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到底是睡不着,陈同想了很多。人都是这样,一到身体不好的时候,就总爱胡思乱想,总爱回忆过去,总爱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人人垂怜的弱者。陈同并不知道他的下半辈子会是什么样子,他忍不住想,要是妻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爱惜她。他突然发现他其实还是很疼爱眼前这个正发出细微鼾声的女人的。他假想她已经是一个病人,她现在正露出渴求的目光,等待着陈同的抚慰。陈同被自己弄感动了,心里有点热热的,他忍不住想用手去拂一拂她被瞌睡弄乱了的头发,但他的手困顿地停在了黑暗之中。一个让他又出了一身冷汗的念头猛然间撞上了胸口:要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差错,妻子对他的态度会怎么样?他仿佛看见了妻子立在他的病床前对他客客气气的样子。妻子的客气终于让他流出了眼泪。妻子这个时候很有点翻脸不认人地说:我们可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可不要自己想不开。陈同心里惊了一下,有点疼。他知道,妻子的“想不开”这句话是有所指的。这不能怪她,只能怪自己不争气的老爹。一想到爹,过去那些丝丝缕缕的往事又翻了上来。陈同赶紧刹住车,让脑子空了一下,翻过身去试图像妻子一样睡过去。妻子对他能这么宽容,已经很不容易了。过去那事要是犯在妻子身上,你陈同还会对她这么客气吗?
陈同的妻子方秀,是个直来直去喜形于色的人。从小跟着街上的姑娘小子们疯跑,心里也没那么多的路数。所以大小事情,都不会整天搁在心里。杀头的事儿她也要等吃饱了睡足了再说。可一觉醒过来,什么事又都忘了。她嫁给陈同,是看中了他那国家干部文绉绉的样子,洗的雪白的领子,每次理完发都要客气地说声:谢谢!而陈同看上她,主要是被她的笑声感动了。每当陈同心里想不开,她就会说:“别愁眉苦脸的,折寿!”然后就哏哏哏地笑起来。那时候陈同心里就爱走神。看看自己家里,一家人见面都周吴郑王的,连个笑脸都没有;即使笑一次,也都撮住嘴,像患牙疼似的。看看人家,哈哈哈地只管笑,连一嘴小白牙都那么健康!一来二去的,就有了意思,又经别人一撮合,俩人就做了一个床上的邻居。过成了一家人,才知道好多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国家干部和工农兵是有差距的。这差距陈同看到了,他就故意保持着。比如他在别人面前说粗话,可在自己老婆面前,从来都是严格要求自己,始终保持自己的干部身份;这差距方秀也感觉到了,她就敢跟陈同撂明白了。她对陈同说,我可不懂那么多道道儿,有什么你尽管数叨,别净窝在心里!
陈同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合上眼睡着了。陈同醒来的时候,明晃晃的的大太阳吓了他一跳,他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妻子早已经走了,妻子走的时候他一点都没察觉,他睡得竟然那般死。不过妻子每天早上走他都没有察觉。陈同今天之所以这样在乎妻子,主要还是他半夜里喊醒过妻子,妻子还摸了他的心口。想起夜里的事陈同的脸上就有一点微微地发烧,妻子起床时一定是满脸的讥讽,弄不好还会在心里骂他,国家干部就是怕死!其实陈同是想错了,妻子走的时候脸上不仅没有讥讽,甚至还用指头在他的鼻子下边试探了半天。陈同穿好衣服,想一想自己那一阵子确实是闷得厉害,就又有一些理直气壮了。
陈同衣帽整齐地来到客厅。小儿子正在埋头吃饭,照例是一杯果珍两根油条。小子一身好膘,立秋差不多一个月了,他却仍然只穿了件背心,还吃得浑身冒热气儿。儿子看见老子头都没有抬一下。陈同常常嘟囔儿子起得晚,自己起晚了,脸上就有一点挂不住。他讪讪地赔着笑脸对儿子说:“昨儿夜里我犯了胸闷的毛病呢,天快亮才睡了一会儿。”儿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给我说这些干嘛?儿子看他的眼神,让陈同心里寒了一下,这孩子长得像他妈。不过他又想,孩子的本质还是不错的,就是给惯坏了,没大没小的。这样想着的时候,陈同已经把冲好的一杯咖啡送到了嘴边,那扑鼻的香气,不免让他眯缝起眼睛来。
陈同想一想妻子再想一想儿子,一个上午心里都有一种哀哀的感觉。陈同瘦高的个子,本来就有些驼背,心里一不舒服背就驼得更利害,简直就弯成了一张弓。陈同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年轻时的陈同细高挑,白净面皮,浓眉大眼的,不到三十岁就在市工会当了科长,可以说是前程无量。有多少女孩子明里暗里围着他转,陈同想到那个时候,嘴角立刻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由于他长时间不习惯了笑,笑起来就有一点怪怪的样子。他一边笑一边想着妻子嫁他时的美丽,美丽的妻子那时看他的眼神可是充满爱慕的,让陈同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然而,好景不长,陈同的爹却在陈同最得意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死了。
陈同爹的死让陈同的整个生活从原来的轨道上甩了出去,并让他重重地摔了个大屁股墩子。等他拍拍土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不可思议。陈同想到这件事,就不知道该生他爹的气还是该生他妻子的气了。
那天夜里陈同睡得很死,陈同即使是睡的不死也不会听到什么动静的,因为夜里刮了很大一场风。陈同半夜里起来小解的时候听见风在外面打着呼哨嘶嚎。一场风就把夏天刮成了秋天,树叶子在风中沙沙地哆嗦得凄惶。陈同小解完就觉出他们盖的被子薄了点,他蒙住头往妻子跟前靠了靠很快就又睡着了。陈同再次被外面的闹哄声惊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陈同迷糊着眼睛推开门,他先看见一地的落叶,接着看见门前的丝瓜架上挂着一个人。他吓了一个激灵,丝瓜架上怎么会挂着一个人呢?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的工夫才发现挂着的是他爹。他呆怔了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爹在丝瓜架上悠闲地被风推着晃来晃去。这时候门前已经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妻子也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妻子看他的眼神,让他从头顶凉到了脚底。陈同就在那个时候知道妻子是靠不住的。
陈同终于意识到该做什么了。他指着吊着的人说:“秀儿!秀儿!”他过去总是这样称呼妻子,“爹!爹!”“爹!爹!”方秀故意大声地应着,以表示自己的不满:“我心里有爹。可爹心里有我吗?”
陈同像一下子被人砍了脚筋,羞得支不起头来。他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陈同爹的死让陈同知道了人生的尴尬,陈同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大家打量他的眼光也很有些意味深长。有一段时间陈同见了大家很想解释点什么,但是既然谁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他也无从说起;况且有人真的问起来,他并不知道如何解释。机关里的事情,有时候越解释越复杂,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大家历来是共事不共心的。但他总是觉得,身后有嗡嗡嘤嘤的声音,所以见到机关的同志,免不了在脸上带出来点什么,渐渐地他和大家就疏远起来。过去那个嘻嘻哈哈的陈同,变成了现在古古怪怪的陈同。既然他不合群,大家也对他敬而远之,连聊天也从不把他算进去。他整天憋着满肚子的委屈,奔波在单位和家庭之间。回到家里,想和妻子说,更找不着切入点。妻子看她那个样子,就拿眼睛翻他,许多的嘲讽,都在那眼神里。想想妻子的表现,陈同气不打一处来,但又知道自己这气生的不能理直气壮,都在心里憋着又说不出来。后来又出了那件事情,妻子对他简直有点嗤之以鼻了。陈同想,倒霉事都让自己赶上了。就觉得自己杵在哪儿都是一个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里一个不合适的人。
陈同的爹是南下干部,老伴去世差不多两年了,他一直跟儿子住。儿子媳妇待他还是不错的,两个孙子跑前跑后长得虎头虎脑的让人爱见。陈同爹的死也不能说陈同没有一点预兆。陈同在他爹死前的一段时间里常常看见爹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傻呆呆的像个寂寞的白痴一样,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陈同远远地看着爹,眼圈有点热热的,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怜悯强烈地拍打着他。但走到爹的面前,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他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他爹是活够了,但他却没有看出来。陈同的妻子是知道陈同的这些苦衷的,但是她恨他爹,她把对他爹的恨转嫁给了陈同。要说她对陈同,也不是用爱和恨这两个字所能了得的。她喜欢陈同那些清清爽爽的东西,比如蓬松的头发,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修得干干净净的指甲。但她有时候也烦陈同,说话往往嘴里半截肚里半截,一丢下碗就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油瓶倒了也不知道去扶一扶。要是让他央人去办个事儿,他就会像个缩脖子乌龟似的,直把老婆往前边推,没有一点大老爷们儿的样子!这时候方秀才想起人家说那一句话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陈同的妻子方秀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嫁了陈同三年生了两个儿子。生完儿子却仍然没有打住,又接二连三地做了几次流产,一来二去身体就不行了,好看的一张脸一黄瘦看上去就没味了。方秀当初嫁了陈同这样一个才有才貌有貌的国家干部心里是很有几分骄傲的。过了几年日子,方秀才明白了国家干部不国家干部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尤其是陈同爹的死,让她觉得有些国家干部,心里曲里拐弯的东西多得很,还没有那些出大力流大汗的工人心里敞亮呢!
妻子对他的蔑视,让本来就悲观的陈同更加悲观起来。他想,妻子是指靠不住的,两个儿子更是指靠不住。
他不断地给自己制造这方面的情绪,就像走到了一座阴气横生的围城里,再怎么样也冲不出去,除了哭或者叹气,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是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断给自己打气,让自己坚持住。即使山穷水尽,他也不能寻死。他不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再陷到他这样的尴尬里。他爹的死预支了他的企图,断了他死的后路。
陈同的大儿子在北京念完大学就没有再回来。儿子毕业前夕,陈同受妻子的委托,到北京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够回来。妻子忙于自己的生意,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妻子跟陈同说的时候,陈同就有点踌躇,他知道自己在儿子们眼里的分量。但想到妻子花了不少的钱,才给儿子在市政府谋了一个秘书的位置,也就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陈同在儿子的宿舍里磨蹭了半天,儿子才不情愿地跟他出来到校门口的一间小酒馆里坐下来。啤酒刚喝了两口,儿子就说,爸你有什么事情就只管说吧!陈同就把妻子的想法说了。儿子说:“不!”儿子的不说得很满,没有一点空余,陈同就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
从酒馆出来,儿子好像意犹未尽地说:“那个鬼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愿待了。”
陈同说:“那是你的家啊!”
儿子说:“你的家在哪里?我爷那样活了一辈子,你也那样活了一辈子,我可不想再那样活一辈子!”
陈同就只好连夜坐火车赶了回来。回来不几天,儿子却又给他写了一封信,儿子大概觉得还是应该好好给父亲说说他的道理的,他于是在信中详细陈述了不回来的理由。儿子对他这么客气,这让陈同着实感动了一回,找到了当爹的感觉。他想,大儿子对他还是不错的。
陈同这个时候想到大儿子,就突然萌生到北京去找一找儿子的想法,想到那里看看病,他想弄清楚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妻子和小儿子说这件事情,但他想不管怎样今天一定要给妻子和小儿子说说这件事情。当然他是不指望他们陪着他去看病的。妻子这几年开了一个美容美发厅,生意红活得不得了,早上出门不到半夜从来没有回过家。两个儿子一个念书一个做生意的花费实际上是靠她一个人支撑。小儿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一门心思开了一家建材商店。商店从开业只见大把大把地往里投钱就没有见过利,对此陈同是没有发言权的。妈妈支持,儿子乐意,陈同又有什么话可说的。妻子是没有时间陪自己去看病的。小儿子有时间,但是小儿子是不屑陪着他的。儿子有点不懂事,这是陈同的一块心病。但陈同又宽慰自己,小儿子还小,还没为人父,养儿才知父母恩呐!也许再大一点就会好起来的。这样想着,陈同就忆起了骑在自己脖子上的孩提时的儿子来。那个时候,儿子的两个小拳头握在他的手心里,多像两疙瘩蒜头。儿子臭烘烘的奶味儿,是世界上最温馨的味道了。
陈同这么多年完全把自己忽略了,他从没提过什么要求也从没有什么要求好提。现在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去大儿子那里看病的要求,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因而有一些激动起来。他急切地想把这个想法对什么人说一说,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按捺不住自己,决定吃过饭就到妻子的店里去一趟。
陈同的中午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中午。妻子和小儿子中午没有回来过,儿子大概又和那些死党喝酒去了,儿子喝起酒来可是完全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方秀不但不制止甚至还有一点骄傲的意思。陈同被自己的愿望激动着,竟然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他从儿子的房间里找到半瓶喝剩的白酒,给自己斟满了一酒杯,他学着儿子的样子很豪爽地一饮而尽,而他的眼泪却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陈同记不起有几年了,他习惯了在厨房胡乱地给自己弄一点饭填饱肚子,然后就把自己扔在床上睡个午觉。这是他多少年的习惯,也是国家干部们统一的习惯。刚结婚那阵,妻子还为他这习惯骄傲过,总觉得嫁了一个睡午觉的人,一家人都跟着光彩。但后来慢慢地就觉得不是个滋味。一家人都在睡,就剩她自己呆呆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然后到了晚上又颠倒过来,她吃过晚饭就要上床睡觉,而一家人围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总好像她和他们的生活错着一个拍子,于是她就恨起睡午觉来,后来就恨起睡午觉的人来。
陈同一边吃饭,一边思索下午该怎么和妻子说。在吃饭的问题上,陈同可没有他爹那样的气派。陈同的爹是个很讲究的人,他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的上首,让女人一样一样地给他上齐。先是母亲压着小脚碎步,后来就换成了陈同的妻子。陈同的妻子这样伺候公公的时候,心里是有几分不情愿的。陈同不说话,陈同的妻子也不敢说话。陈同这一辈子,似乎没有被女人伺候的福分。妻子温顺那阵子,家里有他爹,他还轮不到被女人伺候;爹不在的时候,女人已经不温顺了。每每想到这些,陈同就会突然想到表姑。每一次想到表姑陈同心里就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分不清楚是惭愧还是惋惜。表姑是妻子方秀的表姑,陈同可从没有这样称呼过。说起来是妻子的表姑,其实是个比妻子还小的当嫁未嫁的老大姑娘,因仗着有几分姿色且又生性要强,婚事一拖再拖。在家里不被哥嫂子待见,总是有一些是是非非,一气之下就投奔了在城里吃香喝辣的表侄女方秀。方秀正被两个学龄前儿童折磨得透不过气来,就毫不犹豫地接纳了表姑。
表姑在的那一段日子,陈同和方秀两口子可真是舒坦了不少。不用操心一日三餐,不用顾及洗洗涮涮,一下班回来就有现成的饭菜,改着样儿做,家里也是拾掇得前所未有的整洁。陈同从家里出来就有了几分男人的样子,方秀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润。有些个夜里,表姑带着两个孩子睡了一阵子,却听到另一个房里有很大的动静,闹得她脸热心躁。毕竟有那么大年龄了,虽说是未嫁却也什么都明白,第二日起来脸上就生出几分不自然来。然而表姑却是个聪明人,后来她往往是先把孩子弄睡了,然后就会找个借口粘住他们两个,有时候打纸牌有时候聊天。开始陈同不大乐意,放不下国家干部的架子,去和婆娘们嘻嘻哈哈。被方秀抢白了几次,他也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谁知一坐下来,竞坐出许多的快乐来。表姑其实很活泼,说说笑笑很热闹的一个人。三个人半躺在门前的丝瓜架下那张半旧的竹床上消磨夜色的时间越来越长。陈同先是喜欢听表姑讲的那些乡俚趣事,然后就去静静地打量那张被故事渲染的脸,最后就看到了华美的月光下表姑的一双秀美的白如凝脂的长腿。相比之下方秀那双因长期站着工作而疙疙瘩瘩的小腿就逊色了不少。这让陈同生出些微的遗憾来,出神的当儿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一次,他用于支撑身体的手无意压到了另一只手上。凭着感觉他发现那并不是方秀的手,可那只手却没有躲闪开去。于是两只手就在暗影里摸摸索索地说起话来。这个时候方秀不知起身干一点什么事情,陈同望了一眼表姑月光下贼一样闪烁的目光,极为迅速地把表姑揽过来亲了一下。虽然只是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却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所膨胀出的激情。回房去睡,陈同就在自家妻子的身上发泄了。方秀承接着丈夫突如其来的热情,却并不知发泄的是别处的欲望,只顾得张了大嘴快活地喊叫,几次却又都被陈同摁住了嘴巴。
但纵然是小心仔细地不弄出声响,却还是被那边听了去。
再见了陈同,表姑的脸上就有了许多怨恨,两只眼睛也净像钩子一样狠狠地剜他。陈同身上凉一阵热一阵的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日子捱了几天,陈同终于在上午的上班中间按捺不住跑回家来。实际上他是被一腔激情刺激着跑回来的,并不知道回来要干什么或者该怎么干。他有一点失魂落魄无所适从。激情抽打着他,他的腿有些发飘,身体有点轻微的哆嗦。这时他看见了在客厅地板上缝被子的表姑。表姑屈着腰坐着,上衣和裤腰拉开了一段距离,露出一段雪白的皮肉,倒是比月光下看得更为生动。表姑看见他,眼睛里竟然生出许多的哀怨和孤依无助来。这让他心里荡起一腔英雄救美的冲天豪气,他没有再犹豫,弯腰抱起表姑向里屋的大床跨去。
陈同的两个儿子本来正在前边的院子里和一群孩子玩耍。小儿子觉得肚子饿了,肚子饿对一个四岁多的孩童来讲是一个关系极为重大的问题,他于是就甩下哥哥带着满身的泥巴急匆匆地向家里跑去。小孩见大门从里面闭了,门缝里什么也看不见,就踩着竹床爬上了窗台。陈同那时候正手忙脚乱地解决着表姑身上缠绕的衣服,表姑两只胳臂把他的脖子箍得紧紧的,耽误了他的进度。小孩儿看见了两个人咬牙切齿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搏斗,早就把肚子的问题忘到脑后去了。当他看到面色狰狞的爸爸终于把表姑压在身下的时候,吓得扯着嗓门哭嚎起来。
昨天夜里没有睡好的陈同,今天中午酒足饭饱之后非常滋润地睡了一个午觉。好久都没有这样舒坦过了。望着满院子亮晃晃的秋阳,听着由远及近的几声鸟鸣,陈同想,日子真的还是很不错的。人有时候却总爱和自己过不去,其实看透一点,想开一点,人生还是他妈妈的……陈同舒了一口气,决定到妻子的店里去。
陈同是在下午三点多钟来到妻子的美容美发厅的。陈同来的这个时间正是店里间歇时间,中午的客人刚刚送走,下一帮客人还要再稍晚一会儿才来,到了晚上才是一天的营业高峰。客人里面什么人都有,生意伙伴、赋闲的太太、爱美的小姐,当然也不缺乏当权的官员。现在请人吃饭,吃只是小意思了,仿佛酒足饭饱之后的一系列节目才是大菜。而洗洗头洗洗脸也才是正剧之前的一个小彩排,更有精彩的在后头。陈同已经落伍了,陈同自从死了爹之后,在单位里的威信一落千丈。他本来就不是个知难而进的人,大家一疏远他,他也只好落得个清闲,整天喝喝茶看看报纸,下了班就往家跑。这两年又赶上机关机构改革竞争上岗,陈同趁机申请了个协理员的差事挂在那里,对外面世界的精彩,几乎是一无所知。
陈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也许是从来就不曾来过。因为这里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也充满了光怪离奇的新鲜,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妻子。这个快奔五十的女人竟然是这样光彩,哪里像个五十岁的妇人。保养精细的脸,雅致得体的穿着。见识过的人物、应酬过的场面多了,不自觉竟也浸染了一身的气度。他一时间像痴了一样钉在那里。这个女人真的是和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吗?这是那个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脸上永远带着倦态,常常气急败坏的女人吗?他以前怎么没有留意过呢?陈同忽然悟过来了,他已经好久没有留意过自己的女人了。女人走的时候,他还在梦里;女人回来的时候,他又进入新一轮的梦境了。两个人虽然天天在一个床上睡,可面对的时候极少。
陈同的到来引起了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也让他的妻子闹了个大红脸。她从来没想到陈同会到这里来。她于是站起来,诧异地望着陈同,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陈同说:“对不起,我有点事情要和你商量。”
妻子更诧异了:“什么事情在家不能说,还要跑到这里?”
陈同说:“在家里……”他突然打住了,他不愿把家里的事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他本来想说的是,在家里能说成话吗?有时候妻子半夜回来,睡不着的陈同想给她说话,她总是说,有完没完?让我睡好不好,我都快累散架了!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陈同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的。他已经不知道有多长日子没有这样看过妻子了。
他发现这个半老的女人插在一群美貌的年轻女子之间,竟然一点都不逊色。倒是那些女孩们反而显得寡淡了。几个女孩吃吃地笑起来。见陈同越发地痴了,方秀也顾不得追问他什么了,她半羞半恼地对几个女孩说:“你们也把他给我收拾收拾。”
陈同糊里糊涂地被几个小姐摁在椅子上。陈同茫然地坐了,开始还有一些惊慌失措,后来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猪羊,也不在乎多折腾这一半回了。于是也就表现得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样子。一股凉凉的液体洒在他的头发上,然后是一双滑柔的手穿过他的头发,那丝丝凉意便向周身扩散开来。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妻子正站在镜子前用一柄小梳子整理自己的头发,就像身边没有陈同这个人一样。陈同舒坦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这一生都在爬着一个坡,身后总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让他无法停下来。现在他觉得有点疲倦,他真地想从从容容地松一口气。大儿子说过的话,突然折返过来,撞在他的心口上。难道真的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就这样活一辈子?
他的面部因苦恼而有点变形,后来他就在自己的苦恼中迷糊了过去,因为窝着脖子,呼噜声骤然响了起来。
陈同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有了几分光彩的人,一个有了几分光彩的男人。
他不免在镜子里多看了自己几眼。这让方秀觉得好笑,也觉得几分温馨。看着这个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男人,她想起年轻时的他来。那时他总是上班前在镜子里照上半天,然后头也不回地问,怎么样?他知道方秀就站在身后。方秀想,其实这个男人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看现在的男人,看见女人那种贱样子!自己的男人虽然年轻的时候出过格,可那毕竟是年轻啊!谁没有年轻过呢?这样想的时候,方秀的眼睛里竟也有了一点水色。她柔着声音对陈同说:“你先回吧,晚上弄几个菜,一会儿我喊上二子也早些回去。”二子是他们的小儿子。
陈同刚愣了愣,几个女孩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陈同就恍惚觉得他过的是许多年以前的时光。
陈同伸伸展展神清气爽又走在大街上了。大街也比他来时的大街鲜亮了不少。其实日子真他妈的不错,老婆不错,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也不错。什么事情只要看透、想开,自己别跟自己过不去,谁能把你怎么样!自己虽然不能带给别人更多的东西,可也并不欠着别人什么。晚上他要理直气壮地说一说他看病的事。如果小儿子再拿这事跟他添堵,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他,我是老子!
陈同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气宇轩昂、英姿勃发。
他的眼眶湿润着,他极想哼一点什么但他一首歌也想不起来。他已经有几十年没唱过歌了吧!他就在自己的脑子里拚命地检索着他曾经熟悉的旋律。猛然间,一浪高过一浪的音乐在他的胸腔里翻腾开来,他觉得喉咙有一些哽咽,心里似有一股热东西涌上来,越涌越高,终于漫过了他的眼睛。一切都变得迷迷离离,他先是放慢了脚步,接着他就感觉到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唱出那首歌来。他张开嘴,热流就从他的口腔里窜了出去……
陈同费劲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他抓住了路边的一棵小树。树在他的压力下开始向下倾斜,他的身体慢慢地俯在地上。然后他让自己翻了一个身,好让身体伸得舒展一些。他还是记得,尽量不让自己弄出声音来,他果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小树上的叶子被他摇落,向着他的胸前飘来,飘得极慢。天还非常亮,他仰视着天空,天空离他是那么的近。他看着一片一片的叶子,从天空落下来,轻轻地覆盖在他刚刚保养过的脸上。他想,到北京去的时候一定要定个靠窗的位置,他要好好地看看天空。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认真地打量过天空了。从今天开始,所看到的一切都要认真地打量,包括老婆、政府新办公楼、行道树、一只匍匐在地刚刚学会吠叫的纯种爱尔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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