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地毯-故园里的现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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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没有到过北京,没有去过那所有名的地坛公园,也就是皇家祭祀地神的故园,只要你看过著名作家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这样你在听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便多少能体味到那种既简约又繁复,既平朴又华丽、既一览无余又婆娑迷离的人间景致了。

    我和史铁生一样与地坛有着不解之缘,只不过我并不曾出生在这里,更不曾在园子的周围有一个家。我只是在某年某月的一个时日,带着我和园子相通的气息,闯进园中的一个久违的熟客。最早的时候我还在人民大学念书,每个礼拜天我便一个人早早地跑很远的路到园子里去。其实园子里除了草木葳蕤,并无任何引人入胜的地方。更何况诱惑我的既不是雕廊碧柱,也不是旧事逸闻。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清冷的园中闲逛。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某一棵历史久远的翠柏之下,我无端地臆想着在这些树上,在这隐蔽的故园一角曾经依傍过一个或几个满面愁容的皇上。

    他们的魂魄摇荡于阴郁的树木之间,令这些古老而荒疏的旧树至今仍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凛然之威。我坐在这些树木之下,我觉得这些洇洇的经年不散的瘴木之气,是那样合着我的忧郁。我只须屏神静气地坐着或者躺着,树们自会嘁嘁嚓嚓地发出我心底的叹息。清晨里的树叶还会滴下泪一样的雾水,就像替我表达一夜不曾人眠的宿怨。树们是一棵棵幽灵,我却正是幽灵之中的一个。

    我爱故园正如故园爱我,故园带给我心灵的宁静足以庇护我一生一一世。

    那时我正被一场无望的爱情撕扯着,我发现和我爱得难解难分的男友有一天又去约会另一个女孩。我心底关于人类美好情感的丰碑一日之间轰然坍塌,破坏得连一块可作为纪念的残片都不能留存。我曾经是那样地爱他,为了他我相信我可以舍弃我的生命。我一直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我,生命对我将不再有任何意义。我没有责怪他,我选择了躲避。我想也许他并不是不再爱我,他的样子和我一样忧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大学毕业,他自愿去到一个边远的城市为止。从此互相再无任何一点音讯。

    园子是我与爱人诀绝后的替代,是疗治创痛的心灵之所。我的心从此便封存进那个时期的园子,以至于园子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多年以后我已在京城立身,我在距园子不算太近的地方置了一间小屋,我仍然一有空闲就往已经渐渐热闹起来的园子里跑。这么些年我就这样和园子相依为命。

    园子是阳刚的园子,他始终以他的坚实任我的柔弱依傍。过去我过多地想着皇帝们的显赫与寂寞,却几乎忘记了这座园子里曾经照临过的妃子们的倩影。这一日的傍晚我却分明听见有丝丝缕缕女人的饮泣之声。这么多年我已和园子互为一体,我不但不怕甚至渴盼着能发生一点人鬼之间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交融。我朝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我看见一个女人,当然是活着的女人。我从未见到过深埋在她那般优雅的哭泣中的女人,阴柔的风安祥地拍打着她耸动的肩膀,她哭得那样投入,那样温柔,那样动心,那样淋漓尽致。

    也许是我的目光和她一样忧伤,她和我对视时竟然没有一点陌生感。她瞪着那双孩子一样澄净的眼睛望着我,泪水却依旧平缓地流淌着,仿佛她整个人就是泪水凝成。

    我想如果这泪一直地流,我将亲眼看着她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消融,化成一汪水。我们默默交流着眼中的感叹,我并不能明白她哭泣的原因,我却能真实地知道她哭泣时的感受。一种不可遏制的哭泣的欲望突然充斥了我的心头,我同样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哭泣。不容许有丝毫的思想的余地,我便也很恣肆很放纵地哭泣起来。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夕阳在我们哭泣的和声里彻底遁入夜色。终于,不知哪一个先止住了眼泪,我们像一对相识久远的老朋友一样,互相道了珍重。我们不曾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惊愕,也不曾因为现在的理智而惭愧。我们带着我们渲泄后难以言说的畅快,安静地与园子告别。

    以后的日子我又很多次看到这个女人,有时她和我一样在园子里闲荡,她的目光和我一样迷离。有时她似乎在继续她上一次的哭泣,她的哭泣也和我一样好像并无多少伤心的成分,仿佛就是为了哭泣而哭泣。我在告别了我初恋的爱人之后早已习惯了这种哭泣,所以我深知这种哭泣的滋味。但她的哭泣突然间又有了和我的哭泣的不同之处,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和她珠联璧合的男人。那男人的出现一下子夺走了我全部的视线。是那种颀长而英俊,特质明显,卓尔不群的男人。这种男人是我心仪的那种,他的脸上带着同我的爱人脸上必然相同的忧郁。我觉得他就是我昔时的爱人,现在成了这个女人的男伴。我默默地窥视他良久,我发现我又一次爱上了他。我突然明白我其实从来没有不爱过他,我们中断的只是时间而不是爱。后来我真的糊涂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我昔时的爱人还是其他。不管是与不是,让我清醒的是,我重新爱上的男人现在同一个与我息息相通的女人在一起。我又一次想哭泣了。实际上为了这个原因,我已经依在园子里哭了起来。

    哭声别致而漫长,眼泪把秋后的园子弄得迷迷离离。

    我为女人庆幸也为男人庆幸,他们是那样的姿质接近,那样地温馨缱绻。男人像木,是那种木质上乘硬中带绵的雅致的木。女人像水,是那种静中有动妩媚的水。女人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我在一起一样,无需更多的语言,只需用眼睛就可读懂彼此的心情。我是这样自信着与女人的沟通,我想女人也同样欣慰着与我的沟通,否则她的眼睛就不会那样相亲相爱地凝视着我。她读懂了此时的我,包括我爱上了昔时的爱人。她欣喜着我的欣喜,而我也并不心存愧疚。

    我越来越勤地在园中穿梭,我几乎忘了是为了园子还是为了女人,更搞不清楚是为了女人还是为了男人。我喜欢在园中追逐他们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温柔和凄楚,如果我在读着园子的时候,也同时读着一个同样读着我的男人,园子对我大约会有了另一种别样的情怀。

    我与女人见面时互致的方式只是点头而已。这种方式好像是我们的前世之约,有时候我们觉得语言是多余的,甚至会破坏掉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但有一日女人却迎着我走来。女人是来告诉我她要告别这里,她说她的工作已经调到天津去了。她又补充说她的丈夫一起走。她说她丈夫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过去的那个身材颀长满脸忧郁的爱人,我将再一次失去他。

    她递给我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纸片,上面是她的姓名和天津的电话。我失望的心情犹如一只无枝可栖的倦鸟,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园中一片模糊的背景里。

    大约一年以后我到天津出差,原来准备好两天的事情一天就办完了。我从手包里翻出哪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纸片,忐忑地拨通了上面的电话。我真怕这只是一个假想中的名字,我握紧电话的手湿得汗津津的。但我刚报出她的名字她就应着声接上了,她只听我说了“天坛”两个字,马上叫了一声:上帝!她急切地询问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报出了距我不远的一个茶馆的名字。

    我们只有坐在一起的时候,才真实地感知到我们是多么的心心相印。我们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表现得那样契合。我们拿茶壶的手总是碰到一起,我们小心地不让目光叠合,但每一次我偷眼看她的时候总能逮到她急速闪避的眼光。她却说了一句与我的想象完全相背离的话。她很肯定地说:我是一个坏女人。我联想到她的高贵气质、她的神秘的举止,我的脑子里快速检索着有关坏女人的词条。她没容我想下去,就直截了当地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她说出的答案既在我的意料之外又在她犯罪的情理之中。我马上想到他,女人的丈夫。我有点为他惋惜,他已经有了一次背叛我的历史,现在又将被另一个女人所背叛。我说:他知道吗?她明白他指的是她的丈夫。她说: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不想让他伤心,但我迟早是会告诉他的。

    下面是女人给我讲的故事。为了减少叙述上的麻烦,我仍然使用第一人称。

    我是一个透彻得像一碗纯水一样的女孩,我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我出生在一个高级干部家庭,我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我是家里惟一的女孩,又生得乖巧漂亮。我在爸妈的疼爱哥哥的呵护里长大。我的小学中学时期都是在哥哥们的悉心护卫下度过。我念大学以前没有单独或与别的同学看过一场电影,更不要说参与别的任何活动。我的一切一帆风顺,好多人都说我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家世好、姿质好、又乖巧自爱。我高中毕业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我从小就习惯了躲在爸妈的藏书堆里翻看闲书,我早慧的心灵里装满了书本以外的知识。这些知识和自身的娇气造就了我的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个性,我不爱表达,却喜欢舞文弄墨。我在大学里成了有名的校园诗人。我成了男生们的偶像,但他们因为我的家庭,因为我的完美,因为我的三个经常来看我的高大俊美的哥哥,竞没有一个人敢于向我求爱。所以大学四年我少女的平静并没有一点被打破。毕业前后,我的女友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秘密,我仍然是形单影只。

    我那天去看苏眉。苏眉是我大学的同学。苏眉说:试试你的能力,帮我把这一点毛活干完。我接过那件快要织完的男式毛衣,我知道是她刚刚结识的在上海读大学的男友的。我说:关系敲定了?苏眉一脸的甜蜜。就在我抬头的一刹那,他从远处走来。他在阳光下闪烁的姿态就像牧场上的一匹骏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超凡脱俗的男孩。

    我记起来了,上午苏眉打了半天电话让他过来。

    苏眉把我介绍给他,然后说:你陪陪安然吧,我下午要上补习班。苏眉一毕业就一个接着一个地考职称。

    我想着这将是一个尴尬的场面。在不合适的时候、不合适的地方、难以找到合适的话题。他突然笑了,努力装出一副被宠坏的玩世不恭,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来看着我。我觉得我织毛衣的手僵硬了。

    接下来的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故事开头,更像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发黄的旧照片。我们谈了很多,从费尔巴哈到舒婷的诗,从哥特式建筑到苏眉养的一盆黑指甲花。他的眼睛闪着一种异样兴奋的光(恐怕我也一样),仿佛我们都压抑得太久。我们有时像一对情投意合的老朋友,有时候又像一对唇枪舌剑的辩士。装腔作势,穷追猛打,心心相印,五体投地。我们把知道的,不知道的,一知半解的通通抖落在对方面前,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是这么吝啬。

    过了两天我收到他的快件。他在信中写道:在北方这不长诗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精灵。她离我很近,但我怕她转瞬即逝。请帮助我,别让我失去。

    我哭了,我曾经一直想哭,可没有缘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二十个春秋,我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我知道为谁而哭,在那样一个淅淅沥沥下着秋雨的午后。

    第二封信。

    第三封信。

    我知道我必须面对他的目光,必须。但当他把目光递过来的时候,我还是躲开了。我不知道这是草桥相遇还是楼台相会,但我知道电闪雷鸣之后,必有暴风骤雨。我想起我们曾经议过的舒婷的一句诗:“纵有辽远的疆域,咫尺之内,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那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我们成为朋友吧,最好、最超越、最圣洁的朋友。

    ——你真傻,我们做不到,我们太年轻。

    ——那么你走吧,让我别再见到你。

    ——你、躲、开、吧!

    我觉得我的拒绝简直是在诱惑。

    我们真的隔了很久都不再见面,那时我们真的很圣吉,我们之间隔着苏眉就像隔着一道山。尽管他和苏眉只北与我早相识不到十天,他闭上眼睛根本不曾留下苏眉的任何印象。

    如果我能和他早一点相识?

    如果没有苏眉?

    我立刻否决了我的设想,如果没有苏眉我们也可能一主一世都不能相识。我们陷进无边无涯无助的痛苦之中,无力自拔也不想自拔。苏眉只知道我们应该遭到谴责,却不知我们承受的是什么样的心灵的磨难。

    我以为时间可以忘却一切,但是他突然有一天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打量着彼此憔悴的样子,酸甜苦辣涌上心头。我们坐在夕阳下的田埂上,盼着天的那一边会出现一座小木屋,我们什么都可以舍弃。在要命的爱情面前,我们竟然自私到可以舍弃父母的地步。爱啊!

    泰山一般地压过来;黄河一般地迎上去。我不知我是在拒绝还是在追逐。那是一个暖熏熏的夜晚,那是一个只有灯光没有月光的夜晚。男人的气息冲破我二十年的堤防长驱直人攻城掠地,我立时溃不成军。

    不行、不行、苏眉、我、你……不知该表达哀伤还是该表达喜悦。不知是在哭还是在欢笑。

    可是我爱!

    我爱!我爱!我爱!

    他那空灵的声音,穿透我的心底,我瘫软如泥。我把头贴进他的怀里,泪如雨下。为了这一刻,我仿佛已经等了一千年一万年。

    我们把夜色关在窗外,我打开所有的灯,我要在一片光明里,把我的一切交给这个鼻梁笔挺,一唇绒毛的男人。我把自己一页一页地在他面前打开,让他以青春的勇气,批阅我美丽的年轮。我们一次次地奔跑,我们一次次地飞翔,他就这样热辣辣地阳光普照,我就这样浓研研地盛开。

    第二天早上,他仔细地拣拾我的长发,然后又认真地包进一张白纸。他说他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好的女人。

    我只想哭,一夜的缱绻,然后等待我们的是未知的结果。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屋顶上,落了一层白霜。

    秋已经很深了。我想起了我们一起诵读过的舒婷的另一首诗。

    我感觉到:这一时刻

    正在慢慢消失

    成为往事

    成为记忆

    你闪耀不定的微笑

    浮动在

    一层层的泪水里

    我感觉到:今夜和明夜隔着长长的一生

    心和心,要跋涉多少岁月才能在世界的那头相聚

    我想请求你

    站一站。

    路灯下

    我只默默背过脸去

    那个夏天几乎天天都在下雨,我爸我妈都不在家。我的三个哥哥两个去了国外,另一个已在另外的城市成家立业。我把他带到我们家。我们整天躲在家里无休无止地倾诉,一次次地紧拥在一起,分享着快乐,也同时传递着忧愁。

    爱我,不要离开我,我会死!

    爱你,决不离开你,我永远都不会让你死!

    我妈和他妈面对我们好像面对一对罪恶。

    我妈说:我宁可看着你死,都不能看着你干出这样背离父母的事情。

    他妈说:你要是对不起苏眉,你永远都不要进这个家。

    苏眉是个好姑娘,漂亮、娴淑。是他的妈妈亲自为他选定的媳妇。苏眉对他一往情深,她却不能明白他需要的是一首诗而不是一篇论文。

    他对他妈说:我要娶安然。

    我对我妈说:我要嫁给尚天(尚天是他的名字)。

    他的妈妈最终还是心疼自己惟一的儿子,她终于放他进了家,而且还带着欢天喜地的我。也许我妈在政府当了一辈子官僚过于正统,也许是她老人家一向对我的期望值过高,我又太让她伤心。从此我妈再没让我踏进家门半步。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抱着他泣不成声,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就认识了眼泪。《红楼梦》里林黛玉是前世欠了贾宝玉的甘霖,我前身欠了他什么呢?为了爱他我众叛亲离,纵死不悔。

    我说:你要一辈子守着我,好好爱我!

    他说:我疼你心都疼碎了,我怎敢不一辈子好好爱你。

    我们结婚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从此我们可以用任何方式表达我们的爱情。爱情的伊甸园,我们一脚踏进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甜蜜。两个人的日子真好。

    他在大学教书,教得出类拔萃。我做资料翻译,做得得心应手。我们并不富裕,但我们生活得很充实。我们出双入对珠联璧合,成了远远近近婚姻的楷模。

    一直到如今谁都不曾设想过,我们之间发生过婚姻以外的故事。那一年他不再想教书,他关在屋子里,闷了两个月考取了律师执照。一年后,他和其他人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我们开始有了很多钱,有了自己的车,有了别墅。

    他开始经常不在家,天南海北地办理案件,他接触了许多人,交了很多朋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他说他结交的朋友越多,越知道家的重要。认识的人越多,越感觉和我亲近。他是个不太喜欢表达的人,说出的话来分量沉甸甸的。我们有了空间距离反而比一天到晚在一起更亲热,他每一次回来或者走我都要哭,但这哭里不带有任何其它,只有爱和想念。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他,我还能不能活。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夜里三点钟从深圳打回电话。

    这在我们是非常正常的现象,经常是睡到半夜我们情不自禁抱着电话倾诉,一边说一边思念得流泪。这样让我很温暖,就像在他的怀抱里一样。他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劲。他没有说他想我。他说他遇到了大学的一个女同学。他说大家很多年没有见面很激动。他说他们喝了许多酒。他说他醉了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真的想醉死,永远都不要再醒来。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虽然同岁,他一直用那种呵护的态度对我。我明白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我被一种难以言述的恐惧深深地攫住。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呼吸,我想给他说上一句话,可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我觉得我死了,时间和空间都对我停止了作用。

    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已经躺在了他的怀中。后来听别人讲,他在机场几乎跟人下跪才求到一张当时的航班机票。我没有哭,我奇怪我从那以后再不会在他面前流泪。想哭的时候我就找个地方好好地哭上一场。他把我抱得紧紧的,仿佛他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了。我们没有吵闹,我们比以前更加相爱。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事情对我说。他如果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永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将继续。他可能是因为太爱我,他感觉对不起我,那份量对他太重了,他独自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他想让我分担。我不能否认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管护得就像我是他最心爱的小女孩,大声说句话我立刻就会化掉了。

    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既然这么爱,为什么还会有背叛?

    这种日子持续了很久。

    我大学毕业一直坚持写一些文学稿子。他后来经常出差,我一个人在家就渐渐写得多起来。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件不该发生的故事,为了排遣我的注意力,我刻意给自己加码,加上我天生的忧郁,我连着写出了几篇不同凡响的小说。这个时期的文学正在刮着一股忧郁的低落的风,正是小女人文学盛行的时候。如果换了别的一个调子,我绝对一无所成,因为忧郁是我永远的情绪。

    我在这个时候结识了我生命中的另一个他。我觉得命中注定我就该和他相遇,即便我晚一天和他相见,他仍然会在岁月的某一个时刻等待着我。我们是那种神知的交合,我们在一起也许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都不用说一句话,但我们什么都能明白。以前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丈夫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读懂我。现在他简直就成了我丈夫的替代。他是一家大型刊物的主编。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交流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次我们谈稿子谈到很晚,以至过了吃饭时间。他说,我带你去吃饭。他没有说“请”也没有说“陪”,他说的是我带你去吃饭。一股暖暖的,温柔的情绪在我和另一个男人之间蔓延开来。并且我能够准确地感觉到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情。那种情绪整顿饭都笼罩着我们,我一直在颤栗,怕冷一样地发抖。他几次问我是不是冷,停了一会儿他直接脱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这件外衣让我有一种被男人拥裹着的熨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间像静止一样慢慢消失。不知不觉我们已坐到很晚。分手的时候到了,他本来可以在饭店的门口直接乘车,但他坚持要先送我走。我们默默地走过三个街口,他看着我上车,直到车开出去很远他仍在那里直直地立着。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哭的欲望,想撒娇、想倾诉、想在他跟前闹一闹。我不知道有多久了,我的两个在异域,一个在异城的哥哥早已不再给我这种感觉。我没有直接回家,我独自跑到地坛。园子早已关门,我靠在北门口的栏杆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了一种不吃不喝不睡的混沌状态,我像在生着一场大病,一天到晚地发着低烧。我时时刻刻想着给他打一个电话,拿起话筒又没有了勇气。终于拨通了一次,嗓子又干得要命,语无伦次不能言表。我听着他在电话那头急切地发问:你生病了吗?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我该怎么帮助你呢?我一句也不能回答,他在那边问,我在这边任凭泪水哗哗地流淌。过去一有稿子我便直接去找他,现在我鼓了几次勇气还不敢去见他。要是碰到朋友之间有活动,我们俩人恰好都在,我觉得我浑身的细胞都僵得要命,换一个场合我马上就活了。

    说真的那一段日子我又惊又怕,我丈夫发生那样的事我都没有这样痛苦过。我明白我是在爱了,在我身上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故事。我奇怪我从来没有排斥过我的丈夫,我一直以为我爱他,一如既往。当年我和我丈夫恋爱的时候确实苦,但那时不管有多苦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却是我一个人的事,因为我根本搞不清他是否知道。

    除了要承受这种痛苦,我还要备受对我丈夫歉疚的那种折磨。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却从心眼里加倍地爱他。他出了那件事情以后,我们内心的感情并没有受到影响。他比以前更爱我,我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能想象如果失去他,我还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我心底里恨过他,却是那种由爱而生的恨,我从睡梦中醒来如果闻不到他的气息,我会怕得要命。过去我从不阻拦他出差,现在我总央求他不要走开,我们两个躺在一起我总是把他缠得紧紧的,我怕我一觉醒来他就会不见了。他的喜、他的忧、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细枝末节都融到了我的生命里,他是我的。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母都不能够分享他的爱。我脑子都想疼了,我不能够想明白,这样爱他我为什么还会爱上另一个人。

    我有了这样的感情经历,我突然理解了我丈夫。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态,但我知道了人有时候是很难把握得了自己的。

    我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嗳昧越来越清楚,我已经明确地感知他和我一样在爱。我有时候真想骂我自己是个混账女人。可我爱他,我感觉我们之间一点也不肮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我们的交往仅限于用目光对视,他连手都不曾碰过我一下。我对自己对他都完全有那种把握,我们不会越雷池半步,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我们一起从办公大楼下来,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站得很近,可以嗅得到彼此的呼吸,听得到彼此的心跳,感觉到彼此的热量。我突然之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我的眼睛里一定喷射着渴求的热望,我觉得我简直是疯了。我希望他抱住我、吻我,我渴望在他的怀抱里融化掉。他的心已经跳出了体外,就在我的耳边,震得我耳朵发麻,到后来我们已经分不出是谁的心在跳。电梯却及时地到了,他只来得及用手使劲地拥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下了电梯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我怕得要死,我无意问窥破了我的非理性的面目。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丢失我自己。

    我在经过了长时间地挣扎之后,我终于决定选择躲避。我丈夫非常惊讶我为什么放着北京不好好呆着,要同人家交流到天津去。好在,我平时从不随随便便作出什么决定,他认为我这样想必有我的原因。他看我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也有意替我改换一下环境。而他的工作又不受什么地域的影响。这样我们就来到了天津。

    我又一次犯了个错误,我以为时间和距离可以忘却一切。可是分开以后我才知道,在一起还能因为陌生的缘故产生一些人为的隔膜。分开了就只剩下了想象,想象的力量可真够可怕的,像春野里的草蔓一样,在静夜里生生不息。

    我对他的思念越来越不可遏制,终于有一天我不顾一切地跑到北京去看他。一次又一次。,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奇怪我并没有犯罪感。他说他爱我,他说他不会让我受到委屈、受到伤害。他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我深信他说出的誓言他一定能够做到。但不知为什么我一再想到背叛,当初我丈夫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那样爱我,却没有信守诺言。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男人,我有时觉得他们分明就是一个人,他们有许多地方都太接近,以至于我分不清彼此。

    我每一次从北京幽会回来都加倍地爱我丈夫,我几乎是在用我的生命去补偿他。夜里我拥着他的时候我心痛欲碎,我真不该这样对他。可我分明又觉得我拥着的是另一个男人,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三个人在一起生活,而不是我分别游离于他们之间。我和他们哪一个在一起都能寻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我在苦恼里寻找到一种快乐,又在快乐里痛苦得不能自拔。

    有时我觉得我应该舍弃他们俩人中的一个,可两个人我哪一个都割舍不掉,触碰到有关哪一个人的心事我都会心疼得流血。我哪一个都离不开,一个人又不能分成两半。一个人得不到爱会痛苦,得到太多的爱也会痛苦。不能爱一个人会痛苦,同时爱上两个人会更痛苦。人好像总是陷在无边无涯的痛苦中生活,不痛苦的时候真是极少,痛苦远远大于快乐。我有时真有点熬不下去了。

    女人的故事讲完了,我却陷入女人的故事里久久不能平息。我深为女人忧心,她那么柔弱的身体,那么脆弱的个性,如何能承受得起两个男人的爱,又如何能肩起爱两个男人的重荷。我和她一样被这种磨难撕扯得无力自拔。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到园子中徘徊。

    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我以为我渐渐从女人的同时也是从我自己的痛苦中多少有些解脱出来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在园子右边、长廊的尽头觅见女人的影子。我深怕我看花了眼,我定了定神再看,的确是那女人。我觉得我的心沉到了最底层,她的样子和我想象得没有丝毫差池。

    我这才发现,事实上我一分一秒都没有把她从我心里放下。我急切地盼着她能早一点给她自己同时也给我一个答案。

    女人忧郁的脸上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来,其实她是个孩子。我觉得我就应该替她分担苦难。

    她说:我知道你会来。

    但她的脸上顷刻之间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但我的心被她的悲伤揪得紧紧的。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不能讲出话来,我的一颗心就含在我的嘴里,我就要丧失知觉。

    他死了。

    谁?

    我失去知觉的躯体一下子又被这震惊激活了。

    不是我丈夫。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假如两个人必须有一个人死去,我希望死去的不是那个被她称之为丈夫的人。我毕竟还对他怀着另一种复杂的情感。我仍然搞不清他是不是我分散多年的爱人。

    我说:为什么?

    她没有立刻答复我的疑问,却任凭自己啜泣得透不过气来。我立时为我的自私而惭愧。我也看见了自己身上未知的邪恶。过于自私,残忍,绝情。我也开始哭泣,泪雨滂沱。不知是为她还是为我。

    我们对着哭泣良久,终于流干了眼泪。

    她的脸白得真像是从园子的哪一个角落钻出来的当年吊死的皇妃。一瞬间我真的有点迷离,我这么一段时间是不是一直都在同一个女鬼打交道?

    她的叙述打破了我的想象一一我这么一段时间一直来北京和他幽会,我越是见到他越是爱我丈夫,越是爱我丈夫越是想见到他。我累极了,我的心我的身体已经完全被他们撕成两半。是我亲手杀了他。我告诉他,你们两个人要是死一个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好好地爱一个人。我低估了他对我的爱,为了我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为了不再让我痛苦,他真的选择了死。就在这里,他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半个月前的一天,就扶在这根柱子上。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半个月前的一天,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否则我也可以亲眼目睹这样一个震撼人心的场景。

    我这次是为了他和她痛苦了,我为世界上消失了这么一个痴情的男人而扼腕可惜。

    她把脸贴在柱子上,紧紧地拥抱着它,柱子上缠绕着她爱人的灵魂,柱子就是她爱人的化身。我心疼着她的心疼,我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该安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一起熬过这一关。

    我在痛苦的煎熬中又度过了二十几天。那天我在上班的时候突然有人传我的电话。极少有人给我打电话,我迟疑地走过去,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并没有说他是谁。

    他说:她死了,你快来地坛!

    我马上就知道了死的是谁,是以怎么一种方式死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去的。

    走的?

    跑的?

    飞的?

    骑车?

    乘公共汽车?

    打的?

    我到了,我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她紧紧地抱着柱子,和我那天与她在一起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她终于还是舍弃了一个追随另一个去了。他的丈夫悲伤得像她那天的悲伤一样,他紧抱住她活脱一对幽灵。他们这对多年以前吊死在园子里的皇帝和皇妃重新聚合到了一起。

    那个活着的幽灵终于开口了。他说:有人在这里发现了她,她的手里握着一个纸片,上边有你的和我的名字和电话。

    这会儿我真的替她伤心了,她看错了我们。我和他都不是她的知音。否则她死的时候我们怎么一点感应都没有。也许她是对的。

    我说:她终于选择了这样的死,和一个多月前爱她的那个男人一样。

    我不知道是我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男人惊愕地睁大眼睛:

    天那,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知道关于死去男人的故事。

    我惊愕于他的惊愕。我说:别的人不能够知道吗?

    他说:我们处理完后事,等我详细再讲给你听。你等会跟我走。

    那天,他给我讲了故事的另一部分。

    我从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兰心慧质的女孩。她那么纯洁,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我就是用尽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也不能把她的可爱形容出万一。我想那时我真的被她的优秀迷住了,如果得不到她我肯定活不下去。我不顾朋友的谴责,家人的反对,不顾一切地爱她。还不单是她自己的可爱让我着迷,她是那样依恋着我,爱我。她从小是个乖乖女,爸妈的宝贝,为了我她连父母的爱都舍弃了。从嫁给我的那一天起,她同她的家人再没有任何一点联系。她表面上总是平平静静的,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有多么难过。得到了爱情,她却失去了另一种爱,而那一种爱同样是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无可替代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都心疼得不得了,我想我要是不能好好地爱她、好好保护她,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们结婚以后过得非常幸福,两个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的人如何会不知道珍视生活。那些幸福的日子把我们整个都融化了,我们好像都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拥有了彼此,只要有一点时间我们都忍不住拥在一起,不分白天黑夜。

    我们相爱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我很快发现她是个童话女孩。她自幼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所有的一切都一帆风顺,她所有要的都有人给她准备好,她希望得到的她都能得到全部。她因而把什么都看得格外顺逸,遇到一点小小的挫折她就无所适从了。她爱流眼泪,高兴的时候哭,不高兴的时候也哭。这些事情不在一起生活都会视为可爱,在一起生活你就得小心翼翼地照顾她。一天两天还好将就,时间长了就感觉到很累。这些还在其次,更严重的是她对我的那种爱的霸占,她不容许我再爱除她之外的任何人。交朋友可以,不管是男女朋友。我交女朋友她从不吃醋,她根本不懂得吃醋。但是我爸我妈就不行,她不讨厌他们,她甚至对他们很好。她心地善良,她不可能对哪一个人不好,但是她却不容许我爱他们。我要是离开她一会去看看我爸我妈,她就会躲在家里哭个死去活来。我理解他,我知道她是因为太爱我惟恐别人分享了我对她的爱。她失去了父母的宠爱,我和父母亲热会触动她的伤心。我尽量少去我爸妈那里,可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我不回去看他们可以,老人受不了啊。我妈整天在家念叨我娶了媳妇忘了娘,眼睛都哭出毛病来了。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看我妈都得偷偷地看,还不能让我妈看出来,否则我妈也会心疼我的。要说拿这些事情给她生气吧,她像个孩子一样,她从来不会无事生非,更不懂得鸡零狗碎。她只会不开心,不开心就哭,她一哭又会让我心疼。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我一直把她照顾得像个幸福的娃娃,她虽然失去了父母的爱,可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心灵上我都没有让她受过任何委屈。

    我当律师后,有一年我到深圳出差,见到我上大学时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是我特别好的一个学姐,大学四年都是她在照顾我,替我洗衣服、缝被子。那时我还不太开窍,我一直以为她是看我年龄小才帮助我。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

    十几年没有见面,她跟我说她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上了我,她说她整整暗恋了我四年。天那,四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我想起那些年我被她照顾的日子,想想我现在的辛苦,尽管我爱我妻子,我没有什么怨言,可我是个人啊!

    我在我同学面前突然想哭、想倾诉、想彻底地任自己放松一下。那天我们喝了许多酒,我们都醉了,我们干了些什么自己都不清醒。我那同学也有一个很好的家,我们都很后悔。特别是我,我是那样爱我的妻子,我不忍心让她受任何一点委屈。现在我却背叛了她。我要是什么都不告诉她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可她是那样纯洁,我要是对她隐瞒了这一切,我心灵的折磨会让我痛不欲生的。

    我下决心对她说出了实情。我想她那么善良那么爱我,她一定能原谅我。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爱她,再不会让她失望。她一句都没有责备我,她那么爱哭,却愣是没有流一滴眼泪。她睡了两天,什么也没有说,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这才知道发生的一切对她会是什么样的伤害,我想得太简单了。

    那时,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我会失去她。我整天整天地怕,我加倍地珍惜她。夜里拥着她,松一点我怕她会消失,紧一点我又怕她会融化掉。她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常常在梦里发出惊叫。我真的恨死了我自己,我一千次地想,假如用我的生命能够补偿这一切,我一点也不会犹豫。

    日子就这样在可怕的担忧中熬过。突然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又爱上了一个人。我当然心如刀绞。但是我想,如果这样能让她不再忧郁,我也认了。我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我会成全他们。她堵上我的嘴不让我说。她把我抱得紧紧的,她说她原谅了我,她说有了这样的经历她才知道爱一个人的同时还会爱上另一个人。她对我的那种前所未有的依恋,那种纯净,那种怜惜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有可能爱上了别人。她像突然之间长大了一样,过去都是我照顾她,现在她处处照顾我。她还总是逼着我去照顾我妈妈,我并没有为这种现象轻心。我发现她变得一天比一天更恍惚,干什么事情都迟迟疑疑的。常常趁我不在的时候把眼睛哭得红红的。

    我下决心要和她谈一谈,我感觉如果不改变这种状况,她会把自己折磨死。我想她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答应她,只要她能够好好地活着。

    就在我要和她谈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垮了。她告诉我她爱上的那个人死了,是她害死的。她说她对那人说,我们两个人要是死一个,她就可以好好地爱另一个人了。结果那个人就真的死了,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亲眼看到的,死在地坛公园长廊尽头的柱子上。她伤心欲绝。我却对事情产生了怀疑。她从天津跑到北京得需要多少时间?而我离开她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往返一趟北京。

    我带着疑问去了一趟地坛公园,我几乎问遍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和游人,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里死过一个人。我又想想她给我说的她和那人的事情,他们的幽会,她所说的时间都不太可能。这一时期我很少出差,而她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家。我猜想她是不是想让我恨她,不再爱她,她想离开我?但是我马上否定了我的猜想,她是那样地依恋我,比过去有增无减。我借故给她看眼睛带她去看了精神医生,我终于弄清楚了一切。医生说她因为太单纯,因为把生活看得过于美好,一下子受到太大的刺激,又加之性格忧郁,最终导致了幻想症。

    我知道她正是太爱我,又加之对我的期望过高。我让她对我失去了信心,但是她爱我,试图去理解我的行为,才想象自己也爱上了一个人。并且她想象中的这个人,永远都只爱她一个人,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男人的故事讲完了,他的被悲伤击垮的表情极像一个痴呆症患者。我不寒而栗,还将有悲剧发生吗?

    他说:是我杀死了她!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伏在小茶桌上哭成了一摊泥。我把手插进他蓬乱的头发里,我想安慰他几句,可不由自主地,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女人消失了,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当我又一次独自站在园子里的一角,望着空荡荡的不曾留下任何痕迹的园子,我恍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幻,仿佛是我自己得了幻想症。风从园子的一角吹过来,寂寞的长廊比我的心事还要漫长。这时,我看见了男人。他颀长的身影在逆光里显得愈发英俊。我被眩目的阳光晃得一片迷茫,我在这迷茫中发现,他正在从容地走向长廊尽头的那根柱子。

    我又看到了他多年前那张忧郁的脸,其实他真的是我十几年前分别的爱人。我想追随着他走过去,我想告诉他,不管他当年是否曾经迷失过自己,我都会让自己原谅他。可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步也迈不动;我想喊他,可我的嗓子,竞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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