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飞鱼-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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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小镇夜会

    二三年一月六日,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巴黎西南郊的宿易小镇,被白色的雪褥沉沉遮盖着,连平日晕黄的灯火也稀释在大片飘飞的雪花中。坐落在镇旁小山上的巴黎元一商学院似乎在雪褥下沉睡。

    这沉睡即将被打破。

    一个洋溢香槟酒香的“邂逅之夜”舞会要在今晚举行,两百多名来自七十五个国家的2003级MBA学员,将在舞会上首次大会师。秋季班先入学的一半学员已在校内安顿下来,春季班的外国学生大多才下飞机,法国学生正驾车从巴黎市区,甚至外省赶来。

    茜茜莉娅是个典型的巴黎女郎,紧身夹克,一袭黑裙,右手夹着一支烟。她平时说话飞快,巴黎女人好听的语气词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她的迷人语调。

    今夜,她不太快活。

    下午,她告诉公司法国中部区总经理,她被巴黎元一商学院MBA项目录取了。她想知道,公司愿不愿意赞助她的学费。

    “祝贺你,这所著名学府将带给你远大前程。”总经理葛胡帕先生大惊小怪地行吻面礼向她道喜。

    “至于学费是否由公司来投资,这需要由里昂总部的人事部来决定,我会打报告说明。”葛胡帕摸摸才三十七八就谢了一大半的顶,“今晚让我请你吃晚饭,为你庆祝一下。”

    茜茜莉娅犹豫了一下:“今晚我要去学校参加晚会。”

    “晚饭结束后去也不迟嘛。顺便谈谈你的工作交接问题。”

    “好吧。”茜茜莉娅答应了。

    下了班,茜茜莉娅搭葛胡帕的车在蒙巴拿斯大街的“葛莱芒”海鲜餐馆用餐。葛胡帕开了一瓶一九八五年的波尔多酒,殷勤地点了两人份的花色海鲜盘。

    净是些私人朋友聚会式的轻松话题,这让茜茜莉娅感到别扭,平时她和这位总经理其实并无太多交情,除了“早安”“晚安”之类打招呼的话,两人几乎不能算认识。难道巴黎一商如此令人心折,葛胡帕因此对她另眼相看?

    茜茜莉娅尽量有礼貌地应付着葛胡帕,对三万欧元的学费赞助,葛胡帕是个关键人物。

    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饭,两人似乎熟悉了一些,结账出门,葛胡帕见大雪未停,讨好地说:“我送到你学校门口吧。”

    夜幕使白色大地显得雾蒙蒙的,开慢车的葛胡帕说:“不工作还要付学费,加上生活费,不是笔小数目。”

    见茜茜莉娅光抽烟不说话,他又说:“听说MBA毕业工作并不好找。由公司赞助,毕业后继续为公司工作,这是个聪明的主意。”

    茜茜莉娅按灭了烟尾,突然感到一只手在她膝盖上碰了一下,慢慢爬上她大腿。

    茜茜莉娅感到巨大的失望,这失望使她发不出声来。

    手在她大腿内侧轻轻捏了一把,收了回去。

    “我可以为你争取到学费赞助,同时替你准备好毕业后升迁的新位子。”葛胡帕一字一顿地说。

    一直到学校,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茜茜莉娅下了车,一声不响地往前走。葛胡帕有点窘,大声说:“ bient t!(不久再会)”

    茜茜莉娅消失在MBA学院的转门后,什么也没说。

    茜茜莉娅一进门,徐斌就看见了她。

    徐斌长得孔武有力,外表类似天安门广场上负责升旗的仪仗兵。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爷们儿,北京人有的优点他全有;北京人不讨人喜欢的毛病,他注意改了很多。

    徐出生的年代正像《阳光灿烂的日子》勾画的那样,只是轮不到他上屋顶打群架,翻窗户追姑娘,那时他还是个小屁孩儿。但这电影着实让他回忆起童年的流光岁月。

    徐家当年就住在体委大院附近,徐怀念那“吱溜吱溜”喝着瓷瓶装的冰酸奶,在体委大院墙外紫色牵牛花下张望的时光。他开始长脑子的时候,正是中国人在体育上乍然找到宣泄点,以不知怎样扬眉吐气的方式扬眉吐气的那几年。徐见过周晓兰从体委浴室出来,头发湿淋淋,把脸盆顶在头上的俏模样;也常看到邹振先踩一破烂脚踏车出门混去。他心里长着豪气:咱北京城人能着呢,啥都得世界第一,万凤来朝。

    徐斌从小功课优异,学什么会什么,高考轻轻松松进了清华,毕业本来被分配到财政部。他一哥们儿不待见他浪费天资,告诉他城里有人正干着大秤分金的事,稀罕他这号干啥像啥的。于是,他当上了A股的操盘手,整月在燕山某破镇一招待所里,跟几个上尉军衔的老少爷们儿对倒,拉抬股价。

    发得容易,跟他历来做任何事一样,开始还有点激情,到后来,数钱跟翻旧报纸一样,提不起兴趣。

    徐揣着一皮夹银行和俱乐部金卡,进了家法国银行当客户经理。客户总监是个里昂人,比徐的爹还大两三岁,头秃得都没毛了,整天色眯眯带各种口味的中国女人进进出出,一副不遗余力,为中国人种改良事业不远万里而来的德性。徐用两年考取了巴黎一商,不但把总监在里昂的学历比了下去,还暗暗存个为国争光的念头:北京城多的是世界第一,凭什么糟老头总监在北京当小蜜蜂,他徐老爷们儿不能到巴黎去当龙种?

    说干就干,徐潦草地把几个不近不远的女友约到一桌上,吃了顿饯行饭,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鸟样。他给每个姑娘送了张京城顶级女子俱乐部的钻石卡,同时替自己往巴黎汇了二十万美金生活费。

    MBA大楼打亮了灯火,有人“嘭”地开了第一瓶香槟。人群中响起一阵相互道贺的欢呼声。

    阿拉伯裔的摩洛哥学员亚辛带着他的法国妻子,下午就来MBA楼布置晚会。在成排的葡萄酒旁,他设计了一个莫洛哥茶几,手提长颈铜茶壶,准备送上热气腾腾的薄荷茶。

    才二十五岁、在MBA学员里显得出奇年轻的巴黎公子哥儿樊尚,和每个人握着手,溜着嘴说字正腔圆的巴黎土话,逗得说法语的师生忍不住也兴致勃勃地搭个腔,大部队没到,大厅已经热闹起来。樊尚掏出一叠花花绿绿小卡片,放在他捐给晚会的花色三明治盘前。他目前正经营一个网上商店,卡片上是网址和营业范围。

    光头的德国小伙子狄罗有一双认真的眼睛,他和法国人师第方、比利时人亚历山大讨论本校MBA项目的特点。

    “不可否认,这是全世界最国际化的MBA项目之一。我们的同学来自每一个大陆,每一个重要国家,每一座国际都市。我们将在世界的所有热点地区,拥有同学关系。”狄罗发表意见。

    “我们甚至有一个以色列同学和一个巴勒斯坦同学,而且都来自耶路撒冷。”师第方诡谲地眨着小眼睛。

    “希望他们在给对方的学习小组放置炸弹前至少一分钟,到学校Intranet上给大家发个mail。那样我们可以达到起码百分之五十的逃生率。”亚历山大也很兴高采烈。

    “你是说有一半以上的MBA是从不下线的吗?”狄罗又开心又有点害羞地说。

    上海学生陈香墨不知道该怎样加入陌生的同学们,他端着一杯红酒,讪讪地一个人站着。

    别以为他是个内向的人,事实上他过去是家大报的经贸记者,平时的工作就是和各式各样的人交往,但关键是他不知道怎样主动去和陌生人打交道!

    他是被自己的工作宠坏了,作为中国发行量第一的报纸的记者,几乎每天他都被一群“新闻掮客”或公关公司包围着。他们投其所好地恭维他的报道,为他联络安排好采访对象,使他处处被当成重要的媒体人物,受到殷勤款待。日复一日,免不了养成了孤芳自赏、清高自恃的傲气。

    可是,这里,没人来为他引见新同学。他发觉自己怎么也没法像个正常人那样,先站到大家面前,礼貌地等待,等别人说完话,转过脸来,才笑眯眯介绍自己是谁。他习惯性地期盼别人会来照顾他,把他接引到圈子里去,而且,大家还应该久仰一下他的报纸和他的记者身份。

    这是做梦,这些全球选拔的工商管理硕士生们都是自视甚高的人,甚至没人朝孤独局促的陈香墨看上一眼。

    更多的新同学推门而入,他们总是有点羞涩地在门口迟疑一会儿,然后才挑一堆人前去自我介绍。

    这时进来的是个打扮随意的男子,长着典型的法国面孔。一头鬈发不太得体地趴在头上,睡意蒙眬的眼睛无神地打量着四周。身上除了一条好久没洗的长围巾,就一件旧式套头运动衫。他进了门,直奔冷餐桌而去,往碟子里扒拉鹅肝酱小三明治。

    跟着进门的是个细小的男子。他站在门口,大喊了一声:“Hello,guys.”很女性化地扭了一下腰肢。有零星几个注意他的人,“嘿嘿”笑出了声。细小男子拿了一杯橙汁,便向身边那孤身嚼三明治的人伸出手去。

    “我是美国人杰森,很高兴认识你。”

    “哦,”那个自顾自吃得高兴的家伙含混地咕哝了一声,“我是比尔赫。您不来点红葡萄酒吗?”

    “你是做什么行业的?”杰森不依不饶地问。

    比尔赫顾自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咂了咂味:“依我看,这瓶二一年的罗纳河谷酒市场价不会超过四欧元。至少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已交付了昂贵的学费,这样的招待对法国人来说,算不上体面。”

    杰森有些尴尬地看着比尔赫:“可以请教你是干哪一行的吗?”

    “我已经回答过您了。如果您没注意的话,我再说一遍好了。”比尔赫惫懒地笑笑,“我是葡萄酒销售商。”

    “哦——”杰森夸张地向后做了个仰身动作,“我真笨。”

    “不,笨的人来不了这儿。您只是一个美国人而已。”比尔赫眉开眼笑。

    MBA楼的大厅,此刻已成为嗡嗡不休的大蜂窝。

    新生已到了一百多位,围成十多个圆圈热烈交谈。

    加拿大女生杰妮·尤带着她的先生卡斯加入一群女生握手交谈。卡斯顿时成了明星,不因为他长相迷人,只为他是巴黎东南郊枫丹白露镇那所欧洲商学院(INSEAD)的新生。

    尽管有人讳莫如深,但巴黎元一商学院和欧洲商学院之间的争风吃醋由来已久,早已成为圈内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巴黎一商原是大名鼎鼎的拿破仑创立的法国五所大学校之一,几百年来风云际会,是法国商业精英丰满羽翼、形成各类小圈子的圣地。在法国大企业中,很难找到高级经理层中没有巴黎一商校友的公司。一九六四年,戴高乐总统亲自为新校舍剪彩祝贺,更使巴黎一商成为全球法语国家显贵家族趋之若鹜的名校。

    曾几何时,正如美国人在其他各领域搞得法国人毛痒一身那样,三个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于一九五七年跑回法国,成立了美国式教学的欧洲商学院。四十多年一晃而过,法国教授们原本不屑一顾的美国式商学院,竟然在世界上闹出了好大一片声音,美国人和美国人在欧洲的远房表亲英国人主宰了世界商学院排名,愣是把枫丹白露的欧洲商学院排进了世界前五位,法国人引以为傲的巴黎一商却被远远排挤在前二十名之外。

    高卢的雄鸡习惯在屎堆里引吭高歌。

    巴黎元一商学院高仰着脸,不屑与大西洋彼岸的暴发户们为伍。在历史悠久的法文报纸上,法国学术权威始终如一地把巴黎一商封为法国最好的商学院,即便在尾随其后的其他法国商学院名单中,也没有枫丹白露的那一家。理由简单明了:欧洲商学院竟然连法语都不说,怎能当它是法国商学院?充其量只是位于法国境内的美国学校,决不能让它混淆法国的独特教育体制。

    于是,全世界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欧洲商学院,但躲在难懂的法语后面的伟大的巴黎一商,愧对拿破仑、戴高乐的青睐,终于在法国之外寂寂无名。

    同样是鸵鸟,法国鸵鸟头不扎进沙堆,只是昂然向天,一样对逼近的虎狼不屑一顾。

    卡斯端着香槟,很有风度地攻击着自己就读的欧洲商学院那所谓的“钟形曲线”政策。

    “说是会淘汰曲线后尾巴上的那几个不合格的学生,只是学长告诉我,那样的事还从未发生过。你知道那些统计专家,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数值上玩花招。”

    女学生们发出“咯咯”的笑声。远处,喝红了脸的比尔赫朝着笑声张望了两次。

    MBA院的院长站上大厅当中的花坛,准备致词。

    海阿勒夫人四十来岁,瘦削的肩配着驼色西服,显得挺精干。她的脸也瘦长,老挂着明白一切的笑容。据说她新官上任才半年,前任是因为无力挽回学院国际排名下降而辞职的。

    夫人没打手势,一个准备讲话的身体动作让全场静了下来。

    “此时此刻,将永远留存在你们的记忆中。我,巴黎元一商学院MBA学院院长,荣幸地欢迎你们——国际商业领域的年轻精英。如同采集的繁花,你们被从全球的花园中甄别出来。请举起香槟,接受我至诚的祝贺。”

    “你们经过了千挑万选,无论是美国标准还是法国标准的全球统一考试,你们都以一流的成绩脱颖而出;不仅如此,作为MBA,你们还拥有多年的实际工作经验和领导他人的能力。本届的每一位学员,都是从平均五十位优秀候选人中挑选而出。你们应该在此刻骄傲,你们正站在拿破仑亲手缔造的法国商业大学校的门口,不管来自何方,你们将和法国国家级的商业精英同窗学习,享有同样的荣誉。我热烈祝贺来自七十五个国家的二百一十一名本届MBA学员。”

    “然而,你们将在这所严酷的学校经受磨难。MBA项目很难顺利过关,你们只能将十六个月中的每分每秒奉献给学业。没时间去游览巴黎,即便你们就在巴黎;没时间品尝法国美食,为了不让你们分心,学校只供应美国式正餐,也许周末会改成英国食谱(学生哄笑);没时间睡好觉,假如你们还没买睡衣,就不必了,因为穿着大衣也会睡得香……不过请记住,你们不是来这里自杀的,你们必须学会怎样学!我的建议是记日记,每天记下你们的感触,直到有一天突然看清了从没看清过的东西。”

    “时间飞驰,我们也会见老,这是人生。我很感动,能看到你们这些聪明人放弃已经达到的成功职位,来向彼此学习。在三十多岁的年龄,很多人已经睡眼蒙眬,你们仍旧醒着。继续张开眼睛,和身边的每一位同路人手握手,我肯定你们会找到那条路,通往更成功的明天的路。”

    “祝大家第一夜快乐。欢迎来到MBA2003。”

    海阿勒夫人在掌声中走向每个学生,握手,并用英、法、西三种语言稍稍交谈一会儿。

    陈香墨好不容易发现若干亚洲面孔,他仔细打量他们的举止和衣饰,确定谁会是中国人。有一位体健貌端的男生,戴眼镜,正跟另一个疑似中国女生的姑娘谈笑风生。陈上前几步,已听见他们在说普通话。他打断他们的谈话:“你们是哪里来的?”

    “上海。”两个人一起回答。

    “是吗?”陈改说上海话,“阿拉上海人。”

    这两位没流露出同乡人的亲切感,甚至也不用上海话来回答他。

    “你以前是什么公司的?”那男生问,说的仍旧是普通话。那女生眼睛看着陈,不眨。

    陈感到一点微微的不快,也说不清为什么。

    他调节了一下情绪,微笑着用上海话说:“晚报晚报,晚饭吃饱。”

    什么反应也没有,两人脸上一片空白。

    “我是《新城晚报》的记者。”陈说。

    “啊,是说有个上海来的记者,原来是你。”女生说。她终于柔和了一下。

    大家交换了姓名和职业背景,原来男生叫王林,是法国一家除尘器械公司在上海的首席代表;女生是秋季班的,早入学三个月,叫廖顺顺,原来在广州一家港资猎头公司工作。

    “我们总共有多少中国同学?”陈问。

    王林说:“一共十个大陆生,另外香港和台湾生各一个,还有两个加拿大华人。”

    廖顺顺伸手指在唇上轻“嘘”了一声,大家抬头,有人打手势,要讲话。这是个半秃的年轻人,身形既胖且壮。一开口,大家就知道他是法国人,他的英语带着浓浓的法国腔。“我叫劳杭。MBA2002级。现任学生会副主席。欢迎大家来到巴黎。”他面部表情生动地变化了好几下,虽然不懂他的意思,新生们还是笑起来。

    “在把话筒交给你们的学生会主席前,请大家举起法国葡萄酒。我敢保证主席先生待会儿请你们举起的是茶杯。”

    劳杭做出畅饮和品尝的表情,然后手一伸,将学生会主席邀请上花坛。

    干杯的嗡嗡细语声快速沉寂,显示大家都被吸引。站到台上的是个中国学生,他的国字脸像个中国印章,不容置疑。他的做工粗糙的呢子大衣更加强了这种肯定。

    “我们的学生会主席是中国人?”王林惊叹。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叫洪平·张,代表MBA学生会和在校的学生欢迎你们……”

    张洪平的英语发音很好,在中国学生里头可以算没有缺点。对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他的演讲也四平八稳,不追求西方同学炫耀的幽默,但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得体。陈香墨记者出身,看多了名利场上的洋相,知道一个中国人用英语对西方人演讲的心理压力,因此喜出望外,对这位张主席很佩服。尽管张的发言有些拖沓,一二三四地露出中国式官腔,但陈觉得有一个中国人史无前例地担任了法国名校的MBA学生会主席,荣耀已及于所有中国学生和亚洲学生。他注意观察四周,欧美学生们显得多少有些好奇和怀疑,一个中国生担任大家的主席?他的能力自然而然会被摆在聚光灯下考评。陈从一些脸上看到了茫然,另一些脸竭力掩饰真实的表情。

    终于,美国人杰森打破了平静,他高声挑战台上的中国主席:“一二三四五六七,请告诉我们还有多少要讲?何不印发给大家?”

    杰森其实是有道理的,聪明的演讲人从不罗列枯燥的信息,张显然还不老于此道,因此在雄心勃勃的MBA生面前,他的权威和面子难免受到挑战。杰森的态度很有代表性,就连中国学生也笑了起来。

    张主席处乱不惊,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稳重和认真。他淡淡地回答杰森三个字:“别着急。”继续往下讲,这种沉稳倒也暂时迷住了大家,学生们带着看看究竟会怎样的态度又静了下来。

    可张显得并无伏笔最后镇人,他继续向第十点进军,这使陈香墨捏了一把汗,再这样下去,众人会真正厌烦,那样就得出丑!他看着杰森,这细小的美国人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一次新的攻击如箭在弦。

    胖而壮的劳杭动身站到张边上,接过张的一个停顿,开口说:“按照学生会的决定,主席先生讲前面的十点,后面的三十八点由我接着讲,但显然你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在偷偷地打量漂亮女生和神气的男生,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基于对人性的理解,我只好另找机会告诉你们这会让你们后悔没听的三十八点。现在,我和主席先生一起,祝大家今晚快乐!”

    欢笑声中,谁打开了迪斯科音响,强大的鼓击淹没了一切。

    旋转光球打出以深深浅浅的紫色为主调的冷光,近两百人在席琳·迪翁的《另一次生命》中舞动。每一位的人生轨迹都在此时戛然终止了以往,MBA正如另一次人生的开端。人们相信在十六个月后,他们将能选择新的职业、新的国家、新的理想。这一个年级,学生平均年龄是三十岁,此刻他们感到十八岁的血液正在回流,法国葡萄酒渗入薄薄血管,使他们放声合唱:“另一个世界,另一次生命!”

    茜茜莉娅从一进门,就感到有几双眼睛盯在她身上。这跟出门会嗅到新鲜空气一样,在她的生活中自然而然。唯一不同的是,她意识到其中有双东方的明亮眼睛,待她好奇地回望时,那双眼睛躲闪开去,只让她看到一个东方人的背影。

    茜茜莉娅一瞬间回想起自己在台湾工作的两年。东方的气息在幻觉中扑鼻而来。

    迪斯科鼓点打断了热闹的交谈,茜茜莉娅随大家扭摆了一会儿,悄悄溜出了MBA楼,站在廊下点燃香烟。

    前葡萄酒商比尔赫喝得有点高了,刚才有个圆脸的日本女生在嘈杂的乐声中和他握手,仰着脸大声和他攀谈,搞得他有点轻飘飘。他抓起一瓶冰镇百威啤酒,晃出了大门。

    茜茜莉娅正在廊下抽烟,想心事。

    “您好,”比尔赫交啤酒于左手,向她伸手,“我叫比尔赫。”

    “茜茜莉娅。很高兴认识您。”

    黑暗中,茜茜莉娅看不清比尔赫的脸,但她疲惫地意识到,又一团高卢味的荷尔蒙正在逼近。

    “外面好冷,”她打了个冷战,“您多保重。”一转身进了楼。

    比尔赫给这巴黎口音的姑娘一晾,心里郁闷。他出生于马赛北城区,是个典型的马赛男人。巴黎人常常放肆地调侃马赛人,使他很不服气。

    他喝光百威,忽然想尝尝红色马丁尼酒。他推开门,绕着摇摆的人群向酒水台摸去。当酒保的一个亚洲同学给了他一杯马丁尼,说:“您是今晚喝得最欢的。”

    比尔赫向他举了举杯,酒保伸出手:“我叫及川敏一。”

    比尔赫咕哝了两声自己的名字,瞥见晾了他的巴黎姑娘正和另一个亚洲人在放布告板的角落里说话,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他脱口而出:“Merde!(见鬼)”将一杯马丁尼一饮而尽。

    日本人及川吃了一惊,还是满脸堆笑:“再给您来一杯?”

    当这个中国人徐斌站在角落里向她问好时,茜茜莉娅直觉地感到他就是刚才那双东方眼睛的主人。

    “你是中国人?台湾的吗?”

    “我是北京人。”

    茜茜莉娅用流利的汉语说:“我在台湾工作过几年,北京向台湾打飞弹那年,我正在台北。”

    “太好了,你会说中文!”徐充满友好的表情,“我是商人,不懂政治。我也反对一切武力。让我们说点专业的,你在台湾做什么业务?”

    音乐声短暂停顿了一下,说话的人们发觉其实大家都在大声叫喊,否则很难听见彼此。

    “对不起,在向你大喊大叫。”徐有点不好意思。

    茜茜莉娅发觉这份羞涩在此刻很养人,这是非常东方的男性反应,令她从傍晚的反胃中舒缓了些。

    只是换CD,更强劲的迪斯科开始了。人们重新回到舞池,抖动身体。

    现在什么话都听不清了,室外太冷,没法久站。每个人都打消了说话的念头,认真舞动起来。

    听说MBA们一认真,没有做不好的事。

    舞跳得棒极了,节骨眼儿上,大家齐声喊。

    第二节 发达与破产

    躺在宿舍里,陈香墨梦见了上海。

    这是件奇怪的事。因为一直以来,无论是到哪个国家出差或度假,他永远只梦见上海。最长一次在德国交流采访了三个月,每天都只和德国人打交道,他还是固执地只梦见上海的家人和朋友。对于偶尔造梦的人,还不怪;陈是每天必有梦的人,就有意思了。

    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他梦见自己在报社办公室里。有很多人打电话来,请他参加各式各样的信息发布会。他在梦里有点生气,觉得都什么时候了,还拉我干这些?

    他朝一个电话吼:“让我静一静干点正经事吧!求你了。”

    醒来,法国的太阳已明晃晃地照在厚而连绵的白雪上。

    陈心里余音袅袅,还残留着心烦感觉。他呆呆望着窗外树林,生活的惯性并没因为他飞到万里之外而停止。

    扔在墙角的开口皮鞋是他为精减行李穿来的唯一一双鞋,没想到碰上大雪浸坏了。陈无可奈何地套上它们,去参加中国学生联合会组织的迎新早午餐。下午,MBA课程就将正式启动,头两天是个实境模拟课,叫做“NEGOSIM(边谈判边竞争)”,就是让大家按游戏规则投资竞争,最后有人发达,有人破产。让你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

    早午餐摆在山下镇上的中餐馆“鸿运楼”。

    张洪平主动张罗着用自己的车往山下载人,载完了一批又回来载下一批。他老婆是个长得挺美的东北姑娘,叫东云,在一旁招呼完这个招呼那个。

    到齐了人一点,二十三位。不止MBA的,连本科生也来了好几个。中国人嘛,爱凑个热闹,何况迎新,历来顶喜气的。大家西体中用,在长条桌两旁一字儿排开落座,互相寒暄。

    张主席清了清嗓子:“要不大家挨个自我介绍吧?”

    这纷纷攘攘地一介绍,大伙儿都刮目相看起来。这拨人,有清华的,北大的,复旦的,交大的,上外北外的,绝大多数是国内的名校生。

    一个怯生生的女声说:“大家都这么厉害呀?我可比不上你们,我是没有名的学校毕业的。”

    “哎呀,小妹,说什么呢?学历又反映不了能力。”张太太东云安慰廖顺顺。

    陈香墨发现了一个复旦校友,她还是上海媒体的同行,上海电视台前英语节目主持人唐文文。她享有本年度全球唯一一份全额埃菲尔奖学金。

    两人像所有上海人一样,忍不住低声开讲上海话。陈香墨回忆了半天复旦校园生活,忽然想起件事:“这里上海学生蛮多的,为什么在一起还说普通话?”

    “哪来很多上海生?”唐文文一噘嘴,“这里谁都爱假装我们上海人。有的连上海话都听不懂。”

    “哦,为什么?”

    “谁知道,不高兴了骂我们小市民,到国外就攀着上海!”她说完,示意不谈下去了。

    大家交换座位,边吃边认识。

    王林和陈香墨今天谈得挺开心。听说王林毕业于计算机专业,陈香墨便认定这是理科生和文科生之间的对话。在商业社会里,理科生是不是向智商财富倾斜,而文科生独占了情商资源?

    王林并不拘泥于陈的思路,他感兴趣的是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思维方式的不同逻辑。西方人习惯于数理逻辑,要求用数字来证明任何论点;而以古中国哲人为代表的东方形式逻辑,则充满对人生经验和社会智慧的顶礼膜拜。这差异使东西方学生非常容易堕入相互攻击的陷阱,但很少有人从比较文化的宽容角度来考虑问题。

    陈香墨相当激赏王林的分析,觉得商学院里也并非全是言谈无趣的生意人。

    王林则表示今后十分愿意与老大哥多多切磋。

    临近终席时,一位本科女生崇拜地望着张洪平说:“太光荣了,我们有一位中国籍的学生会主席!”

    大家随声附和,听得出也是由衷的。

    张主席稳重地摆摆手:“没那样严重,为大家做点事而已。”

    坐在陈香墨边上的北大毕业生老刘说:“张老师不错。”

    “张老师?”陈不解。

    “你不知道?出来前,老张是北京新东方学校的TOEFL辅导老师。”

    “哦,是吗?”陈惊奇地想,“新东方老师,乖乖。”

    传说新东方的老师们都用百元大钞当席梦思,小偷进门都直奔床垫而去。而每个小偷还都看不起新东方学校创始人老俞,说他为了点钱,放任手下的教师在课上糟蹋自己。

    上山回校路上,张太太东云指着陈香墨的破皮鞋说:“香墨,鞋破了不冷吗?”

    一听香墨说出破鞋原委,她回头和张主席说:“老公,这镇上连个鞋店也没有,啥时候咱开车陪香墨去一次凡勒喜商业中心吧?”

    陈道谢推辞,知道谁的时间都贵,人情难欠。

    “老公,你那脚码和香墨差不多吧,赶紧把那双运动鞋借给香墨吧。冷着脚怎么上课呀?”

    到了宿舍,夫妻俩立马找了干鞋给陈香墨。陈穿在脚上,真是暖在心里。

    NEGOSIM是个大游戏,是欧洲排名第三的某著名商学院的大教授安东尼奥设计的。

    蓄着唇须的老安教授拖着行李箱,从巴塞罗那飞来巴黎,和本校两位教授一起主持这个商业游戏。

    三位教授中午连葡萄酒都没沾唇,就赶着给学生散发游戏软件,解释游戏规则。

    在游戏里,学生们四到五个人一组,每组抽签成为游戏中某国某公司的经理层。不同的公司有不同的实力背景和经营资源,但互为同业,在国际市场竞争。

    从各自特殊的公司背景出发,学生们需要自行制定经营策略,和其他公司或合作或竞争。学生们需要调整自己的产品,安排好供应链,同时在国际市场上落实市场营销。他们不仅要维持当前的业务,还要积极投入市场调研和新产品开发,提高市场份额,最终赢得竞争。

    到得最后,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市场弱肉强食,一半公司必将倒闭。

    虽然不会有任何有形的损失,但对这伙野心勃勃的MBA生来说,挑战巨大。在开学第一个竞赛中失败,会使人心理产生阴影,自惭形秽。

    我们小组能比别人差吗?不能!!!

    我们的形象能破产吗?绝对不能!!!

    这里谁是最棒的经营者?当然是我们组!!!

    瞧,这就是压力,是保证游戏认真和精彩的前提。

    MBA们辞掉工作,交纳昂贵的学费,是要玩真的。

    师第方以前是米其林公司驻日本市场的产品质量经理。此刻,他左肩背着沉重的电脑包,右手端着杯“café long(长咖啡)”,在大厅里找他的小组伙伴们。

    第一学期的四个月,学院按学生不同的职业和文化背景,事先划分了小组,分组原则是追求最大的多样性,以利学生们互相学习。

    师第方的小组由五位男生组成,两个法国人、一个德国人、一个中国人和一个美国人。小组在第六教室碰头,大家搬桌搬凳子,然后围坐在一起,彼此熟悉一下。

    师第方领头问:“大家早上好?昨晚都睡好了吗?没睡好的话,今天的游戏将是一杯提神的expresso(特浓咖啡)。”

    每个人都微微笑了笑。

    “我们当中有没有金融专家?”师第方带着研究的眼神看过每一张脸。

    “香格墨,您会不会恰巧是个金融记者?”显然他研究过了上午才发给大家的学员简历,而且试图和中国同学开开玩笑。但他挺滑稽地按法文发音规则把“g”读了出来,使陈香墨成了陈香格墨。

    “我不是,”陈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但随即放松了,“我专门写文章曝光名人臭事。”

    大伙儿又轻微地笑了几下。

    麦克·林肯,一个为美国政府工作的年轻经济学家,开口说:“如果你是说我们需要在游戏中对付一些金融问题,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麦克温和地笑着,他是个金发但是早谢的人。

    “棒,”师第方说,“有谁自愿做其他的事?”

    “我可以负责和其他公司谈判。”狄罗表示。他是个德国工程师。

    “我和你一起去谈。”陈说。

    “我吗?我可以照料我们的供应链。”经营购物网站的樊尚笑容可掬地说。狄罗翻开简历手册,看到樊尚本科毕业于Polytechnique(巴黎综合理工大学校),不由把手册推向麦克,麦克看后,向他点点头,小伙子樊尚的学术背景不容小觑。

    “OK,我负责生产计划和产品研发。”师第方环视大家,“看来我们已在快速分工方面赢得了时间。”

    “是吗?”樊尚溜出教室四处打探了一番,回来点头,“是,我们已领先一个颈位。哈哈……”

    游戏分派给这一组的是家德国中型企业,在德国市场生产和销售汽车零配件,同时也已准备好向美国或日本市场拓展业务。

    小组可以透过游戏公共网站了解竞争对手的概况。他们发现,市场中另有一家中型德国企业,和他们实力相当;两家大型美国公司,市场主要在美国。此外,在劳动力成本低的马来西亚,也有两家制造商。

    小组首先需要作出的决定是:第一年公司的产量,以什么价格销往什么市场。

    “现在每个人拿出自己的主张。”在电脑前弄清了状况后,五个人围坐在一起,想看看不同的脑袋会生出怎样不同的果子。

    “我们应该进入美国市场,因为游戏背景揭示这是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配件市场。”狄罗说。

    “我们的产品据介绍是高品质的,而且目前的价格有很高的利润率,因此我建议降价百分之十,到美国和日本市场竞争。”师第方说。

    “别忘了那些马来西亚公司,我们可以向他们购买半成品,他们的低劳动力成本使他们产品的价格远低于我们的德国供应商。”樊尚给出意见。

    麦克和陈没开口,另外三个人现在看着他们。

    于是,陈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劳动力成本更低的那些国家投资设厂,马来西亚在亚洲已失去人力资源优势了。”

    大家有点困惑地看着陈,大约有几秒钟,狄罗反应过来,说:“香墨,你当然是对的,可是你必须在游戏给定的环境里提出建议,这个游戏里没有其他国家。”

    “哦,对不起。”陈说,他看上去很尴尬,马上拿起游戏资料又从头读起来。英语的长篇商业文件对一个非商务专业的汉语记者来说,不可能一开始就不陌生。

    “我来试着为你们的主意做些计算。”麦克柔和地微笑,表示他并无其他意见。

    大家散开来做各自的事,每人一个笔记本电脑。

    陈对商业实务,是个门外汉,他可能拥有更多和跨国公司外派人员一起在中国吃饭喝茶的经验,但这些外国经理们对他只谈投资策略,不谈实际操作。

    他有点窘迫,坐到师第方身旁看他做什么。师第方,善解人意地耐心解释他的设想和步骤。

    一小时后,五个人再次聚集,拿出各自的作业,开始合成第一年的经营策略。

    他们决定以低于美国市场目前平均价格百分之十五的价格进攻美国市场。

    在美国投入广告。

    同时和马来西亚公司洽谈,购买他们的低价半成品。

    根据自己在轮胎行业的工作经验,师第方建议购买和储备尽可能多的原料,因为根据可以预见的产能增长,下一年生产资料一定会涨价。

    他们整理出一个带有Excel表格的书面报告,在Intranet上传给了老安教授。他们赶在了截止期前面。其他组看来都迟了。

    五个同伴对自己的首份报告颇为满意,一起开步走,去学生食堂吃午餐。第一轮的操作结果两小时后会公布在网上,大家届时就能知道自己干得怎么样,比别人好还是差。

    茜茜莉娅所在的小组远没有师第方的组如此合作平顺,尽管他们的公司是那家相似的德国中型企业。

    唐娜·范,那个加拿大籍的香港小姐,把整个小组搅拌得头下脚上。

    当然,她的中文名字范淑仪几乎从不使用。

    唐娜矮小但强硬的身子站在小教室的讲台上,她的眼睛如一条线那样细小。她的英语尖锐而带有广东口音。

    “我主张关闭所有在德国境内的工厂,迁往马来西亚。”

    “什么???”德国学生杜克的声音几乎哽住了。他的愠怒,不知是源于唐娜激进的态度还是他的日耳曼民族观念。“昂贵的德国员工遣散费会让我们到游戏结束都处于亏损!”

    “杜克有点道理,”以色列同学约拿丹稳重地说,一边读着游戏资料,“迁厂会让我们花费不菲。”

    “但是,”唐娜寸步不让,“我们可以分两步迁厂,以方便消化。同时,要看到我们的销量会快速上升,亚洲低廉的劳动力会给我们可观的回报。”

    “我觉得这是疯狂的建议,”杜克不答应,“我们不能出此怪招……何况在亚洲,成本也许能降低,但产品质量也必定糟糕。”

    “你的话简直让我厥倒!”唐娜气得脸发白,“这种话只能出自对亚洲无知的人。亚洲善于以低成本生产高质量的产品。”

    “你们的看法呢?”杜克转身向着茜茜莉娅。他的脸色很难看。

    自始至终茜茜莉娅没有介入他们的争议,她尽力让唐娜表明态度,而且不由自主觉得唐娜很有勇气。

    “凭良心说,”迟疑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我也很疑虑一下子关掉那么多厂。简单地看,只是让员工们回家。但在现实中,会和工会及工人有很棘手的谈判。”

    “但我们并非在现实生活中,”唐娜打断她,“关厂的费用已经设计在游戏规则中,为了简化,给出的是总费用。我认为社会成本都已计算在内,我们不必将问题复杂化。”

    “可我们要解雇一万零五百个欧洲工人!”约拿丹说。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可能赢得竞争!我们将显著地降低生产成本,而没有其他人敢如此大胆地在全球市场大重组。我肯定我们该这样做!”唐娜大声疾呼。

    “等等,等等,我们四个人是一个组,决定应该民主,”杜克试图缓和下来,“你至少也该适当考虑别人的意见。”

    “什么是别人的意见?”唐娜不耐烦,“你批评我的观点却拿不出新主意。假如你不敢冒风险,我们一定会以破产告终。”

    “好吧,我建议稍微观望一下,”约拿丹说,“我们先观察一下我们的销售变化,再看看别的组怎样做。无论如何,在第二轮再做更大胆的动作。”

    唐娜抬头望着天花板。

    她说:“为什么不现在就作决定?要抢先对手!好吧,直说吧,假如你们坚持己见,你们自己去做。你们不听我的,我不愿和你们一起工作下去。”

    杜克“腾”地站起身:“这哪是团队合作的方式?你一个人做去吧,愿干什么干什么!”

    “大家冷静点!”茜茜莉娅拉了一下杜克,“唐娜的点子未必全不可取。我们还有别的做法吗?”

    “我们把时间都花在争辩上了,哪还有时间想别的?”约拿丹摊开双手,很无奈的样子。

    “既然如此,”唐娜说,“给我第一轮的决策表,按我的意思填。”

    茜茜莉娅、杜克和约拿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唐娜伸出手,坚定地对着杜克。

    不知过了多少秒钟,空气凝固了一般。茜茜莉娅拿起表格,放在唐娜手心。

    “听着,我最担心的是随随便便就决定一下子关掉七家厂。不过既然这可能是游戏的一部分,为什么不呢?看看会发生什么?”杜克妥协地说,“不过话说在前头,要是这决定带来无穷的麻烦,我们三个可不好商量。”

    “你的态度非常恶劣,”唐娜冷冷地说,“不过我的决定会让你心悦诚服的。”

    她当着这三个心绪不宁的同伴面,填上了表格,并且毫不征求任何人的修改意见,就发送给了安东尼奥。

    师第方好像很自然就成了小组的核心,一则他年龄最大,已三十七岁,二来他的工程师气质又冷静又理智。他们五个挑好了蔬菜色拉、主菜和饭后甜食,坐在一起进餐。

    应麦克之问,师第方谈起自己的家庭。他结婚八年,已有了三个儿子。他的太太也是法国人,曾伴随他去巴西和日本工作。现下,他们又一起在学校旁边租了栋带花园的房子,太太仍然不工作,在家当贤惠主妇。

    狄罗,年轻英俊的德国小伙子,在法国已工作过几年,他的德国女友在法国南部工作,两人决定在每个周末相会。

    麦克也结了婚,有两个女儿。他的美国太太带着孩子来巴黎陪读,原来还和师第方住得很近,只是,他们住的是公寓,要省钱得多。

    师第方也叹息,自己租房子的开销,差不多比学费还贵。但怎么办呢?不能牺牲太太和孩子的生活质量啊。

    陈香墨孤身一人来法国,要和太太分居十六个月。太太在上海的一家法国公司工作,这工作对她很重要。他俩也没有宽裕到可以同时不工作,来昂贵的欧洲只花不赚。何况陈的学费还是计划靠贷款,将来要逐年还的。

    陈觉得这些欧美同学不能体恤中国人的家境,只关心他夫妻俩哪能分开这么久;言下之意是分开久了,难免感情会出问题。他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你们富人替穷人瞎操心,全不想到钱的难处。笑的是有人讲过中国人的感情像酒,越放越陈香;欧美人的感情像新鲜牛奶,芬芳四溢全靠当场消受。你搁着牛奶不喝,时间一长,牛奶自己都得慌,找着谁让谁喝,否则牛奶这辈子不给你耽误了?

    等到樊尚一开口,大家顿时感到了代沟。

    “我先得跟各位打个招呼,求得你们的谅解。我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主要是为了混文凭来的。”

    “不要对我寄托太多的期望。我住在巴黎市区,而且还经营着自己的生意。我可能不能经常参加小组作业,甚至常常缺课。”

    “当然不用你们提醒我,这是学校不允许的。但我只能如此,很抱歉。”

    樊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的眼睛很法国也很明亮,他的语言是时下法国主流社会头疼不已的“青少年语言”,用词造句,样样扭着正宗体面的法语。

    听了他的一席话,大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老,更年轻的人毫不体恤地用奇怪的方式把他们排挤在了圈子外面。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意识到,这是青春向自己告别的某种方式。

    午饭吃完了,狄罗邀请每个人喝杯咖啡。

    他们走去学生咖啡馆,这是在体育馆的裙楼底层,已经有数不清的学生在那里。

    陈香墨从没在饭后喝咖啡的习惯。看着西方学生像中国人嗜茶一样离不开咖啡,陈觉得很有异国情调。他更奇怪西方人为何那么喜欢站着吃,站着喝,站着吹牛侃大山。难道坐着不比站着省力舒服?

    今天一个上午,陈香墨说的话已经比在上海一天说的话都多。和大家围成一圈又开始开无轨电车使他感觉累得不行。在中国,要是像这些老外一样滔滔不绝,同事准把你看成是个不可靠的“漏嘴”。男人嘛,不该少说两句,多想想?更别提那些诸如“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沉默是金”之类的智者慧语呢。

    几百个学生都在聊,好比一个大蜂巢。

    两个小时一溜就从舌头尖上溜走了。

    在教学楼里,学生们从局域网上得到了第一轮的“战报”。

    师第方的小组不悲不喜。他们得到中等成绩。第一年他们赚了点钱,保持了原来的市场份额,并且在美国市场露了面。

    问题是有人做得更好,有两个组赚了大钱。不过游戏规则不让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以及如何做的。

    两个赚大钱的组之一,就是唐娜的组。

    结果显示,第一轮中,唐娜的主意使公司成本急剧膨胀。但是,市场非常正面地回应了唐娜的迁厂决定,销售利润喷发式地上升,使成本的增长不值一提。公司股价罕见地翻了倍,增长幅度高居榜首。

    安大教授在评语中把唐娜的小组称为“天才小组”。

    最沮丧的人是我。

    最没面子的人是我,是我。

    最一败涂地,最心灵受伤的人是我,还是我。

    杜克和约拿丹傻了眼,在电脑面前头也抬不起来。

    香港长大的商业天才唐娜(范淑仪)小姐一脸得意之色,斜睨一眼手下败将德国大汉,再斜睨一眼手下败将犹太人……至于漂亮的法国小姐,只是个小花瓶。

    唐娜十拿九稳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了小组的领导地位。

    游戏是假的,领导权才是MBA要学会抢夺的真东西。

    杜克和约拿丹灰溜溜离开了教室,茜茜莉娅站起来,向唐娜伸出手:“祝贺你的成功决策。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唐娜和她握手:“我们在第二轮会做得更好。”

    茜茜莉娅看了看空空的教室,忽然意识到唐娜实际说的是“我会做得更好”。她笑了笑,也走出了教室。

    唐娜心思扑在繁复的新数据上,里面一定藏着她关心的信息和线索。她立刻在Excel上计算起来。

    茜茜莉娅在MBA楼大门口找到了正在吸烟的两个同伴。

    “德国先生,从远方来的人拥有真理。”她调侃说。

    “最糟糕的事发生了,”杜克压低嗓门,“她赢了。”

    “她真是个坚硬的恐龙蛋。”约拿丹苦笑说。

    “哈哈,看你们两个的窝囊相,”茜茜莉娅点燃自己的香烟,“不过,我是在担心怎样和唐娜共事下去,她的性格容不下我们。”

    师第方的五人小组乖乖地排排坐,开始分析形势,筹划下一步。

    大家静静地正在计算,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的脸。他说:“中国人说出奇制胜,意思是常规方法难以取胜。我猜那两个组一定用了特别的策略。”

    “是,”师第方抬头望着他,“你有何高见?”

    “冒点险。”陈说。

    “我读了报告,”他解释,“如果我们投资在新产品研发上,我们也许能开发出一个新市场。能赚暴利。”

    “可是小心!”狄罗说,“新产品研发资金需求非常大,很容易让我们陷入财务困境。”

    “不赌不精彩。”陈说。

    “我知道中国人爱赌,”师第方调侃陈,不过他同意,“我以前在日本工作,日本人不爱赌博,但他们狂热地进行新产品开发,结果他们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好,”樊尚兴奋地加入进来,用法语说了句毛泽东早就说过的话,“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们到底做不做?”

    “民主制度。”狄罗提醒。

    五个人举手表决,四比一通过投资新产品开发。

    “我们没有太多的现金,”麦克查了查公司的账,“假如我们要投资,我们的美国市场会受掣肘。”

    “这是个问题,大家的意见?”师第方问。

    “我们第一轮买了不少原料,这一轮的资料显示,价格涨了百分之三十。谢谢师第方的远见让我们有钱赚。也许我们可以把多余的原料卖给其他公司,筹措资金?”狄罗建议。

    陈核对了一下新产品开发投资标准,说:“仍旧不够。我建议找一家公司共同开发新产品?”

    大家商量后,同意了。由狄罗和陈出面寻找原料的买主和开发新产品的合作伙伴。

    找谁呢?

    狄罗问陈:“中国人怎样找合作伙伴?”

    陈反问:“德国人呢?”

    狄罗笑道:“用你的鼻子嗅一嗅,钱的臭味在哪里。”

    于是他俩把唐娜组从电脑排名表上选出来。“他们的钱要不用掉,会臭得把自己熏死的,不是吗?”

    找到唐娜组的小教室,发现门反锁着。

    狄罗透过门上的反向猫眼看进去,这组人马正在开会。于是两人决定去咖啡机上买杯咖啡,边喝边等。陈脑筋动得累了,觉得咖啡果真提神。

    大厅里热闹起来,同学们开始做同样的事情。每个组都在寻找合作关系,通过合作变得更强大和更灵活。就像在现实商业中那样,大家彼此需要。

    狄罗和陈看见一个美国同学走到关着的门边。他是布芬,长得挺好看的。脸的侧面像雕刻出来的那样有型。

    布芬不但不从猫眼看看,而且毫不犹豫就重重敲门。敲了两次,每次击五下。

    “我是警察!”狄罗忍不住替布芬喊道。

    “国际警察!”陈笑着附和,“这些美国佬!”

    是唐娜开的门。

    从远处,狄罗和陈能看出布芬正竭力推销什么点子给唐娜,他的肢体语言是“请你给我个积极的回答,我的点子不错,对不?”但谁都能看见唐娜无动于衷,她不时笑一笑,但她的一线天小眼睛从没好好睁开过,没任何东西令它们兴奋。

    布芬住嘴了,他累了。唐娜又朝他笑了一次,布芬转身走开,一脸失望,还有点茫然。唐娜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挤进去,关死了。

    陈一口喝完咖啡:“我们有时间限制,不是吗?所以我们去敲门吧?”

    狄罗说OK,不过他看起来完全是被时间限制逼的,否则他还会等下去。

    他俩礼貌地轻轻敲门,然后等着。还是唐娜,她好像负责谈判。

    狄罗向她说明来意,陈站在旁边掠阵。

    唐娜听着,这次连笑也不笑了。有时她点点头,但小眼睛毫无睁开之意。陈暗想,要是把一万欧元现金放在唐娜面前,不知她会不会赏光睁大一下眼睛?

    狄罗说完了,唐娜冷冷地说:“也许对我们是个好主意,谢谢你们的提议。我会和我的小组商量,半小时后回答你们。”

    “我们不会等很久,”陈插嘴,“也许别的组会抢先,尽管你们是最有钱的合作对象。”

    “也有别的组找我们谈合作项目,”唐娜把话扔回来,“我们会挑选最好的项目。”她向狄罗和陈笑了,转身进门,关上。

    “她很难打交道,嗯?”狄罗向陈笑笑。

    “我怕看她笑,”陈说,“另外,我想知道什么能使她睁开眼睛?”

    狄罗笑说:“她会的,假如你我掉进她设计的圈套。”

    现在他们去见第二选择,这是个马来西亚公司。

    这组人在二楼,狄罗和陈发现二楼的气氛比一楼放松和愉快,因为这里既有冬天的阳光,更能眺望远处的原野雪景;同时,小一点的楼面让人有家的感觉。

    马来西亚公司的门大敞着。“感谢上帝,”狄罗想,“这是个好兆头。”

    “你们好!”两人敲敲开着的门。这个组的五个人都在,五部笔记本电脑都打开着。啊,他们当中有个美女,波兰姑娘爱米丽有金色头发和细巧的面孔。

    但陈感到爱米丽的思想正在开小差,她坐着什么都没做,像个售货员在等着稀少的顾客。

    粉红肤色的英国人约翰·派金森出来应门,疑惑的眼神盯着陈。

    这次陈来开口,他觉得能和英国人谈得来,过去他和英国人一直相处得来,不因为什么,只是现象学例子而已。

    约翰认真地听陈讲,他的大眼睛里的疑惑逐渐蒸发掉了。

    “OK,”英国口音比美国口音柔和,“我们组讨论一下,十分钟后给你们回音。”

    狄罗和陈回到组里,那三位差不多已完成了必要的计算,他俩把情况作了口头简报。

    “一切顺利吗?”一位老伯气质的法国教授进门来看他们,“你们做了些什么?”

    师第方和麦克向他解释他们的计划。老教授含笑听着,最后他说:“很好,但是要注意你们的财务状况,有些组已经快破产了,你们应该更聪明地用你们的资金和信用额度。”

    “您说‘信用额度’是什么意思?”麦克问。

    “意思是教授们现在开始扮演银行的角色,我们正在寻找有利可图的项目,假如你们有好的计划,你们可以来申请贷款。”

    “噢,太好了,”麦克叫道,“我们可以从银行贷款!”

    “你们可以,”老教授笑道,“但前提是我们愿意参与。请记住,银行不是慈善机构,我们只想着你们能带给我们什么利益。”

    传递完信息,老教授走了。

    接着来了约翰和他同组的法国工程师罗杰。

    “我们愿意和你们合作新产品开发,”约翰开门见山,“但我们很穷,只能分担百分之十。”

    “你开玩笑?”陈脸色转喜为恼,“这不可能。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百分之十,这点钱我们自己也能凑。”

    罗杰黑黑眉目倒挂着,苦着脸喃喃自语:“目前我们缺钱。”

    “好吧,”约翰转向狄罗和其他人说,“我们的确没钱,但假如你们愿意,我们想办法凑到百分之十五。”

    “你们为什么不向银行贷款?”师第方问。

    “我们去贷了,”约翰显得尴尬,“被拒绝了。”

    这边五个人用眼神交换了一下看法,然后师第方说:“好吧,我们接受你们的百分之十五。”

    约翰和罗杰走后,陈对大家说:“他们的钱用到哪里去了?一开始他们和我们实力差不多,一定干了什么傻事了吧?”他嘲弄地笑了笑。

    “也许是有妙计呢?”麦克笑着说。

    他们查核了一下约翰组在第一轮后的公开信息,的确,他们跌到倒数第二,财务状况岌岌可危。他们的原始资金像烟雾般蒸发得这么快,真让人好奇。

    大家回到手头工作上,不再想它。四十五分钟后,他们申请到一笔够用的贷款,完成了第二轮的经营方案,电邮给教授。

    唐娜根本没有回应任何组的合作愿望,她一个人和其他三个人明争暗斗。

    她的第二个天才设想是将全部资金投入新产品开发,不是一个,而是同时两个开发项目。

    而其他三个人一致决定采取更稳定的策略,可以和别人分担新产品开发费用,其他钱用来巩固既有市场和提高产品质量和档次。

    “你们无所作为将使我们丧失已有的优势。”唐娜说。

    “一次侥幸成功不能作为激进态度的理由。”杜克和约拿丹结成了联盟。

    “你们是男人吗?”唐娜发起猛烈进攻,“请面对现实,现实是在这个游戏里,棋缓一招就会万劫不复!”

    “唐娜,”茜茜莉娅说,“我佩服你的决断力,但这是个集体决策的游戏。也许只有你是正确的,但允许别人犯错误,也是我们学习的过程。”

    “不,我要赢得游戏冠军。”唐娜说,“不计一切排除胜利路上的绊脚石,这才是我要学习的。我们是来学习领导能力的,MBA就是强者通吃的教育。”

    “你太恐怖了。”约拿丹叹道。

    唐娜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形成两个小小明亮的圆。

    但她什么也没再说,坐到电脑前面,把自己早已拟定的方案填入决策表。

    她在发送之前,对另外三个人说:“假如我错了这一次,以后我一切听你们的。”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走出教学楼,这是生活的时刻。

    摩洛哥人亚辛拉着大家去体育馆打Babyfoot,这是法国特有的手控击球游戏。他们点上一杯酒吧啤酒机压出的苦味生啤,把球杆打得“啪啪”响。

    亚辛是个高手,连赢数人。

    边上不远处,中国学生在打乒乓。张洪平对阵王林,王林被打得狼狈不堪。

    宿舍楼后面小路上,上上下下不少住校学生。整个占地数千亩的庞大校区,没一家配套商店或超市。学生只有去山下的镇上,才能买到生活必需品。

    学校似乎也没考虑暂时没车或租不起车的学生,从大门出发去镇上,不但要走四公里,而且连人行道都不能保证,毫无安全感。有一线公交车从镇上绕行居民区最后通到校区,但一天只有五班,从没学生冒险去等。学生们自己趟出这条山间羊肠小道,为的是从山下湖区的一个后门抄近路去镇上或火车站,但据说山下湖区既属于法国商会,又是私人属地,一到周末,山下后门就锁了,学生们只能翻山墙进出。历届学生会都要为行路难据理力争,但鲜有收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在业主的拖字诀面前,不堪一击。

    今天,大部分专业的老生尚未返校,山路上的积雪没被踩尽,还滑溜得很。陈香墨搭师第方的车去镇上的阿搭客超市,买了果汁、水果、面包和奶酪,吃力地往山上爬。一边当心别把张洪平借的鞋踩重了。

    过了十多年养尊处优的城市记者生活,这样手提肩扛的劳力生活已不习惯了,他呼呼喘着粗气,在雪地里还汗流浃背。

    心里却并不懊丧,他是看着中国新闻业前路难行,才下决心另奔前程的,有充分的吃苦准备。与其到将来成为温水煮的青蛙,不如乘年轻,容易转型。再说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么有名的学校,陈信心倍增,反乐于辛劳,认为是重新塑造自己的机会。

    第二天,天气依然放晴。雪开始化了,学校的柏油路又湿又滑。

    MBA们士气高昂地走向教学楼,等不及想知道第二轮的放榜成绩。

    狄罗是组里到得最早的人,他向其他人抬起一张痛苦的脸。

    他们公司在第二轮里业绩下滑,财务状况很糟。但他们还不是最糟糕的,约翰的公司和另一家大型美国公司更糟糕,已经濒临破产。

    “我们必须认真地开个会解决问题。”麦克说。

    已到的四个人等着樊尚,他已经迟了十分钟。四个人忙乱地查着文件和网站,想找到一些启发新思路的线索。

    陈读着文件中的一句话,他叫嚷起来:“糟了,我们犯了个错误。”

    “什么?”其他三人抬起头来。

    “你们看,这是不是说,无论你在新产品开发上投资多少比例,假如新产品诞生了,你都可以完全享受专利,不必受比例限制?我们的合作方只投了百分之十五的钱,但他们有和我们一样的专利使用权!”

    “圣屎,”狄罗叹道,“规则写得真模糊,很容易让人误解重要细节。”

    师第方和麦克研读了文件细节,他俩也同意这不是个好买卖。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投资百分之十五,尽管他们没钱了。他们想好搭我们的顺风船。”陈说。

    “他们不是正派人,是吧?”麦克对大家笑笑。

    樊尚还是没到,大家决定不等他了。

    “坏消息,”师第方说,从数据上抬起头来,“数据虽然显示我们已接近成功开发新产品,但我们已没钱继续下去。我们甚至已没钱买原料维持正常生产,假如得不到进一步的银行贷款,我们立刻会垮。”

    只有向银行贷款一条路,要做的很少:计算出贷款的申请数目。

    唐娜吉星高照,巨额投资一下子就打开了两个新产品市场,常规产品市场居然供不应求,继续为公司带来一笔丰厚利润。唐娜找银行申请贷款,投资新产品的生产销售。银行家安东尼奥先生不但愿意以低息借贷,而且竟然为合作愉快开了香槟,热情款待唐娜小姐。消息传遍所有小组,人人在谈唐娜的胜利。

    师第方小组等来的银行家却没那么热情。

    老伯教授听师第方说明情况:“只要再追加一点投资,我们的新产品就成功了;同时还要一些钱投入正常的营运。数目不大。”

    “是的,数目不大,但我不能借。”教授说,一边笑。

    “为什么不?”麦克说,“我们的新产品一出来,利润是有保证的,银行的利润也很可观。”

    “所有申请贷款的客户都应带来利润,年轻人,记住银行从不无利而为。但想想风险,你们现在是在危机中。我给贷款,意味着我承担所有风险去挽救你,我有什么特别理由这样做?”教授边说边转身要走。

    “请等一等,”陈站起身,“中国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想新产品的巨大利润,冒一次风险吧!”

    “不!”教授不再微笑,“我知道如今在中国有一些魔术发生。不过,我们是德国式的银行家,不按中国模式操作。对不起,小伙子们。”

    他走了。

    四个人呆坐着。“我们死定了?”麦克问。

    “我想是的。”师第方说。

    “要不要至少完成这轮的报告?”狄罗问。

    师第方站起来:“我去找大老板,试试能不能和真正的决策人达成协议。麦克,你和我一起去吗?”

    安大教授捋着胡子听师第方抱怨游戏规则不够清晰,他说:“不要从消极的角度考虑问题,实际经营中,信息也是不对称的。要积极地动脑筋,这是游戏的目的。拿合作方百分之十五的份额说吧,你不是节省了百分之十五的钱吗?他们其实比你们更没钱投产。”

    “好吧,可以偷偷救你们一把,可是借钱至少要有商业计划书吧?带来了吗?”

    整个中午,这可怜的五个人就在赶商业计划书,谁都没吃上中饭。

    下午,新一轮结果公布。

    唐娜组业绩如火山喷发,两个新产品同时创造的巨额利润使公司股价翻了三倍!所有的小组都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约翰的组清盘了;师第方的组因为银行的支持,终于渡过了难关。新产品开发了出来,将会带来利润。

    所有组的秘密操作记录最后都公布在网上,让大家回顾揣摩。

    约翰的组原来试图在第一轮中研制高端产品,打进德国和美国市场。他们投入的巨额资金没有带来回报。高端客户拒绝相信马来西亚公司的高技术能力,他们就死在不信邪上了。

    两天的同舟共济使师第方组的四个人(樊尚整天没出现)决定要去餐馆吃一顿。

    正热闹间,安东尼奥拖着行李箱走到大厅里,他向学生们致谢:“非常高兴和聪明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了两天。我的火车不容许我多待下去,祝福你们成功地学习,有美好的未来。”

    他特地挽起容光焕发的唐娜,叫她一声:“我的明星。”

    大家热烈鼓掌,杜克、约拿丹也在鼓掌。

    茜茜莉娅却一转头,离开了大厅。

    第三节 有闲阶级的游戏

    徐斌到法国的第一站,是到蒙彼里埃的法语培训学校读六个月的法语扫盲班,这是他拿的埃菲尔奖学金安排的。

    徐斌知道MBA课程分成英语班和双语班,不懂法语尽管待在英语班,无碍大局。于是他把这六个月当成了自己龙种历险的好时光。

    他先是在蒙彼里埃的富人区里泡吧,法国夫人小姐风光旖旎,巧笑娇嗔,让徐食指大动。可恨他不懂法语,一点都没法套近乎。试着用英语搭讪,法国女人如同在街上碰到白痴,把周围人都喊来应付。倒好,所有男女老少都凑上来,猜他到底有啥不妥!

    徐可是清华毕业的聪明人,立刻知难而退,转战英语通用的游客海滩。

    海滩果真是好地方,男男女女个个袒露胸怀,徐穿着衣服,戴着墨镜,反而一副偷偷摸摸的怪样。他把衣服寄存到海滨宾馆,买了游泳裤,在太阳伞下喝香槟。有一位三围快要爆炸的金发女郎,顶着三点式走过,徐用英语邀请她喝一杯。女郎快乐大方地答应了。徐高兴得像在一百零五元的价位把“豫园商城”卖给了搏傻跟风的股民,把冰桶差点碰翻。

    站着喝冰镇香槟的女郎是个美国度假客,她喝了一口,用日语向徐道谢。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徐说。

    “这没什么区别,你是在炎热的海滩上请我喝冰香槟的人。”女郎说。

    “我一个人在海滨度假,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吃海鲜吗?”徐斌指了指附近一家豪华的法式海鲜馆。

    “哦,不了,”女郎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两个姑娘在一起。”

    “可以请她们一起去,我请客。”徐坚持邀请,虽然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但总要有个开始,不是吗?

    约好晚上九点,和艾波儿以及她的女友在海鲜馆门口见面。

    徐决定不回学校,在海边的索富太宾馆开了个双人房。他刮干净脸,紧张得坐立不定。法国的地中海蒙着灰蓝色的云彩,海滩上有人树起高铁架,在玩蹦极游戏。徐觉得自己也在蹦极的边缘,不知纵身一跃,会如何结局。

    这个傍晚特别长,徐斌想象了太多的晚餐细节,结果反而有些怯场。他鼓励自己要出挑,不能怕老毛子的女人,否则当个北京人,忒没出息。

    好不容易时间到,他冲个凉,穿上YSL衬衣,提早十五分钟到了海鲜馆。

    引座员领他到预订的露天席位,周围已坐了不少度假的欧美人,几乎没有亚洲脸出现。徐斌想点一壶茶,找点熟悉感,可是却只有英国茶,他喝了还是孤身陷入异域式的紧张。

    转眼已过了九点,美国女郎们没有出现,徐开始想,要是那个艾波儿放他鸽子,该怎么办?

    正想着,“晚上好”柔声响起,三个身段惹火的金发女郎如约而至。艾波儿入乡随俗地伸脸过来和徐斌行法国式吻面礼,徐措手不及,闹了个红脸。和艾波儿贴过的脸始终留着毛绒绒的触觉,西方女人的汗毛长。艾波儿穿着低胸的T恤,她的同伴爱丽斯和伊萨白尔才二十来岁年纪,比艾波儿透着稚嫩,朝他怪怪地笑。

    周围的餐客有的好奇地向这一桌张望,徐请美国妞们点菜,问艾波儿要哪一种葡萄酒。艾波儿笑着说自己也不懂法国酒的好坏,她凑过来看徐斌手中的酒单。徐说:“那就点最贵的这一种,一九八五年的阿尔萨斯私窖红酒,保证一定是上品。”艾波儿朝他腻腻地一笑:“随你。”徐见另两个女孩子都点了少少一份蔬菜色拉,加一份斑点鲷鱼主菜。他说:“假如你们没在减肥,我建议你们再来点更新鲜的东西?”他叫了四人份的海鲜大拼盘,碎冰上卧着生蚝、龙虾、海螺、红蟹和淡菜。艾波儿和他点了法国蜗牛当开胃菜。

    艾波儿和女伴们暧昧地互相对视,痴笑,说着外人听不懂的怪话。徐有点沉默地坐着,微笑着看这几个鬼妹。

    “徐,你有没有女朋友?”艾波儿问他。

    “没有。”

    “你结婚了?”

    “从来没有。”

    “你是干什么的?”

    “证券经纪。”

    “哦,是华尔街那伙人,是阔佬。”爱丽斯瞪着徐,大惊小怪地做了个鬼脸。

    突然地,她们似乎已满足了好奇心,开始讨论起一个匿名的人,把徐完全丢在脑后。徐断断续续地听出那人就在今天的海滩上,做起事来很疯狂,艾波儿和他有过某种程度的交往,一艘快艇失踪了……看上去,艾波儿的情绪有点陷在里面,她脸上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有点泛红,眼神有一瞬间飘失在很远的地方。

    喝了第二杯红酒,侍者给大家斟上第三杯时,艾波儿才向徐转过脸来,她抱歉地说:“我们谈的是个朋友,现在让我俩好好说说话吧。”

    “徐,你是来海滩上找乐子的吧?”她挖苦地眨了眨眼。

    “是的。”徐老老实实回答。

    “可你不像是个找乐子的人,你们日本人都一样,更像在找商业伙伴。”艾波儿说。

    “我是中国人,”徐回答,“的确跟日本人有点像,因为没时间多留,因此靠钱帮点忙。”

    “懂了,”艾波儿说,有点同情的样子,“金钱动物。”

    徐又点了一瓶同样的红葡萄酒,酒保很殷勤地边斟酒边对女士们说:“你们是会喝法国酒的美国人,上次马当娜在本酒店点的也是这种红酒,我们的窖存只剩下十五瓶了。”

    姑娘们高兴地举起酒杯,艾波儿说:“为今天晚上,为徐先生的假日。”

    点了甜食,爱丽斯说:“听说城堡夜总会今晚是‘柠檬之夜’,要选‘柠檬花’。”

    “我们去吗?”伊萨白尔环视大家,不过没有看徐。

    “‘柠檬花’的标准是什么?”艾波儿笑眯眯地问。

    “多汁,酸,泼劲儿足!”爱丽斯笑着说。三个女郎笑成一团。徐也跟着笑。

    “你和我们一起去。”艾波儿拉上徐,徐高兴地付完账,给了侍者五十欧元小费,满耳飞来对“先生小姐”的甜腻腻的道谢声。

    城堡建在山上。艾波儿开车,徐想坐在前座,但艾波儿和爱丽斯嘀咕了几下,要徐和两位小姐一起坐后座,徐坐在两女中间。

    一路上,不少往山上开的车,男男女女高声用法语叫嚷着,有人往爱丽斯身上扔了个青柠檬,在夜色中嬉笑着超车而去。

    城堡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身材魁梧的黑人保安牢牢把着大门,有人骂骂咧咧地被保安拒之门外,轰鸣的迪斯科乐声已经从进出口倾泻而出。

    爱丽斯从坤包里摸出一张请柬,保安打着手电查看,点点头放他们进去,一边狐疑地盯着徐看。徐觉得他狐疑得有理,周围没有一张亚洲面孔,自己活像一个异教徒。

    一下子,一下子他们就被波涛吞没了。刚走进门廊,一桶凉水就从头淋下,强劲的迪斯科被冲得哑了,水带着柠檬汁的香味,给予鲜明的感官刺激。

    女人们尖叫着,继而是亢奋的笑声,徐斌扭头一看,不由血往上冲,只见艾波儿的湿T恤变得九成透明,她的乳头强硬地顶在湿布上,随着身体的跃动不安地蠕动着。爱丽斯的梨形乳房也彻底地被湿衣裹住,显得妖艳诱人。徐回过头,才看见这是个巨大的中世纪式大厅,彩色光球转动中,只看见哥特式的内部雕饰高耸向尖顶。整个大厅里,迪斯科震耳欲聋,已有数百人在光与影中剧烈地扭动。

    徐跟着艾波儿她们往里走,到处都是湿衣半裸的男女。艾波儿的身体使徐喘不过气来,她不时回头朝徐笑一下,同时好像张望着什么。他们在大厅的中央停下脚,开始跳舞。艾波儿围着徐转,徐眼前全是火焰,喉头闷得快休克了。他们以及所有的人就这样舞着,无休无止,没有停歇。徐觉得自己的灵魂离自己万里之遥,但肉体如此实在,如此鲜活,如此不可控制,好像你无法阻止一朵玫瑰的绽放,无法让朝阳停止从海中跃出,无法延缓一只一岁的猫终于在春天的深夜放声长啸……

    乐声陡然停了,徐汗如雨下,艾波儿说:“我们去拿杯饮料。”说着,伸手拉着他挤出人群。饮料在大厅外的平台上,凉风习来,令人心旷神怡。

    艾波儿拿了瓶喜力,徐拿了立顿冰茶,互相微笑着走到平台尽头眺望山峦夜色。徐伸手握住艾波儿,艾波儿让他握着,一起望向远处。

    徐回过头,说:“艾波儿,你性感得像一个海妖。”

    艾波儿吃惊地看着他,说:“谢谢,一个来自人类的恭维。”

    徐望着艾波儿,觉得从骨髓里被她的身体吸引,却不知如何向这勾人的肉体接近。

    艾波儿迷惑地望着徐,她的眼睛微微地闭拢,嘴角向两旁舒展。

    徐迟疑着,不知是不是还应该再克制一下自己的欲望,他的经验里,朝向甜美的果实总有一段曲折和奋力自制的考验。面对这成熟欲滴的美国女郎,也许快一点也无妨?

    他闻到艾波儿的香水味,这使他心头一热,不由张开手臂,向动人的肉体抱去。

    只是他迟了一小步,艾波儿觉得已给了这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人无穷的时间。她的欲望渐渐冷却,终于在微妙的两秒钟前,她颓然转身,向舞厅走去。

    徐冲动的手臂碰上了艾波儿离开的肩膀,艾波儿回过头来,徐连忙抱歉,讷讷地跟着向舞厅走去。

    一个瘦削黝黑的意大利人站在门边看着他们走近。他弯下高高的身材,向艾波儿做了个恭敬的手势:“金翰小姐,你怎么和我的快艇一起失踪了?”

    徐看见他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闪烁,艾波儿的眼睛也闪着光亮。她转身对徐说:“请原谅。”然后把手弯成一个臂弯,意大利人挽起她,朝平台左侧走去。

    等到他们走出视线,徐才黯然回头,走进哄闹的舞厅。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爱丽斯和伊萨白尔也找不见踪影,他落寞地在鬼佬鬼妹间走着。这个英俊的仪仗兵般的中国人,心里渴望着鬼子的女人,身上是欲望燃烧后的余烬。

    这是徐斌在蒙彼里埃半年生活的剪影,作为一个优秀的北京人,他的周围不乏中国、日本抑或韩国女学生倾慕的眼光。但徐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魔力风车,他时刻思念着自己的热望,举起折断多次的长矛,继续向风车挑战。

    来到巴黎以后,徐斌的心暂且被MBA的详实内容占据了一会儿,但他的眼睛并未停下,好像一双特殊的雷达扫描着四周。茜茜莉娅那巴黎女郎的风韵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活色生香,好像蜘蛛不经意地纺着线,慢慢就结成一张网。

    茜茜莉娅对徐也不错,很乐意和他在MBA楼门口,就着冬日阳光,说说在台湾的旧事,问问大陆的风俗,同时教给徐斌巴黎生活经验。徐斌感觉茜茜莉娅那种淡雅隽永的友好,如同“petit noir(短咖啡)”,提神而富回味。茜茜莉娅在台湾曾有过华人男友,徐斌令她回忆起那段梦般岁月。更多时候,她是借着徐斌怀旧,给自己一点诗意的享受。

    可他俩没注意,常有一双怨愤的眼睛盯着徐斌。

    比尔赫很吃醋。比尔赫真的特别吃醋。

    老比尔赫看不上亚洲人,他认为亚洲人说话无趣,思想跟着欧美人走,好比一些拙劣的模仿者。亚洲人爱动坏脑筋,欧美人的知识产权在亚洲受到空前的偷盗,小偷不但发了财,竟然还砸了正派人的饭碗,低廉的亚洲生产成本使越来越多的工厂迁离欧美,失业工人在自己的家园里失去了生的快乐和尊严。

    比尔赫的父亲就是一个马赛的失业者,他不但不能供比尔赫读商学院,而且还要比尔赫从工资中花钱贴补。比尔赫为挣更多钱来读MBA,学费却是银行贷款,一边读书一边要还利息。

    在他看来,徐斌就是一个亚洲人的典型。浑身名牌,打法国美女主意,一句法语不会说,就肆无忌惮地在土地爷爷面前高视阔步。Toi,t'es quoi!(你算老几!)

    对茜茜莉娅,比尔赫五味杂陈,又爱又恨。

    巴黎人是出了名地瞧不上外省人,整个法国,除了巴黎,就是外省。马赛,这个西南地区的老城,如今已被贫穷的前殖民地移民所占领,犯罪率高居法国前列,晚上八点,地铁就全面停驶。马赛人,在法国以甘于破落和做人随便出名,据说,马赛的每个生意萧条的小酒吧里,老板都是乐天知命、随波逐流的样子;在公交车站上,不认识的人彼此无话不谈……

    比尔赫从马赛来,自尊心强得很,其实,太强的自尊是自卑的面具。

    茜茜莉娅是一个指针,她是那样巴黎,尤其她的唱歌般的法语口音。比尔赫为之沉醉,尽管他不承认做马赛人低人一等,但他不得不承认,获得一个巴黎美人的垂青,会让他精神焕发。

    可是,美人不但对他冷冷淡淡,竟还和一个亚洲来的小骗子眉来眼去!怎不叫他郁闷。

    对亚洲的女人,比尔赫倒来者不拒。这点,比尔赫自己也是全新体验,说不上心里到底为什么。

    迎新晚会上,仰着脸和比尔赫说话的日本女生名叫夏子,她看来已有三十多岁年纪,长着一张大而平的脸,比尔赫俯视下去,觉得好像一张马赛常见的阿拉伯炊饼,不但形状,那厚厚的脂粉也好比阿拉伯饼上的生面粉,透着爽口的期待。

    严格地说,夏子不能算日本女人,她的母亲祖籍中国广东,父亲才是日本人。夏子从小跟着当公司经理的父亲长驻美国和欧洲。但凡欧美人的举止习俗,她都心知肚明,而日本的概念,只是一种对自己肤色外表的注解,而且这注解还掺杂着犹疑。简单地说,夏子是只京都釉彩佛山胎子的瓷瓶,装满了可口可乐和德国黑啤酒的混合物。

    夏子挑中比尔赫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她的一生,从这个城市迁到那个城市,朋友没个做得久长,但练就了一番看人的功夫,谁能提供她所需要的东西,她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夏子在MBA班里碰到不少日本人和中国人,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就是他们那个样,她更知道自己的内心和他们完全不同。她不会说汉语,不会说广东话,和中国人只是外貌上的相似;而她虽能说日语,却没有日本女人的心。她没有她们那样悠长的人际关系,也没有人会关心她的需要。她一直是个过客,在每个断裂的人生片段中,她要从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种族的人那里,为自己找到好一点或差一点的一切人性需求。

    现在,她有一些需要,比尔赫看来会满足她。

    迎新晚会后的第二天,早上大约不到八点,夏子拖着行李从宾馆搬到学校来住。她挥别了那位在越洋航班上认识的、陪她在巴黎玩了一周的法国男人,进了校门。没时间去办入住手续,夏子决定先去上课。

    她从门房拐出来,正巧迎面碰见徐斌。徐斌例行公事、毫无热情地向夏子打了个招呼,自顾自朝教学楼赶去。夏子在他背后说:“你愿意帮我提一个箱子吗?”

    徐斌回过头来,接过夏子右手的拉杆箱。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这问题,只是不愿当个傻瓜。一大早和个女生肩并肩拖着行李去教学楼,不让人误会才怪!再说夏子行李不多,自己拿也行。

    他不吭声快步把夏子的行李拖到MBA大厅,等夏子进了门,说“OK,在这里了”。可夏子又嗲声嗲气地说:“帮我拖到二楼教室好吗?”徐愣了愣,没好气地和夏子一起进了电梯。还好没碰见什么人,徐把行李一放,转身就走,连道谢的机会也没给夏子。

    夏子要是生气,那是很自然的。徐这种人的高傲,没有掩饰,没有调味,直白得让人猝不及防。夏子对东方人的敌意在和各式各样的“徐”打交道中不断加强。黄皮肤的男人不肯向她展示绅士风度。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夏子发现自己对他们而言,毫无吸引力。相反,西方男人却常常拜倒在她的异国情调下。

    第四节 交换脑子

    MBA不是闹着玩的。

    无论是教授还是学生,是专家还是外行,无论从地球的哪个补钉上来的,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病病歪歪或活蹦乱跳,进了这栋MBA大楼,就得拿出全副精神,没日没夜和大家交换脑子。这是MBA学员的神圣承诺。

    正式开课前一天,光案例,平均每个学生就拿到了一千页,其中当天就要看完的不少于三百页。除了陈香墨,所有中国学生都选了英语班。陈当初为了看法语原版电影,在上海法语培训中心读了几年夜校,还到巴黎大学上了一届暑期班。现在派上了用场,进了双语班。但他一啃讲义,不由得暗暗叫苦。专业词汇令阅读速度如龟爬行,今夜不眠也难看完必修案例。

    奇怪的是有人楼上愁,有人喝闲酒。

    宿舍楼有个附设的钢琴酒吧,酒吧里人潮汹涌,欢声笑语。疯狂的迪斯科翻滚而出,吵得看书的人头大。茜茜莉娅就抱着讲义去了教学楼。

    最大的一份讲义是美国西南航空公司的经营实例。西南航空从一九七五年对外营业,只有四架飞机往来于三个城市。到一九九年代,它成了美国增长最快的航空公司,“9·11”事件使美国航空巨头们濒临破产,可西南航空却一枝独俏,继续赢利和快速增长。

    明天上午,本届MBA学员就将和“策略”课的教授一起,分析西南航空的成功之路,并对教授罗列的决策难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下午的课,看题目也很有趣:“跨国公司的多重文化冲突”。预示着来自各大洲各大洋的学生都有发言权。

    夜深了,酒吧也打了烊,服务生都是学生兼的,也要回去温课。只有夏子和比尔赫还在平台上。遗憾的是他们并没在交换脑子,而是在交换唾液。

    两百多名学生分成七十五人的双语班和一百多人的英语班。

    教授葛莱特上下午分授两个班,巴黎一商的每个教授都是精通两门以上语言的语言天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教授会讲三种语言。

    “你们都读了案例,请告诉我西南航空公司成功的要素?”葛莱特年纪不到四十,长得清瘦而雅致。

    “他们找到了低成本的秘方。”美国同学布芬的法语糟糕得很,但他一点不害羞地抢着回答。

    “西南航空推行平面管理模式,没有官僚主义。”英国人约翰说。

    “他们保守经营,没有快速扩张,因此降低了经营风险。”狄罗涨红着脸。

    “非常有见地,”葛莱特把大家的观点一一写在黑板上,“能不能给我一些数字来证明?”

    大家“噼里啪啦”地把讲义翻到附录表部分,肤色黑黑又喜欢微笑的亚辛慢条斯理地开始分析数据,什么EBIT、EBITDA、WACC的一大堆,听得坐在第一排的陈香墨快要昏过去。葛莱特露出调侃的笑容,说:“说实话,我对金融学不甚了解,我基本上是个诗人,只对你的话押不押韵感兴趣。”学生们哄堂大笑。

    “你能不能用数字告诉我西南航空的人到底做了些什么,而其他航空公司的人怎么也做不到?”葛莱特提示他。

    大家猛看表格,又是一轮各抒己见,葛莱特不时把方向接近的意见朝某个结论引导,大家隐隐约约开始看见些东西,越来越有兴趣。

    正到节骨眼儿上,课间休息时间到了,学生们一窝蜂奔大厅的咖啡机和饮料分售机而去,排着长队兴奋地谈论着葛莱特的机智和幽默,他挺招人爱,不是吗?

    “这教授是个混蛋!”英语班的一个马来西亚姑娘不快地对另一个新加坡姑娘说,“他对伊斯兰教义妄加扭曲!”她们正在上美国籍教授大司泰利的“多重文化冲突课”。

    大司泰利教授年纪在五十左右,蓄着络腮胡。他的一双蓝眼睛大而发光,有种狐疑和哀恳交织的目光。他的络腮胡是焦黄色的,在考究的西服领带陪衬下,显得有点做作。

    开班的时候,他让每个学生做自我介绍。为什么读MBA,毕业后有何打算?一百多个学生自报家门,大司泰利评评点点,不时还扯开去,弄个故事什么的,很指点江山的作派。

    不光对伊斯兰教随口说了些有敌意没把柄的怪话,大司泰利对大和民族也看来看去看不懂。日本学生及川正老老实实介绍自己,大司泰利打断他说:“去年我有一个日本学生,大家都在课上自由发表意见,他却一声不吭。一问他,他说和以前服务的日本公司有协议,不能把在公司工作的经验体会公开发布。那读MBA还有什么意义呢?有的,就是把我们其他同学在其他国家的经验带回日本。及川先生,你呢?是另外一个日本商业间谍吗?”

    规规矩矩的及川吃了一惊,拼命摇头:“我不是,我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工作经验。”

    “教授,他不像是个间谍;您倒像个警察。”一位巴西同学打抱不平。

    学生们笑了起来。

    大司泰利有点笨拙地承受了这一反讽,继续他的脱口秀式的发言。

    回到葛莱特的课堂里,上午第一杯咖啡的效力让大家亢奋起来。

    “在策略课上,你们必须看得见行为。好比打猎时看得见兔子在哪里活动。西南航空的行为是什么?然后你们要会看出行为的不同,是兔子的行为还是狼的行为?”葛莱特神秘地微笑。他说:“放映一段纪录片。”

    放映机转动,西南航空的CEO荷博特穿着空乘服,在机舱里和乘客插科打诨。闹了半天,影片开始介绍策略性的东西。学生们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直到纪录片结束。

    “现在谁来告诉我西南航空的胜利来自何方?”葛莱特问。

    “他们特殊的运输枢纽。”亚辛叫道。

    “西南航空创造了新的商业模式,他们利用小卫星城的机场来运输大城市的乘客。由于美国地面交通的发达,乘客更愿意避开大都市机场的拥挤,到周边卫星城搭机。整个运营成本的低廉,使西南航空可以以低票价竞争。这是大机场无法做到的,”葛莱特说,“伟大的商业天才创造天才的商业模式,这就是策略的胜利。看看附表十六的数字,会有助于你们体会市场对天才模式的强烈反应。”

    中午吃饭,MBA们一排排坐在一起。对于欧美学生来说,这是从童年就养成的习惯。

    午餐桌是信息中心,也是流言蜚语的渊薮。

    阿兰是个乖巧的阿根廷年轻人,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美国咨询公司的职员,当然那是在经济崩溃以前。

    他切割着一块羊排,和俄国同学、自己经营铁器工厂的伊万,聊着件有趣的事。

    “目前,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房价正加速下跌,我查了下房地产业的历史记录,房价肯定会跌破历史低点。我和朋友们很感兴趣。”伊万透过眼镜片,盯着阿兰。

    “是的,美元资产让国家冻结了,有的人靠出售房产救命呢。”阿兰摇摇头。

    “你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要找准未来能强劲回升的房产,并且要懂得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怎样把价格杀到最低。”伊万说。

    “喔,我不能帮你们抢劫我的阿根廷同胞。”阿兰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是抢劫,是双方自愿的买卖。他们需要我的美元救急。”伊万认真地说。“其实,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很多房产本来就不在阿根廷人手中,上次经济危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外国投资人接盘了。”

    “我有一些在房地产中介公司的朋友,可以和你接洽。”阿兰说。

    “可以提出你们认为合理的报酬方式。”伊万把事说完,开始吃水果。

    上一年级的老挝裔法国人胡安身材魁伟,在亚洲人种中堪称伟岸。他坐在陈香墨边上,问他:“假如在中国承办工程,发生了拖欠工资的事,该怎么办?”

    “具体说说怎么回事?”陈要求。

    “我在广西雇了几百名中国工人承包工程,没想到发包方逃账。我没有收到款,工人的工资发不出,工人要告我。”胡安说,一点不掩掩盖盖。

    “你倒放心,人在法国,还敢在中国搞承包工程!”陈不以为然,“中国工人是很苦恼的,你欠钱,他们饿肚子。”

    “但我没钱填这窟窿,我投资被骗,也是受害方。发了他们工钱,我就得从学校卷铺盖滚蛋,没钱读下去了。”胡安拍胸脯说。他这动作,不是打包票,而是说我很诚实。

    “我只是想请教,怎样去解释,中国人容易接受?”

    “不发工资,全世界人民都不容易接受,”陈笑着说,“不过,你要是将心比心地对中国工人说话,找解决方案,也许他们会傻到相信你。”

    “他们该相信我,我是诚实的人,只是运气不太好。”胡安强调。

    大家午餐快吃完时,晚进餐厅的狄罗带给双语班一个好消息:明天开始的市场营销课,由欧洲最著名的市场营销专家加勒柏教授担纲主讲!

    加勒柏教授属于不爱讲法语以外之语言的那种权威,所以英语班就无缘听大师说法了。

    英语班的几个人拉长了脸,其中一位咕哝道:“大家都付了同样的学费,应该得到同样好的教育。英语是商业语言,凭什么不爱说?法国人就是这样爱摆谱。”

    雪融尽的窗外校园,枯干的大树上喜鹊和乌鸦来来去去。

    一上加勒柏的课,你就会心领神会为什么他不愿用英语授课。商业圈子里,法语说得如此妙趣横生的教授,大概除了他,另一些还在发育中。

    加勒柏教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领带系得后一段比前一段长。咖啡色细灯芯绒西服稍有些皱,显得很有法国知识分子的着装派头。他的微微有些凸的眼球静静地在小圆镜片后面瞪着前方,没有向任何人看。纯粹的学术的漠然态度。学生带着对名人的敬畏,恭敬地向他问好,他的回礼,总晚到那么微妙的一拍,既不失礼,又显出高人的心常在更幽远的胸怀里。

    开课,直奔案例。加勒柏教授手里有无穷的可资利用的幻灯片。他不像美国教授那样跟学生对话,他谁也不看,更像是自言自语,像一个沉思者吐露心声,汩汩不绝。手里的内容精彩的幻灯片和他的思路和着节拍,走马灯似的换,没有乱手的时候。

    只要仔细阅读并思考过案例的人,就会马上会心地点头微笑起来,因为加勒柏教授可没有一句废话,全是切题入木三分的金玉良言。深入浅出,化腐朽为神奇。要是谁偷懒没温习功课,那只能云里雾里,学不到一点精髓。

    说上四十多分钟,加勒柏教授通常就会戛然而止,一秒也不耽搁,手一伸:“S'il vous plat.(请。)”意思是轮到小组报告了。轮值的小组上台先摆弄电脑的当口,教授伸手收小组作业,眼睛似看你非看你,一句话也不说。收完作业,往最后一排一坐,跟哪个学生都远开八只脚,开始听讲。

    若以为他一声不吭是走了神你就错了。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加勒柏教授只是沉默地听着,末了说声好,那似乎已是最高的奖赏。可要是让他听到味儿不正的东西,他立马逮个正着:“等等,等等,你说没时间做市场测试是什么意思?只要模式没问题,市场就没问题?是你的亲身体会吗?您干吗不去当个政客?嗯?”

    他就不会让错的人再讲下去,做个“请坐”的手势,他讲你的错,讲各种各样相关的错,真是让你一次错个够。说到高兴,他爱冲班里仅有的三位女生中的某一位,通常是波兰姑娘爱米丽,一伸胳膊,说:“Miss,你怎么想?”法国口音把Miss说成“迷死”,特有风格。爱米丽永远紧闭着嘴,就是不吭气,两眼死死地盯着加勒柏的眼睛。

    连着一周,都是加勒柏教授的课,陈香墨拼讲义拼得死去活来,两只黑眼圈像大熊猫。读完讲义,每天只得五六个小时睡,从上海带来的两只小闹钟,各错开五分钟叫也不够灵。跟一个离校的捷克学生买了只苏军军用大闹钟,声音像蒸汽火车汽笛,在十五分钟后奏最后的起床号。

    加勒柏教授不容许迟到,上课时间一到,就反锁门。陈老是胡乱抹把脸,就奔教室。没两天,实在累坏了,加勒柏的法语越精妙绝伦,作为外国人的陈就越听不明白。听着听着,陈就晕乎过去,睁眼打瞌睡;醒来觉得遗憾,可身体真是撑不住。

    这一堂课,他听着八成懂的法语,本来蛮有心得,可一走神,人又迷糊了,眼皮打架。只听加勒柏教授的声音就在耳边:“喂,香墨,醒醒。”因为是法语,陈一下子还反应不上来。等睁开眼,大家都瞧着他笑。

    加勒柏教授指向布芬,他张着嘴,也瞌睡正浓。

    “你有一个竞争者。”加勒柏教授告诉他。大家都笑看布芬。布芬很争气,这时候打了个响亮的呼噜。陈加入大家一起大笑。

    “你俩一组,明天做一个为提神药开拓市场的PowerPoint。”加勒柏教授说。

    下课,陈向加勒柏道歉,作解释,因为自己法语不到家,每天读到凌晨。

    加勒柏教授说:“香墨,你要喝一锅蛇汤来提神。”

    见香墨发愣,加勒柏说:“中国人喜欢喝蛇汤,我也在广州喝过,好喝。”

    “您经常去中国?”

    “是的,Marketing不到最大的市场,就不称其为Marketing。”

    加勒柏教授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上海的蛇餐馆在哪里?下个月我要去。”

    香墨跟在上海的太太通电话,太太道地地做了个Excel表格,把上海的出挑餐馆罗列给加勒柏教授作参考。这天下午的“组织行为学”课上,香墨低着头看着表格,把和太太一起去过的馆子都打上钩。

    台上讲课的是个德国女博士,比很多学生还年轻。她身材细挑,穿银色西服套装。两只手不停地做着手势。她的理论讲义,令人吃惊地充满着小框小线,概念间有无穷的细致的联系,从彼及此,循环往复,好像拆开的电脑的线路板。

    陈香墨等着她讲案例,案例讲的是一个西班牙裔蓝领工人和盎格鲁·撒克逊工友爆发文化冲突的故事。但格罗莉娅热衷于她的“线路板”,一口气讲了四十多分钟。陈偷眼看四周,学生们都透着不耐烦的神色。等到课间休息,很多人压低嗓子在交换对这门课、对教师的看法。

    下半堂课,格罗莉娅还是热衷于空洞乏味的理论,可“组织行为学”可以是一门非常感性生动的课!

    “格罗莉娅,你在哪家企业实践过‘组织行为学’理论?”从雷诺汽车公司来的法国工程师劳航突然打断她。

    “我?”格罗莉娅显得尴尬,她的脸涨红了,“我在欧洲商学院做过这方面的联合研究。”

    “你不知道我们都是放弃了欧洲商学院到巴黎一商来深造的吗?”樊尚立刻嬉皮笑脸地说。同学们笑了起来。

    “有什么不妥吗?”格罗莉娅明知故问。

    “我们都做过了长时间的实际工作,不必再拘泥于理论问题,你可以多讲些实例,让大家有交流讨论的机会。”班里年纪最大的法国零售经理徳·布封丹认真地建议,他的名字证明他有家世背景,而且他上课总是一丝不苟,追问很多操作性强的细节。

    “可理论很重要,”格罗莉娅长长的手臂撑在讲台上,身体像只螳螂那样不安地下意识地摆动,“最后十五分钟我会讲一下案例。”

    “十五分钟对一个案例起得了什么分析作用?”劳航耸了耸肩,“你的理论,我听了半天,实在听不懂。”

    教室里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嗡耳语。

    格罗莉娅继续下意识地扭动,下巴却高高抬起着,脸红红地看着大家。

    陈香墨没见过当面如此考问老师的。中国人都当面不说,回头在背后议论。没想到法国人会现开销。陈要是格罗莉娅,早找个地洞钻下去了。也是,自己是个刚出校门的黄毛丫头,不自量力来关公面前舞大刀?

    下一天的午餐桌上,英语班和双语班的学生提出要联合罢免格罗莉娅。澳大利亚同学汤姆也是个早谢的年轻人,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手撑在餐桌上,摆动身子,学着格罗莉娅的腔调:“我知道你们每个小时要花费五十美元听我的课,可是,我,我有什么不妥吗?”汤姆以慢动作抬起他的下巴,俯视着大家。

    同学们笑得喷饭,美国人杰森摇着小脑袋说:“我可以代表大家去和学院管理部门交涉。”

    狄罗涨红着脸看着大家,眼里含着不忍。格罗莉娅来自慕尼黑,他不愿意德国女同胞受侮辱,但又众怒难犯,尤其欧洲人对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深恶痛绝,格罗莉娅犯了这条,他想帮忙也难。

    唐文文掰着小棍子面包,对身边的陈香墨小声说:“这些老外真厉害,格罗莉娅会受心灵创伤的。其实她也没什么错,人总要从没经验做到有经验的。”

    “问题是大家付高额学费不是来培训新手的,”陈说,“如果都来这样的老师,学院的声誉就砸了。”

    杰森风风火火就去了学院管理部门,不知他到底说些啥,反正,下午管教授协调的勒盖夫人就赶印了一份打分表,让大家给已开课的几位教授打分。大家一致给了葛莱特和加勒柏五分。格罗莉娅得了百分之八十的一分,百分之二十的两分,彻底不及格。

    没想到格罗莉娅还是照样来授课,看来她一点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巴巴地乘早班快车从慕尼黑来巴黎,晚上再回去。一部分学生从座位上消失了,陈香墨就抓紧时间在课堂上打瞌睡,甚至放肆到趴在课桌上。除了布芬,他的瞌睡竞争对手又多了几个。格罗莉娅一如既往地钟情她的“线路图”,讲案例时,观点又结构性地和大部分学生对立,搞得认真的德·布封丹始终气呼呼的。

    “你觉得这堂课怎样?”陈香墨课间开他玩笑。

    “It's a mistake!(是个错误)”德·布封丹毫不迟疑地宣布。

    第五节 亚洲之夜VS中国周

    王林没去上财务基础课,在寝室里调面粉做鸡蛋饼吃。

    他对MBA课程的感觉相当轻松,一方面很多基础课在自己的专业里早就上过了,无非就是翻成外语“炒”一遍;另一方面,王林认为MBA学习的意义主要是在国际性的氛围里摔打一下,课程得分无关紧要。

    他不去上课,还有件重要的事情。他等着太太从上海打电话来。

    王林从来不是盏省油的灯,任你什么事来,他心里自有一套雁过拔毛的招数。这些年,他给这家法国除尘器械公司在上海当代表,公司并不大方,不但工资待遇不算高,还让他当光杆司令,手下连个秘书也不让招。可王林不计较,相反乐呵呵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自己说了算不说,还没人监督不是?

    王林悄悄以丈母娘的身份开了家经销公司,专门代理除尘设备。公司在中国的业务,能蒙的他就经自己公司的手过。他打工像是在为自己打,全力以赴。法国总部看着市场连年扩大,对他挺满意的,工资待遇也提了好几级。

    钱包鼓起来,原来他没想读MBA,业余一心买房子、置股票,享受小日子的丰足。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法国公司有位业务主管无意间对比了北京和上海的业务数据,对他起了疑心,让香港亚太地区的销售经理来上海,指明要见最大的代理商。

    王林见事要败,想见好就收,于是一面拖个生意场上有点交情的熟人,冒名顶替和香港来人见了面,暂且混过去,一面考GMAT、TOEFL,赶着申请学校,在学历上添砖加瓦。

    王林拿到巴黎一商的录取通知书,立刻就给学校写了奖学金申请报告,报告学校他是收入不高的中国职员,拿第一年工作的工资条附在报告里;又报告说家在安徽农村,父母务农,家境十分第三世界化,并附有经过公证的二老的农村户口证明。

    学校奖学金评审委员会的教授们,一看到中国农村字样,眼前立刻浮现张艺谋导演的中国农村电影,想到巩俐那样的美女在电影里的凄惨生活,于是破例不计王林的年龄超标,批准他享用每月一千二百欧元的埃菲尔铁塔奖学金。

    王林打了辞呈,就读法国最好的商校,不但以往种种一笔抹消,全身而退,而且公司还照惯例写公文向他祝贺。王林劝太太搬到娘家去住,把公寓以每月三千五百元人民币的价格租了出去。他交代太太留守上海一阵子,一方面把能做的代理生意做到底,一方面等他在法国探明方向,再来巴黎不迟。

    今天,他等的就是太太有关代理公司的消息,因为法国公司新雇的代表通知要结束双方的合作关系。

    王太太在电话里委屈地哭诉那位新代表的无礼及言语间对王林以往劣行的暗示。王林安慰她说:“由他说去,没证据的话没有用。你先把公司去注销了,省得夜长梦多。搞完后,就申请签证,我这里把需要的资料,托人带回上海。”

    挂了电话,他嚼着香香的饼子,上网查阅廉价机票。

    快傍晚的时候,陈香墨打内线电话来,问他财务会计的功课。这个陈,文人读管理,真是累得很。王林瞧他言辞有礼,又不强求人,乐意给他说说。

    电话里讲不明白,王林说我上你寝室来吧。打开门,陈蓬头垢面的,胡子也长得老长。

    “老陈同志,干什么搞成这样子?”

    “唉,还不是功课,以前没碰过,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来,快累死了。”陈垂头丧气。

    “你还挺小资的你,”王林见陈的书桌上摆着几盆开得正旺的蟹爪兰,大冬天的,难得见这么耀眼的花色,“哪来的?”

    “学校有个花圃,就在湖的那头,花挺多的,比镇上便宜多了。”陈告诉王。

    讲完功课,陈香墨感激地说:“要我自己苦思冥想,花了时间不一定想明白,真是谢谢你了。我请你去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记着就是了。我还有事呢。”王林告辞出来,去找廖顺顺。

    廖顺顺住的是一室一厅的套房,在宿舍楼的顶楼尽头。

    她打开门:“咦,王老板,怎么有空串门?”

    “来看看廖老板,请教件事。”

    “我今天碰到胡安,说正筹划一个‘亚洲之夜’活动。我们为什么没动静?参加吗?”王林问。

    “这大家要合计合计,上次日本同学办了个‘日本之夜’,中国同学要办,非办大点不可!”廖顺顺说。

    “要不,我们办个中国周?”王林说。

    “大家都忙啊,”廖顺顺叹道,“功课太多了。”

    “不怕,有回报就行,”王林说,“前些天,我去中国大使馆教育处登记,听说大使馆对留学生在校办的中国文化活动有赞助经费。”

    “赞助不赞助的倒无所谓,有了钱,只怕没人出力。”廖顺顺望着王。

    “那我去问问张洪平吧,他是学生会主席,也许能发动大家。”王林琢磨着说。

    “问他?”廖顺顺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问他有什么用?”

    “怎么讲?”王林嗅到点什么,感兴趣地追问。

    “你知道他那学生会主席是怎么选上的?”廖顺顺话说一半。

    王林老到地不说话,眼睛看着她,鼓励她往下说。

    “告诉你可不要到处说,啊?”廖顺顺开讲了。

    “秋季班一开学,中国同学想选个中国人来当学生会主席,为中国同学多谋点福利。原先大家推举的不是他,是唐文文。唐文文当过上海电视台英语主播,形象好,其他国家的学生都挺喜欢她,最理想了。可唐文文死活不干,没当权的素质。大家懊恼的时候,张洪平的老婆来了,说‘咱们家老张愿意为大家做点事’,你看他过去是新东方的老师,英语也不错,人也挺会说的,大家就挺了他了。我们几个,白帆、胡立宜,都到处为他助选。外国同学难弄着呢,好说歹说才勉强不反对。那个胡安,原来自己想选,好不容易让我们请了几次饭,给说服了,支持中国候选人。”

    廖顺顺喝口水,说:“好啊,选上了,大家该高兴了吧?等着我们这些功臣的却是鸿门宴。他老婆张罗着请我们几个上他宿舍吃饭,我们兴冲冲去,没想到酒没喝上三杯,他老婆话就来了,‘我们家老张今后就靠大家支持了,听说外国同学编派咱中国人爱扎堆,搞小团体。你们哥姐几个可得注意了,别给人说了去。老张心里记着你们呢,可面上得向着五大洲四大洋不是?’你看,这手有多辣,大家好处一点没落着,当场就烹狗煮鹰了吧?”

    王林听着乐了:“没写合同,你们就办事,哪能怪别人过河拆桥?”

    “他那老婆,我们几个看着就来气,什么呀,又不是我们同学,一个陪读的婆娘,管起我们的事来了。”廖顺顺还气。

    “得了吧,”王林说,“就是说你们几个骨干分子现在都不听老张的了。”

    “光犯情绪有什么用?我们干实事,马上成立了中国学生联合会,白帆自荐当主席。老张想挤进来,我们告诉他:中国学生联合会是维护中国学生权益的地方,你来外国学生会有想法吗?哈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说了心里话,两人好像距离近了一点,廖顺顺说:“中国周要办,但不要老张插手,他不说过不能和我们扎堆吗?”

    “那靠谁?”王林问。

    “我把白帆找来,我们策划策划?”

    读完几本基础课课本,二三年的中国春节就快来了。

    这天,陈香墨考完了统计学,来自意大利开普利岛的数学家蒲里尼夸了他几句,说他答题能答成这样,已经不光是个记者了。陈高兴坏了,在校园里给自己放风,坐在湖边上发呆,想让超负荷的脑袋放松下来。

    他欣赏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觉得自己三十五岁了还在苦读,到底为了什么?搞新闻的同行们,早放弃了校园里的童真,面对现实,生活在灰色地带,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种中国新闻界的宿命呢?半路出家,吉凶未卜啊。

    王林穿着运动衫从橄榄球场上跑下来,他正在锻炼身体。

    “老陈,一个人在想老婆?”

    “快过春节了,是想家的时候。”陈香墨不否认。

    “我老婆也不在身边,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别闷坏了。”王林说。

    “好啊!我刚考完试,正想出去透口气呢。去哪?”陈高兴地说。

    “玛西·巴莱昭学区今晚有个中国学生春节联欢会,一起去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接到大使馆通知了,还任命我当我们凡尔赛学区中国学生会学习委员。”王林挺受用的样子。

    陈香墨对这些浑不在意,但还是说:“祝贺,祝贺,新官上任。”

    “哪儿呀,我以前在大学还当学生会主席呢,这不是什么官。”王林说。

    出发的时候,冬天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灰蓝色的,透着凉意。

    王林还叫上了白帆。这是个长得高大白净的小伙子,是秋季班的,陈香墨不太认识。

    上郊区铁路时,陈和王打了票。见白帆没动静,王林说:“有票吗,没票我借你一张?”

    “这儿不用打,没人查。”白帆说。

    “有人没人查,票总得买。”陈香墨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他心里还说:“你要给逮住了,咱们中国人都没面子。”

    白帆不吭气,讪讪地望着远处。

    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晚会的礼堂。客人才到了一小部分,都是些半大不小的中学生。礼堂倒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挂着红灯笼和各色彩带。

    王林认识的一个组织者上来打招呼,还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孩。他给端了几盘瓜子、薯片,陈香墨就和王林下起象棋来。白帆在四周晃悠。

    下着下着,王林看看要赢了,忽然门边上有人喊:“大使馆的刘参赞来了。”

    “哎哟,刘参赞来了,我看看去。”王林跳起来就走。

    “还下不下呀?”陈香墨喊他。

    “不下不下了,你找别人下吧。”一边说,王林一边朝刚进门的刘参赞迎去。

    “至于吗?”陈不屑地把棋一推,“到了法国还惦记着马屁经。”

    刘参赞就在旁边的一桌落坐,王林的小朋友把他和白帆都给引见了。陈故意扭头望着别处,不去凑热闹。烦不烦?来散心的,倒弄个官老爷伺候着。

    那桌东东西西地聊着,王林尽捧着刘参赞;白帆却不同,老跟参赞抬杠。陈觉得有趣,不由听听他们在谈啥。

    先是说着美国人开打伊拉克的事,刘参赞对此既感兴趣又有见地,王林不住点头称是;白帆却另有一说,隐隐不卖刘参赞的账,几次都把参赞噎了。其实他那些幼稚的看法,参赞也懒得跟他认真,只是这目无尊长的态度,叫人生气。

    忽听王林拉了脸训斥白帆:“你多幼稚谁听不出来,还硬和刘参赞搅局,别出丑了你吧。”

    陈吃惊转头去看,王林一把拉住他,给刘参赞介绍:“我们班的老陈,出来前是上海的名记者。”

    陈赶紧和参赞握手寒暄,一回头,白帆早起身走了。王林拉着他,让他坐刘参赞身边。

    陈也为白帆的样子害臊,便尽力和刘参赞攀谈些雅闻趣事,刘参赞是教育部的官,大家倒颇有话讲,言语投机。

    开宴时分,主办单位请刘参赞上台致辞,刘正说着如今中国留法学生的情况,他的大块头司机乐了,说:“老刘这套话,都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了,我都能背下来。哈哈。”王林拉着他干了一杯。

    过会儿,王林的小朋友代表主办单位前来敬酒,说:“刘老师,今天的菜全是在‘山外山’订的。还行吧?”

    大家把酒言欢,学生乐队奏着《春江花月夜》。

    王林敬了刘参赞一杯,说:“刘老师,我们学校的中国学生想搞一个中国文化周,您看能不能指导和支持一下?”

    “写个报告上来,我和同事们先研究研究。”刘参赞答应说。

    晚宴未完,参赞便提早回了。

    接下去是舞会,王林说玩得晚一点吧,不行就睡在小朋友那里。可陈香墨惦记着功课,又没人认识,想回去了。

    白帆也主张早走,于是三人告辞了出来,由一个主办单位的留法硕士生带路,直接去附近的地铁站搭车。

    到了玛西·巴莱昭,去宿易小镇的末班车已开走了,寒冷的街上连的士也没一辆。跟车站票务人员要的的士电话老没人接,陈无奈拦了警察巡逻车求助。警察拿出手机帮他们订好了车,可半小时过去了,还不见车的踪影。

    白帆见一辆私车泊在地铁站门口,车上下来个老头。他招呼陈:“老陈,过去瞧瞧。这车能不能跑一趟。”

    香墨烦他那没大没小支使人的腔调,不理他。

    好不容易订的车来了,白帆见已跑了十五欧元,用英语和司机理论。司机说走错了路,没办法。要不你们另喊车?大家忍气上了车,驶到学校整整五十欧元。王林说上次他只花了三十来元。谁也不往外掏钱。

    “老陈,你先付吧,完了我们再还你。”王林说。

    已是凌晨两点,大家赶忙回寝室睡了。

    很快,春节过了,学校的中国学生在除夕一起吃了顿火锅,还唱了歌,气氛很好。白帆给所有中国学生,包括本科生和专科研究生,发出一封电邮:

    巴黎一商所有中国学生的大节日——中国文化周,将在十天后举行!对大家来说,这既是光荣又是责任!为了使中国文化周顺利举行,我代表中国学生联合会恳请所有中国学生来有力出力。我们现在需要……

    “挺有意思的。”陈香墨见了自言自语。可他彻彻底底和文化周无缘,他的时间已经被小组活动和复习功课占得连吃饭也常常顾不上。学习,是他的第一要务,也是第二、第三要务。陈删除了这条电邮,又拿起法语的财务管理课本,苦读起来。

    而在内线电话上,一场争斗正在形成。

    白帆发完电邮,拿起电话打给王林。

    “我给大家发了电邮,你读了没?”

    “看了,很好。发动群众。”王林称赞他。

    两人说话都是高分贝,这是他俩共同的习惯。对他们这类人来说,高嗓门代表高自信,不管事实上有没有。

    “那你负责准备中国周的食品采购,并且把大使馆的赞助落实到位。”白帆命令说。

    “哦,不不不。我有小组作业,没时间。”王林有点生硬地说。

    “中国周上你什么都不做?”白帆的声音很气,“别忘了这可是你想出的点子,否则谁会考虑花一周时间?!”

    “那又怎样?”王林也没好气,“你自告奋勇成立中国学生联合会,自告奋勇当主席,不是吗?那就是你有责任把中国周搞好,别丢了大家的脸。”

    “你不高兴是因为主席不是你吧?”电话那边传来这粗鲁的问题。

    “什么,你有没有搞错?”王林真怒了,“你会做的只是指手画脚,实实在在的事你做过哪样?”

    “你呢?”白帆反唇相讥,“你只会出馊主意,哪天干过具体工作?才来没几天,名声已经在外了。”

    “好好,我们不吵,都冷静一下。”王林压低嗓音,决定妥协,“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让我们找些人来帮忙。我打几个人的电话,你也一样。”

    “好吧。”白帆也压低了声音,达成这暂时的协议。

    一天又一晚过去了,大家对中国周的回音十分微弱。只有唐文文回了个电邮,说她即刻回上海,不能参加文化周,祝文化周成功。这局面使王白两人非常懊恼,他俩抢着在这个活动上起领导作用,却没预料到将军没兵的结局。

    王林打电话给陈香墨:“老陈,明天你去一下中国大使馆,找找刘参赞吧,他和你挺谈得来的,我们中国周的经费全靠他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老陈在装糊涂。

    “中国周的经费,大家需要你帮助。”王林说。

    “对不起,我学习的时间都不够。你过去是商场中人,我可是个记者,得用功。”陈说。

    “你看你看,关键时刻,中国学生的民族劣根性全表现出来了。没有人愿意为集体做些事。别忘了,老兄,你是巴黎一商中国社区的一分子。看看日本学生,他们多团结搞日本夜呀。”王林说了一大堆。

    “喂,王,”陈香墨的声音很严肃,“别给我扣大帽子。我比你大六岁,见得比你多。我告诉你,我除了学业,对任何事不感兴趣。你搞清楚,这不是中国不中国的问题。别来找我,让我安静些。我,正在为学业上的生存而挣扎着呢!再见。”

    陈重重地扣下话筒。“混蛋!”他骂了一句。

    次日,白帆又给中国学生发了封电邮,可一样没回音。他穿着汗衫短裤去敲同班同学老挝裔法国人胡安的门。尽管宿舍楼里有暖气,他这一身也够酷的。

    “胡安,你好。我来跟你谈判一件事。”白大大咧咧地说。

    “什么事?”胡安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我们想把中国周活动推迟一个月,你的亚洲之夜能不能也推迟一个月?确保中国周在它之前举行?”白帆说。

    “上次我已经答应你把亚洲之夜推迟两周,让中国周先举行。再推迟一个月恐怕不行。为什么中国周一定要先办?放在亚洲之夜后面也行嘛!”胡安说。

    “不行,这会减低中国周的吸引力。”白帆瞪着眼,盛气凌人地说。

    “这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上次我已经让过一次,这次没必要再让。”胡安针锋相对。

    “问题在于你们的亚洲之夜,里面很多文化的内容,说白了就是源于中华文明。喧宾夺主!”白帆挑明了。

    “什么意思你?!”胡安的大脸膛“腾”地变长,虎狼般的壮实身材往前一墩,堵在白帆面前,“你什么意思?”

    “好吧好吧,”白帆退了一步,踩在门槛上,“我知道这事谈不成。”

    说完,一转身,他走了。

    晚上,中国学生又收到了白帆的电邮,通知中国周推迟一个月,因为“很多同学都有考试”。王林去白帆的寝室,讨论如何才能拿到大使馆的赞助费。

    “我的朋友上次办春节晚会,申请到两千五百欧元呢!”王林说。

    这边还为钱动着脑筋,胡安的“亚洲之夜”就来临了。

    建筑工程行业出身的胡安像一根安稳的圆柱般,站在MBA大厅里指挥同学布置会场。对学院后勤部的法国人,他说流利的法语;对越南和泰国同学,他说越南语和泰语。这个胡安的亚洲之夜,是个不完整的亚洲之夜,胡安的干部们除了几个韩国哥们儿,其他都是东盟国家中的近邻。

    可是这些小国学生非常服从胡安的指挥,任劳任怨地做辛苦活儿。

    其实从头开始,他们就挺简单。胡安建议组织“亚洲之夜”,同时告诉他们日本、中国和印度都不会参加,费用大家平摊,门票收入大家平分,目的是展示一下东南亚和韩国的文化。

    大家听过同意,就分工操作,订餐的订餐,购物的购物,胡安设计会场。

    最后一天下午集体请假,动手布置会场。

    白帆从课上下来经过大厅,看到胡安和他的“工人”们。他晃到一个韩国男生身边,说:“胡安成你们老板了?”

    他没料到韩国人由衷地赞扬胡安说:“他真是个内行,非常职业化。我们学到不少背景布置的技巧。”

    差不多三小时,胡安的“工程队”就完成了装潢工作,围成一圈分享从凡尔赛市中餐馆订来的越南春卷。包裹春卷的生菜叶碧绿生青,蘸上红辣椒酱,吃得每个人稀里呼噜的。欧美学生走过,都大声说:“Bon apptit!(祝你胃口好)”

    出乎意料的是,西方学生对亚洲之夜充满期待,不到十八点整的截止期,一百张入场券就一售而空。胡安不得不决定临时加售不带晚餐的半价券。

    宿舍楼门口,一脸倦容的陈香墨碰到茜茜莉娅、亚辛和唐娜。

    “香墨,去亚洲之夜!”亚辛笑吟吟地招呼他。

    “我不去了,有功课。”陈累得不行,连笑都累。

    “去吧,这是我们亚洲的节日。”唐娜的细细眼睛里泛起笑意。

    “真的不行,我的基础差,得用功。祝你们玩得高兴。”陈苦笑着,躲进了宿舍楼。他也不舍得花十欧元去参加这派对,相当于一百多元人民币呢,够他三天自买自烹地俭省生活。

    十九点过后,MBA楼里异常热闹。欧美同学拖家带小赴会,老老少少一起捧着亚洲小食,笨拙地学用筷子。韩国学生摆摊给欧美生写谐音的汉文名字;胡安和越南生表演武打;两名泰国学生打泰拳。

    茜茜莉娅一直站在第六教室一个新加坡女生旁边,看她写毛笔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翻来覆去地写;时而喘息般添上“恭喜发财”,作为调剂。

    茜茜莉娅抬起头,徐斌站在门外啤酒吧台边,向她微笑。

    她踱出教室,问徐斌:“风水是中国文化还是东南亚的文化?”

    “这是个有时间尺度的问题。历史角度来看,很多文化现象起源于中国。而中国周边国家逐步吸收了中国文化,同时加上自身的文化色彩。只能说亚洲文化有很强的同源性。风水也是,既是中国文化,也是东南亚的文化。同时,不要忘记华人在东南亚的大量移民,文化越过了疆域。”徐斌回答。

    “我在台北工作过,台湾的陈水扁认为中国文化是他的负担,你觉得台湾有自己的文化吗?”

    “陈水扁过去是律师,如今当政客。他的话没有学术上讨论的价值。”

    徐斌果断地关门,不谈讲不清的事,是他的清规戒律之一。

    “我有中国电影《花样年华》的DVD,你有兴趣吗?”他扯开话题。

    “借给我。”茜茜莉娅很兴奋,她听说过这戏。

    “我去宿舍拿来,马上就可以在这里放。206教室有放映设备。”徐斌见讨茜茜莉娅喜欢,更殷勤了。

    “你真好,徐。”茜茜莉娅媚笑着,像一朵蓝色鸢尾花正在开放。

    徐斌拿了DVD出门,迎面撞见在楼道里晃悠着的白帆:“你怎么不去‘亚洲之夜’?”

    “没兴趣,肯定不会有我们的中国周精彩。”白帆说。

    “有很多中国内容呢,去考察一下好了。”徐随口说。“我这就去放《花样年华》。”

    “哎,你们怎么都少根筋呐?”白帆喝住徐,“你把中国的好东西都抖包袱抖了,下月中国周还有吸引力吗?”

    徐愣了愣,大概没想到白帆会发猪脾气,随即笑笑说:“中国的宝哪献得完?中国也是亚洲的一部分嘛,‘亚洲之夜’的中国色彩越强,越说明中国在亚洲的地位。”

    他走了,白帆气得摔自己的门。

    放电影的当口,王林来到了楼门口。

    “票。”守门的日本同学及川敏一拦住他。

    “我不用餐。”王林说。

    “那就买半价票,五欧元。”及川说。

    “我就找个人,马上出来。”王林不掏钱。

    “进去的所有人都买了票了。”及川告诉他。

    “我就找个人,什么吃的喝的都不碰,好吧?”王林坚持。

    及川害羞了,让他进,还说:“对不起,请原谅。”

    王林真的是来找人的,他拍拍胡安的手臂(肩他够不着),说:“祝贺你,晚会这么成功!”

    胡安正高兴,说:“人来得比预料的多一倍。”

    “你的门票收入已弥补成本开支了吧?你有活动赞助费吗?”王林关心地问。

    “王,这是公益活动,别念生意经。”胡安有点抵触地说。

    “我随便问问,为中国周讨教点经验,别误会。”王林解释。

    “回头我把财务报表给你看。”胡安大方地说。

    两天后的下午,王林从胡安寝室里出来,感到很满足。胡安的财务报表让他兴奋。

    他打内线电话,把没课的白帆和廖顺顺约到自己寝室,要谈中国周的事。

    “中国周已如箭在弦,没退路了。我们统一一下思路,赶紧落实。”王林说。

    “你负责哪些事?”白帆紧盯他。

    “不忙具体事务,先定下游戏规则。”王林说,“资金运筹是第一要务。”

    “钱哪来?”廖顺顺问。“有多少?”

    “一是跟大使馆要的文化活动赞助,数额看我们的本事;二是门票收入;三是成本控制,花小钱,办大事。”王林回答,胸有成竹。

    “够不够?”廖顺顺问。

    “不必担心,倒是活动要创收了,怎么处理利润部分?”王林反问。

    “全部上缴,充作中国学生联合会的活动经费。”白帆睁大眼睛。

    “你开玩笑!”王林嘲讽地说,“你真以为你那个会存在啊?你有合法注册文件吗?经过所有中国学生民主选举了吗?有公章?有办公地点?有工作人员?有财务制度吗?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你?”

    白帆猝不及防,被问得脸色发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哈哈,”顺顺忙打圆场,“学校生活没那么多讲究,但严格说老王有道理。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简单,”王林发话,“亏损由组织者负担,盈利也由我们几个平分。”

    “恐怕这么做,其他学生知道了不接受。为几个小钱冒损伤名誉的危险,不值得。”廖顺顺一字一顿说。

    “姐姐,”王林不以为然,“你老脑筋了吧?这是商学院,我们在经营一切。看人家‘亚洲之夜’可就是这么做的。”

    顺顺沉吟不语。白帆缓过气来:“原来你才一心一意为着钱呢!”

    “没错,谁都是冲着挣钱来商学院的;你又错了,我办好中国周,为中国学生长脸,并不是为了钱。”王林一脸不耐烦。

    “事是要人干出来的,”廖顺顺说,“现在的情况是没人愿干,老王你要能干好了,有钱赚你就赚吧。我个人声明不要钱,能帮忙我一定帮。好吧?”

    “你呢?你要不要?”王林睨着白帆。

    “你拿我当然拿。”白帆一挺胸。

    “好。”王林说,“没话讲了,分活吧。”

    一个来月的时间过得说慢也慢,说快就快。

    大家没见白帆进一步给大家发电邮,以为中国周流产了。但突然间中国周的广告出现在校园里,而且铺天盖地。

    没有中国学生再被征苦力,王林从大使馆领到款子,从其他学区招来一支中国学生雇佣军,不但把会场布置得比胡安还好,而且包揽了中国周的文娱节目,吹拉弹唱,精彩纷呈。

    门票不是卖,而是要预订。欧美同学彻底忘了“亚洲之夜”的稀薄印象,狂热地争夺中国周的各类入场券,因为有谣言说中国功夫明星成龙会出现在某场活动中,与他同来的还会有《上海宝贝》的女作者卫慧……

    谣言最后被证明只是谣言,票房却是真实的、沉甸甸的,肉香四溢……

    每个学生本周都在讨论中国,中国周大获成功。

    王林在寝室楼里碰到读书虫陈香墨,说:“啊呀,忘了那天晚上的出租车钱。”立马掏口袋还了。

    老陈其实没忘这笔账,不好意思催,记在本本里。

    又过几天,见白帆老不提还钱的事,老陈终于打个内线电话:“小白啊,上次的出租车钱?”

    “哎,我马上来。”白帆答应,三分钟就敲门。

    老陈打开门,白帆捧着一个用过的酸奶瓶,里面一大堆欧元分币角币,“你数数,老陈,数数,别少了。”

    “不会,不会。”老陈机械地应着,接过奶瓶。

    关上门,他还傻站着。猛地,他把瓶儿转个底朝天,分分角角全倒进了常春藤花盆。

    “压压土吧。”老陈终于为这笔十六点六六元欧元小钱找到了用武之地。

    第六节 女生交往潜力指数

    徐斌决定向茜茜莉娅展开男性的进攻,作为北京市民,征服巴黎女郎。

    他为其中的重大意义而激动。

    最近这一段日子,茜茜莉娅和徐斌时常在一起消磨时光。

    茜茜莉娅对东方有着奇怪的迷恋,她记得童年时母亲带她上圣·夏拜勒教堂做礼拜,她从阳光闪烁的彩色玻璃上,看到了中国皇帝的宫殿。尽管母亲对她的故事一笑置之,她却认定东方有着神秘的召唤。

    台湾的前男友郑苍是台北市佛教协会会长的小公子,一个清瘦而苍白的三十岁男人。他在忠孝西路一段的一家玉器店里认识的茜茜莉娅。那天,茜茜莉娅正为一枚白玉如意和店主讨价还价。郑苍来献宝从浙江乡下淘到的宋代玉簪,站在一旁看她和他的店主朋友过招。

    茜茜莉娅手拿一本法语的《中国玉器图鉴》,指着一张白玉照片,表示和手里的那个如意是一路货,价格应该相近。店主大不以为然,始终说:“年代不同,质地不同。”茜茜莉娅舍不得相中的如意,正僵持间,郑苍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茜茜莉娅,指指法语书的作者署名。茜茜莉娅好不容易才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书作者,因为郑苍证明那玉和书上的玉的确不同,书上的玉贵得多。

    茜茜莉娅买了玉,郑苍约她一起观赏宋代玉簪。他们交了朋友,以后经常一起去台湾的一些私人收藏家家里赏玉。有一天从台南回台北,飞机的起落架放不下来,郑苍的身上戴了两块祖传的翡翠。乘务员让大家写遗书时,郑苍把雕凤的那一块从颈上解下来,塞在茜茜莉娅手中,用生硬的法语对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玉。”

    飞机平安落地,茜茜莉娅浪漫的法国心变得像中国玉般温润。她和郑苍同居了,一直到在台湾分公司的任期结束。送她回国时,郑苍以玉般的清凉态度告诉她:他要和航空公司董事长的千金订婚。他的法语已练得纯熟:C'est pas l'amour,mais c'est la vie.(此非关爱情,而是生活)

    茜茜莉娅回巴黎,郑苍送她到中正机场,把另一枚雕龙的翡翠也放在她手里,说:龙和凤永远在一起。

    徐斌并不令茜茜莉娅迷恋,但他能把她的心带回东方的气氛中。龙玉和凤玉都似乎活了起来。

    徐斌和郑苍有一个共同点:两人都很不吝惜钱财,对茜茜莉娅很大方殷勤。作为巴黎女孩,茜茜莉娅见惯了表面客套心里等价交换的男人,对徐斌不能不心生好感。这中国男生又和他的同胞学生们不一样,不像香墨·陈那样辛苦自闭,不像洪平·张那样热衷政治,也不像王林那样精明算计。他课业不太认真,反而一颗心好像都系在她身上,茜茜莉娅觉得有一丝丝陶醉,那种被东方男人宠爱和追逐的感觉似曾相识燕归来。

    他俩发掘出几样共同的爱好。茜茜莉娅喜欢中国的古旧玩物,徐斌对唐三彩和景德镇瓷器有点知识;徐斌对巴黎人的爱物咖啡起了研究的兴趣,茜茜莉娅乐意提供帮助和建议。此外,两人都爱品尝美食佳肴,巴黎汇聚天下珍馐,正是美食家的天堂,何况,徐斌多财,茜茜莉娅有车,还有什么阻止他俩成为好朋友呢?

    星期天下午,茜茜莉娅开车和徐斌一起去Porte d'Italie中国城逛街。巴黎很多欧洲人开的店,都因为宗教习惯或依照地方法规在周末歇业,唯有兢兢业业的中国人把周末看成黄金档,形成了周末热闹的中国街市。

    徐斌陪着茜茜莉娅在中国礼品店里翻找老东西,茜茜莉娅知道大部分都是没有价值的廉价小商品,但还是好奇地问徐斌某些中国器皿的用途。徐斌翻到一只旧耳挖,笑嘻嘻问茜茜莉娅要不要试试看,茜茜莉娅妩媚地伸过脸来,徐斌小心翼翼地为她掏耳,闻到她发际的香味,把持不住地心旷神怡。

    一个下午逛下来,徐斌送了茜茜莉娅一只景泰蓝的笔筒,绿底上花蝴蝶翻飞。茜茜莉娅送了徐斌两盒诺曼底产的羊奶酪。两人在陈氏超市买了些中国食品,放在车后行李厢里。

    中国城总那么实惠,花钱花得合算了,却没了浪漫情怀。有些意兴阑珊地坐回车里,徐斌想了想,问:“你有没有尝过中国的火锅?”

    “没有,听说很辣(It's hot)。”茜茜莉娅回答。

    “很辣,还是很性感?(What do you mean about hot?)”徐说,“要不要尝?(You want a try?)”

    茜茜莉娅巧笑嫣然,在徐的指点下,朝斯特拉斯堡大街开,那里有一家巴黎有名的四川菜馆“山外山”。

    “山外山”川菜馆里的中国食客永远多过法国食客,表明其菜肴口味纯正,未经入乡随俗的“风味去势手术”,在海外中餐馆中,难能可贵。

    徐斌点了鸳鸯锅底,香油蒜泥碟。

    茜茜莉娅含笑看他卖弄。

    徐斌点了肥羊肉、鲜鱿卷、海螺片、午餐肉、油豆腐、嫩豆腐、腐竹、竹荪,还有法国球生菜。

    热火点起来,中国的色香味弥漫。

    徐斌教茜茜莉娅涮羊肉,放在红汤里沸腾,然后浸入金色芝麻香油,尔后,入口。

    茜茜莉娅笑容凝结,眼睛露出恐怖,辣得猛烈咳嗽,眼泪毫无征兆地“刷刷”涌出眼眶。

    徐斌吓坏了,大声向掌柜要凉水,他有点不解,四川菜对西方人,真辣得不可忍受吗?中国文化显然在这点上,没法得到他们先天的接受。

    “抱歉,斌。太可怕了,我的喉咙烧焦了。”茜茜莉娅淌着泪,稍稍缓过气来。

    “我很抱歉,”徐斌解释,“中国人吃得太辣了,我没想到你受不了。我们换家餐厅吧?”

    “不,”茜茜莉娅却破涕而笑,“我喜欢刺激。”她喝了一大杯水,开始小心翼翼把新的羊肉放进红锅。

    “很好吃。”她终于由衷地说。

    徐斌像个导游一样,不停地介绍每种食物是由什么原料做成的,怎么吃最爽口。茜茜莉娅逐渐开心起来,奇怪台湾中国菜为什么和四川火锅有那么大差别。

    她爱死了竹荪,但还是觉得放在白汤里更妙。

    吃完火锅出来,两人在斯特拉斯堡大街上走一走,不想一下子进地下停车场。

    有黑色人种和拉丁人种的女人,拉开厚大衣,里面打扮得像剥掉蛋壳的蛋,在大街上等主顾。

    “有人告诉我,黑女人的皮肤,光滑得像丝绸。”徐神秘地说。

    茜茜莉娅看看他,飞快地用法语同一个黑得像炭一样的年轻妓女交谈,黑姑娘咧开鲜红嘴唇,洁白的牙齿在笑容中发亮。

    “摸摸她,”茜茜莉娅顽皮地看着徐斌,“她愿意。”

    徐斌局促了一秒钟,伸手在黑姑娘手背上碰了碰。正准备说什么,黑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用简单的法语说:“先生,丝绸在胸口。”把他的手按在大衣后半裸的乳房上。

    茜茜莉娅麻利地把一张五欧元纸币塞在黑姑娘手里,拉着徐斌就走。“你自己的结论是什么?”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徐斌尴尬地笑笑:“事发突然,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像丝绸吗?”茜茜莉娅不依不饶。

    “像一样东西,我带你去看。”徐恢复了幽默感。

    边上就是一家法式咖啡馆,尽管侍应生都长着土耳其脸。徐斌挑了个靠窗的位子,招呼土耳其大汉。“茜茜莉娅,闭起眼睛,别看我点什么。”

    当侍应生端上一份巧克力冰激凌单球给茜茜莉娅,她怔了怔,开始把脸伏在桌面上笑起来。

    “她很可怜,她很冷。”徐斌说。

    “她是非法移民,”茜茜莉娅告诉他,“大概是塞内加尔来的。从肤色上看得出。”

    茜茜莉娅把回校的车开得飞快,黑黢黢的郊区高速公路显得危机四伏,但徐斌由着她,觉得和她在一起,愉快而无悔。

    徐斌和茜茜莉娅一起走上安静的宿舍楼,今夜没有钢琴酒吧舞会,同学们都失踪了。徐斌无法不让自己幻想下一步:是送茜茜莉娅到她寝室门口,看她会不会暗示自己?还是更男性化些,邀请她去自己房间再喝点什么?

    但茜茜莉娅仿佛自有主见,她在信箱边停下脚步,仰起脸:“今天是快乐的一天,谢谢你的礼物和晚餐。哦,还有,那个黑甜点,”她和他一起笑起来,“晚安,斌。”说完,她转身一个人上楼去。

    徐斌说晚安,叹气,回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没有和茜茜莉娅共度良宵的激情,那种对女孩曾有过的火一般的饥渴到哪里去了?

    他觉得情绪低落,而且越来越低落。冰箱里除了刚买回来的生牛肉和北京大白菜,就只剩下半罐红辣椒。一罐啤酒都没有。

    他带上门,去门厅里的自动售货机上买啤酒。售货机周围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手写和打印广告。准备离开的老学生推销他们的书、打印机、电脑、家具和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位韩国女生顺利地卖出了几乎所有杂物,在广告上划满红杠,意犹未尽地添上一句:尚有未用完的充值复印卡一张,余值约六欧元,愿以五欧元出让。不知是哪个刻薄鬼看不过,在下面写了一句:我有用剩的三枚避孕套,价值正好六欧元,不如我们交换吧!

    徐斌看了好笑,他端着啤酒,不想回房间,踱进黑暗的钢琴酒吧,一个人待会儿。

    酒吧由于立柱分隔,分成舞厅吧台的大空间和一个隐蔽的看电视的小间。没人看见徐斌进酒吧,徐自己却马上意识到,有人在那个相通的电视小间里,偷偷摸摸地说着话。

    他刚想问谁在那儿,话到舌尖硬是拉马一样拉回来,因为一声淫荡的女声飘然而至。“呵!就那儿……呵……”

    徐斌不知自己应该立刻离开,还是坐下不动。离开,很可能惊动对方,造成误会,因为他是从里向外走;不动,自己好像是个窥视狂。

    那对寻欢的才肆无忌惮,女人尖叫着,用压低的嗓音告诉那个男的:“在酒吧做爱太刺激了,可能会让人发现。”她说的一直是英语。

    男人则用法语回答:“把胸罩推上去,小荡妇!”

    徐斌吞了一口无声的啤酒,这样喝一点酒味都品不出。他蹑手蹑脚溜出了酒吧,拉住门扶手,让门轻轻合上,不发出声音。

    他投币又买了两罐啤酒,上楼敲敲茜茜莉娅的门。

    茜茜莉娅打开门,困惑地看着他,徐斌递过啤酒,说:“我进钢琴酒吧喝酒,有人在电视间做爱,我逃出来了。”

    “是谁?”

    “我不知道,女的说英语,男的说法语。”

    “去看看。”茜茜莉娅笑上脸颊,“MBA应该掌握一切最新动态。”

    两人坐在自动售货机边上喝啤酒,眼睛盯着酒吧的两个出口,守株待兔。

    “我没想到你这么热衷窥视。”徐斌说,看着茜茜莉娅。

    “从秘密中,人们更快学习生活。”茜茜莉娅回敬他。

    野鸳鸯迟迟不出来,徐斌闻到茜茜莉娅浴后的香气,觉得这样坐着,也不错。两人胡乱说着话,有点冷。

    茜茜莉娅站起来,从售货机里买热咖啡,正注杯的当口,女主角从门里闪了出来。

    是日中混血的夏子。她瞥见门厅有人,朝大门走,开门出去了。

    茜茜莉娅坐回徐斌身边,端咖啡杯的手有些激动,热咖啡晃出波纹。

    “猜猜谁是男主角?”她摸出一盒红万宝路,叼了一支在嘴角。

    从另一扇门,走出那男的,没有悬念,是比尔赫。他也拉开大门,走进夜幕中。

    茜茜莉娅感叹着:Oh-la-la,Oh-la-la……

    徐斌说:“我决不买比尔赫推销的红酒,他的品位太低下了。”

    两人一击掌,分享了这一秘密。茜茜莉娅吞云吐雾了几下,让自己平静下来。“晚安,今天真精彩,斌。”她在运动鞋底上摁灭烟头,伸过脸,和徐斌贴了两下,拉开通楼梯的门,上楼去。

    接下来的几天,几门主课像市场学、管理会计、物流和微观经济学都布置了大量作业,小组活动连轴转,没人有时间去餐厅享用热饭热菜,教学楼里自动贩卖的三明治被抢购一空。

    徐斌没机会见茜茜莉娅,他和他的纯男生小组整天整夜粘成一团,好像兄弟会。到了熬过第三个奴役夜(MBA生爱叫自己是奴隶工作者),他思念茜茜莉娅,像一只刚被驯养的松鼠思念野地松果的清香味。

    他找到一个小时,可以休整一下。于是他走到图书馆去,在咖啡机上打了一杯卡布奇诺,找到几本旅游画册坐下来翻。

    这是他独特的测试自己的“女生交往潜力指数”的方法。

    第一本是葡萄牙画册,到处是古旧的十六世纪建筑和拉丁风味的餐厅,充满了异国情调。他问自己,假如和茜茜莉娅一起去葡萄牙度假,愉悦指数是百分之几?是否更想和别的什么女生单独前往?答案有点令他讶异:他觉得会高兴,愉悦指数是百分之八十,但事实上,如果只是想象的话,有好几个女人更吸引他,他更愿意和那个美国金发女郎、爱表演大众情人的露西,另一个高挑和气的日本姑娘雾子,或细巧的波兰美女爱米丽去度浪漫之旅。假如考虑到性,答案更可怕,首先从他掌管下体反应的脑区反射出的女人是学院职业办公室的英国半老徐娘黛比。黛比四十多岁年纪,高个子,高鼻子边上有雀斑,老穿着职业装。但徐斌每次一看到她,就不可救药地想到床。

    第二本画册是柬埔寨。丛林、红色高棉留下的累累白骨、农舍和庙宇。徐斌感到不安全和陌生,要是和茜茜莉娅一起陷身柬埔寨?不行,任何女人在那里都会成为累赘,最好一个人来对付。

    第三本是中国画册,北京天坛、圆明园、天安门、上海外滩、桂林山水和西安兵马俑。徐斌带谁见他的哥儿们呢?

    “嗨,这我媳妇儿。”

    用这样的口气介绍露西,不放心,她可能是个绿帽子批发商;如果是雾子,她不说话大家准以为是个外地来京的“北漂”;至于爱米丽,如今北京聚集的东欧美女多不胜数,不知道的人说不定会联想到日潭的夜场,太不适合了。黛比?你疯了,性好比饭店里的热炒,打包带回家,立刻懒得碰。

    茜茜莉娅是唯一合适的选择,巴黎的时尚头脑,对东方文化的喜爱,水一样没有僵度的性格……

    多拿得出手的洋媳妇!

    徐斌分析清自己,知己知彼完成了一半;至于另一半,他不怕去进一步研究,这是他来巴黎的主要工作嘛!

    第七节 法国盾

    美国人杰森的英语表达能力很强。

    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他把这优势当成武器。

    在前几个月的亢奋期结束后,学生们不再那么踊跃地在课上辩论。教室里的声音逐步减少到几个声道——那些真正喜欢发言的人。杰森是其中之一。

    杰森爱好发言和辩论,令人怀疑他有些好欺负人。众所周知,法国的教授们,其母语并非英语,一旦杰森在字眼上,甚至在口音上玩花招,他们总有些吃哑巴亏。

    但事情永远不绝对,杰森进攻性的脾气,加上他的伶牙俐齿,用到向法国学校滴水不漏的管理部门讨公道,就所谓人尽其才,让同学们欣喜不已。

    大家安顿下来后,适应了MBA的生活,就总要过日子。

    日子是现实的,它会抹尽学生心头朝霞般的荣耀和自豪,以及对学校没有理由的偏爱。

    首先是为了巴黎。

    几乎每个国际学生都曾为能在巴黎念书而憧憬,浪漫的世界艺术之都,一流博物馆和法国美食,在黄昏的余光中坐在街头咖啡座里看街景……

    可是这个梦破了。巴黎元一商学院不在大家想象的那个巴黎,而是在巴黎西南郊凡尔赛宫附近的山上,利用公共交通去巴黎市区单程至少要花两个小时。对课业缠身的学生,这只能是偶尔为之的奢侈之举。学校的网站和印刷品就如同房地产商的售楼书,上面的地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误导了报考人。

    如今,局限在狭小的人际空间里,久了,怨了。

    穷学生更是点点滴滴在心头。

    学校的宣传册上保证贫富不是影响入学的因素,没钱的学生,可以在学校介绍的法国银行申请低息贷款。

    但事实上,银行的态度并不令人乐观。在繁琐的填表手续后,它要求学生提供“可以证明还款能力”的存款证明,作为考虑贷款的先决条件。

    穷学生们觉得天大滑稽,我要有大笔存款,哪还需要向你贷款?事实是,穷人没资格要贷款。

    他们向学校管理部门讨说法,法国夫人们透过眼镜片上方,矜持地审视这些学生。“学校和银行的协议是推荐我们的学生申请贷款,并不担保学生一定获得贷款。银行有自己的审查程序,我们无权干预。我很抱歉。”

    是啊,宣传册上的话尽管引导学生得出不同结论,但从律师的眼睛看,又没任何需要负责的说法。

    但足以引起骚动的是宣传册上关于课程设置的部分。

    有一部分自选课程被更改了,原先的“策略管理”选项成了“可持续性增长”,大约五分之一的学生觉得忍无可忍。

    大家都明白,MBA学生毕业后的一个主要去向是各大跨国咨询公司。尽管由于IT泡沫破裂导致咨询公司减少对人才的吸收,但立志挤入咨询业挣大钱的学生似乎还有增无减。取消“策略管理”课程,不仅朝言夕改,有违承诺,而且让瞄准咨询业的学生失去方向,损失严重。

    个别学生的上访都被管理部门的法国夫人们以战无不胜的矜持态度和无懈可击的律师立场挡了回来。

    可这一次,学生面对赫赫有名的学校,终于克服了它的光环效应,他们发觉自己是一个商业合同的弱势方,不斗争就会成为牺牲品。

    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是美国人杰森和加拿大籍香港人唐娜。

    他们代表全体同学要求和MBA学院院长海阿勒夫人对话。

    学院接受了请求,大厅电子课程表上用红色加注一个会议,时间是周三中午十二点,上午的课结束后。很明显,刻意和午饭时间冲突是为了减少参加者。只有真正利益相关的人才会放弃午饭来开会。

    宁愿挨饿也要讨个说法的学生有三十多个,也有人因为对学校小册子有看法,留下来作壁上观。陈香墨和法国银行洽谈贷款受了一肚子气,今天特意要听听院长夫人对言行不一作何解释。

    学生把11教室坐得满满的,可进来的不是海阿勒院长夫人,而是主管课程设置的芳勒夫人。她斜披长巾,眼光显得十分紧张。

    “院长关心大家的反映,让我来和大家交换意见。”芳勒夫人说,英语不太好。

    “她自己为什么不来?我们要和院长谈。”杰森喊道。

    “院长有公事外出了,”芳勒夫人说,“我一定会把大家的意见转达给她。”

    唐娜详详细细地把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清楚楚,同时代表同学提出一定要恢复“策略管理”课目。

    “我没见过你们说的小册子,是怎么写的我不清楚,”芳勒夫人说,“但学院修改课程是根据本校教授和访问学者的行程表,属于正常调整。”

    “你主管课程,为何连宣传册上关于课程的介绍都不看?”唐娜不甘休。

    “宣传册不是我的主管范围。”芳勒夫人可怜兮兮地回答。

    “宣传册是当年的版本,好比产品介绍,我们以它为据决定购买。你现在改课程就是改变产品性能,我们作为顾客无法接受。”杰森摆道理。

    “可是说实话,‘策略管理’无法恢复了,因为相关的教授都在别的国家当访问学者。”芳勒夫人显然不在同一思路上。

    “我们不管,我们已付了学费,这些课是我们买下来的,你们就得照单安排。”杰森急了。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凭空变不出教授。”芳勒夫人脸上表情很苦恼。

    “你做不到就不该写在宣传册上,否则就是欺骗!”唐娜说。

    “那册子不是我主管的,我没见过,也没人告诉我。”芳勒夫人反复解释。

    “哦,我简直要哭了,你们要是把学费退给我,我马上回美国。至少还有另一个学校也录取了我。”杰森大声疾呼。

    “我们被学校欺骗了。”唐娜厉声尖叫。

    群情激奋。

    “慢着,听我说一句话。”一个法国学生走到门边,指着芳勒夫人,“请给她一点信任,我不认为她想欺骗学生。一定有些地方出了问题,可能是管理上的疏忽,给她时间找出来。”

    “是,是,”芳勒夫人像捞到了救命稻草,“我转达给院长。”

    “请问这就是你们法国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杰森阴沉下脸,刀子般的问题连这位法国同学也捅上了。

    全场一下静下来,为了这问题。

    “OK,OK。”那法国学生做无奈状,拉开门走了。

    “你一点也没有职业精神。”杰森指着芳勒夫人一字一顿。

    大家脸色发白,在商学院这是最重的话,最无情的指控。一个没有职业精神的人,在国际商界等于麻风病人。你可以私生活不检点,你可以和所有同事合不来,你可以不小心造成公司损失,但你绝不能被认为缺乏职业精神。

    芳勒夫人呆在讲台上,眼泪婆娑。

    最后击溃她的不是美国人杰森,而是法国同胞。

    法国贵族后裔德·布封丹用法语说:“这件事前前后后就是缺乏职业精神造成的。”

    “让院长自己来。”学生们激动地喊。

    一件更大的事突然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

    非典型性肺炎史无前例地在中国大陆、香港及新加坡和越南肆虐。通过空运系统飞快传向欧美国家。法国已出现六例。

    学校如临大敌,立刻通过Intranet发出通知:

    全校师生,

    亚洲出现传染性极强的致命病毒,立刻执行以下防范措施:

    一,取消所有既定的前往中国大陆、香港,新加坡,越南以及加拿大的学术交流活动。已在亚洲的教授回国后必须在家隔离十天后方可回校。

    二,上述疫情国家的学生近期不得回国,如有亲属来访,不得进入校园。

    三,如有发烧,请立即通知校医。

    陈香墨一见厥倒:他的太太正要来访。

    太太来了却不能进校园?住旅馆,要花多少冤枉钱呢?陈香墨申请贷款不顺,正为钱犯愁,现在平白无故又要花钱,怒从心头起,想来想去都是学校造成的。

    他打开“学校通知”的电邮,见是某个戴伯先生所发。他即刻回复:

    先生,

    我是一个在校的中国学生,我的太太马上要从上海来,见到您发的通知,我们非常震惊。上海的非典案例目前只有两例,对于一个一千六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完全不到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警戒水平。学校是不是有过度反应?既然法国政府准许入境,应该也能住进学校吧?

    况且,执行您的通知,我们会有许多额外开支,学校是否负担这些费用?

    谢谢。

    第二天上午,他就得到戴伯简单的回邮:

    先生,

    学校于前日发布的通知必须无条件遵守,学校对因此产生的任何个人开支,不予负担。

    谢谢。

    陈香墨跟法国人打交道中受的所有委屈,此刻全化作炸药粉末,在他的脑壳中轰然炸开。他没意识到自己已全然变回浑身倒刺的晚报记者,文字变回匕首。

    他颤抖着手,急速地以法文打字:

    先生,

    我请你收起法国式的官僚主义态度,认真对待一个诚实的穷学生的问题。事实上,我可以完全忽略你的通知,因为它并不符合法国政府的政策立场。我与你联系,是因为我是个尊重校方的守规矩的学生。

    你所要求的行为,将使我遭受经济损失和带来生活不便,因此,学校理应做出补偿。否则,我没有义务执行。

    MBA学员陈香墨

    戴伯没有回信,陈香墨去上下午的市场学课。回到宿舍已是薄暮时分,初春那无力的夕阳给房间洒了一圈虚弱的暗金色,打开的手提电脑上有一串打了小红旗的重要电邮。陈凑上去一看,是院长秘书的名字。

    院长希望尽快和陈见面谈话,让他约时间。有关陈太太来访的事。

    陈香墨感到一阵紧张,毕竟他像所有中国人一样,不习惯事情搞大,怕见官。

    但一两次深呼吸后,中国人那种逼上梁山的悲壮给他撑了腰。陈出声告诉自己:“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回邮约了第二天中午午饭前。

    院长不愿接见为课程设置请愿的学生代表,却如临大敌要和陈香墨见面;不但她见,副院长也一起参加。陈感觉到气氛的沉重,但心怀坦荡,毕竟这是法国人的不对嘛!难道中国有非典案例,所有中国人都成了“疑似”?

    有点歧视的味道在里边吧?

    他力求不卑不亢地站在院长们面前,显得镇定地说:“日安,夫人。日安,先生。”院长们的回礼则明显地僵硬,显出心里的不宁和反感。

    门口又出现一位穿蓝色轻便装的老先生,戴一副玳瑁架眼镜,神色有些局促不安,他一下子看着陈香墨,眼睛里流露出委屈和辩白的浓烈的表情。陈知道,这位一定是发通知的戴伯。

    关上门,院长夫人作了一下介绍,陈伸手和戴伯先生握了一下。大家坐下。

    有几秒钟的尴尬沉默,副院长拉塞赫先生开了口,他是个粗壮和模样精明的中年人:“陈先生,我们了解到您对学校的传染病隔离政策有反对情绪。是否能清楚地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样的困扰?”

    “好的,”陈有备无患的样子,“准确地说,我反对的是某种官僚主义态度。预防非典的跨国传播是一个复杂的专业化任务,不应该由不专业的人员制订和实施没有专业依据的土政策。”

    院长们和戴伯先生一样,无言但专注地等着他继续讲。

    “我太太将从上海来巴黎,上海目前只有两个非典病例,比巴黎的病例数还少,完全没必要被挡在校园外。”陈明确自己的态度。他扬起眉毛,理直气壮看着院长夫人。

    “香墨,”海阿勒夫人终于发话了,“你必须知道,亚洲的强烈传染病是一个完全新的病毒引起的,人类对此完全缺乏经验。我们没有设定任何国家任何城市的人是这种传染病的患者或带病毒者因而禁止他们进入校园,我们没有歧视任何国籍的教师或学生。我在这点上是否够明确了?”

    她等到陈香墨点头,才继续讲:“学校是一个开放系统,对于一种未知的传染病,最有效和对全体师生最好的保护就是切断任何我们可以以自己的判断力了解到的可能性,我们的措施,对法国教授和国际学生都适用,没有人例外,中国学生也不能搞特殊化。对此,你能理解吗?”

    “可是,世界卫生组织的判断才是最专业的判断,它并未提议采取学校提出的极端措施。何况上海的病例比巴黎还少,您作何解释?”香墨说。

    “我们要绝对保证学校的安全,世界卫生组织并不是没有出错的记录,对一个全新的可怕病毒,谁也不是权威。至于中国政府公布的数字,香墨,相信你注意了全球媒体的报道?”

    陈香墨血往脸上冲,院长夫人的话像耳光掸在他脸上,中国政府此次隐瞒疫情严重损坏了中国的形象。夫人是在不客气地告诉他,上海公布的数字不可信,没有诚信,数字有什么用?

    陈泄了气,只好说:“如果我太太不能进校,我们只能在校外住旅馆,我们没有这笔预算……”

    “香墨,”院长夫人打断他,“我相信你来和我们沟通,钱并不是主题吧?”

    “不是,不是,钱不是最重要的。”中国文人出身的陈香墨红了脸,“好吧,我了解了你们的想法,我自己处理吧。”

    “那很好,”院长夫人和善而温和地点头,“假如我们能帮些什么忙,譬如我知道巴黎一家很美丽但收费合理的小旅馆,也许能使你和你夫人度过愉快的假期?”

    “不用了。”陈回绝,以一种受伤的姿态。

    院长夫人并不怜惜他的受伤,她向戴伯老头伸出手臂:“香墨,我要告诉你,戴伯先生是我校深受爱戴的资深教工,我们都很尊重他。我希望你以后写电邮时务必注意措辞,礼貌待人。毕竟电邮是公共交流工具,很多人都可以读到你写的东西。”

    香墨如坐针毡,额头渗出密密的小汗珠。夫人说:“也许这中间有很多文化不同造成的误解,但愿我们现在发现了事实。”

    “是的,是有误会。”香墨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有理走遍天下掉进院长夫人埋好的陷阱的。

    倒是戴伯,很诚心诚意地向陈解释,自己只是照发校长拟定的通知,没有权利向学生作阐释。如果他的电邮让陈生气,陈最好还是到他办公室当面交流,他非常欢迎。他别扭地说:“您知道,电邮是死的,还是见面和通电话好。”

    还没从非典的冲击波中恢复正常,一次大型心理地震又在MBA学院突然发生。

    那天早上,第二堂课后的咖啡时间,大部分学生端着纸咖啡杯,聚在学院门口享受难得的春日阳光。成群的禾花雀在远处农场的南瓜地里翻飞,啄食雪下埋了一个冬天的南瓜子。近处草地上的蒲公英开出了嫩黄的小花,黄黄绿绿的苔藓地衣也变得鲜艳一些,凑近看,无数细密的嫩芽正在绽放。

    一位巴西学生激动地从二楼电脑房跑下来,对着人堆大声说:“有人在美国《商业周刊》的电子论坛上发表了一篇曝光信,把我们学院说得一片黑暗。快去看!”

    学生炸了锅,就在这位巴西老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同时,二楼电脑房已挤满了人,前葡萄酒商、马赛人比尔赫用法国腔十足的英语读着那封匿名信:

    巴黎元一商学院的MBA项目是国际化程度非常高的项目,学生从八十个国家的优秀生源中选拔,代表了世界各个经济圈的管理精英阶层。但作为本届学生中的一员,我遗憾地发现这个MBA项目离世界一流水平还有很大距离。

    首先是项目的师资力量欠缺,尽管这里有一批全欧洲甚至全世界最好的商学教授,但其他一些任课教师缺乏专业资格。譬如本学年“组织行为学”的教师完全没有从业经验,学生评分为不及格。

    其次,有些教授十分懒惰,没有持续的学术成就。学院的一位终身教授目前还在使用上世纪九十年代哈佛的教案。他的学术成就停留在五年前。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学校竟然迁就教学人员随意的个人计划,并因此违背对全体学生的承诺,无原则地更改教学大纲。本届学生正在集体抗议这一行为,但校方拖延逃避,缺乏职业精神。

    MBA项目的学生服务工作非常不职业化,管理人员态度消极,不愿帮助学生。他们似乎总在为学生多样化的思考方式而烦恼,以直接或暗示的态度要求他们尽快适应学校约定俗成的文化。

    和位于枫丹白露的那家欧洲商学院相比,巴黎一商MBA项目在国际排名上的落后看来不是偶然的。

    本人目前打算在暑假里找一份新工作,然后退出这个令人失望的MBA项目。

    匿名的投递者显然对学校窝火到了极点,不惜狠下杀手败坏学院的名誉。

    由于从行文上看,写信人就在大家之中,所以又平添了一番神秘感。大家心里不由自主在想:是谁写了这封信?是谁会第一个退出项目?在交纳了一大笔学费之后?在花费了如此心血报考MBA之后?在辞去了以往的工作之后?

    心不在焉地上完课,大家聚拢在学生餐厅,期盼大摆国际龙门阵。谁心里都想多探听一点小道消息,这沉闷的苦读岁月需要一点调剂,对学校的不满需要一点发泄,对施放暗箭的人需要一点了解和提防……

    各种语言都可以在餐桌上听见,但无非是讨论着三个热点:到底谁干的?学校会如何反应?MBA项目的声誉会受多大影响?

    下午的Intranet热闹非常,一位来自法国潜艇部队的前法军军官同学措辞严厉地斥责这个匿名学生的背叛行为:

    私自对全体学生全情投入的项目进行诽谤,是一种自私行为。在毁坏学校声誉的同时,伤害了全体同学的共同利益。

    美国人杰森跳出来开炮却带着更多自我撇清的味道:

    我震惊地读到匿名信,这是一种非常不合适的歇斯底里的行为。任何不满应该通过合理的渠道来反馈。学校应该对学生的批评进行及时的回复,但过激行动会带给所有人伤害。

    言下之意:别看我平时闹得凶,匿名信的事我可不会干。我有理性。

    唐娜自然不甘落后,发出公开信要求匿名信作者勇敢站出来,通过理性的手段争取自身权益。

    这种要求连三岁孩子都会发笑,但唐娜目的明确,只是要暗示三个字:不是我。

    谁也想不到,匿名信牵出的竟然是一股“不是我”的狂潮,到了晚上九点,婉转或直白地宣示“不是我”的帖子已有十来封。陈香墨看得咋舌:原来老外根本没受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寓言熏陶,全部是“隔壁张三”的翻版。乖乖!

    他原也有些担心,自己刚和学校有过过节,不要怀疑到他身上来。可唐娜一个贼喊捉贼式的分析解救了他的害怕。唐娜指出,匿名信的英语文字水平很高,英语不是母语的人根本写不出。因此,简而言之,美国人和英国人才是最大的嫌疑犯!

    午夜十二点,平时沉默寡言、长相像布什、本科毕业自麻省理工学院的美国同学理查德像甩一个大烂包一样把自己甩到网上:

    我知道有一些同学正在怀疑我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因为我的确曾经说过有可能会在暑假前退出本届MBA项目,回美国工作。

    我的动机是出于私人生活的原因,我所爱的人,因为我来到巴黎而感到无所适从。假如我回美国,那是为了我个人的私生活打算。

    我声明自己与那封匿名信毫不相干,谢谢大家,祝大家晚安。

    陈香墨觉得这个班简直疯了,即便此文不妥,也未必需要人人自危。他直觉地感到,目前的气氛,对于院长夫人可谓天赐良机。说不好她会怎样利用,但她必定会因势利导,走出困境。虽然只正面交锋过一次,陈已经从失败中认识了海阿勒夫人的人品和能力。

    陈香墨和太太通话,告知与学校交涉住校问题的结果。太太很失望,因为钱是一元元辛辛苦苦赚来的,那么容易就要多花几千元!她提议推迟行程,等非典风头稍挫再说。陈也觉得等到五一长假也好。

    因为在网上订折扣机票不能改期,所以陈香墨前几周订欧洲游机票时特地买了保险。他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否则又白白损失六百欧元。他在网上通知保险公司说同伴因亚洲有非典不能成行,所以只能取消行程。

    第二天收到保险公司的电邮,陈又吃一记耳光:

    亲爱的陈先生,

    行程取消通知已收到,我们遗憾地知会您,您的机票款不能返回,因为传染病造成的违约行为不在本公司的承保范围内。

    友好的克劳蒂娅

    陈香墨感到陷入了泥坑,尤其令他懊恼的是,这似乎是个和上一次相似的坑子。一个人,在相同的地方摔第二跤,是低能的表现!

    他带着落网猎物不甘心的心理,给保险公司的克劳蒂娅回邮:

    克劳蒂娅,

    查阅了贵公司投保规章后,知道了有关传染病的特别说明。

    但我取消行程,是因为同伴不能成行,符合给付标准。亚洲传染病是大背景,与我的行程更改无必然和直接联系。

    希望你能正确区分不同情况。

    顾客陈

    回邮:

    陈先生,

    如有任何异议,请与本公司法律顾问道森律师事务所联络。

    谢谢。

    陈在网上翻阅上万行的保险条例,那又拗口又精密的法语书面语令他这个外国人如堕五里雾中。想到高昂的律师费用,谁会为讨回几百欧元请律师?

    陈吃了毒药认命。法国是个发达国家,黑店吃人术早进化了几个世纪,中国来的羊羔,都是呆头呆脑的新物种,被吃定的,挣扎也没用,越挣扎越流血,不如乖乖就范,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有件事倒正如陈香墨所料,海阿勒夫人决定召集全体MBA学员开会,时间安排在下午课后,讨论《商业周刊》事件。

    会场座无虚席,每个人都充满好奇与关切。

    海阿勒夫人穿着绛红色衬衣和一身银灰色的职业套装走进会场,她的金发熨贴地垂到瘦削的肩上。她神色自若,还含着一个不明朗的笑。

    “我和大家一样注意到最近《商业周刊》电子论坛上有关本学院的一封未署名的信件。信件是谁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评价信中所关切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些焦虑。”

    “假如写信人今天正好坐在这个教室里,我很乐意对他或她说几句话。我非常关心你心里的痛苦,也体会到你正在忍受着重大的煎熬,因为没有人随随便便地作出选择MBA的事业决定;要放弃它,需要更大的决心和作出更大的牺牲。你的心态目前非常需要疏通和帮助,因此,我时刻欢迎你私下访问我的办公室,我保证那会是严格保密的私人沟通。”

    “学校并不完美无缺,许多我们观察到的问题确实存在,没有必要否认和掩盖它们。”

    “我受聘来到这个MBA学院,时间不到一年,我了解自己受聘的主要原因正是学校希望我来提升学院的内在品质,使它发展和完善。长期以来,世界MBA项目的排名控制在北美评级机构和英语国家的商业媒体手中,巴黎一商MBA学院作为法国和欧洲的MBA品牌,始终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

    “我们应该承认,欧洲的商学院们不应高傲地独立于全球体制之外,全球的公开评级制度传统地偏爱北美地区的商学院已损害了我们欧洲同业的利益,使我们在吸收优秀生源和吸引学术资源方面成为不公平竞争的受害方。”

    “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正视现实,然后以互相支持的方式来改变我们的处境。我上任以来的主要施政方向就是提高我们项目在世界商学院中的排名。我们是法国第一商校,我们要让世界上的权威评级机构和媒体听到我们的声音,看到我们的实力,然后修改他们的偏见,给予我们公正的评价。以前,法国的商校不屑争取美国人主导的排名,现在,我提倡以积极态度,务实地进入这个体系。我们可以从中受益。”

    “建立学院的声誉靠的是每届学生和校友长期的努力,我们都是商界人士,知道容忍不足、采取实际行动是我们提升业绩的正确方法。抱怨和自暴自弃不会带来奇迹。我呼吁大家的团结,大家的理解和大家持续的努力。”

    院长夫人的立场不偏不倚,心态不卑不亢,神色不慌不忙。她发表完演说,请大家有任何问题尽管发问。

    “学校对课程设置的事到底有何打算,学生提的抗议会否得到积极回应?”杰森起立提问。

    海阿勒夫人回道:“那本学校宣传册是我的前任在其任期内印发的,上面写的任何内容,学生都可以参考。但大家是懂得保护自己的聪明人,一定明白宣传品不是正式文件,不能作为严肃的承诺。你们部分学生提出的问题我注意到了,正在与相关科目的教授协商,看能否尽量照顾一部分同学的期望。但我们无法保证让所有人都满意,毕竟还有相当一批学生和你们有不同需求。对于实在不能接受的学生,我原则上同意把学费按授课比例退还,保证人人来去自由,选择权在你们手中。”

    这是最后解答。

    杰森哑口无言,坐回原座。

    他并不愿意退学,其实谁都清楚这一点。

    只有院长夫人敢拿住你的心理底线,一杀到底。

    没有其他提问了。天才的唐娜也只是把小小的眼睛瞪得豆一样圆,欲说无言。

    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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