡行不行,我明天还有会。他在家里睡觉的时间好像是抢来的一样。我眼泪吧叽地说,天明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天明极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农民找我要粮款,下岗工人找我要饭吃,公务人员找我要工资,企业找我要项目,你再跟着起哄要爱情,你存心想把我累死啊。
我说:不行,你今天非得说清楚你爱不爱我。
天明说:你怎么变得像个泼妇似的,你别忘了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干点正事行不行?你堕落成这样真可怕。
泼妇、堕落这样的词都出来了,哪里还会有爱的意思,我伤心绝望得只想立即死给他看。
我说:天明你变心了,你一准在外面有了女人,否则哪会天天累成这个样子。
天明在外面有女人这个意识一旦进入我的思想,意思马上明确起来,迅速地呈真实化倾向,并且势必要拉出一个具体的女人作为依据。
我说,是不是新分配来的那个小机要员,一看那女孩就不安分。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了,这完全没有经过过滤的思想啪地一下自己就流了出来。掷地有声,震得我和天明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天明说,你真无耻,你要不让我睡我找地方睡去。他边说边抓起衣服就往外走,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我说,我不许你走。说完便放声大哭,天明叹了一口气返身抱住我说,听话,别闹了,我不爱你爱谁呀!
那天晚上我和天明极尽缠绵,天明说他下床的时候就像踩在棉花包上。
天明满以为把我哄好了,他早上起床时蹑手蹑脚。天明弯腰取鞋子时猛地看到我大睁的眼睛,吓了一跳。天明说,你醒着怎么不吭声?我说,你走都不吻我一下,我吭什么声。
天明说:扯淡,我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吗?
我说:感觉不一样了,就是感情淡了。一边说一边真的触动了伤感,忍不住又抽噎起来。
天明说:什么话都给你说了,你还胡搅蛮缠,你哭吧!我还要开会我才没有工夫陪你。你看我们这阵子忙得谁踩过家门?
他说这话倒是真的,全市都在忙着迎接卫生城市检查。米兰天天打电话来,询问天明是不是回家了。左辉已经连续好几天都不按时回家了。
天明一走我马上不哭了,我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已经真的弄不清天明是不是仍然爱我。
9
我自己也感觉我变得越来越无聊。一天到晚想着给天明打电话,他不是说开会就是说在商量工作,天知道他都在干些什么。
我上午突然给天明打电话,我说我头晕,晕得站都站不住了。天明一听吓了一跳,放下手头的工作就连忙赶回来陪我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输液,天明一上午就守着我。天明一陪我我什么病都好了。过去我独自一人上医院,常常碰到相互伴着的小夫妻,他们木然地承受着他们庸常的幸福。但这庸常的幸福带给我的快乐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来的。我有时候恶作剧地企盼天明生一场病,我想好了,就我一个人陪伴着他。那样我们仍像一对恋人一样,好好倾诉一下衷肠。刚结婚时天明最喜欢听我唱歌,他说我唱李谷一的歌可以以假乱真,他说找一个老婆不会唱歌真是天大的遗憾。不记得我多久没有唱歌了。
如果他生病了我可以给他唱歌。还可以给他读读书,我们的结婚计划上就有这一条,每天由一个人读一段好书。
天明看着我高兴,也变得高兴起来。天明陪我滴完葡萄糖,天明说走我们俩找一个地方吃小吃去。我们俩找了一个最偏僻的小店,要了四个小菜,一个鱼头豆腐汤。鱼头豆腐汤是我最喜欢喝的汤。天明说,我们俩喝点红酒怎么样。
我的脸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感觉出来,潮红潮红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说:天明我老不老?
天明说:你一点也不老,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人。
天明的一贴止痛膏立即就止住了我的忧伤。那一阵子我觉得自己重新年轻起来,走路都变得轻盈盈的,爱情是可以让女人年轻起来的,这话好像是我总结出来的。
如果我不坚持给天明过生日,也许这情形会一直持续下去。那天天明生日,天明说,忙得要死过什么生日。我说不行非过不成,我什么都不要你管。
上午我没有上班,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还买了一个永结同心的大蛋糕。红帆兴奋得像个小女妖,脸上用我的化妆品涂得花红柳绿的又是唱生日歌又是尖叫。公公婆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就在我们一家人举杯庆贺的当儿,天明的传呼响了。我怕又是公务,先一把抢了过来,屏幕上打的是汉字:祝你生日快乐! 张非
我的头一下子大了,张非正是那天我诋毁的小机要员。她怎么知道天明的生日?天明一脸的尴尬。天明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才没有心情再去管你怎么回事。生日宴会的结局可想而知,除了红帆仍沉浸在无知的快活里,公公婆婆的脸愁得能拧出水来。
我没给任何人打招呼,留了一个条子。到北京找我同学纪红去了。
纪红一见到我如释重负地说,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纪红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此时纪红是什么样的心态,纪红和周晓玲不一样,她如果再成家就是第四次婚姻了,有别人离她的也有她离别人的。反正她无所谓,她把这些事已经看破了。
大家好像也都看得很平淡,我们的大学同班同学中一共有十二个女生,有七个发生过婚变。其中还要排除周晓玲没有结婚。我要是再加入,比例就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五了。
现在似乎离婚是正常的,不离婚反而是不正常的。
我说我要从头开始。我要做个样子给天明看看。我金地十七、八岁开始发表作品,要不是为了爱情我早就写成专业作家了。
我第一篇小说的题目已经想好了,《我要离婚》。我要揭开天明们喜新厌旧的嘴脸,我要让天明后悔。
我趴在纪红家的桌子上涂了一天,反反复复只写下这么几个字:天明,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直在想:天明离开我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斟酌来斟酌去什么样的女人都不适合天明,天明你再怎么找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女人了。天明你找的女人可能比我年轻,但决不会像我当年一样漂亮。天明你可能会找个比我年轻漂亮的,’但不可能像我一样又聪慧又有气质。我真有些担心天明会落人哪个坏女人手中。天明要是落入坏女人手中,他肯定会后悔,会对我诉苦,我会对天明说你活该。我整整一天,就净想这些事情。我想着想着天明就来了。天明说,既然你不愿回去那我们只好离婚吧!红帆让她爷爷奶奶带着,你想想提什么条件我都尽量满足。我说,天明你是不是早就找好了?我和你谈恋爱时有多少小伙子牙都咬碎了。我说天明你真没良心,说完我就大哭。
纪红说:金地你醒醒,有什么伤心事你都说出来。她大概是怕我反悔,她再三告诫我,对待男人千万不要心软,你心一软往后就没有你过的日子了。我发现我是在做梦,天明没有来,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天明把我的手机都打破了,我干脆把手机关掉了。我连一句话都不想再听他说。
10
我在左辉不在家的时候给米兰打了一个电话。米兰说金地我们谁都不要怪,只怪自己太疏忽了。米兰说我女儿都说了,现在哪里还有爱情。我们活了三十几年了,竟然还没有一个孩子清醒!左辉前几天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给米兰买了一条白金项链。米兰说她本来挺开心的,可她女儿却提醒她,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他为什么要给你买礼物,是不是真的干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连孩子警惕性都这么高,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米兰和左辉仍在为那个传说中的女人征战不休。
我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当初怎么就那么相信天明,天明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呢?我突然想到苏眉。
苏眉是天明的一个大姐大同学,长得黑黑胖胖的一点都不漂亮。关于她天明从来没有给我解释过什么。我一直以为他们之间不可能有故事。苏眉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天明和她一直有来往。有一天天明说他要去看苏眉,苏眉离婚了。同学离婚过去安慰一下这很正常,别忘了我也在大学里混过,我同样有这样的同学需要我去安慰。可天明一连去三天,仍然没有回来,还是有点儿让我不放心。我买了张机票带着美丽乖巧的红帆赶了过去。我找到了天明,我们有手机,手机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很多过去我们以为办起来很困难的事,我按照天明手机上指示的路线很快找到了苏眉的家。我观察天明和苏眉在一起的表情,果然有一些:不自在。
我说:天明,你马上跟我回家。
天明说:你又胡闹什么,我还有别的事。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两天。
晚上住进宾馆里,房门一关上,天明马上扑过来,天明说金地我想死你了。女人凭的是直觉,我感觉天明仍旧是我的天明,但女人天生的醋意,让我仍然有些不放心,我一边和天明亲热一边打着小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佯称头疼让天明带着红帆去玩。天明很不放心,天明再三叮嘱有事立即给他打电话。天明和红帆一走,我立即从床上弹起来给苏眉打电话。
我说,苏眉,是我去你那里还是你来我这里?
聪明如我的苏眉一下子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还是我去看你更合适。
苏眉半个小时后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来了。说实在的苏眉打扮起来比她在家中那个保姆相可要耐看多了。
我首先给苏眉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谈了七年恋爱,书信写了几千封,后来男人娶了女人又生了女儿,如今女儿都五岁了,男人和女人仍情浓似火。
苏眉也马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爱上一个大他三岁的姑娘,姑娘当时还恋着一个男人就拒绝了男孩。若干年后姑娘发生婚变,男孩一听到消息当即就放下工作和家庭跑了来。
我第一次知道故事还有这样一个开端,我表面上不动声色,事实上我出了一身汗。我说,我们家天明就是有念旧的毛病,他从小爱吃毛鸡蛋,现在吃厌了山珍海味,明知道毛鸡蛋又腥又臭又缺乏口感,但他总是忍不住尝一尝。
苏眉一下笑了,她说,十几年前都没能发生的故事,现在还能有戏吗?
苏眉停顿了一下又有点自负地说:一个优秀的女人身边是不会缺少了优秀的男人的。
我说:苏眉你就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不过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毕竟是年龄不饶人啊。
苏眉一下就站了起来。她说,我下午要去一趟外地,你告诉天明我就不送你们了!苏眉本来说是要陪我吃饭的,我相信她已经没胃口了。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大获全胜,回来的时候天明一路都把我箍得紧紧的,让我既自信,又得意。现在想一想我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把握呢?他们之间难道真没有发生点什么?天明少年时竟然爱过她不都没有告诉过我吗?
我一连问了自己十几个为什么,我越想越悲观,天明也许压根就没有爱过我。天明~开始和我好是因为性的吸引力?新婚的头几年性的吸引力是巨大的。天明后来和我好是因为红帆?天明爱孩子,孩子维系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们貌似恩爱却很难察知自己的真实感情。天明现在和我好是因为身份?天明爱面子不愿因为家庭不和而让人议论。我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觉得自己十几年来,一直生活在一场骗局中。
11
天明如果给我时间,我很有可能再挖出许多故事,做出更多的假设。但天明没有留给我更多设想的空间。天明疯子一样地追到北京。
纪红本想赶在我前面替我打抱不平,也顺便发泄一下她久蓄的对男人的愤懑,天明一把把她搡得远远的。天明说跟我回家,我已经把那个自作聪明的小妖精赶得远远的了。天明说完不待我分辩,老鹰抓小鸡一样挟起我就走。
我嘴里说,我回去就和你离婚,身子却乖乖贴了过去。这个男人身上总有一股子让我迷醉的气息,我一被他拥人怀中马上就融化了。我也恨我自己没有出息,我天生就是他的。
我乖乖地跟着天明上了飞机,任凭纪红在机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绝望。
天明说你这个小害人精,你要是再跑非要了我的命不可,你害得我几夜都没合上眼睛。天明说完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这个时候的天明,躺在我怀里的天明,没有了一点当官的样子,睡得像个达到目的的孩子,梦里还紧紧攥着我的手。我突然发现天明有白头发了,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发现天明脸上的皱纹比我脸上的还多。我的泪滴了天明一脸。天明睁开眼睛说,我整天替别人分忧解难,谁来分担我的忧愁啊?我的生命又有多少属于我自己呢?
天明累垮了,一回家就发起了烧。我知道我伤了天明的心,我说,天明,我爱你,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说天明我们找个无人的地方去输液,让我好好地陪陪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好心疼,我宁愿他立即好起来。
我们找了个私人诊所,很僻静,人少也比较干净,关键是谁也不认识我们。我独自守着天明,我们无言对视良久,我们从彼此的目光里能读懂我们要说的话。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们很感动地倾听着雨丝打在玻璃窗上的声响,像是回到了那些恋爱的日子,我们恋爱的季节总是下着这样的雨。十几年很长其实也很短,一点小小的契机就可以把我们拉回到从前。其实爱情也是这样,只要给一点阳光,就会很灿烂。我说,天明,没结婚之前,我们就商量着婚后每人每天读一篇文章,一结婚什么都顾不上了。现在你闭上眼睛我读一段书给你听。我读的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天明不肯闭上眼睛,他一直盯着我读书的嘴巴。天明悄悄地握住我没有拿书的一只手。
天明说:金地我们两个在一起真好。
我说:天明我不想让你干了。
天明说:不干了不干了。天明说,金地,我没有地位了你还会爱我吗?
我说:扯淡,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有狗屁地位,穷呵呵的,吸烟都靠从我这骗钱。
天明说:那说好了,我真的不干了。
天明话没落音,手机响了,是天明的秘书打来的。说是卫生检查团的人已经到了。天明看看输了不到一半的液瓶,只好说明自己在哪里。一棵烟的工夫,诊所涌进一堆的人,好几个人还拿了蜂王浆,果篮,鲜花之类,小屋里倾刻之间快要挤爆了。
我又站到了人群的后面,看着刚才还温情脉脉的天明,斩钉截铁地下达着指示。
我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夺走了刚才那个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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