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那些个人说,你老娘的头发早就白了,后来她染过了,又变黑了。你要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她去。我对他们说,孔夫子说过,孝顺儿知道他母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我的女儿也很厉害的。她现在是一家银行的副总。她的新家老大老大的,家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包括我在内。不过索菲还是要随娜塔莉老公一家的,他们家姓希尔,爱尔兰人。我以前总是以为爱尔兰人和中国人一样,拼死拼活地修铁路,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为啥中国人要比爱尔兰人强。当然,不是所有的爱尔兰人都像希尔一家似的,当然不是的。我的女儿告诉我别老对爱尔兰人说三道四的。
要是有人老对中国人说这说那的,你会怎么想的?她说。
你知道,英国人把爱尔兰人叫做异教徒,他们也这么叫中国人的,她说。
你以为鸦片战争把中国人害惨了,但是要是做英国人的邻居,你会愿意吗?她说。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的女儿有一个很滑稽的习惯,跟人争论她赢的时候,她会先咪上一口喝的东西,然后眼光移向别处,这样另一个人就不会尴尬了。就这样她没有让我尴尬。我也不再对别人说这说那的了。我只是想要提提希尔家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家里有四个兄弟,但是没有一个有工作。母亲贝思倒是有一个工作,不过那是在她生病之前,那个时候她是一家大公司的执行秘书,她为一个大佬打理事情,她做的事很复杂的,你要是知道了会很惊讶的,不是那种打打字的活。现在她是一个很和善的女人,有一个很干净的家。但是,哎,她的那些儿子们,个个都在靠福利过活,也就是大家说的离职费,也有人说是残疾人费。反正就是这些那些个费。他们说他们找不到工作,现在不像是五十年代的经济,但是我说,现在就连那些个黑人都生活得蛮好的,他们有些人还很光鲜的呢,你看了都会不相信。为啥希尔一家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他们是白人啊,他们都说英语啊。我刚到这个国家时,穷得叮响,不会说英语。但是在我老公死以前我和他有了一家饭店。没有贷款哦,完完全全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当然,当然,我知道我的运气不错,我们吃的菜在全世界都受欢迎,而我是从那样一个国家来的。我知道,在希尔他们国家里什么东西都是煮着吃,他们就是从那样一个地方来的,这不能怪他们。
她说得对,我们应该扩大扩大眼界,四个兄弟中的一个,吉姆,在感恩节上这么说。别要死盯着做汽车生意。也可以考虑考虑做蛋卷生意。
炒河粉,另一个兄弟迈克说。我要在炒河粉上赚上一笔。我要让它成为一种新的比萨饼。
我说,你们呐,做生意太挑剔。卖蛋卷你们是卖不了,但至少我老公和我可以说,我们做成了一件事。你们可以说什么?告诉我,你们可以说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在嚼着那个嚼不烂的火鸡。
我最弄不明白的是我女儿的丈夫约翰,他没有工作还不算,还连索菲也照顾不好。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他说,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清一色的水煮菜,清一色的死脑筋,连他的名字都是那么清一色的简单:约翰。也许是因为在我长大过程中伴随着我的是豆瓣酱、海鲜沙司还有蒜泥,所以我总是感到我女婿说话时缺少了什么东西。
不过,事情就是那样的:我女婿可以做他的男人,我却成为了小孩的保姆。每天六个小时,和此前的那个保姆一样,那个疯得不得了的艾米,她拍拍屁股走了。这可不是件轻松的活,我现在已经是六十八岁了,按照中国人的说法是快到了七十岁了。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接下这个工作。在中国,是女儿照顾母亲,在这儿,事情倒了个儿。母亲帮助女儿,母亲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女儿就会抱怨说母亲不支持。我告诉我女儿,在中国话里没有这个词儿,但是我女儿太忙,没有时间听我的话,她要去参加这个那个的会,她要写这个那个的备忘录,她忙着的时候她丈夫却到健身馆去做他的男人。我女儿说要不是这样的话他会得抑郁症的。好像他这一辈子一直就有这个病,抑郁症。
没有人会雇佣一个有抑郁症的人,她说。所以要让他保持好的精神,这很重要的。
漂亮的妻子,漂亮的女儿,漂亮的房子,那个烤炉还会自动清洁的呢。没有多余的钱剩下来,因为只有一份收入,但是也很幸运啊,有一个不花钱的保姆。如果约翰生活在中国的话,他会是很幸福的,但是他不幸福。即使是在健身馆里,事情也不那么顺利。有一天,他拉伤了肌肉,还有一天,他抱怨说练举重的那个房间人太多了。总是有事。
直到有一天,哇,他有了工作。但随后他又有了压力。
我需要集中精力,他说。我需要思想集中。他要去一家保险公司做事。做推销员。有一份工资,他说,至少他要穿上长袖长裤,而不是健身馆里穿的短袖短裤。我女儿从健康食品店里给他买来几块很特别的糖块,上面写着“助脑”!这东西据说是可以帮助约翰思考的。
约翰是一个相貌好看的男人,你还必须得承认这一点,现在尤其是这样,因为他把胡子给刮了,你可以看得见他的脸了。
我是一个老人,在做年轻人的行当,他说。
我需要一套新西装,他说。
这一回我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说。
很好,我说。
她的意思是她很支持你,我女儿说。别再说把她送回中国去这样的事了,我们想做也做不了了。
按照美国人的算法,索菲有三岁了,但是我已经发现她身上那些好的中国的东西被那些很疯的希尔家的东西吞噬了。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中国孩子,漂亮的黑头发,漂亮的黑眼睛。鼻子端端正正的,不是那种就像是什么东西倒卧在脸上似的扁鼻子,也不是那种大高鼻子,像是一根很大的物件杵在一张弄歪的脸上似的。所有的地方都长得很合适,只是她的皮肤是棕黄色的,这让希尔家很吃惊。那么棕黄,他们说。连约翰也这么说。她从不到太阳底下去,但她还是那么棕黄,他说。他们说,这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有点惊讶。那么棕黄。娜塔莉不是那样的,他们说。他们说,照理索菲的肤色应该是介于娜塔莉和约翰之间的。一个名叫索菲的女孩却有着棕黄色的肤色,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但是她就是那么棕黄色,也许她的名字应该叫索菲·棕黄。[2]她从不到太阳底下去,但她的肤色还是那么棕黄,他们说。这没关系,他们只是惊讶而已。
希尔家的人说的话就是这样的,一遍又一遍地说,就像是一列玩具火车,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圣诞树开。
也许约翰不是她父亲,有一天为了阻止那列火车,我这样说道。还真是的,发生了火车翻车事故。那些个兄弟们此后就再也不对我说“棕黄色”那个词了。
倒是约翰的母亲,贝思,她说但愿你不要生气。
她说,我费了老大劲让他们不要说了。但是你知道把这四个男孩养大,又没有父亲在旁,这可不是去野餐那样轻松。
你有一个美丽的家庭,我说。
我老了,她说。
你应该休息休息了,我说。照料孩子太多让你变老了。
我没有女儿,她说。你有一个女儿。
我有一个女儿,我说。中国人并不看重女儿,但是你说得对,我有一个女儿。
你知道,我从没有反对过这个婚姻,她说。我从没有想过约翰结婚降低了他的身份。我一直就认为娜塔莉是个好女孩,和白人女孩一样。
我也从没有反对过这桩婚事,我说。我只是在想他们是不是发现了问题在哪里。
当然,你把问题指了出来,你是一个母亲,她说。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有了一个孙女,一个棕黄色的孙女,她是我的宝贝。
我笑了笑。一个棕黄色的孙女,我说。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是那么棕黄色。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那些天里贝思需要有一个人陪着她走路。她吃好些好些个药,她要喝两杯水把那些个药灌下去。她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那些滑稽搞笑的节目,她也很喜欢她的喂鸟器,整天会看着那个东西,像个猫一样。
我希望她快快长大,贝思说。那样的话我就有了一个女伴了。
男孩太多,我说。
男孩子也不错的,她说。但是有那么一阵子他们确实是很缠人的。
你应该歇一歇了,过来和我们住吧,我说。在我们家里有很多女孩。
这么说你要小心啊,贝思眨巴着眼睛说。在我们那里,你要是这么说,有人就会以为是让他过来住在那里不走了。
从外表看索菲没有问题,这是真话。问题是从内部看,她一点也不像我所知道的中国女孩。我们到公园去玩,她喜欢。她喜欢站在小推车上,把衣服都脱掉扔到水池里。
索菲!我叫道,停!
但是她只是笑笑,像一个小疯子一样。在我把这个保姆工作承担下来前,索菲的保姆是那个艾米,会演奏吉他,一个疯来疯去的人。我女儿觉得艾米很有创造力——这是另外一个在中国我们不会提及的词。在中国,我们只是说有困难还是没有困难。我们说的是生活苦还是不苦。在美国,大家整天说的就是有没有创造力。你可别见怪,说起艾米这个人我都不想看她一眼,穿那么短的衣服,肚脐眼都露在了外面。那个艾米认为索菲应该喜欢她自己的身体。所以当索菲拿掉她的尿布时,艾米就会笑起来。当索菲光着身子到处跑时,艾米就说索菲原本就不喜欢尿布。当索菲蹲下尿尿时,艾米笑着说尿里面没有什么珍珠的。当索菲把鞋踢掉时,艾米说光脚丫子最好,儿科医生也是这么说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索菲光着脚走路,像个小要饭的。可为啥索菲喜欢把衣服脱掉呢?
转过身来!告诉你,公园里有男孩子。别光着屁股让人看见了。
当然了,索菲是不明白的,她只是两个手拍拍,我是唯一一个说不的人,不!这可不是弄着玩的。
这与约翰的家庭无关,我女儿说。艾米只是管得太松了而已。
但是我知道,要是索菲不是生来就是疯来疯去的话,她就不会一开始就把鞋子啊衣服啊统统脱掉的。
你小的时候从来就不会把衣服脱掉的,我告诉女儿。我的中国朋友也都有孩子,可我从没有看到过有哪个像她那样疯的。
嗨,我女儿说。明天我有一个很大的报告要做。
约翰和我女儿都同意索菲是有问题,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对付。
你打她屁股,她就不会那样做了,有一天我这么说。
但是他们说什么?哦,不,不。
在美国,父母是不允许打孩子的。
这会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的,我女儿说。但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后会有麻烦,这个我是知道的。
说到打孩子这个事时,我女儿就不再提第二天要做报告的事了。
告诉你,别碰索菲,她说。不能打,就这样。
别告诉我做这个做那个,我说。
我不是在告诉你要做什么,我女儿说,我是在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我不是你的佣人,我告诉她。别用这个样子跟我说话。
我女儿输掉争吵时,还有另外一个滑稽的习惯,她会把她的手指都伸开来,看着它们,就好像她要数一数手指是不是都还在那儿。
像我一样,我女儿也是很厉害的,但是她和约翰认为还是要对索菲解释一下衣服还是要穿的。在冬天,这并不难,夏天时,要让她做到还真是很难。
要用你的语言,我女儿说。我们于是就这样做。你先树立一个榜样看看,女儿说。
就好像榜样能给索菲带来不一样的东西似的。我是很厉害的,那些个来到饭店里的街上的混混们都怕我,但是索菲不怕。
我对她说,索菲,你要是脱掉衣服,就不给你点心吃。
我对她说,索菲,你要是脱掉衣服,就不让你吃午饭。
我对她说,索菲,你要是脱掉衣服,我们就不去公园。
于是我们就那么一直待在了家里,但是六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一点东西也不吃。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倔的孩子。
我饿!看见我女儿回来,她叫喊了起来。
怎么回事?外婆没有给你东西吃?我女儿笑着说。
没有!索菲回答,她什么都没有给我吃。
我女儿又笑了起来。这下你知道了吧,她说道。
她对约翰说,索菲开始长大了。
长得像一根野草,我说。
但是,索菲还是要把衣服脱掉,有一天我终于打了她。不是很重,她却哭叫个不停,我告诉她,要是她不把衣服穿上我还会打她,她穿上了衣服。于是我就对她说她是个好孩子,又给了她一些东西吃。第二天我们去了公园,她那个样子像个可爱的中国女孩,她不再把衣服脱掉了。
她不再脱掉衣服了,我向大家汇报。终于!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女儿问。
有了二十八年对付你的经验,你知道我从中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我这么对她说。
这肯定是她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了,约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他突然成为了一个专家。
那些天里他说起话来很像一个专家,对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瞧他那个样子,拎着个皮做的公文包,穿着闪闪发亮的皮鞋,还要去买一辆新车。公司的,他说。公司会付钱的,但是他可以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一辆不用花钱的车。怎么样?
看到你又有事做了,这倒也不错。我女儿说道。你们家的一些做派有点吓唬人。
至少我不喝酒,他说。他说,我又不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有吓唬人做派的。
这倒是,我女儿说道。
每个人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知道索菲还会有一些麻烦,但是我想我可以帮她,用她身上那些中国的好东西压倒那些坏毛病。我教她用叉子或者是勺子和筷子吃饭,她不能吃面时直接把手放到碗里去抓。我教她不要去玩那些个垃圾桶。有时我打她,但这样的时候不多,打得也不疼。
但是,还是有麻烦出现了。索菲看到那些高的地方就想要爬上去。看到一个栏杆,她不会是站在旁边,肯定是要站在栏杆上面。还有,索菲还喜欢击打她那些朋友的妈咪。她是从她在一起玩的好朋友那里学来这一招的,那个小家伙叫辛巴,四岁。辛巴每天都穿着军服,喜欢伏击他的妈咪。就是他在公园里小孩玩耍器材后面的地方挖了一个洞,他把它叫做狐狸洞,都是他一个人挖的,费了很大的劲。他会等在洞里,手里拿着一把盛满湿漉漉沙子的铁锨。看到他妈咪过来后,他就把沙子往她身上甩过去。
哦,没关系,他妈咪会这么说。你不能不让他们玩打仗游戏,这可以发挥他们的想象力的。所有的男孩都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的。
还有,他还喜欢踢他的妈咪,有一天他还让索菲踢他的妈咪。
我倒是希望我现在说的都不是真的发生过的。
踢她,踢她!辛巴对索菲说。
索菲踢了他的妈咪,只是轻轻的一脚,就好像她只是随便抬脚晃动了一下,不知道他妈咪的大脚就在前面。但我还是打了她,我让她说道歉,但是你知道他妈咪说了什么?
没关系,真的,她说。不疼。
那以后,索菲知道了她可以攻击在一起玩的妈妈了,有些人会让她住手,但另外一些人会说她不是故意的,特别是她们知道索菲这样做会被打时,更是这么说了。
这就是为啥有一天一个大麻烦发生了。那时索菲拿着个满是沙子的铁锨躲在狐狸洞里。她在那里等着,当我过去找她时,她把沙子扔向我,我那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满是沙子。
你看到过哪个中国女孩会这样做的?
索菲!我叫道。出来,向我道歉。
但是她不出来,相反,一个劲地笑。婆婆婆,婆婆婆,婆婆婆,她笑个没完。
我真不是在夸张哦;千千万万个中国孩子中,有哪个会像她那样的?
索菲!我叫道。听着!我叫你出来呢!
她知道她惹祸了。她知道她要是出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所以她就不出来。我六十八了,按中国人的算法,都快七十了,我怎么能够蹲下身子从那些器材下面爬过去到那个洞边把她拖出来?不行的。所以我就大声叫道,用劲高声叫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没有用。碰到这种情况,中国妈妈们会过来帮忙,那些个美国妈妈们只是看看你,摇摇头,然后就各自回家去了。当然,假如要是个中国孩子的话,也就不会那么犟头犟脑了,也就出来了,但是索菲不是这样的。
我恨你!她叫嚷道。我恨你,米妮![3]
米妮是我在那些个日子里得到的新名字。
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好久。那个狐狸洞很深的,我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深。我也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她要是不叫喊了,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那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色开始暗了,有点冷了。这个小孩玩的地方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索菲,我叫道。你怎么会变得这么犟?我要走了,不管你了。
我拿起了一根树棍,伸过去想把她从洞里赶出来,有几次树棍打着了她,可是她还是不出来。所以最后我只好离开了。我走出了公园门口。
拜拜!我叫道。我回去了。
她还是不出来,不出来。这时已经到了吃晚饭时候,天也黑了。我想我也许应该去找人帮助,但是我又怎么能够把一个小女孩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要是坏人来了怎么办?还有老鼠。我又回到了那里看看索菲情况如何了。她手上有一把铁锨,没准正在挖一个通道逃跑呢。
索菲!我叫道。
没有回答。
索菲!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那儿睡着了。她也许在哭,不过即便她在那儿哭,我也不会听见,因为那个洞很深。
所以我又拿起那根树棍,朝洞里一阵乱戳。
索菲!我叫道。我保证不打你了。你要是出来我就给你棒棒糖吃。
没有回答。到了这个时候我有点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又戳了一阵,用了更大的劲,我就这样戳了又戳,正在这个时候我女儿和约翰突然出现了。
你在干吗?发生了什么?我女儿问。
放下树棍。我女儿说道。
你疯了!我女儿叫道。
约翰蹲下身一扭一扭地从那些个玩耍器材下钻过去,下到狐狸洞里去救索菲。
她在那儿睡觉呢,约翰专家说。她还好,那个洞还真大。
索菲开始哭了,哭个不停。
索菲,索菲,我女儿说道。没事吧?宝贝,没事吧?
她是被吓着了,约翰说。
你没事吧?我也问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她没事,约翰说。他不像我女儿,问个不停。他说的都是答案,但是到了家里,在灯光下看得清楚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看看,你看看。他叫嚷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索菲棕黄色的皮肤上到处是乌青,她的一个眼也肿了。
你真是疯了!我女儿冲着我说。看看你做了什么!你疯了!
我想尽了办法,我说。
你怎么能够用一根棍子?我告诉你用你的语言!
她太不听话了,我说。
她已经三岁了,你不能用棍子对付她!我女儿说道。
她一点也不像中国女孩,我说。
我掸了掸身上的沙子。索菲的衣服也很脏,但至少她衣服还穿着。
她以前也这样做过吗?我女儿问道。她以前也打过你吗?
她经常打我,索菲回答,一边在吃着冰激凌。
你们这样的家庭,约翰说道。
相信我,我女儿说道。
我有一个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儿。在她抬不起头的时候,我照顾她。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梳着两根马尾巴小辫子,有一个总是那么歪歪扭扭的,那个时候在她跟我发生争吵前,我迁就她。在我们不得不从中国逃离时,我照料她。我们到了这个国家,到处都跑着汽车,我还得照看着她,要小心,要不你这个小女孩会被车压死的。在我老公死的时候,我向他保证,我会撑起这个家的,我们会在一起的,尽管只有我们两个人,算不上一个家了。
但是现在倒好,我女儿带着我到处去找公寓住。不管怎样,我会做饭,会清洁房子,没有理由我不能自己一个人住,我需要的只是一部电话。当然咯,她也很不好意思。有时候她还会掉眼泪,倒是我成了说没事没事一切都会好的人。她说她没有办法,她不想造成离婚的结局。我告诉她离婚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是哪个人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的。最后,倒没有和电话机住在一起,却和贝思住到了一起,你说是不是有点吃惊?想起来都有点不敢相信。是贝思提出来的,她说来吧,在她们国家里有人要是说了这样的话,那就是说你就住过去吧。到别人的家里去住,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不过她喜欢有一个女伴和她在一起,她不像我女儿,我女儿是不相信有伴没伴这样的事的。这段时间,我女儿来看我时,她不把索菲带来。贝思说我们应该给娜塔莉一段时间,不久我们就又能看见索菲了。但是好像我女儿现在比以前要做更多的报告了,每次她来看我一会儿后就说要走了。
我有一个家要负担,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就好像浸满了水。我有一个女儿,一个有抑郁症的丈夫,没有人可以依靠。
她说没有人可以依靠,说的是我。
这些天,我那漂亮女儿很累,她可以在椅子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约翰也早丢了他的工作,可他们还是去雇了一个保姆,即使是他们付不起也不要我帮忙。当然咯,这个新来的保姆年纪轻多了,可以和孩子跑来跑去的。我不知道索菲这段时间是不是还是那么疯。她叫我米妮,但是有时候她也会喜欢亲我。我记得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小孩时,她都会抓我的头发,两只手各抓一把,然后吧唧吧唧亲我的鼻子。我从没有看到过有小孩像她那样亲的。
卫星电视有好多好多频道可看,多得我都数不过来,还包括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个来自中国台湾的,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和贝思一起看那些滑稽搞笑的节目。还有,就是我也看那个喂鸟器——好多好多各种各样的鸟飞过来。希尔家的那几个儿子时不时过来,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贝思告诉他们,她迷失方向了。
她是这个地方的永久居民,贝思说。她哪儿都不去。
说完,她朝我眨眨眼睛,然后用遥控器换电视频道。
当然,我不应该对爱尔兰人说这说那的,特别是现在我自己都成了一个荣誉爱尔兰人了,贝思这么称呼我的。我?那么,到底谁是爱尔兰人?我问。她大声笑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要是让我说说有些爱尔兰人,当然,不是所有的爱尔兰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话里面都会重复提一些东西。我不知道贝思·希尔说的一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有时候我听到,很长时间以后,她还在提永久居民,哪儿都不去这些话。我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些话,贝思的声音。
(金衡山译)
注释
[1]原文为:I am work hard my whole life。句子有语法错误,作者以此来表明叙述者的移民身份。小说中叙述者的话语大多有类似的语法错误,以下不再注释,译文尽量转达语意与语气。
[2]此处原文为Brown,意为姓“布朗”,但同时此词小写的话也可指“棕黄”。
[3]原文为“Meanie”,来自“mean”,意为“小气,坏蛋”,索菲用了谐音意指她外婆是一个小气鬼和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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