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籍山东,生于上海,长在军营,曾服役于武汉空军和上海警备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松江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秘书长。
著有散文、随笔集《妈祖人》《妈祖故事》《渡舟自横》和长篇报告文学《海上楷模》。
战友兄弟
曾经的那天,湖北襄樊新兵训练基地白雪皑皑,天地一片白。一片白让还没有领章帽徽的我们显得拘谨又稚纯。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但我们一起高唱“我是一个兵”。
第二天我们稍息立正,第三天我们一二一,第四天打背包叠被子……
才有了点兵模样,我们就牛皮哄哄:上老山,打仗去!那会儿老山自卫战正激烈。
连长是东北人,个高嗓门大,整天“赵本山”却比赵本山严厉:“前线?等你们忽悠了真枪真弹再跟我整这事儿。”
日落西山,打靶归来,连长瞪眼:“咋整的,子弹擦靶边差点剃光头?敢情你们跟靶子二人转呐。”
万籁俱寂,夜半紧急集合,黑暗里穿错裤子找不着鞋子我们乱得稀里哗啦,连长一跺脚:“就这熊样还想上老山?”
尔后我们“卧薪尝胆”。我们立誓“不成功便成仁”。那会儿还没有许三多,我们还不会说“不放弃,不抛弃”,但我们知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很快,我们有了“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的本领;很快,我们有了“敌人敢胆侵犯,坚决把他消灭净”的气势。连长纳闷儿:“邪了,才几天工夫,小样儿就出息啦!”
转眼到了军区新兵大检阅。
头天连长战前动员,高八度:“不把‘优秀’给我拿下,就别回来见我!”调高音却抖,我们知道连长紧张。那天下午我们去了古隆中,咨诸葛孔明以计谋。卧龙诸葛老谋深算施高招,“攻心为上”。回基地,拽出在伙房里喝酒壮胆的连长,我们“要挟”:“您要是蔫了,弟兄们要么跟着您窝囊,要么临阵脱逃……”
第二天,检阅场,几十个方阵,一个连着一个。
“首长好!”“为人民服务!”——正步走!我们雄赳赳气昂昂!我们英姿威武!我们威震全军!
军首长拍案,连着三声:“好兵呐!”
连长差点没乐疯:“我的兵咋这么智慧机灵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天后,分别的时刻到了。
难舍难分的泪水哗哗哗。
连长吹响集结号:“喝哈,咋整的这是?哭上啦?”
谁料这一声“哭上啦”,惹得我们哇的一声抱成了一堆,呜呜呜,哇哇哇,我们干脆放开了声,放肆哭,哭得稀里哗啦差点惊着古隆中的老人家诸葛孔明。
连长大声吼:“还是爷们儿吗?是爷们儿就给我住声。一个个得瑟的!”
不知哪个说:“连长,你咋也湿了眼了哩?”
连长使劲揉了下眼:“贼讨厌的沙子,钻眼里了。”
又不知哪个说:“连长,你眼里不是沙子,是泪,快流出来了。”
连长又使劲揉了下眼:“整个浪儿都给我听着,叫我哥。今儿没有连长,只有战友兄弟。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永远是战友兄弟。”
多少年后想起这帮哭成一团的汉子们,我依然感动。曾经是兵,是我们的荣光,我们的自豪;曾经是兵,是我们的无悔,我们的怀念;曾经是兵,是我们铭心刻骨的战友加兄弟的永远的名片。唱歌吃饭新兵连乍一开始,我们特别反感吃饭。说仔细点,是反感吃饭前的仪式和吃饭中的气氛。
跟阅兵会操似的,先是列队报数,然后齐步走向饭堂;到饭堂前立定,然后唱歌,扯着嗓子唱。每每那时,我总想起“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向天歌”的时候,包子的香味儿从饭堂涌出,顺着风儿钻进我们的鼻孔,我们的肚子顿时唱起了空城计,嘴上的气势顺着就歪了斜了不着调了起来。连长瞪眼:“怎么回事,打败仗了?”我们于是抻着脖子吼,拼命吼:“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连长得意了:“这还差不多,军人,要的就这士气。”
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东张西望;吃饭的时候偌大的食堂只允许碗筷碰击和咀嚼的声音。我们怎么也习惯不了这闷头咀嚼张嘴鼓腮的技能,特别是我,吧唧吧唧声老让我联想到小时候跟着爸爸下部队看到的那个猪圈。
那会儿我们几个偏偏很“淑女”,唱歌软绵绵,吃饭细嚼慢咽。这样做直接而严重的后果是我们常常被连长点名晒场,常常吃不到包子半夜饿醒数星星。连长说,当兵就该有当兵的样。那会儿我们其实不懂这话的含义。我们嘀咕“当兵的样”就是扯破嗓门闷声吃饭,就是撑饱肚子“鹅鹅鹅”?我们说这太容易呀。第二天“向天歌”后我们直扑包子筐,每人抓上仨包子各咬一口放在碗边,然后一小口一小口抿,一筷子一筷子品。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天的事。那天我们中有一人没吃完包子,剩下的那个,馅吃了,皮被扔进了水槽里。偏偏连长那刻走过。连长阴沉着脸,捡起包子皮,在水龙头下冲了一下,然后送进了嘴里。没有咀嚼,连长的喉结只滚动了一下,包子皮就没了。自始至终,连长没说一句话,也没看我们一眼。我们几个当即傻了眼。那天晚上我们无比愧疚而不能入眠,我们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大半夜。黎明的时候我们忽然长大。套用许三多,我们勉励自己好好唱歌,好好吃饭,当好兵,这是最有意义的事儿。最有意义的事儿,就是好好当兵。
那以后的每次,我们都好好唱歌,好好吃饭。有连长的包子皮垫底,我们不再“淑女”。我们在有声无声之中,开始修炼自己……
多少年后那包子皮那喉结重新跳出我们记忆的时候,曾经是兵的我们特别想念我们的曾经。因为它告诉我们,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因为它还告诉我们,我军严明的纪律、顽强的意志,还有战无不胜的精神,就是这么一点一点铸就的。
面条鸡蛋
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所以打小知道,面条鸡蛋是病号饭。
但真正认识病号饭,是在新兵连。
有一天,新兵Z病了。连长吩咐:“通知伙房做病号饭。”
炊事班长很快做好了病号饭,连长亲自端到了Z的床前。一碗面条、两个鸡蛋外加三四根小青菜。连长说,这是我军的传统,谁病了,就享受病号饭。
Z%看着连长,竟激动得不会拿筷子。一扫而尽之后,她一脸幸福地告诉我,我传统了。
后来T%病了。炊事班长说,这丫头是上海人,肯定喜欢馄饨,要不做碗馄饨?
T一看端来的不是面条鸡蛋,小嘴撅了起来。连长闻声赶来,怎么了?
T低着头,连长,我该吃病号饭的。连长说,没错,当然吃病号饭。T抬起眼,连长,您不会以为我装病吧?连长不解,哪个说你装病?我剋他。T憋了半天,终于说,那怎么不是面条鸡蛋?
我们几个当时挺紧张,怕连长不高兴。没料想,连长满脸花朵地踹了炊事班长一脚,咋整的?面条鸡蛋,快!然后他双手叉腰,说,面条鸡蛋是什么?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在乎病号饭,就是在乎我军的光荣传统。好样的,好兵!
那以后,我们似乎都挺想成病号。尽管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尽管谁也不明白面条鸡蛋凭什么和我军的光荣传统扯上了关系。
有一天连长告诉我们,我军历史有多久,这病号饭的历史就有多久。战争年代,条件艰苦,面条鸡蛋或许就是最好的营养品。没人规定病号饭就是面条鸡蛋,但就这么继承延续着,现在不是没条件改善,而是谁都不想改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面条鸡蛋病号饭已经成为我军发展史的一个见证一个符号。再从某种意义上讲,建军史有多长,这病号饭就有多长。
从此不忘那天:连长的拳头在空中定格成“符号”的时候,我们说“面条鸡蛋属于当兵的人”;接着我们蓦然明白了我们缘何都想病号一次,缘何都想享受病号饭,八一军旗,橄榄绿,润心无声,却隽永,却绵亘;班务会上我们讨论“病号饭和我军光荣传统”,深情追忆长征二万五,满腔崇敬前辈先烈;熄灯前,我日记:病号饭,它已根深蒂固在每个军人的身上,它已深深烙在了每个军人的心坎上,而成了中国军人的骄傲和难以割舍的情结;病号饭,早已不是一个名词,它是我军军魂的一部分,它是一茬又一茬中国军人永远的怀念……
快三十年了,几乎每个八一,我们都会聊着侃着曾经病号的故事。“真想回到过去,再吃碗病号饭。”我们常会这么说。能理解吗?面条鸡蛋,有时候竟是曾经是兵的我们渴望归队的回归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