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地毯-你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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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肖铭子毕业于著名的人民大学新闻系。她来自一个边远的城市。这个城市由于太地处边远,几乎隔断了和另外所有城市的联系。肖铭子一下子从那么边远的地方考进北京,念完这所名校,不要说在她的家乡,纵使在北京在同行们眼里,也已经对她另眼相看了。

    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反复地提及肖铭子生长在一个边远之地呢?我认为这点非常有说明的必要。因为她生长的环境和她的个性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她的父母竟是居住在城市边沿的一对目不识丁的农人,她是他们惟一的孩子。

    那封闭的,甚至可以说单调的乡村生活,孕育了肖铭子丰富而敏感的心灵。她常常站在村头的树下,背靠着郁郁葱葱的村庄,打量着眼前的城市。我猜想,那一刻,在她的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欲望。

    肖铭子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主张。为了杜绝日后出人头地时孤陋寡闻,她从中学时期就开始发奋阅读。以至于她读书读到衣饰的每一处皱折,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微小的细胞颗粒都打上了知识的印痕。当她移动着她那两条灌满诗书的长腿,野性地,英姿飒爽地穿行在都市的大街小巷,也就是格外地与众不同了。只有墨香没有粉香,却似一面无字的旗帜,有个性,有韵致,有春风拂面的和煦,又有独立寒秋的卓越。

    书呆子们读书常常都读到肚子里去了,肖铭子读书却千真万确地读到嘴巴上去了。她用眼睛读,用嘴巴吸收,然后直接转换成一种锐利的武器。截止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超过这种武器的力量。从古至今,关于使用嘴巴出奇制胜的例子一直在被传诵,并被视作一门科学。读了新闻的肖铭子,口若悬河的肖铭子,那青春恣肆的样子,常常让我们睁大了眼睛。男人们的眼睛因此而闪闪发光。但肖铭子似乎并不满足,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能让男人喜欢的女人还不够,让女人喜欢的女人才是真女人。

    我第一次看见肖铭子,尽管隔着长长的时空,阴阳两界分明,但她看上去仍是那么生动。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清新亮丽的女孩。

    她的出场就像一缕灿烂的阳光,照亮了陈旧日子的每一个角落。大胆、活泼、机智、幽默、尖锐、聪敏,这些词一股脑地堆积在你面前,回旋于你的耳畔与心底。你不知不觉间已为之牵引。你目瞪口呆,你目不转睛,你不知所措,你自惭形秽,但你却出人意料地,极宽容极大度地接受了这些行为。不管你是男人或是女人,你真的会真心实意地喜欢上她。

    是要成为新闻界最出色的新闻人(她给自己的目标是五年)。她不仅要求自己出色还要求自己寻找一个最出色的伴侣。她说她喜欢优秀的成功的男人。她的表情告诉我们她是有信心也是有能力的。她的坦率的表白已经感染得她周围的男士们都尽可能让自己出色起来。

    肖铭子把她的生活设计得鲜花铺路,前程似锦。

    肖铭子的大胆的思想和语言犹如一片光明,是散藏在每一个黑暗之中存处的男人与女人心底的经年旧梦。哪一个不曾有过这样的向往?这些向往被一道无形的闸门紧紧地关闭着,现在突然借助一个人的嘴巴打开,光亮射进每一个人心头。肖铭子这个名字成为最出色、最坦白、最热烈、最敢于表达的代名词,以至于我把这个名字与勇敢和光明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肖铭子的故事中,我是不应该出现的,尽管我对肖铭子一见倾心,如同故知。她热烈的气息至今能拂动我体内沉寂良久的激情。事实上,将先锋和我坐在一起的时候,肖铭子已魂荡九霄。肖铭子的名字我几乎是最后一个从他们和她们的口中听到的。

    肖铭子真实的生活场景又将如何呢?

    将先锋和我坐在小会客室里说话的时候,事实上,他已经淡化了对肖铭子当初的热切。我觉得他对我倒是有了一点倾心的意思。这种心态有一点女人的直觉,但更多的是肖铭子传导给我的。我不知道感觉是否准确,肖铭子自信与他交往过的男人百分之百都能够被她打动的。即便暂时没有被打动,她会用她健康快乐的本领去征服,她总有这种本领,她许是一回无拘无束纵情的欢笑,也许是一种天然元邪的姿态,也许是一段无遮无拦的话语。

    在这一点上,我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我和肖铭子有类似之处。否则,市长将先锋就不会乐意接见我了。

    此时,我和将先锋坐在这个极封闭的小型会客室里。

    窗页完完全全地叠合在一起,粉色的聚脂胶片组合的窗帘被户外明媚的阳光映成一屋子肉红,从折叠处透过的光又恰似人体的血脉。华丽的装饰、厚重的地毯、宽大的沙发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泽里。这种氛围是一种最容易造成犯罪的场所。也许是我的心底太阴暗,但这样的场所确实极方便做成某种交易。比如权力和美色,一个许诺和一次献身。这个时代就是一个交易的时代,人们为了某种利益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而大多数人在谈及一场交易所得到的安逸,仍会露出一脸的妒意。

    窗帘向内集中的结合处有一条合不拢的缝隙,阳光透过极小的缝隙热烈地不管不顾地拥挤进来,让人产生一种类似插足、见缝插针等一些诡秘的错觉。朦朦胧胧的热切在这种状态中越来越不可遏制。悲剧和喜剧几乎同时上演。也许是一场死去活来的千古传奇(绝无仅有)。也许只是一幕短促的肥皂剧,时过境迁,转眼即逝(不过如此)。那不管是悲剧或是喜剧的情节在此间都演绎得格外美好,充满着温情脉脉,难分难解的缠绵,犹如和风细雨,犹如电闪雷鸣。此后的事情,如同窗幕的缝隙渐渐大起来,像开启一扇窗子,一切距结局已经不太遥远。有人可以堂堂正正地从里面走进光明中去;有人只看到一些污浊,邪恶的东西,以及肮脏的灵魂和肉体;有的人感觉到的只是平淡、乏味,如同蓝天的白云,举目即是。

    我告诫自己不能再继续寻找关闭与打开的感觉。我对将先锋说:“开始吧,关于肖铭子。”我当然是笑着说的,我甚至笑得有点邪气,有点无耻。我想写一篇小说,这个目的绝对是不能让将先锋洞察的。否则他这头狼完全有可能把我这只羊吃掉。

    他略带不满地说: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肖铭子啊?”

    然后不待我回答又半是安抚地说:“急什么,这么没有情致,我还以为这么急着见我有什么事情让我帮助办理呢!”

    我嘻笑着说:“我吃醋了,我想知道你当初有多爱肖铭子。”

    “男人和女人之间难道必须有爱吗?”

    我惊讶了。我突然决定尽快结束谈话,我不想再让自己陷进去。我一向对将先锋是有几分倾慕的。我一直以为将先锋只不过是事后淡化了,却不知道压根就没有肖铭子眸子里的爱情故事,但是记者肖铭子的丧葬仪式上,市长将先锋可是公开到场。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全然不顾引来的一阵阵嘈嘈切切。人有时的确是看不透的,纵是自己也难以把握各个时期的各种复杂的情怀。

    下面是我所了解的关于肖铭子的真实的故事。

    2

    肖铭子在结识毕加索之前已经有过三个男人。第一个男人钟舒是一家名报的新闻记者,和肖铭子同行。肖铭子刚入道的时候,钟舒已经是本市的名记了。肖铭子读书多、脑子活络,嘴巴能打动人,人鬼怪精灵,性别自然又占有男人无可比拟的优势。常常出其不意地搞到一些能上头条的新闻。因此,很快便有些崭露头角的意思。尽管不在一家报业,但在同一个城市,新闻又是不划分行业的行业,如果是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就难免同行是冤家了。但恰好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且又年岁相差无几。

    一个是少年才俊,一个是小荷出尖。一个未娶,一个当嫁。如此这般,就有了别的意味了。因而肖铭子同钟舒走到一起即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即简明、又快捷。他们的爱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如胶似膝无需调合了。

    肖铭子至死脑子里都清晰凸现那个完整无缺地保存着的下午的场景。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个寂寞的午后。肆虐的阳光铺天盖地,窗外树上的蝉热得忍无可忍,愤怒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肖铭子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无论在怎样烦躁的状态里,只要拿到一本书,即刻便可进入一种人定的状态。但那天下午肖铭子几次拿起书都又焦躁地放下。她发现宿舍墙壁上一片黄色的印痕构成的图案极像一种妇女专用的医疗器械,这种器械她曾在妇女保健宣传手册上看到过,大约是根据女性的某种器官研制。现在为肖铭子无端地引出遐想。肖铭子非常仔细地研究了图案的规则,突然之间有一种切肤的恐惧,仿佛又是一件遥远的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在眼前发生。后来天突然黑下来,比黄昏更黑暗。紧接着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肖铭子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魔手要将她撕裂,一道闪电似乎劈进了她的胸中,炽烈如火。

    钟舒正是在黑色沉郁的天幕中冲进肖铭子的宿舍。那一时刻肖铭子正猛劲地往肚子里灌凉开水,肖铭子看到湿淋淋的钟舒不是愣了,而是怕了,她惊诧于自己感应的敏锐。

    肖铭子不可以说是情窦未开,而是朦胧中尚未开启人性的欲望。她紧张得大汗淋漓,她只好不断地哀求紧箍着她的钟舒,她正被一种痛彻心肺的感受撕扯着,她的脑子一片混沌。钟舒像一座山,她推不动,掀不翻,钟舒却激动得无与伦比。他激动得差不多要喊叫起来。他根本顾及不到肖铭子的眼泪与哀求,他一味燃烧在自己的欲望里。

    那个黑色阴郁的下午像一道符咒改变了他们此后的生活。

    肖铭子从此结束了她的处女生涯。

    肖铭子和钟舒之间的爱情在当下这个时代,尚属最真诚的一种爱情。是用情感与血肉汇织出的至真至纯的交合。除了有彼此的激赏,没有金钱、没有名利、没有身份的高下,但是他们的年龄结构、知识层面,对生活的感悟却能达到极度和谐。关键是他们爱着,那种爱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用行为表示的,也许只是一种气息,无影无踪无时无刻地游移在他们之间的细枝末节里,只有他们自己能嗅得到那种味道,触得到那种感应。

    肖铭子的母性姿态在一日之间被全部调动。剩下的事情就是大幕落定,如何登场做一个贤妻良母了。她的书堆里增加了不少世俗的东西,如插图本的《如何为人妻母》、《家庭百科大全》之类的书籍。温柔、矫情、细腻、欢天喜地、多愁善感铺天盖地向她涌来,然后又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向着钟舒奔去。

    我看见过他们那个时期的一些保存精美的照片,肖铭子一反常态每一个镜头都温婉娇羞地瞪着她那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穿越焦灼浮躁的时空向我昭示她的幸福。钟舒的眼睛中则放射出一种贼亮的兴奋的光点,满足、自信、气宇轩昂,仿佛主宰了整个世界。肖铭子是沉浸在他们共有的而:不是独自的幸福中。

    钟舒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他几乎满足了肖铭子各种情感的需求,宽容的父亲、浪漫的情人、成功的幽默大师、心领神会的朋友,这如何不让肖铭子感到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呢?

    那时,性生活对肖铭子尚不是一个十分妥帖的概念。

    他们在一种半遮半掩的非正式状态下同吃同住。做爱是每天的必修课程,钟舒无疑是一个百战不疲的将士,又恰似一个劲头十足的瘾君子。他很难顾及到肖铭子的感受。尽管他也不时地追询肖铭子的感受,事实上他是把自己的感觉强加给了对方,他以为自己的欲望就是肖铭子的欲望,自己的快感就是肖铭子的快感。肖铭子爱钟舒,她恨不得一日二十四小时与之厮守着,但不是肉体的交融,更多的时候她渴望倾诉,她盼着钟舒快点结束战事,好让她依偎着,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因为没有房子,他们这种情况差不多又持续了一年。

    有一天,肖铭子突然感觉头重脚轻,四肢疲软,呕吐恶心,她早已无数次地通过书本临摹到了这种感受。

    我无端地臆断,肖铭子是没有很好地把握这样一个时机,如果他们就此顺理成章,结为百年之好,结局是否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呢?但后来我又想,肖铭子即使把握了这样一次机遇,就会改变后来的一切吗?

    肖铭子一半委屈一半娇嗔,一半是爱,一半是怨地对钟舒说,她还没有培养出来做妈妈的心情。钟舒当然乐意继续过他潇洒快活的日子,他的父性更是远远未被开凿。

    手术是在钟舒的一个朋友的妻子那里进行的。肖铭子无需为自己未婚先孕而羞惭,这个年头是个凡事见怪不惊的年头。钟舒朋友的妻子面无表情地说,她的侄女未结婚已经把男朋友领到家里住了四十多天,连她祖母都习以为常了。她说她结婚前也做过两次。她说别怕疼,女人要快活必须先承受疼痛。

    肖铭子躺在那张特别窄长的铁床上,平生第一次叉着腿,敞开女性最敏感也最隐密的生命之门。突然之间悲从中来,大颗的泪滴打得铁床啪啪作响。钟舒尴尬地、束手无策地立在一边。肖铭子说:“钟舒你今生今世都要守着我。”

    钟舒说:“守着你,守着你。”

    当着朋友妻子的面,他只能使劲地,不停地攥着肖铭子冰凉的手。

    感觉有一把冰凉的剪刀进入体内,然后咔嚓咔嚓地剪起来。然后又有一种东西探进体内使劲地抽拉,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肖铭子觉得再也熬不到头了,那种声响把她的神经扯成了碎片,她的魂魄早已破了,泪水汗水湿透了衣衫,一片黑云高一阵低一阵地向她压来。过了很久很久,似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听到一声器械丢进水池的锐响。

    “完了。”

    “一个月内不要行房。”

    他们并没有听从忠告。事后,他们躺在朋友妻子简陋的单身宿舍的小床上,事情总共相隔不一个小时。钟舒拥着肖铭子不停地亲吻她、抚慰她。那只白晰修长、富有弹性的手抚暖了肖铭子的身也抚暖了她的心。她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性的渴望,她想她宁愿继续去忍受那种可怕的疼痛。

    肖铭子说:“钟舒,我爱你。”

    钟舒说:“心肝,我更爱你。”

    令人窒息的拥吻,可以听得见骨头勒碎的声响。

    钟舒说:“我要你铭子。”

    铭子说:“大姐说不行。”

    他们难以自制地抱紧,血液在沸腾,不可遏制地奔涌。是肖铭子先忍不住的。钟舒一边用力一边不停地反悔:“不行吧铭子,疼吗铭子?”铭子说:“我爱你,我要你。”铭子不知是痛楚还是舒适地哭泣着,她的手紧紧地抱着钟舒。钟舒被幸福哽噎得说不出话来,钟舒流了一脸的泪,钟舒说:“铭子我爱你,爱你,永远爱你。”

    肖铭子只请了三天病假,肖铭子的气色依然红润。谁让她年轻呢,她年轻得都让人嫉妒了。年轻加上爱情让一个美丽的女人更加美丽起来。

    这些恋爱的日子丝毫没有影响到肖铭子跑采访、发头条。肖铭子在这个时期采访了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女企业家离异后过着独身的日子。她望着肖铭子波光溢彩的脸很多余地打问,她的男朋友是否爱她。在得到肖铭子的肯定后,她的目光怪异地闪烁着,她说:“女人谁也不能靠,男人谁也靠不住。”

    女企业家的谶语并没有吓退肖铭子,命运对肖铭子是偏爱的。肖铭子是个兼具了聪慧、漂亮于一体的上帝的宠儿。这样的女子理应拥有美好的生活。

    钟舒要到外地去跑一个采访,采访一对国内的知名夫妻,他们既有成功的事业,又有美满的婚姻。肖铭子觉得这对她和钟舒将是一个好的预示,好的开端。

    钟舒要去半个月。半个月后钟舒仍然没有回来。肖铭子心里空落得难受。钟舒~天不打回电话,她就会无端地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故,出了什么差错。她无法想象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钟舒,她将如何继续存活。那个时期她无端地惧怕墓地之类的地方,她闭上眼睛一次一次地被噩梦笼罩,她孤独地面对着一座新坟。无处诉说,无法跨越的绝望深深地攫住了她。

    这似乎不是一个现代女性的个性使然,同样亦不符合肖铭子惯常的作风,这是我无端臆造给她的想象。但我觉得那个时期的肖铭子的确如此。

    肖铭子独自躺在钟舒单身宿舍的小床上,她脱光衣饰裹进被子里寻找钟舒的感觉。整个空间飘散着钟舒独有的气息。那气息化作一条河流承载着肖铭子驶向往日千般,一只性感的手深深浅浅的触摸,一种侵犯味十足的含混激越的声音潮涌在周遭的世界。渴望被颠覆,被吞没,被窒息……

    她真的不清楚,爱一个人,竟然会是这样。

    钟舒就在这样一个时候拨动了门锁。我似乎跨越时间和空间窥见过那荡人心魂的一幕。我听到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嘶喊,不柔和、缺乏文雅之美。

    在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里,肖铭子由一位少女出落成为一个性感十足的少妇。她不怕遭人取笑,也不怕有人分享她的快乐。反正她已经是钟舒事实上的妻子。

    李斯是一个女人。李斯是肖铭子最知心的闺中女友。

    她和肖铭子是校友,只不过肖铭子入学时她已经毕业。她对肖铭子的好有更大程度上是爱护的成分。她在某种程度上起着肖铭子与外部衔接的纽带作用。很多人对李斯的评价是:周密、热心,敏捷,还是一个高质量的情报站。后来我见了这个女人,并从她那里得到许多细节。比如,肖铭子为了准备和钟舒结婚学着烧得一手好菜;比如肖铭子和市长将先锋的感人爱情,比如肖铭子嫁给毕加索之前亲自为自己设计时装。但我一点也不心存感激,我甚至有点厌恶这个受过高等教育却缺乏知识女性高雅之态的女人。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如果肖铭子毫无知觉地幸福在自己的幸福里,也许她至今仍光芒四射地生活在这个世上。

    肖铭子与钟舒之间的情感生活与性生活可以说都达到了完美的谐和。我为什么一再写到他们的性事呢?事实上,肖铭子的幸与不幸以及日后的历史都是由此引出。

    “性”这个魔鬼一样的单词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它的存在给世界创造了甜蜜与快乐、创造了光荣与梦想,创造了生命与辉煌,但它同样能够带给人类万劫不复的苦痛和灾难,死亡与灭绝。前者是一只飞翔的翅膀,后者则是一座无底的黑洞。

    前面说过,李斯是纽带。李斯负责传播肖铭子内幕消息的同时也负责外部消息的导入。李斯告诉肖铭子她看到钟舒和一个女人在一家大宾馆的室内游泳池戏水,并且暗示说有点出格。肖铭子说:“巧合,打死我也不信”。她诡密地附在李斯的耳上细语,说我们天天……李斯和肖铭子都哈哈大笑,但笑完了李斯仍然说:“铭子,你要信任我,我们家那杂种已失过三次身,我有经验。”

    肖铭子仍是不信。肖铭子到了晚问揽住钟舒的腰说:“钟舒,找一个新女人换我你干不干?”

    钟舒半开玩笑地说:“我把贞操看得比生命都珍贵,谁能强暴了我呀!”然后又停住了笑,盯着肖铭子的眼睛,真诚地说:“找一百个也不换,一百个女人也抵不过一个肖铭子。”

    两个人笑着闹着又滚到一起去了。刚柔相济,芬芳四溢,和谐的二重之声透过窗子闯入外面的世界,给这个骚动的春天又增加了几分不安分的气流。春天是一个不安分的季节,不知是不安分的季节成全了不安分的人,还是不安分的人造就了不安分的季节。

    天一天赛一天地热起来,晴得一日比一日好。那天的午后,并没有下雨的迹象。肖铭子没有在意,他们一连几天都没有做爱了。钟舒无头无脑地说:“铭子,我们结婚吗?”他说的是“吗”而不是“吧”。肖铭子如果用心一些,完全可以听出尾音发飘,像在试探。但肖铭子是个纯净透明的女孩,肖铭子热烈地说:“钟舒,结吧!结吧!明年我就让你做爸爸。”

    肖铭子热烈地缠绕在钟舒的胸前。门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叩响。钟舒似乎是不经意地打了个哆嗦。

    肖铭子说:“你怎么啦?”

    钟书十万分沉痛地说:“我爱你,铭子。”

    铭子咯咯地笑了,铭子飞快地穿好衣服。门打开了,闯进一个相貌平平但身材姣好的女人。这个充其量只能算作群众演员但又于剧情绝对关键的女人登场只说了一句台词:

    “我怀孕了。要么你跟我结婚,要么你赔偿我损失费。”

    女人说完后便甩下他们不管不顾地走了。

    女人一共使用了二十个字,二十个字赛似二十颗子弹,弹:无虚发,把肖铭子打得千疮百孔,心如死灰,五内俱焚,痛不欲生。我经过长时间的琢磨才多少体察到她当时的那种感受,那种感受让我想起《红楼梦》里黛玉焚稿那一章节。

    肖铭子前前后后只会使用三个字“为什么?!”

    但肖铭子毕竟不是林黛玉而是一个高层次的知识女性,她的脸白得玉雕一般,但没有吐血,腰杆挺立,镇定从容。

    她一次次地打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几乎是在央求羞愧难当的钟舒了:“为什么?!”

    “为什么呀?”她竟然心疼起这个与之相亲相爱,水乳交融的男人。她抱住他的头让他从羞辱中回过神来。以下是钟舒的坦白:

    “我爱你,铭子。我真的爱你。其实,在你之前我已经有过一个女人,那女人生理有缺陷,我和她做爱非常痛苦。那时什么也不懂,只以为女人不过如此,从此一直不敢再想那种事。后来有了你,你让我知道女人有多好。”

    他的富有磁性的声音,像一口巨大的钟,罩在肖铭子的头上,那“嗡嗡嗡”的声音,盘旋、低徊、俯冲。时而恍惚,时而激动,时而准确无误,时而吞吞吐吐。

    “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满足,我怕失去你;但我又总被一种克制不住的好奇心支使,我想了解另外的女人。只是一念之差,一时冲动,过后我马上便后悔了。铭子你不离开我吗?”

    钟舒使用的仍然是“吗”。这回肖铭子听清楚了。肖铭子更紧一点地抱紧这个男人,仿佛她略一松劲这个男人便会循人地缝。她一字一顿地说:“钟舒,今生今世我还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包括亲生的父母。”

    肖铭子说完不是哭泣而几乎是大声地惨嚎,惊天动地,死去活来。钟舒紧紧地搂住她,心痛欲碎。

    “对不起铭子,我爱你!今生今世我再不会让你受苦!”

    两个人脸贴着脸,心贴着心,身体缠着身体,在一种扭曲的,奇奇怪怪的心情里进入另一种不合时宜又最恰如其氛的状态,一边流眼泪,一边死命地发泄尖叫。我想我设计的这个场景一定符合现代剧情关于这个章节的需要。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肖铭子一直发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钟舒分明是爱着她的呀!这么好的一个钟舒。两人百般恩爱,万般的缠绵,怎么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她迷惘,她不知道男人究竟是何样一种动物,同时她也不明白自己又为何物?她一向大胆,放得开,为何又不能离开这个男人。她恨钟舒,却是那种由爱而生的恨。每当这个男人背过身去,望着他的背影,总有一股潮湿温润的东西在他的心头浸染,她觉得这个男人生生世世就该属于她。他的体貌,他的气息,他的细枝末节,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渗透到她的生命里去了。

    对:于钟舒,其实很简单,他的忏悔绝对是真诚的忏悔。他爱肖铭子,真心实意地想对她好,但他却克服不了潜藏在身体内部的另一种动物性的欲望。对于未来他仍然不能有很好的把握。

    我猜想,其实,肖铭子是一个外表上放得开,骨子里尚有几分传统的女孩。也许这恰好符合女人的秉性。况且她是那样地爱着钟舒。她有时候几乎恶毒地想,如果让钟舒发生一场车祸,亦或从高处跌落,不致命但缺胳膊缺腿。她宁可从此守候他一生一世。

    半年后他们开始准备婚事。

    下一次李斯并没有直接告诉肖铭子结果,她换了一种方式。李斯这样的女人,由于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光受到男人的打击,以至于对整个世界的男人都产生了怀疑。她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自己的性情,视揭穿男人的画皮为己任,并以次作为对这个污浊世界的一种无奈的发泄和反抗。李斯和李斯的女友,带着肖铭子亲眼目睹钟舒和另外一位女孩从一家宾馆的客房里走出来。李斯的女友正是这家宾馆的客房经理。

    肖铭子保持沉默。钟舒这次没有请求原谅。他说:“铭子,我们分手吧。我爱你,但我有病,不可救药。”

    钟舒的眼睛里有爱,有痛楚,有无奈。肖铭子仍为这种神情心动。

    肖铭子说:“钟舒你是真的爱我吗?”

    钟舒说:“胜过爱我自己一千倍,和别的女人做爱时都没有不想过你,今生今世我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

    肖铭子说:“一定要分手吗?”

    钟舒说:“我不能再害你了,我真的管不了我自己。”

    3

    肖铭子和李智以极其安详的步子安详的心态走进婚姻生活,很有一些古典的传统意味。但新婚之夜,他们没有涉及处女膜,没有相互审问往日千种,又极具现代感。

    李智毕业于西北一所重点理工大学。供职于一家大型汽车制造公司。检测。不制造部件也不维修,仅仅是检测,精确度一般在零点零几毫米,然后签字贴上检测合格的标志。

    李智做家务的精确率也像对一辆汽车一样细致、严谨、高度负责。于是肖铭子和李智的条件不十分优裕的家,倾刻之间被一双白晰的做高科技的手抚慰得安适起来。

    有一位研究人体的科学家说出惊人的哲学语言来,他说人的身体是由无数个永不满足的欲望组合而成,欲望一刻不停地调动着人体旺盛的力量,如果有一天体内的欲望不再活跃,生命也行将进入尾声。

    肖铭子太年轻,肖铭子的心被一种叫感怀的东西拨动着。这种东西类似一种声音,又类似一种气体,无色无味,无形无状,无影无踪,确又致命地、实实在在地依存在肖铭子的身体内部,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出它强烈的诱惑。

    我想像如果肖铭子是一块未经开掘的原始的土地,肖铭子的花园里没有放过五月的鲜花,肖铭子没进入过“苏菲的世界”,肖铭子不知道世界上有几个被称为莫奈、雷诺阿,毕沙罗的印象派画家,肖铭子没有听到过关于吉米纽曼,关于“得克萨斯的黄玫瑰”。那么,肖铭子的生活将像是一条平缓的河流,漫过日子的每一个季节,宁静、安详、舒缓、无怨无悔。

    欲望吞噬着一个成熟女人的肌体,她在无数个静寂的黑夜里扭动着烧灼的身姿,无边无际的暗潮水一样将她倾覆,她在迭迭荡荡的拥裹中迟迟不能人睡。她的体内不停地溢出一些潮湿温润的汁液。

    李智的生活沿着极端规整的结律运行。李智有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和三个不苟言笑的哥哥。李智不懂得人人必须有一位母亲。母亲的形象遥不可及,母亲的声音好似果树开花,无所不是又无从猜度。李智的体育教练父亲以严格的强化管理为李家培养了三个田径运动员。李智是家族事业的叛逆,但李智却一丝不苟地承袭了田径教练的性情。理智、不张扬、甚至有点冷漠。

    李智在四双骨感清晰明白的大手操作下一点一滴的长成,远远地被母性的庇护,母性的温存,母性的气息所抛弃。

    婚姻对于李智就是一幅墙上的花园小径,与现实不十分贴切,从没设想过要走进观望。李智的三个哥哥,都先后走进去了,他就觉得人人都应该走进去。李智波澜不惊地走进肖铭子的花园,他以为这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在他看来这个花园同墙壁上的花园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要时时地浇上一瓢水罢了。

    李智家的男人早已习惯由男人持家,李家的男人人人都是一把理家的好手。肖铭子并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女人,而是在一个好男人的娇纵里变得散漫起来。李智理所应当地包揽起所有的劳顿,李智知道如何利用每一寸空间,李智懂得使用何种材料,把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屋打理得舒适无比。

    肖铭子外出采访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拖越长。肖铭子带着满腹的歉意享受着李智国际化水准的服务。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感越来越演绎成一种敬意,这种敬意又常常让她产生另一种惭愧的意识。小屋子里持久地保持着清亮无比的洁静,肖铭子总是在各种不同类别的食物的芳香中醒来或睡去。她小心谨慎,虔恭虔敬地不想破坏掉这美好的氛围,她宁可把时间消耗在睡梦里和路途中。

    肖铭子心存感激满怀愧疚地存处在这种安适的日子里。这有关感激愧疚的意识却阻隔着肖铭子体内那种叫作激情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在无知无觉中越来越远地将他们分割成两条河流。

    肖铭子在黑夜里被欲望拥裹着的时候,她突然想象李智是个色狼,这想象常常吓她一跳。而床的另一边李智正发出细微的鼾声,他连做梦的姿势都与白天一样充满理性。肖铭子睡着了的时候会梦到另一个男人,有一种仇恨的东西驱使着她杀死这个引发她骚动的男人,她躲在隐敝的夜色里手持一支支利箭,一次次地击中要害。

    肖铭子被安逸的日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想和什么人吵上一次,但她根本找不到对手,越是找不到对手越是有一种恶作剧的企图。她长期为一种恶作剧的情绪所左右。

    小时候自以为被父母冷落得久了的她便有这种类似的心情,想打破一点什么,制造一些祸端。有一次她故意在一堵矮墙上跌落,造成右腿轻度骨折。一个月她宁可拖着硬邦邦的石膏走路,粗笨的石膏可以起到醒目的提示作用。

    她观察行色焦虑的家人,有一种独享阴谋的快感。她那没有读过一年书却敏锐机警的母亲总是用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常常地盯着她。她觉得有一种被识破的窘迫,于是更加刻意寻找一些新的时机。父母总是过于周到又过于不周,总有被她抓到时机的可能。李智却像一台品质优良的消音器,清除掉了所有的噪音,也就是说所有的噪音都被李智吸纳得干干净净。这种包容的吸纳让肖铭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惟一的办法只有逃避。

    她的逃避被李智检测了出来。

    她的情感的尺码被李智检测了出来。

    李智终于知道,在他生活的流水线上,出现了残次品。

    李智在圣诞的晚上,在孤独的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忽然发现那个花园的外面繁华似锦七彩斑斓的生活图景,他为这种发现感动得伏案而泣。他在这种感动里略带迟疑漫无目的地缓步步入寂寞的喧闹里。

    李智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鲜花店。女老板在芬芳寂静的花丛中独自饮着一杯红酒,像在狂饮着她自己的青春。李智被那红色的液体所吸引,他看着女老板用她那修长的指头夹起酒杯,眼波和酒波都在向他抛媚眼。女老板很爽快的斟满了另一只酒杯,血红的液体在水晶杯的包围里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泽。李智端起了那杯酒,潇洒的姿势简直像在引颈高歌。女老板满意的笑了,她刚刚被一个男人抛开所留下的空隙,将很快被一个戴着秀琅架眼镜的男人所填补。他们放肆的笑声像鸽子一样在花丛中迭荡翻飞。他们放纵地在花丛中追逐,七彩的鲜花铺满了洁净的地面,他们在开花一样的欢悦里相拥而眠。

    肖铭子此时正坐在那间被我用了许多笔墨描述的小型会客室里。肖铭子所在的那家报业的头是个色狼,欺男霸女。肖铭子业务好姿色也好,但肖铭子总是让头无所作为,越无所作为就越发想有所作为。肖铭子态度不明朗,头当然不敢明目张胆。但头毕竟是头,头总是可以找出一些可以做些小动作的事由。比如这次评奖(奖当然是可以兑现资金的奖),本来报社规定完成多少字数多少篇稿件上几次头条,奖项以此为依据。肖铭子本也不是很在乎一时名利的人。头却三番五次地找她谈心,大意是,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说话没有分寸,过于不在乎人情关系。他把人情关系吐得意味深长,并且不失时机地在肖铭子的手背上暖昧地拍了几拍。肖铭子当然明白了人情关系的关键所在,一气之下把状告到了市长将先锋这里。肖铭子曾采访过将先锋,并且写出一篇非同凡响的报道。当时将先锋还是副市长,那篇报道或多或少地为将先锋当市长起到了一些开路作用。将先锋仪表堂堂,身上除了官气、豪气并不缺少知识份子的文气。将先锋写得一手好书法,作报告好比做文章,一口气讲上几个小时,引经据典,博古论今,中西合壁,记录下来无需整理就是一篇好的文章。曾经有一种误导在为数不少的人群中形成定势,以为当官者必和愚蠢直接关联。此乃大错特错也。很多的官员,除了掌握有为官之道,他们睿智的大脑在尖端技术、文学、艺术等任何领域同样有可能成为精英。将先锋市长曾在政府全会上公开谈论人与体制的问题。他说,不要总是把一切过错都发泻在体制上,我承认体制有时决定着人的作为。

    在私有制的体制下,产生过爱因斯坦;在公有制体制下,产生过陈景润。所以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武器。作为一个普通人,首先要做好普通的事。普通的事情都做不好,换一个政党、换一种体制你就能改变现状吗?说得多好啊,你能说将市长愚蠢吗?许许多多的人正是在自艾自怨里丧失机遇,这和体制确实没有太大关系。将先锋身上有一种永不懈怠的精神,他下过乡当过兵,恢复高考制度又头一批考人大学,即有实践又有理论。难怪连肖铭子这些才子佳人们也为之折服了几分。肖铭子对将先锋几乎是有些崇拜的心理,在他面前她深感自己阅历的单溥。而在将先锋看来,肖铭子的坦率尖锐、文笔犀利,阅览广博同样极得嘉许。

    彼此倾慕成为相互吸引的先决条件,使得不甚光彩的关系似乎变得纯洁一些。当然,这也是一种通常的姿态。

    但我宁可相信将先锋和肖铭子的关系是由互为欣赏导致互为爱慕的。

    将先锋和肖铭子坐在阳光华丽光线柔媚的房间里,空气越来越暖,越来越慵懒,让人忆起儿时躺在祖母怀抱里的情景。肖铭子是个硬得起心肠的女人,肖铭子不轻易悲伤,但肖铭子在这种柔和的光照里,空间弥漫着难以言述的温情脉脉。肖铭子所有的遭际和困惑一古脑地涌上心头。将先锋父亲般的呵护,兄长般的体贴,更她让百感交集。肖铭子哭得一塌糊涂。肖铭子在将先锋怀抱里伤心欲绝的模样,让将先锋生出一些英雄般的气概来。他们的开端正是应了一句:自古英雄爱美女,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智从花店里逃离后,很长时间不再踏进那条花街。

    但过了一段时间,李智还是忍不住又朝着那条花街走去。

    肖铭子夜夜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关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彼此如何把双方埋葬,梦境分两组展开。背景是女人和男人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好像在毫无缘由地挖着一个坑,也不知道怎么没有费力就挖成了,坑的旁边居然还摆着一副白茬的棺木。坑里像井一样涌出甘洌清醇芳香无比的泉水。

    第一组梦境:男人指着水坑对女人说,跳进去。女人顺从地跳了进去,温润的水浸润了女人的躯体,躯体慢慢被水浸没,可以感受到那沉沉浮浮的飘逸。男人走了,男人的脚步声震荡着五月沉寂的夜。女人怎么也不能被水淹没,女人于是一次次从水底浮出。:女人哗地一下携着巨大的声响,湿淋淋地水鬼一样地跃在刚掘出的芳香扑鼻的泥土之上。我在数月之后仍能清晰地听到哪惊天动地水花飞溅的声响。

    第二组梦境又分为两个场景完成:

    A:女人指着水坑让男人跳进去,男人顺从地跳进水中,同样的沉沉浮浮,女人推翻了一块巨大的土块,土块完整地覆盖了浮载男人的水面,时隐时现的躯体和土块一晃便沉没了。水面巨大的涟漪一点一点地消散,水平如镜,水底慢慢浮出一轮色泽金黄,洁净无比的月亮,映得整个天空如同白昼一样。

    B:女人用一类似枪的东西抵在男人的腰间,女人让男人跳下去,男人说跳下去之前他想吃一只分辨不清品种的果实,男人很从容地弯腰拣起这只果实,果实在月夜里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果实在男人手中奇妙地化作一枚光滑的石头,石头猝不及防地飞向女人的太阳穴。没有听见枪声,女人和男人却同时倒地。

    肖铭子一夜一夜地在梦中挣扎,扭曲,抽搐,惊叫。

    肖铭子和李智在春季的末尾办理了离婚手续。

    肖铭子两手空空,告别了居住一年有余的小屋。有风吹来,吹得她空茫的心更加空茫,小屋竟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记忆。

    肖铭子重新回到她单身的生活中去。昔日栖身的单身宿舍早已被群雄割据。归来的肖铭子总有一种鹊巢鸠占的感觉。肖铭子在极不被欢迎的眼波中重新操起生计。她那细嫩的很久以来习惯了只握笔杆的手只好从头打理自己的生活。不要以为她会有所悔悟,肖铭子从头到尾再没有想起过那个做过她丈夫为她操持家事的男人。仿佛这个男人只是她的一场不着边际不十分清晰的梦里,一个匆匆忙忙的过客。又仿佛是看过的一场没头没尾的独幕话剧,剧情在她短促的生命里程里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

    让肖铭子畏惧的尚不是生活的繁文缛节,而是进行生活的操作场所。报界是众所周知的大龄女子密集度最高之处。在这里房子成为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据说房子的重要大大超过了对尊严对人格的重视程度。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或委身于权贵,完全可以视作一种正当的谋生手段。

    肖铭子躺在被一道布障分割开来的黑暗中,彻夜倾听布障的另一端放肆的绵无绝期的床笫之声,水波荡漾一浪高过一浪地迭过这边。肖铭子的存在反而成了一种调整欲望的润滑剂。有一部世界名片、描述的就是一对做爱者发觉被人窥视因而变得高度兴奋夜夜贪欢。但这种兴奋把肖铭子撕扯得浑身疲软,一整天一整天地打不起精神。

    是将先锋把肖铭子救出苦海。将先锋说他并没有出一分钱给肖铭子,他只是用自己的名义给房屋开发商打了一个招呼。价值二十多万元的两居室,只付了五万元,肖铭子便从此成了房子的主人。房子当然也成了将先锋的造爱庇护之所。

    肖铭子想也没想过要成为将先锋的夫人,将先锋更是没有打算要毁掉他固有的婚姻。双方态度一开始就比较明朗,反而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纠葛。复杂的婚外情有了这些心领神会因而变得格外轻松和浪漫。某种意义上虽然是权力与利益的妥协,但到了他们这里两情相悦,两个人彼此满足。因为不是真正的婚姻,不在一起生活,就有了一些超凡脱俗的味道,有时为了让对方多一些高兴,宁可牺牲一点自我。如此以来,婚外情自然能达到平常的婚姻生活所不能达到的另一番境界。否则男人就不会放着美满的家庭而处心积虑地去过一种偷情的日子了。两个人好是真好,并不逢场做戏,肖铭子视为爱情,将先锋视为红颜知己。

    肖铭子清楚地知道将先锋的夫人是将先锋心中的一块圣地。肖铭子不情愿用“爱”字表达,因为他们之间如若用了一个“爱”字,肖铭子便不知把自己如何摆放。她说的是推崇,将先锋非常推崇他的夫人。将先锋说他的夫人张玫是他同学里最有才气,最漂亮,气质最好的女生。将先锋说他夫人在大学里第一个人党,若不是后来为了顾惜池的进步,前程是不亚于他的。将先锋做到了地级干部,而夫人为了他却只做了县级,这一点是肖铭子过去就曾听说过的。

    肖铭=产说你爱她吗?

    这是肖铭子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让将先锋有点儿意外,心里便有了一丝不快。将先锋对她设问后面的动机,有了惊心动魄的警惕。因此,他想了想便肯定地说:爱。

    他并且补充说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感情这个很有一些份量的词条很坚实地从他嘴里吐出,像有一只纯金的纽扣掉落在品质精良的纯木地板上,碰撞出厚重的一声绵响,一点都不外延。、肖铭子并不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其实,肖铭子只是好奇并没有更多的意思。但将先锋的回答有了太多的防范,因而,两个人的目光对峙时还是有了一些尴尬。

    将先锋缓口气说:

    我们是同过甘苦患难的,一起哺育了两个孩子,彼此在一起很不容易。你还年轻,好多夫妻之间的事情,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爱能解释得了的。你只需明白,我需要你离不开你就行了。

    将先锋并不为讨好另一个女人而背叛自己的妻子,将先锋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大丈夫将先锋一面热爱着自己的妻子一面又同肖铭子浓情似火,如此看来将先锋应是一个真正出色的男人。肖铭子犯的却是女人的通病,在剖析别人的遭际时大彻大悟,却宁可相信奇迹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也许从另一种角度分析,肖铭子是那种为我所欲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也就是偏偏要“我”爱着就行。我这样想。

    肖铭子是个自由人,一个人的日子就格外绵长。好在她是个有作为的女人,除了她热爱新闻事业,她还可以大量阅读,她并不失落。表面上看她甚至过得很洒脱,在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许久后的日子里人们仍然在这样说。但是真实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能够说得清楚。谁知道呢?

    将先锋要掌管全市的大事。将先锋除了掌管全市的大事还有一个和美的家庭需要顾及。将先锋常对他的夫人说: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家,所有的努力奋斗最说穿了还是为了家,无论在社会上混得多么荣耀辉煌,如果没有妻儿分享,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有了痛苦磨难怕一能乘载你的更只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将先锋说得多啊,他把妻子张玫说得幸福万万年。在张玫眼里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将先锋更热爱自己的家。

    所有这些将先锋并不避讳肖铭子,肖铭子宁愿相信将先锋给她的是别样一种爱情。将先锋越坦白她越是痴迷动,她宁愿与另一个女人一起分享他的爱。

    将先锋常常在开会或者商谈工作的时候接到肖铭子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打来的电话,有时候是柔情蜜意有时候胡搅蛮缠,反正应了一个“想”字或是孤独委屈,有时就抱着话筒哭得天昏地暗。将先锋并不厌烦,这样被一个女子痴情着依傍着心里反而有一种成就感。肖铭子有一个人依赖着倾诉着也是倍感安慰。将先锋若是出差在外常在半夜里把电话打过来,一聊就是半宿,除了说些甜言蜜语也把彼此遭遇的解不开的问题甚至是过去的经历很认真地讲给对方。反而比见着面更从容道来,彼此也出个主意,分析一些问题。他们之间的确不是那种泛泛的男女私情,更有一种超脱的成分。

    将先锋和肖铭子在电话里聊到动情处,一个心潮澎湃,一个热血沸腾,一个说想你。一个说真想马上跨过去。电话里饥渴得不得了,末了却十有八九急匆匆地向夫人报道去了。偶尔有一两回被肖铭子闹不过,去了却手忙脚乱,一边宽衣,一边催促要快,直接奔了主题,匆忙得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好像肖铭子在电话里千恩万爱,就是为了’这一时之欢。来了反而不如不来,走了更不是滋味。男人再好,终不是自己的。肖铭子如果心里没有一点别的滋味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期适逢电视台《人在旅途》栏目播放将市长夫妻的专题。将夫人那徐娘未老的丰韵,妇女干部的大气都让肖铭子心存妒意。那个家庭真是太好了,一双儿女也如金童玉女一般。将先锋揽妻拥儿一脸的满足。有一个境头做得特别好,一家人在野外踏青,将市长极不经意又亲热疼惜地摘落妻子发梢的一片落叶,看得肖铭子眼泪都出来了。所有这些都只是一个满字,是那种满天、满地、盈盈满天的满,没有一点剩余的空缺。

    肖铭子在夜静更深,万籁俱寂的夜幕中睁着她秋水一样的大眼睛凝思冥想,她思索自己的前途吗?

    肖铭子终于问到将先锋,你爱我吗?

    将先锋好像对这个问题早有防备,却用一个“喜欢”作了注释,他说:

    “我很喜欢你,你年轻,你可以带给我激情。”

    肖铭子百味在心,激情这个词就如一声绝响,醒了她不曾开启的意识。肖铭子在内心深处也曾让点缀或补充之类的词条在心头闪过,点缀或补充类似一朵花,一只钻石戒指,激情却是一个吻,一次拥抱,一个迷狂的夜晚,一种特殊的兴奋剂。肖铭子做爱时的热情突然跌到了零点,肖铭子觉得自己整个变成了一件巨大的失去感觉的器官。

    将先锋的夫人不能让将先锋产生激情,但将先锋的夫人是无需让丈夫产生这种激情的。她只需要把日子填满,用相濡以沫的存处,用儿女血亲便可将感情这个领地箍得铁筒一般。激情只在它的时间内发光,时间过了便会失去光泽,感情却是日子越长越耐得住打磨。

    婚姻是个外表朴实的宏伟建筑,有着稳固的基础和坚实的内核,久经风雨坚如磐石。婚外情却是一件精美的玻璃器皿,披着华丽的外套,在聚光灯的映照里发射出瑰丽的光彩,但稍不经心,倾刻间便可碎若粉尘。

    肖铭子又清楚又糊涂地捕捉着自己的感觉,但陷到这般程度,好感觉坏感觉都影响不到她任意而为的步子了。

    他们在一个时期里不期然柔情似水,情真意切;另一个时期却心如止水,凉若寒秋。有时分明是热闹处,突然因为特殊的背景骤然冷落;有时却是淡了淡了,因为某一个契机而获得一份意外的热切。关键还是彼此能让对方的激情喷射出来。他们又是那种分寸感非常好的人,肖铭子从来没有想过让将先锋承付任何责任,肖铭子也从不让自己陷入鸡零狗碎的琐事中去,这些让将先锋倍受感动,也刻意多一些呵护体恤来。情到这个份上,本来已是那种拎得清的关系,日久天长却又生出一些别样的情份。

    将先锋要带队到香港参加一个招商会。肖铭子是随行记者,名正言顺地一起去了。在妩媚浪漫的维多利亚湾,两个人手牵着手,肩比着肩,有一种轻飘飘的好心情,女的年轻妩媚,男的英气勃发,身心俱佳,彼此都不由生出许多良好的感觉。

    男的说:“铭子你这么好我真怕有一天会离不开你。”

    女的说:“可惜不允许讨两个老婆,否则我一辈子就跟定你了。”

    此时已是这场感情的最高潮处,两个人的好达到了极至,表白也是真心实意的。

    可是人间的事情,往往应了那句盛极必衰的真言。有高潮就有低谷,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从香港回来后,将先锋好久没有跟肖铭子联系。电话打过去,也没了先前的热切,后来就变成了推托。实在无奈,肖铭子跑到办公室找他。将先锋说:“铭子,你克制一点吧!最近要调整干部,书记要走了,我们可不能出任何问题呀!”

    肖铭子想,我还不够克制吗?

    但肖铭子什么也没说,肖铭子不会因为自己的存在影响到另一个人的前程,况且是她爱过的人。

    4

    “毕加索”是老毕的外号,老毕叫毕步高。老毕姓毕又恰好是搞绘画的,在B城书画界独领风骚,因此号称毕加索。

    老毕不老,老毕才三十六岁。肖铭子头次见着老毕着实吃了一惊,在她想象里艺术家一定是个衣着邋遢,头发蓬乱,满脸胡须且神情落寞,不拘小节不苟言笑举止怪异的半老老头。老毕相貌英俊,洒脱清秀,彬彬有礼,衣着干净整齐,极具艺术家的气质。他不像个画家,倒更像是一位钢琴家或小提琴家。老毕说他确实会拉小提琴,能演奏整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老毕说音乐和绘画本来就是相通的,一首好曲子可以启发绘画的灵感。老毕还说音乐与绘画正如诗与小说,诗可以引发一部完整的作品,一部好作品又是一首叙事的诗。老毕说好小说家也一定是位好诗人。老毕说君特·格拉斯,最近的诺贝尔奖得主,小说《铁皮鼓》的作者,出版过《风信旗的优点》和《三角轨道》两部诗集,震动德语文坛。肖铭子是个诗迷,君特格拉斯当然知道。那首著名的《致所有园艺家》,我要求“吃肉”,要求“和骨头相处”,要求在生活中“展示赤裸”,而“你们”却带着花来,“为我烹调翠菊/好像秋天的遗味还不足”。他还提到帕斯捷尔纳克,那个忧郁的人,《日瓦戈医生》的作者。他那首诗《八日》,是肖铭子耳熟能详的,“就是忠实地遵守诺言/旭日早早就在天边出现,/一道道红里透黄的光线,/从窗帘照到长椅跟前。这赫石色的温热的阳光/照遍了附近的树木、村庄/潮湿的枕巾和我的卧床/,还有书架后面那一面墙……”

    肖铭子痴了迷了,肖铭子不可能想象得出老毕对文学尚是如此精深。肖铭子更不可想象这么优秀的老毕却怎么会有一次失败的婚姻呢?

    肖铭子彻夜难眠。老毕的出现犹如暴风骤雨过后的一树新绿,给空廓的田野里带来一丝生机,整个天地都变得生动起来。肖铭子觉得这是万能的上帝为她开启的另一扇门。肖铭子觉得一过了那扇门,她从此再不用经历沧桑。

    我一直在想,其实她洒脱的表象之下包裹着是一颗比任何女人都更脆弱的心,她累极了,她比谁都渴望有一个安定的巢穴。

    肖铭子面对老毕却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她经历过三个男人,老毕和哪一种类型也对不上号,不同于钟舒的热情冲动,不同于李智的朴素本份,更不同于将先锋通达圆熟。但老毕却似乎又兼具了三个人的长处。肖铭子越满意老毕越不动声色。确切地说,也不能叫不动声色,老毕对肖铭子即主动热情又千依百顺。肖铭子喜欢吃涮肉,老毕分明不吃涮肉,却陪着断断续续地涮了一个月,肖铭子竟然没有看得出来,老毕陪着肖铭子跑采访,在外一等就是半天,这些事格外地让肖铭子那颗备受创痛的心感到温暖。老毕的不动声色是说老毕的行为过于检点,老毕同肖铭子交往几个月连手都不肯摸一下,更不要说亲吻拥抱。

    肖铭子的心一点一点地紧,她越来越有一种抓不住的感觉,越来越没信心,老毕的过于检点后面透着客气的成份,客气的后面是否包藏着疏离?肖铭子有点怕。肖铭子真的不想再失去,她期待着他们之间发生一些事情,将她和他的关系稳固。肖铭子联想到老毕第一次失败的婚姻,老毕是不是有生理缺陷?否则,一个鳏居的男人在一个风韵正好的女人面前怎么会如此冷静?纵是柳下惠怕也是强行克制才致坐怀不乱。肖铭子相信老毕是喜欢她的,很多时候她不失时机地有意散发出一些信息,撒娇、发嗔、任性,她努力地制造出这些可以顺理成章的情节,老毕却宁可一次次装疯卖傻错失良机。

    肖铭子认定老毕是她最后的归属了,她决意孤注一掷,她不管老毕是不是有病了。两个人在一起谈话从不谈及过去,但这一日铭子却把她与钟舒的故事主动说与老毕听了。老毕怜惜得不得了,肖铭子也问了老毕前妻的故事,老毕只一句女人不是好女人,就再也不肯继续。肖铭子仿佛也明白了大半,两个人相互怜惜,说到动情之处,肖铭子说:“老毕我们结婚吧,我想好好过日子。”

    这句话也许是说到老毕心里去了,老毕眼圈一热动了感情。肖铭子更是伤感却动手给老毕拭泪。肖铭子温情的举止没有丝毫张扬的成份,情挚意切。老毕审视良久才忍不住将女人拥入怀中。肖铭子说:“老毕,我好想有个家。”

    肖铭子边说边哗哗地流眼泪,老毕感动得不得了,两个人对着哭泣良久。老毕说明天去办了婚事吧。至此老毕仍然没动肖铭子,老毕真的可谓坐怀不乱。

    洞房之夜,肖铭子心里活脱装了一只兔子,尽管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她还是紧张得要命。肖铭子一紧张就有些木讷,既不撒娇也不煽情。老毕却极尽了一个男人的温存,老毕一点病都没有,老毕其实很棒。肖铭子两眼闪闪发光,她娇怩得像个纯情的小姑娘。她苦尽甘来,一个优秀完美健康的男人,一个满意的归宿,一个向往的天使一样的孩子……过去的未来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展现在她的眼前。,久违的男人气息犹如一股强大的热流将她抚慰到峰谷浪底,扭曲了她的身姿,潮湿了她身体的隐密之所。

    她的动作逐渐激越起来,发出一阵不能抑制的呻吟。她拼命地抓着老毕,嘶喊着:“老毕救我,老毕不要让我死肖铭子突然感觉到她身上的男人骤然间停了下来。她羞涩地睁开眼睛,她看见老毕正冷冷地打量着她。仿佛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异类的怪物。她惶惑地用双肘护住自己裸露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她以往的经验她是那种让男人满意的女人。她愣了片刻,忐忑地问老毕:“我让你不满意吗?”

    “我不喜欢不安分的女人!”

    老毕的声音像冰,在严冬的寒夜发出干硬的脆响,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打着旋,一波一波地进入肖铭子的体内,一颗心却被生生地挤出了体外。她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击懵了,她困盹得睁不开眼睛,好想睡,想永远的睡下去。意想不到的情节让她束手无策。

    老毕对肖铭子不可谓不好,他的体贴周到让肖铭子无可挑剔。肖铭子诚惶诚恐时时检点着自己的行为,越检点越无所适从。她并不知道怎样才会让老毕高兴,她在老毕的面前变得战战兢兢,好似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时刻准备着仓皇出逃。

    女人在男人的抚慰里达到心灵与感官的满足,也是一种理想的结局。受到打击的肖铭子却在强行收敛的快感里失去了感觉,惧怕了温存,她随时怕着老毕变脸。肖铭子的怕却似乎让老毕找到了快乐,他喜欢看肖铭子做爱时恐惧的表情,那对他是一种莫大的刺激,他严格控制着她的举止,只能木木地承受。如果肖铭子被他的粗暴整得很痛苦,他的脸上便会露一些忘形的得意。他喜欢痛苦的女人,也喜欢女人的痛苦。

    肖铭子没猜错,老毕有病。但不是生理的而是心理的病。

    女人的激情在老毕看来犹如放浪形骸不知廉耻的母狗,同任何男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交媾,他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的前妻便是这样一个女人。在婚姻的日子里他时刻都能想象出,他的女人正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以不同的方法方式与别的男人发生关系。这种想象压迫得他长期缺氧一样地透不过气来。

    老毕早在六岁时就有了这种忧患意识,父亲像一个不太真实的幻觉,时断时续地游离于他们生活之外,面容模糊,缺乏质感。他却总是惧怕母亲和别的男人接近。黑夜里她总听到一些怪异的不可名状的,类似哭或笑,分辨不清快乐或痛苦,又类似动物喘息水鱼吐泡的声响。昏黄暗淡的墙壁上也会映现一些可怕的、扭曲的、高低起伏的剪影。他不知梦着还是醒着,天亮时冷汗湿透了他的贴身衣衫,他因而认定母亲是只母狗。

    老毕常常很亲切很关心地询问肖铭子的行程。单位一一行程——时间这些数学词组高度紧张地盘亘在他们之间。不易察觉,但又走钢丝一样地小心翼翼,空气都滞重得粘稠。

    表面上绝对是平平静静的,肖铭子却从平静里感应到一丝不详,一丝邪恶。她一次一次地安抚自己,这感应却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强烈。她捉摸不定这是怎样一种恐怖的东西,无从感觉,无从捉摸,无法言述,却分明又让人有一种真切的感知。肖铭子越来越惶惑,她的惶惑心神不定的样子却更加引起了老毕的警觉。

    好多人都告诉肖铭子见到她丈夫老毕在报社外面转悠,肖铭子却一次也没见过。奇怪的是既然去找她,必定有事情。回去老毕没提起,肖铭子也不问。报社里换了头,色狼调走了,新的领导有一天突然莫明其妙地找她谈话。新领导说:你丈夫来过了,他让社领导好好帮助你。

    新领导:还说,你丈夫真是很不错的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吧。领导的话让肖铭子发了一天呆,到末了还是一头雾水,她不明白领导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老毕这样做又是什么意思。

    肖铭子发现自己一下子衰老了,记忆力减退,夜里梦多,白天打不起精神。

    终于有一天,肖铭子在一个极不好寻找的采访地点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老毕。她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此后在不同的地点.留心的肖铭子总能觅到老毕稍纵即逝,闪闪烁烁的鬼影一般的身形。

    接下来的是悲哀,接下来的是气愤,接下来的是怒不可遏,接下来的是鄙薄。这其间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时间过程和心理过程。复杂的、曲折的、五味俱全的、从量变到质变、从不可名状到形象具体,从虚无到真实、从爱慕到愤恨、从信心十足到心如死灰。

    在这期间肖铭子患了眼疾。肖铭子因为患眼疾结识了一个女眼科医生。眼科医生医术高超,热情大方。她的相貌让肖铭子突兀地想到一只晶莹鲜嫩的苹果,又想到一整块精炼的奶酪,看一眼已经润泽到心里去了。肖铭子一下子被女医师所吸引,眼睛康复了,她仍然一趟趟往医院跑。她像一个贪馋的小女孩,被一件美好洁净的事物所牵引,渴望与这个事物紧密相连。

    女医生的名字叫光明,她确实像一道光明映照了肖铭子前途暗淡的未知岁月。光明的丈夫是个汽车司机,汽车与幸福之间是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他快乐地承载着光明行驶到生活的每一个亮点。

    女医生指点着人高马大的汽车司机的背影,得意地说,“怎么样,这头壮士?”她又说:“圣徒一样的灵魂,俊马一样的体魄。”

    女医生把肖铭子带到她的家,她撩开床单让肖铭子欣赏新做的橡木雕花大床,木质上乘,床面光滑如玉。贴着地面有六条硕壮的床腿。她暧昧的表情与姿态把肖铭子引入一个粉红色的、湿润的,汁液飞溅的,致命飞翔的幻象之中。肖铭子心如潮水翻涌,泪眼婆娑万箭穿心。

    肖铭子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的时刻我在什么地方呢?

    我了解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永远不能分担她的苦痛,否则我真的会伸出手去。我和那个叫李斯的女人坐在一起拼命地回忆,同时倾听着李斯自己的血泪控诉。他那被她称为杂种的丈夫已经破了六个女人的记录,但他们依然生活在一起,彼此茁壮地活着。

    肖铭子忐忑地问:“你是如何找到这种日子的?”

    光明说:“被人逼的,被我前夫。我前夫怕我,恨我、盯逐我,追踪我,就把我逼进这种日子里来了。”

    肖铭子脱口吐出毕步高三个字来。光明警觉地睁大眼睛,不可侵犯地怒目而视,肖铭子一下子成了一个巨大的敌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铭子立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及不可预想的后果,她机智地对应:

    “听别的医生说的。”

    光明松了一口气,光明恶狠狠地说:“那个魔鬼,不知道哪个女人会掉人他的陷阱。”

    肖铭子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大大的冷颤。这就是命运,好多事情在你降临这个世界时上帝已经做好了安排。为什么肖铭子不是在嫁给老毕之前认识女医生光明呢?

    肖铭子怕得发抖,她拼命地跑采访,她已经无法镇定地面对老毕,她甚至不敢看老毕的眼睛。她确切地感知自己潜伏在一场巨大的祸端里,但她又无从预知灾难的所在(我坚信这是她当时的感觉)。她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地穿行在一个日子与一个日子之间。那个令女医生诅咒的魔鬼却依然如影随形,死缠烂打地纠缠着她。老毕对肖铭子的关注程度完全可以同我们关注大熊猫欢欢相媲美,连肖铭子患感冒吐在痰盂里的痰他都要研究上大半天,以至于肖铭子一看见他就有种吐的欲望。肖铭子的神经已经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张弛度,她绝望了,她宁肯选择死。死的念头一经闪现,却有一道光明闪电一样地掠进心头。

    死等于生命到了绝境,绝境就是无路可行,无路可行就是山重水复,山重水复却往往接着柳暗花明的转机,这似乎是一个哲学的终极思辩。肖铭子豁然中开,大不了破釜沉舟。她在片刻之间一下子松弛下来。

    死这邪恶的念头一经闪现,就有一条毒蛇吐着鲜红的蛇信,挥洒着它巨毒的汁液,在浑浊、压抑的空气中飞速地游:走开来。

    肖铭子决定玩一场游戏。

    肖铭子用她自己的积蓄买了一辆轻骑。这挑战的姿态本身已让老毕大吃一惊。这女人临水一战的神情更让他有点害怕。老毕的事业更是面临着不可预想的困难。老毕面对两种选择;其一是买一辆速度更高一点的车;其二是动用出租。出租当然要好一些,有掩体又方便撤退。老毕最终选择了出租,尽管这对他将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他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游戏双方一下子就找准了感觉,迅速进入状态。有时,肖铭子离家出门故意让车行得极慢,让老毕无从适应。出租像散步一样地追逐却又无半点从容。肖铭子在反光镜中认真细致地欣赏着老毕的狼狈。老毕贼一样的鬼祟,老毕即不敢让司机看出破绽,顾着颜面还要丝毫不能马虎地盯着肖铭子的行踪。肖铭子却越发悠然,有一回她居然隔着马路同出租车里的老毕打了个招呼,她装得无一点察觉,老毕也做得一脸无辜。两个人本来演的就是一台戏,角色配合得极好。

    有时候肖铭子会花上许多时间把自己装扮得粉妆玉琢,把老毕的胃口吊够了吊足了,她突然除去粉饰,进屋睡大觉去了。有时候等老毕等得麻木了,疲惫了她突然风一样的窜出去,老毕紧追慢赶,气喘如牛好不容易赶上了点,却只见车子不见了人影,老毕气急败坏地守候一天,不获而归,却意外地看见肖铭子满身轻盈地翩跹在屋里屋外,任劳任怨地收拾着老毕遗留的残局,好一个娇俏的良家妇女。

    有时候肖铭子有事无事故意把路走得七环八绕。一个从容不迫、一个紧追慢赶,一天下来,老毕精疲力尽,那打车的费用更是让他肉疼,却苦于无从计较。

    肖铭子设计好了陷阱,就等着看老毕如何跳进去。待老毕一暴发,她就清楚了下一步的棋子该如何走。肖铭子也太轻看了老毕,老毕毕竟是老毕,老毕的涵养也真可谓修炼到了极至,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老毕彬彬有礼的姿态一点都没改变,他下定决心要看肖铭子的包袱如何抖开。在那个潘多拉的盒子没有开启之前,他首选了以静制动。

    两个人表面上配合得天衣无缝,俨然一对楷模夫妻,相敬如宾,假意惺惺。开始的一段时间老毕还有房事的欲望,后来次数越来越少。肖铭子暗暗地笑了,肖铭子有了一种操稳胜券的把握。

    肖铭子为了更有力地挫败老毕,她故意制造出一些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比如在一个僻静的风景如画的地点约见采访的男主人公;比如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到家里闲聊;比如拖延和一个男采访对象的谈话时间;比如和一个男人握手时表情热烈、感情充沛、神情妩媚。摆明了让你老毕开口。老毕反而被激得无从开口,老毕于无声之中发散出一股凛然之气,企图以不言之威遏制肖铭子的嚣张。肖铭子却从容不迫、不屑一顾、不露声色,不置可否。

    肖铭子在这场暗中较量中明显占了上风,肖铭子眼看着老毕一天天地露出衰败之相。肖铭子却靠着这股子旺盛的斗志,意气风发一天赛一天地丰盈红润,锐气十足。肖铭子觉得自己是个扬了威的大将,越战越勇,胜利一个接着一个又总有更大的新的诱惑等着她去战斗。她英姿飒爽地行走在大街上,全世界的人都在为她欢呼胜利;大将军肖铭子在取得决定性胜利的紧要关头突然想到女医生光明,想到汽车司机、想到六条腿的雕花橡木大床,她的心被那木床击得生生的疼。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疲倦,她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猛然间感到很迷茫。在这场战斗中,不管是谁牺牲,另外一个注定是个殉葬品,并没有胜利与失败之分。

    肖铭子又一次想到死,对死的彻悟又一次打动了她,是那么不管不顾地撞开她心底紧闭的岁月之门,情感的光芒在回光返照式的悲壮中肆无忌惮地照彻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肖铭子在光芒中看到了一个人——钟舒。所有的光明像追光灯一样聚光在他身上,让肖铭子猝不及防。

    肖铭子以为已经把这个名字给淡忘了,她以为过去的一切早已结束,她不愿也不想去拨动这么一段历史。她以为过去的创口已不再疼痛,现在这个似乎早已平复的伤痕一经触碰,她顿觉万刃穿心,肝肠寸断。她承受的所有磨难都是因为这个男人,这个令他恨之彻骨疼透肺腑的男人呀。

    如此大的一个世界,一个人要想摆脱另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肖铭子动了真格的,老毕是一点计策也用不上了。

    肖铭子无所顾忌地约了钟舒。两人一见面就只有死命地抱紧,痛哭痛哭,只有痛哭。一个要把对方揉碎,一个要把对方榨干。一时间天摇地动,风起浪涌、山呼海啸,死去活来。所有的悲切、怨愤、热望、饥渴都在一瞬间全部渲泄。

    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彼此都深深感知只有他们才能达到那种生命极至的交融。就那么长长地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肯开口说话,深怕惊了这梦。只有用深深浅浅地触摸,一次一次地拥抱证实着存在的真实。

    肖铭子说:“我们俩死吧!我不想再活着。”

    钟舒说:“心肝,是我害了你呀,我用九条命都偿不清对你的罪孽。”

    肖铭子说:“那个女人好吗?”

    钭舒说:“你怎么能不知道,我的心从离开你那一天就死了。”

    肖铭子说:“钟舒,你是我的,你的生命就是为我而生。”

    钟舒说:“心肝,我是你的。你的福祉和灾难全是因了我。”

    钟舒痛心疾首,钟舒把头埋在肖铭子的怀里,男人那被久久压抑住的悲痛如山洪般爆发开来。这一切又怪了谁呢?

    5

    老毕越来越不行了,老毕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男性的功能。老毕本能地感知到肖铭子背弃了他,但老毕只有认命,他已经从男女的征战中彻底败下阵来。老毕剩下的只有不屑,就像当年面对衰败的母亲,同一只母狗还有什么较劲的必要呢。

    那个晚上的月亮有脸盆那么大,月白风清,天高气爽,空气平和得绸缎般柔顺。月光像往常一样,静静地从窗外照进来,依然使人浪漫,或者令人感伤。就是那个有着月亮夜晚,命中注定。

    肖铭子白天发泄了情欲,晚上早早地洗了睡了。她睡得心满意足,整个人像灌足了浆的小麦,睡熟了的脸却恰似一只熟透的苹果,波光流彩,浓香欲滴,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芬芳的汁液。

    老毕听着肖铭子香甜的呼吸越来越尖锐刺耳,老毕已经好多天合不上眼睛了。老毕独自斟满一杯浓酒,一饮而尽。老毕的眼睛有点闪闪发亮了。在闪闪发亮的眼光中,老毕找到一把闪闪发亮的刀子。老毕意欲吃掉一只苹果。

    刀子的光芒在清冷的月光中一闪便进入了老毕的心灵里去了,深情而依恋地看着老毕。老毕激动得涕泪横流,现在只剩下这刀是干干净净的了,刀才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事物啊!盯着刀的老毕安然之间已经分不清床上那只苹果与桌上这只苹果的概念,他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任何一丁点思想的间隙,他准确无误地举刀扎进了一只苹果。

    那真是一个壮美的场景,血如泉涌、血花飞溅、血流成河、血色耀眼,我清清楚楚看到那最后的一幕,那切断了根脉的鲜艳欲滴的苹果带着微笑进人永恒。

    老毕用那把带血的刀,一点一点地切碎桌上另外一只苹果,和着鲜血仔细地吃进肚子。他擦干净刀子,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体。他在腥甜的、芬芳四溢的气味中沉沉地睡去。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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