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53年11月,黑龙江省克山县人。大学文化,哈尔滨工业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在黑龙江省虎林市西岗师范学校工作多年,曾任科长、副校长等职,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和《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
火车快开的时候,从车门口挤上来一个人,还没等站稳,嘴里就嚷嚷,六号在哪儿,哪是六号。摸索几步,在我这一档卧铺停下,黑皮兜子往行李架上随便一甩,另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用脚推到铺下,四仰八叉往铺上一躺,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开车的铃声响过,列车启动,慢慢驶出站台。出城不久,这人爬起身,伸脚勾出铺下的编织袋,打开,从里头拎出一只烧鸡、两根香肠、几袋小咸菜,一转身,又变戏法一样拎出两瓶雪花啤酒,放下一瓶,另一瓶咬开瓶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吐了口长气,像是要唱,脑袋往后一仰,对着瓶嘴,咕咚咕咚灌上一气,下巴抬直,眼睛瞪着,脖子抻了几抻,打出一个类似男高音般响亮的气嗝。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他抹了抹嘴,不理周围的惊愕,冲中铺的我招呼说,下来,咱兄弟俩整两瓶。
我歪在铺上,在读一本武侠小说,主人公历尽磨难,终于华山比剑,与仇人杀得难解难分,入迷处,我无暇他顾,摇摇头。怕他误会,把书举了举,表示我有营生。
他乜斜了一眼,你这人活得累不累,乘车就乘车,看的哪门子书呢?
习惯。
我说。
啥习惯不好,养了这么个坏习惯。
是……坏习惯。
头一回听说看书是坏习惯。我不想被他打搅,头缩到铺里,继续看那剑气豪情,天上地下翻腾打斗。看得我头胀眼酸,也没见分晓,他们你追我赶,又进了一座仙山,我跟不上,只得先自停下。
车外夜色深沉。
书看完了吗?
下头的好像一直在注意我,书刚撂下,他就问上了。
啊,看完了。
我搪塞。
你这书看的,没完没了。整的我这酒都喝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他喝酒与别人看书有什么关系,况且他身边已经有七八个空酒瓶子东倒西歪着。
你这是干啥去呀!
他又问。
回乡。
回乡去干什么?
他还是个热心肠。
看我爷爷。
不想跟他絮烦。
老爷子多大岁数了?
又来了,非得说下去不可。
一百一十六岁。
哦,他捏起几条榨菜丝丢进嘴里,灌下两口啤酒,歪头问,你说多大了?
我重复了一遍。
真不易。他感叹。平时都喜欢吃点啥?不等我回答,又说,你告诉老爷子,可以喝点啤酒,啥都不如啤酒。你就说是我说的,错了尽管来找我。
谢谢!
听说过啤酒疗法没?
没有。
这时候,他又一瓶啤酒下去了,我就没见他动过窝。一只烧鸡只剩骨架,香肠早没了踪影。
车在减速。车窗外有灯光闪过。很快,列车停了下来。他举着新打开的酒瓶子说,啤酒疗法就是……这不知是到哪儿了?
齐齐哈尔。
才跑到这儿,真够慢的,不是都五次大提速了吗?
是提速了。
听说南方全都是高铁了,不知坐那样的车多过瘾。
也不全是。你到哪儿下车?
他从鸡骨架下拽出最后一根鸡爪子,横嘴里撸撸,咂咂嘴说,齐市。
齐市?这不就是齐市吗!
这就是……他丢开鸡爪子站起来,向外瞅瞅,拿不准,放下酒瓶子,脸挤压在车窗上看站台,然后吵吵道,咋没人说一声呢!这事整的,要是乘过了站,责任算谁的,这耽误多大事。
说着,他几步跨过车厢,身影一晃,从车门消失了,很快又冲上来,抓过行李架上的黑皮兜子,往下跑时,还不忘了冲我喊,见到老爷子,代我问好,别忘了告诉他,常喝啤酒。下了车,还没完,又从车窗外伸进手,跟我握了又握。等过几天有空了,我会去看他。我陪老爷子喝两杯。
说完这些之后,他才摇摇晃晃向出站口走去。
最后这句话,让我感慨不已。
我爷爷1967年5月去世,距今已是四十多年了。如果他健在,是一百一十六岁。当然,他不可能活那么长,尽管他对土地是那么眷恋,对农业上的事是那么精通。
车从齐齐哈尔站开车,进入松嫩平原。天亮之后,那些记忆中的地名如期出现,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总念叨这些地方,说我们家族的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年父亲二十几岁学校毕业,分配去了海南,一家人东西南北,风风雨雨多年,待世事安定,父母年事已高,探望祖上的愿望一次次落空。如今,是我代表他们来看望祖先,看望这块土地了。
我呆呆地站在这块几代人惦记的土地上,心情复杂。
来迎接我的,是村主任刘满江。我们是远房亲戚,是他一再邀请,说,回来吧!总得回来看看。一个人不拜见老祖宗,总有欠缺。
这话说得重。
既是为了响应刘满江的邀请,也是为了完成父辈的愿望,才有了今天之行。
其实爷爷的人生简单,一辈子当农民没离开过土地,是历来不被看重又不可或缺的那一群人中的一个。
在母亲口述的历史中,从县上坐马车,出南门,过铁桥,走上一天,看见一片杨树林子,那就快到了。杨树林后头是一片河套地,冬天,爷爷常在冰上套兔子。家里人的暖手、包脚不少都是兔子皮的。再过一条很深的大沟,母亲特别说道,沟里有狼,要小心……可现在,我在刘满江开的比亚迪上,放眼望去,只有绿茵茵的小麦、出土不久的包米。天有些旱,庄稼显得不够水灵。
刘满江说,老一辈人讲,你爷爷当年在这一带可是有名,地种的好,无所不能。他使用的锄、镰、锹、镐,又轻快又好使。他铲地,远看像走路,到地头,身上不见尘土。最拿手的是砍犁杖拐子,一块木头,七扭八杈,在他手里,三下两下,就修成了。这东西有讲究,短了,牛一拉,犁就翘起来,翻不了地。长了,犁铧又往地下扎,牛拉不动。现在,几个乡镇都找不出一个了。农人的技术,差距大着呐。老祖宗几千年实践下来的东西,是最没人当回事的,尤其是农民,像一茬茬庄稼,任由春荣秋枯,自生自灭。如今从地下挖出一个水罐尿罐,都当宝贝,可哪朝哪代,不是农民支撑着哩!可农民啥时候被当成过宝贝?
刘满江的话,让我震动。
车前已是水泥路。路两旁是窜得很高很直的白杨树。
刘满江说,你爷爷这人有很多绝活儿,他趴在地上,能听到包米灌浆的簌簌声,能从这声音里听出庄稼是否正常。他在麦苗上撸一把,就能知道这地里是缺肥还是缺水。可再出色的农民还是农民。听说过将军墓、英雄碑,谁听说过农民碑了?到了。
车下了公路。
不远处立着一片村庄。
到近前,下得车来,东张西望。哪里有什么河套、深沟,眼前一马平川,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见有人来,有人过来探视。见面生,也不搭腔,活泛点的问刘满江,是县上来的?
刘满江说,是省里。
来调查啥呀?
不调查啥。
那怎么派人下来了?
刘满江笑着说,下来调查你搞破鞋赌钱的事儿。
你这主任,咋吓唬老百姓呢!
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乡村,原本,我应该与他们比邻而居,我应该生活在他们中间。生活在我的祖先们生活过的地方,可我浪迹天涯……我努力辨识,哪儿是祖居,哪儿是最早的乡道,最早的水井。世事变迁,人口增加,房子沿路而建,村子向道口移了很多。原来高高的水井台不见了,井口下沉,上头盖着厚厚的水泥板。
村里用上了自来水,老井倒也没填掉。天旱时,用它抽水浇地,刘满江说,这是你家老爷子打的井,水好,旺。按这个走向,前后又打过两口,都不如它,奇怪的是当年也没仪器,你家老爷子是怎么看的水线。
可能凭经验吧!我说。
不,这非得人和土地有感情不可,你只要摸一摸,闻一闻,想知道什么,土地都会告诉你,你要是想着法子糟践土地,土地当然也就无情。
可能是这么个道理。
你家老爷子,不论什么样的地,到了他手里,都是好地,种啥长啥,还长得极出色。包米早就是一埯双株。白菜密植,一亩地的大白菜收获时,高低大小一致,像刀切过一样。大蒜,更出名,老爷子种出来的“大白袍”,现在还是外贸出口品牌。但品质可差远了,退化严重。他那时候也不知是怎么鼓捣的,一年长得比一年好。现在地里就种一些麦子、包米,也不上心,年轻点的都出去打工了,这农业的锄头把子,没人接了。
我慢慢走过乡道,体验着半个多世纪以前爷爷操持过的土地。体验他对这片沃土的亲情。当一个出色的农民,像几千年来的祖先一样生活,这已经没可能了。谁还愿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
夕阳下,老村安静的像落在大地上干枯的树叶。爷爷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他是乡村中的大师,可惜,没有哪个年代会为农民评定等级。今年丰收,明年歉收,无人关心,其中辛苦,更无人知晓,当然,他也不用别人知晓,像对待子孙后代一样,把手中的田垄摆弄得绣花般精细,用这劳作,养育着后代,也养育着这个潮起潮落风云变幻的世界。吃饱了肚子的人们,才有精力满世界折腾。
晚饭是在刘满江家吃的。
饭后,他把我领进另一间屋,说让我看一样东西。
他打开灯,在角落里有一块蓝布罩着什么,掀开,竟是一块石碑,上头隶书刻着字。细辨,是我爷爷的名字。
刘满江说,早就打算把村子的名字改过来,换上你爷爷的名。开发农产品,传统农业不能丢,这个事,上头也同意,明天搞一个仪式,把这块碑立起来,就算咱们农民纪念农民吧!
我有些意外,但我没这个准备。我说,仪式我就不参加了,村上的事,我也不便于出头露面。这回回来,也是请了假的,看看就行了。
刘满江半晌没说话,抽了几口烟,把烟头按死,说,你多少年都没回来看看,你爷死,你奶走,你都没回来过。你是个人物了,你忙,你工作责任重。刘满江看我一眼,接着说,不怕你生气,你这爷爷,如果是个大官、大军阀、大商人,你能这么多年不回来看看?恐怕你修祖坟还来不及。难道老爷子这样的人不该纪念吗?农民用农民的方式,纪念这些土地的耕种者,有什么不妥吗?如果以后还有像老爷子一样守着土地的人,这个世界才会真正安定。可你看不起他,看不起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爷爷,你不配当他的后代。其实,你根本就不该回来,假心假意地回来一趟干什么?你很清楚,看一个农民没有什么意思……
我被他突然的爆发镇住了。
刘满江说完,丢下我站到院子里。
我重新审视石碑上的字,那几个字也盯视着我。
是呀!如果爷爷是一方名人,或者遗产万贯,或者……难道人间亲情……
我后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青石,蓝布,夜灯……我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哽咽一声:
爷爷……
我知道,明天,将是我与爷爷见面的日子。爷爷一生务农,没能光宗耀祖,但他对土地的尽心尽力是值得尊重和纪念的。再有本事的人,也离不开土地和农民,因为是土地和农民,养育了芸芸众生。养育了包括我在内的千千万万孝和不孝的子孙们。
我的故乡和旧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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