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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把牛子从湖滩上抱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光,整个湖滩忽然被湖水吞没了,水天茫茫。不断上涌的端午水,一直涨到镇口的驿道上。牛子爹娘大惊失色。这伢崽是精怪呢,要不,是葬身湖里的两个哥哥一起显灵,在保佑牛子?
牛子有七个哥哥。头两个已没在世。牛子的爹徐安生常念念叨叨说,他俩去了海昏城。
两年前,大哥被水雷炸死时,牛子才四岁。大哥搬回家的那口半边瓢似的“米缸”,娘一直舍不得扔。娘说,它是我的崽呀,我的大崽才十八岁嘞。直到上个月老二遇难,娘才迁怒于那铁铸的米缸,她哭嚎道:我的二崽吔,我餐餐来舀米都对着米缸拜三拜,为何就保佑不了你啊?
娘叫老三羊子把米缸扔到湖里去,扔得远远的。多远才能远离邪祟呢?整天像个游魂到处乱窜的羊子,索性把它扔到了石钟山下的长江里。那是望湖渔家不敢去的地方,也是几年前日本人打进鄱阳湖的入口所在。鬼子的巡逻艇日夜在湖上梭巡,老三扛着用破烂夏布蚊帐包裹的半边水雷,搭载下南京的货船,从鬼子的眼皮下,从容地把那物扔进长江,也算一个奇迹。
老二就是被闯进鄱阳湖的日本巡逻艇撞死的。那种挂着膏药旗的巡逻艇,已经在湖上横行了几年,打渔佬司空见惯,晓得惹不起,可迫于生计不得不出湖,不敢去鬼子严密封锁的大湖,只在望湖港附近捕鱼。一旦有鬼子艇,就躲到湖岛后面,或者,躲到曲里拐弯的港汊里。可那天,隐约听得鬼子艇的突突声,望湖的十多条渔船却没有扯帆摇橹躲避,那片渔场水下鱼旺呢,每条船上都已是鲜鱼满舱。老二扯起嗓门对着伙伴喊道:日本兵也要吃鱼。他们三天两头到镇上买鱼,日本票子都被朱自秀屋里赚去了。我们卖鱼把他们,挣点鬼子票好啵?我还没看过鬼子票嘞!
都没见过。大约也是被鬼捉了吧,对这一荒唐提议,不光后生子热烈响应,连他们的爹也默许了。当鬼子艇朝渔船驶来时,老二提起两条大鲤鱼站上船头,高举的鱼活蹦乱跳。哪晓得,鱼成了日本兵的活靶子。啪啪两枪,准确地命中了鱼。鬼子艇开心极了,得意洋洋且气势汹汹地迎头撞向渔船。打渔佬吓得抱头鼠窜,却无处躲藏。一叶叶白帆在劲风中瑟瑟发抖,一只只船舵在旋流中惊慌失措,鬼子艇搅起的狂浪很轻易就把几条渔船掀了个底朝天。打渔佬纷纷掉进水里,包括徐安生和老二。满载狞笑的鬼子艇仍不肯善罢甘休,它竟对着落水者狠狠碾去。徐安生后半辈子一直为自己的那声惊呼不得安生。当时,他狂呼着老二的名字,意在提醒老二赶紧下潜,哪晓得,老二竟伸长颈脖只顾回头搜寻爹。等到鬼子艇驶过,从水中钻出来的徐安生只见眼前一片血红。
那片血水诱来了一群群鲹条子。为抢食,鲹条子居然能贴着水面飞起来。血水之上,是飞舞的银白,狂欢的银白,索索响的银白。
对徐家老二的死,镇上的大户朱家却有幸灾乐祸之嫌。自秀船行的老板朱自秀,竟闯进满屋的嚎丧声中问罪来了。望湖镇自古杂姓混居,十多个姓氏的祖上来自四面八方,以逃荒避乱来的为多,也有隐居的官宦,落魄的文人,卸甲的将士,以及定居此地的船工、商贾。数百年来,朱氏世代以航运、经商为业,朱自秀的爷爷曾拥有一个庞大的船队,然而,随着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坐落在出湖口处的姑塘海关落入英国人手中,他不甘把税银交给洋鬼子,尤其耻于在洋人炮台下往来,便捡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连扯带拔地割掉了自己的辫子,并忍痛咬牙卖掉船只,购田置地且收买了望湖港一带湖面的所有权,安心当起了地主和湖主。望湖其余姓氏则多以捕鱼为生,至于哪个姓氏去哪片渔场、使用何种渔具,受世代沿袭的祖训掣肘,不可逾越,不得造次。比如,张氏打撑篙网,而徐氏世代撑鸬鹚排。不料,世道乱了,行规也乱了。日本人入侵鄱阳湖那年,望湖百姓都躲进了山里,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放火烧掉了停泊在望湖港的大部分船只。剩下的,几乎也都过了火。朱自秀家底殷实且心地善良,念着同喝一湖水的情分,他收购了所有可以修补的渔船,索性办起船行来。打渔佬来船行租船,租金为六分利,并且,捕得的鱼由船行统一收购,渔家不得私自出卖。
朱自秀一抹额头,甩下一把汗,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家老二坏了规矩,遭报应啦!他想赚鬼子票。鬼子票叫大日本帝国政府军用手票。它是什么,冥钞,纸钱!后生子不懂事,你徐安生呢?看我得大头,眼红是啵?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买船修船,把祖业都搭进去了,晓得啵?我为何哟?要是我困到祖业上,三辈子也吃不空!
徐安生满脸羞红,结结巴巴地支吾道:朱老大……朱老板,我晓得。对你不起。等到出七,我去赔罪,好啵?莫怪老二,死人为大,死人哇不得,死人不安,就怕活人也不安嘞。
朱自秀一愣,赶紧捏起三枝线香,对着厅堂上方拜了三拜,再将线香插进香炉,转身就走。然而,未等徐家老二出七后徐安生上门去赔罪,朱自秀反倒兴冲冲地来看牛子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端午水,牛子成了望湖镇的奇人。望湖学塾的刘甲路先生则管他叫异人。刚刚离去的甲路先生,用瘦棱棱的双手抱住牛子脑壳,边干咳着边端详,他挺直微驼的腰背,对徐安生说:这伢崽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手足奇大,有异人相嘞。安生老弟,他该发蒙啦。
朱自秀进门时,牛子躺在竹床上困着了,精赤条条的。腿裆里的寿根,翘了起来,抖抖动。朱自秀随手抓过粘满鱼鳞的围裙,掸了掸,搭在牛子肚皮上。
牛子爹娘不知其来意,只顾点头哈腰。朱自秀拖过条凳,塞到他俩屁股下,微笑道:徐安生,你们莫怕,我只是来看看这伢崽而已。他被你们扔到湖滩上又活转来,是一奇。他昨日夜晚活转,老郎中同时过世,是二奇。他一活转就大哭,哭得几凶哟,我在高墙深院里都听到了,他在报警嘞,湖里涨大水啦!蛮古怪啵,这几日没落几多雨,哪里来的这大的水?这是三奇。
徐安生不住地点头,喃喃道:当真蛮古怪。这个伢崽从出生到而今,扛颈鬼瘦,不是发烧,就是泻肚,没见有好。连哭的气力都没得。我哇,带不大啦,哪晓得……唉,等长大成人,晓得被爹娘丢到湖滩上,他会恨得我们死!
牛子娘呜呜地哭。朱自秀安慰道:这是命。胡光菩萨早先几可怜哟,没一番磨难,如何会成奇人?
望湖镇后山有一座福主庙,其中供奉的胡光菩萨就是一个六岁的伢崽。放牛郎胡光是个孤儿,满头癞痢又腥又臭,憨憨傻傻的,狗都嫌呢。有一日清早,他拦住准备出湖的渔民,说昨夜天上落下大火球,落到了湖上,怕是凶兆呢。可是,渔民们非但不信,还呸呸吐了他一脸浓痰。胡光急了,便对着所有的锚屙尿。沾上尿水的锚,竟拔不起来了。渔民们气得一起追打胡光,胡光无路可逃,一头栽进湖里淹死了。到了昼边,好好的大晴天果然风云作色,风如万马奔腾,云似天廷翻覆,顷刻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湖面上巨浪滔天。传说巨浪高过望湖岭,渔民逃到岭上,水还盖到了脚背。后来,渔民们为感恩胡光,为其建庙塑金身,以供子孙万代敬奉。
听得朱老板拿牛子跟胡光作比,牛子爹娘又惊又恐,面面相觑,两张脸都是刷白的。徐安生声音打颤了:哇不得哇不得,我屋里承受不得……我屋里先祖是作田佬,早年大旱,从德安逃到这里,几多代都是打渔佬呢,在鸬鹚嘴里抢食吃……喂饱鸬鹚,剩下的,才是喂人的。鸬鹚才是我徐家的神嘞!
这时,朱自秀清癯的脸上,微笑有些暧昧了,阴阴的:德安的徐家?是呀,你徐姓从德安迁来。徐安生,我跟你打个商量,你也晓得我喜欢听星子大戏,而今日本人封锁鄱阳湖,岸上炮台林立,湖上炮艇穿梭,又要良民证又要通行证,义和班的艺人再也不能到沿湖各县各乡去演戏了,有些几好的角哟,也改行去操演皮影戏。没法子,要养家糊口嘛。可惜呀!我想养个戏班子,请几个戏师搭班,就在本镇招收艺徒学戏。日本鳖崽子不准别个走动,他娘驮人的,中国人在中国土地上走动还有罪呀,他娘又没过海来!好,爷老子不走动,爷老子在自家屋里唱戏总不关他鳖崽子的卵事吧?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想要牛子去学戏呢。徐安生瞟瞟老婆。望湖镇上都管老婆叫内婆。所有打渔佬的内婆,都有一双跟男人一样的宽大脚板,所有的脚趾都岔开,紧紧抓住地面,像一对巴掌鱼。她们也跟着男人出湖,更多的时候则在湖滩上、家门口晒网织网补网,一年到头少有穿鞋的日子。牛子娘接住男人的眼神,盯住了自己黑黢黢的赤脚。
朱自秀的目光投向她的脚。那双赤脚也怕羞呢,一会儿,左脚钻到右脚下,一会儿,右脚躲闪到左脚背。朱自秀心里有数了,脚也盼着鞋呢。他竟替别人做主了:就这样,叫牛子学戏。等我把戏师请到,你送他过来行拜师礼,上教钱我出。
朱自秀是哼着大戏《反昭关》里的哗筒调走的——
老夫闷坐在大营,
探马不住报军情。
卧虎山前贼骁勇,
二将落马把尸分。
抖抖精神卸袍带,
老夫亲自呀呃交呀呃锋……
朱老板为何叫自秀呢?名字是他爷爷取的,那个不肯把税银交给洋人的老人,却是青阳公主星邑义和班的铁杆戏迷,义和班的首任班头姓周名自秀。爷爷捋着一绺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告诉孙子:周自秀何等了得!其自幼聪明异常,后习伶人之业,故对古往今来之历史,莫不知其大略,悲欣欢乐之态,尽皆形人。晓得啵?
从小耳濡目染,朱自秀也喜欢大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日本人入侵鄱阳湖之前的十多年间,望湖镇上几乎是日日管弦夜夜笙歌,戏班子有时是他请来的,更多的时候是冲他而来的。在他眼里,一个好艺人就是夜皇帝、夜纱帽、夜官呢,自然被其奉为上宾。他还慷慨解囊,建戏台,建乐王庙。福主庙旁的乐王庙,供奉着乐王菩萨,每年八月廿八做乐王会,连场大戏没日没夜,一唱就是十天半月。自打鬼子占领了九江星子湖口一带,朱自秀只能偶尔请艺人黄皮来唱唱段子,解解馋。黄皮胆大,别人还不敢来呢。未来朱家戏班的班头,当然非黄皮莫属。
朱自秀一走,牛子娘悲从喜来,泪水哗哗的:学戏蛮好,有一门技艺,不会打饿处,也省得我成天为崽担惊受怕。你带崽出湖,我没天光就到晏公庙拜菩萨,为何就保佑不到大崽二崽呀,这是报应呀……莫不是没请还愿戏?
徐安生一瞪眼:好啦,莫吵醒崽。等牛子学艺学出头,叫他正月间唱它整整一个月,把所有菩萨都请到,晏公萧公杨泗公,真君乐王定江王,还有胡光菩萨土地公,一个都少不得!
三天后的端午节,虽丧子的哀伤仍萦绕心头,却是徐家最释怀的一天。多少代了,徐家终于要出一个终日穿鞋、不再到湖里讨食的子嗣了。竟也奇怪,活转来的牛子胃口也变大了,再也不像小老鼠啃不掉一根萝卜薯。借来几升糯米包的粽子,没等煮熟,就被他吃掉一多半。还夹生呢,他也没闹肚子。
从出正月起,牛子就整天光着屁股。强蛮替他套上,他会扯掉。爹娘以为他是火底子,身上燥,只好顺其自然。而今,不能由他。吃了个粽子,徐安生便提着裤子,追得牛子满街跑。从街上追到码头,又从码头折返街上。边追边吼,徐安生边乐。这伢崽腿上有劲,身子不虚了呢。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是在骑春楼结束的。牛子逃上楼,再也逃不脱了。
徐安生揪住他,说:乖崽,穿到来。你还当自家是细鬼呀?别个会笑。下湖划水,被鲹条子咬掉寿根,就讨不到内婆啦。长大你穿皮鞋光屁股,会笑死蛮多人,晓得啵?
牛子挣扎不已。气得徐安生倒提起他的双腿,把他放在茶桌上摁牢来,再把破裤子替他套上。
傍晚,这条裤子竟飘扬在朱家大屋门楼的飞檐翘角上。这不是好兆头呢。果不其然,半夜里,黄皮托人从县城的死牢里捎了口信来。
说的是,日伪县长罗雄令义和班演端午节戏,以示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艺人们宁死不从。罗雄恼羞成怒,今日一早,亲自带领保安队满城搜捕义和班艺人,扬言哪个不上戏台就得上断头台,他不惜拿戏台当断头台。幸亏保安队里有人良心未泯,也是唯恐因作恶而上了抗日游击队的捕杀汉奸名单,他们暗中相帮艺人,使之得以闻风而逃,远走他乡。可是,黄皮却是拗烈。黄皮是鄱阳人,随父辈到星子经商,直到二十岁出头才拜师学艺。也是割舍不下一片南杂店,别人劝他回鄱阳老家,他不肯。他撸起衣袖梗着脖颈,只等保安队上门来理论一番。保安队才懒得跟他耍嘴皮呢,见人就捆。五花大绑的黄皮跳起脚来骂日伪县长罗雄:星子沦陷,政府迁离,你身为政府要员故意逗留境内认贼为父,你瞎了眼!罗雄左右开弓搧他的耳光,吼道,你才眼瞎,看看这是哪个的天下!黄皮仍然拿罗雄的眼睛开骂,骂他是狗眼屁眼是不认祖宗的贼眉鼠目。罗雄气得浑身打抖,令人取来两根艾条,点燃后狠狠戳在黄皮的眼睛上。他冷笑道:今日是端午节,门上要挂菖蒲艾叶嘞!我送驱邪的艾给你。这艾条是黄金艾绒制成的,艾灸能治蛮多病,不晓得治得眼瞎啵,试试吧。
闻知黄皮眼睛被灸烤许久,朱自秀情知不妙,整夜破口大骂罗雄,咒到了他十八辈子的娘。第二天,他揣着两根金条去了县城,要从罗雄手里把黄皮赎出来。罗雄说:我晓得,鱼离不得水,你离不得戏,可义和班不肯演端午戏,为的是抗日。往后哪个敢私下唱戏,也是抗日!你听好来!
朱自秀铁青着脸,反唇相讥:我活够啦,困到棺材里等八仙来送终,叫八仙来嚎丧,也算抗日?好笑!你爷娘死的时候,你没请吹打班子是啵?
罗雄瞪起个牛眼:他们都不肯唱端午戏,要得,那就休想再开口!朱自秀,今日你想带他走,好,我送你个人情。可是,莫被我隔墙听到大戏哟,记到来,这可是抗日的罪,要杀头的!
朱自秀虽财大气粗,这个罪名却令他毛骨悚然。望湖镇算是舟车辐辏之地,人多口杂呢。不过,他还是把黄皮赎出来并带回了望湖镇。到得家门口,他一抬头,看见挂在门楼翘角上的裤子,不禁唏嘘长叹:不准我办戏班,莫非是天意吧?牛子那伢崽,当真是奇人啊!
朱自秀却是不甘。他掏心掏肺地挽留黄皮,并请来最好的郎中为其疗伤。复明完全不可能,他仍满怀侥幸,叫人告知街坊,愿以重金收购蛇胆。那一阵子,蟠龙般蜿蜒十余里横卧于湖边的望湖岭上,蛇孙子怕是也被开膛剖肚取掉了胆。佐以谷烧吞服了许多蛇胆后,黄皮动情道:朱老板,唱不得大戏,我眼也瞎啦,见你终日郁郁寡欢,人好像一下子老了蛮多,我就唱渔鼓说鼓书把你听吧。
难怪黄皮学艺三年,就入得义和班并很快成为台柱子!他绝顶聪明,多才多艺呢。演大戏,他主演行当是文正生,兼演文净、大丑等行当,并兼吹笛拉琴。没想到,唱渔鼓,说鼓书,他也是一把好角。他身材高大,脸膛宽阔,膛音洪亮且别有韵味。盲人说唱的渔鼓鼓书,总不能算抗日吧?
朱自秀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对他,大戏就像鄱阳湖的万顷碧波,渔鼓也好,鼓书也好,却不过是一缸死水。然而,有这缸水养着,吧嗒吧嗒鼓起腮帮子来,鱼能吊着半条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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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爹出湖,徐家的伢崽是前仆后继。而今轮到了老三羊子。羊子高高瘦瘦,不似敦实的两个哥哥。他不长气力,却长心眼。心还蛮野呢,喜欢跟穿梭来往的外地人攀谈。即使在湖上捕鱼,看到有货船驶过,他也不安分,纵情跳跃着跟人打招呼,恨不得别人抛锚停下来扯闲天。临江人,吴城人,鄱阳人,都昌人,甚至安庆南京汉口人,他认下的朋友,比他识得的鱼多。有个专给九江日清洋行运瓷器的吴老大,竟然要他做上门女婿。
徐安生得知这件事,是在给十七岁的老三过十九岁生日的那天。
老大老二都死在十八岁上。过了十七岁的老三,没有十八岁。二月初二那天,爹娘借了几块光洋,请来好几桌远亲近邻,大张旗鼓地替老三办十九岁的生日酒,意在跳过十八这道坎。
喝下一碗谷烧,羊子带着醉意把老四雕子推到爹面前。老四快十六了。羊子说:爹,认得都昌的吴老大啵?他叫我去帮他做事。而今,他几发财哟,做了几栋屋送给叔伯兄弟,还做了祖祠分祠。等我赚到钱,我买一条新船把你,莫租朱家的破船啦。
徐安生勃然大怒,端起一碗鱼汤就朝羊子泼去。他骂道:吴老大赚的是棺材钱!九江的日清洋行是日本人开的,晓得啵?你这短命鬼,敢跟他做事,我打拐你的脚骨!
吴老大想我做上门女婿,这叫帮日本人做事呀?他的女今年十六,叫笑笑。几好听的名字哟!帮丈人爹,上门女婿该叫爹,帮爹做事,天经地义,也是尽孝嘞!
徐安生大骂一声憋崽子,就要操家什。等他找来一根棍子,羊子已跑远了。能撵上的,只有骂声。当时,他骂得蛮恶嘞,以致内婆哭了三天三夜,哭得眼泡肿了,嗓子哑了,人如大病一场。
徐安生搂住牛子问:乖崽,羊子过生日那日,我怎么骂他的?
牛子双手攥着寿根,摆弄个不停:你没骂他。你骂都昌县,出了败类,养了哈巴狗,难怪鄡阳会沉。你哇,想做上门女婿,就去鄡阳,去海昏。爹,鄡阳海昏在哪里呀?你还哇,去了海昏有县长当。
打渔佬几多忌口哟,自己昏了头嘞!徐安生懊恼不迭。他骂自己是乌鸦嘴。第二日一大早,他独自访遍镇里镇外的庙宇,叩拜祈求每位尊神。他喃喃许愿说:敬心拜请众寺庙列位菩萨,众道观列位神仙,本坊福主,拜请天上地下水里一切过往神明,你们要保佑我的崽出入平安,毫发无损嘞。等到我屋里牛子学戏出师,一定唱它一个正月的大戏,敬请尽情笑纳。而今,不准演大戏,黄皮师傅被烤瞎了眼,朱老板也躲到我。我大字不识,懂理嘞。哪里怪得朱老板哇事不作数哟。敬请众神显灵护佑我的崽,拜托拜托。
又该出湖了。鲹条子般瘦楞愣的甲路先生迎面走来,擦身而过。不料,他扭头干咳两声,再次提醒徐安生:牛子该发蒙啦!
徐安生顿时生出一个念头,带牛子上船!而今的牛子越长越结实,当真是奇人呢。除了老三,牛子上面还有四五六七,做爹的偏偏要带才八岁的细崽出湖!男人的心机,只有内婆懂。这伢崽命大福大,有他在,想必湖里的邪祟再也不敢来招惹。
显然,牛子爹娘拿这个崽当正在成长的胡光菩萨了。可是,上了船,牛子根本做不得什么。他成天精赤条条,日间在爹和三哥的腿裆里钻来钻去,到了夜晚,就蜷在船舱里听爹讲古。徐安生一再对牛子声明,他的故事是讲给湖里的鱼听的。
徐安生说:夜晚的湖底,几黑哟,鱼会着吓。夜几长呀,鱼会想事,想到好多好多的愁苦,心里就难过。鱼心事重,怎么长得大?鲹条子就是心事最重的鱼,它们在水面上梭来梭去,心里烦呢。
牛子拨弄着自己的寿根,一刻也不消停。据说,胡光菩萨还是放牛郎的时候,也喜欢玩弄自己的寿根。牛子问:鱼还有心事呀?
有嘞。鱼婆担心鱼崽子被别个鱼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公。吃肉的鱼蛮多嘞,鳜鱼鮰鱼乌鱼都吃鱼。鱼公心更累,怕大水冲掉龙王庙,怕天干水枯,怕鸟啄,怕蛇咬。
牛子又问:湖底下的鱼,有江猪啵?
三哥羊子点点头。羊子说:江猪有耳朵呢,听得懂人话,还分得清别个哇的是星子话,还是都昌鄱阳话。去年夏天,我跟爹拉网上来,一看,网里有只江猪。我把它抱到船板上,爹问它,你好木,你没长眼呀?江猪就哭了,它的眼泪水粘粘的。你看,它懂星子话。爹把它放回到湖里。爹哇,江猪呀,你命苦嘞,回去告诉你屋里人,别个把桅灯挂在船头,我挂在篾篷左边,不,挂在舵上,你们更好认。夜晚困不着,就来听我讲古吧。
江猪夜夜来访。贴着船舱的底板,牛子听到了它们的叹息。跟娘坐在湖滩上补网时的叹息一样沉重。
日间,时有成群的江猪出现在湖面上。而今的羊子变得沉默了,可能是凭着名字在想象笑笑的模样,也可能是被镇上的人羞辱的。晓得他想当都昌的上门女婿,人们都不齿呢。见到羊子,好比见到鬼子艇,一个个戳着他的后背指桑骂槐。羊子望着江猪发愣。他相信,自己迟早要成为其中的一只。
徐安生告诉他的第八个崽,湖面上那成群的江猪都是打渔佬变的。为何它们看到渔船就浮出水呀,想家呢,想内婆崽女呢,没成亲的后生子,想讨内婆呢。
说到这里,徐安生方正而黢黑的脸膛上,黯然神伤。也不晓得水族是否作兴洞房花烛?他的两个崽都是在算过八字送过彩礼后走的。他的哥哥徐长生也是。
牛子娘不知男人骂出的海昏为何物,常常呆呆傻傻地向崽打听。几个崽都摇头。此刻,牛子想起海昏,便问爹:海昏是江猪的屋里啵?
徐安生忍住满眶的泪,挤出一个苦笑来:还是我的细崽脑水多。江猪当真住在海昏,鄱阳湖历朝历代的江猪都住在那里。海昏蛮像我们望湖镇,比望湖镇还大,人比望湖镇还漾。也有客栈,会馆,酒馆,茶楼,书场,晏公庙。你大伯,你大哥,你二哥,都喜欢听书。你二哥最喜欢浑子师傅的《施公案》《包公案》《狄公案》。浑子师傅是都昌人,作古好几年了……他卖艺卖到海昏去啦!也许你二哥就在他而今开的书场里,听得入迷不肯出来呢。这个短命鬼,从小为听书驮了几多打哟!
可是,海昏究竟在哪里呢?爹沉默无语,羊子茫然四顾。随爹出湖的日子,牛子最关心的是江猪的来路。每有江猪出现,羊子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计,大呼小叫。而他却神情庄严,紧盯水面,判断那些时隐时现的身影来自何方,去向谁边。他找不到答案。渔船飘荡在宽阔的湖面上,江鸥不舍地紧追白帆,江猪则远远地躲着船,从风浪背后探身窥望。它们没有来路,它们来自四面八方。
羊子对爹说,不管怎样,哪日我要去都昌看看笑笑,听名字就晓得她又标致又可爱。没眼缘,就算了。有呢,就定亲。
这时,牛子恍然大悟,大叫一声:爹,我晓得啦,海昏在上水,在老爷庙,在吴城那边!
徐安生厉喝一声,扯落了牛子那双闲不住的手,紧接着,就是一巴掌,搧得他扑通栽进船舱里。
这一整天,牛子出奇地老实,蜷在船舱里直发呆。到了夜晚,额头上滚烫。徐安生着吓了,炖了鱼汤喂他,又逮住他的颈脖、后背箝了又箝。不是发痧呢。该不是打坏了、摔坏了吧?当爹的傻了眼。找出三枝线香,跪倒在船头上,对着老爷庙方向磕头作揖。咚咚咚三响,擂鼓一般。
月亮又大又圆,湖面上熠熠生辉,一层银色的光斑。轻柔的风鼓动着浪,啪嗒啪嗒拍打船舷。烧得说胡话的牛子猛然一激灵:爹吔,江猪来啦!
徐安生把湿巾子敷在他额头上,摁住他,说:乖崽,困好来。困一觉就会好。
牛子大叫道:江猪当真来啦!你讲古把它们听。
徐安生一激动,搬起牛子的脑壳搁在大腿上,喃喃道:你没跌傻呀,还记得江猪喜欢听讲古呀!好嘞,我哇,我哇最好听的。你问海昏,我就哇个海昏的故事。
海昏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近在今夜,远在很久很久以前。
牛子我个崽呀,等你长大,我带你去吴城。看到吴城,你就晓得海昏啦。卸不完的汉口,装不完的吴城。了得啵?吴城有几大?早年日本飞机轰炸,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得红了半边天,爬到望湖岭上,呛得眼泪流,烤得衣裳焦。你想想,烧掉几多屋哟!
海昏就是吴城的前生。吴城怎么来的?从湖里冒起来的。古怪啵?海昏一沉到湖底下,吴城就浮起来啦。老古话哇,沉海昏起吴城,沉鄡阳滂都昌,就是哇,海昏鄡阳一眨眼没见啦。怎么没了影呢?鳌鱼翻身,把它们压倒了。鳌鱼不是鱼,看到朱家门楼和大屋梁柱上的雕花啵,有鳌鱼呢。它长得像龙又像鱼,是神通广大的神灵。鳌鱼没日没夜在湖底困觉,面朝天,困得手脚发麻腰发痠,就想翻个身。鳌鱼一翻身,地上的人就倒灶啦。何止是人哟,天崩地裂,江河改道,吓得人死。
逃?好笑!它会打锣吆喝你逃命?莫哇翻身,它就是一眨眼,地上的屋也要倒。有哪个晓得它想翻身啵?有。一个拐拐脚的道人。老郎中下葬,缠头巾披道袍做法事的就是道人。那日也是巧了,道士闲得手痒,掐指一算,心里一惊。大事不好,鳌鱼困累了要翻身呢!他一想,自家道行不深,没法子管住它,总不能捉牢它的手脚吧?道人只好装扮成过路的拐子,在海昏县城里到处游走。天机不可泄漏呢,泄露天机,他的道行就会废掉。怎么办?他就捡起一块半边瓷盘,招摇过市,边走边喊,卖边盘啊卖边盘,大家快来买边盘。他急得火烧屋样,别个又听不懂。别个还当他是癫子呢。哇,这人被鬼捉到了呢,半边盘子哪个买?道人还是一路走一路叫,嗓子都吼哑了,叫破了,吼得吐血!别个笑他骂他打他,他也不怕,只顾到叫。别个烦了,嫌吵,干脆进屋关门上闩。道人更着急了,把每扇门都擂得山响,边敲门边喊,边盘啊边盘,再不快买就没有啦!
当真,海昏没有啦!当日半夜里,鳌鱼一翻身,把海昏压在身子下面,海昏沉没到了湖底!
牛子,晓得爹哇的意思啵?道人吆喝卖边盘,就是叫人“边搬”,海昏土话蛮像我们哇事嘞,“搬”字叫“盘”音,搬东西,我们也哇是“盘东西”。道人卖边盘,是叫人搬东西逃命呢。
那日夜边,海昏县城来了戏班子,戏蛮好看嘞,城隍庙前挤得针插不进,湖里的乌鱼精也来了,它身上蛮腥,几讨嫌哟,哪个也不肯让它挨到自家,都要把它赶得远远的。有个老倌心善,拉住它,让它站到自家身边。哪晓得,没看几久,乌鱼精劝老倌,老倌,你屋里住在山里,马上有大风大雨呢,快到客栈带上行囊赶路回家吧。老倌一听,蛮古怪,他怎么晓得我的事?乌鱼精着急,一推,老倌就像得到了神力,一筒烟的功夫,就走了一百里,飞一样。他到家时回头一看,不得了啦,恶浪追到了脚下呢,莫哇海昏县城了。
那次鳌鱼翻身后,鄱阳湖大了蛮多,没边没沿,就像汪洋大海。几多的命哟,变成了湖里的鱼,变成了江猪……
徐安生哽咽了。牛子却刷地坐起来:那个道人没乌鱼精好!卖边盘卖边盘,鬼猜得到他的意思!他明哇,别个就不会淹死。
徐安生说:天机不可泄露,晓得啵?泄露了,他一辈子修来的道行就会被废掉。
那……乌鱼精怎么敢叫老倌逃命?
累了一天的羊子不知何时醒的,也附和着牛子,连声追问。徐安生沉思片刻后,这样回答:乌鱼精是乌鱼变的精怪,道人呢,是人。人呀,就要顾头顾尾,想东想西,人有脑水,脑水多,想事也就越多。精怪没脑水,它就什么也不怕。
牛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悄悄伸向了腿裆:乌鱼精怎么没脑水?乌鱼都有!我们屋里又不是没吃过乌鱼。我喜欢吃鱼头,还不晓得呀?不管什么鱼,都有脑水,都蛮刁滑。要不,鱼怎么晓得躲到网?害得我们今日没打到几条鱼。
徐安生瞪着细崽,轻声骂道:牙黄口臭!上船莫乱哇事,晓得啵?鱼在下面听得到。
后来,牛子是将一只耳朵贴在船舱底板上困着的。天光后醒来,那只耳朵湿漉漉黏糊糊的,还带着几道红红的褶子。出了一身大汗后,他退了烧。徐安生暗暗庆幸,赶紧把剩汤热热,令牛子喝掉,并再三叮嘱牛子,玩不得寿根嘞,玩瘪掉,就讨不得内婆啦。
牛子却念念不忘昨夜的梦。听着鱼说话,他做了一个梦。梦把他领去了海昏城。海昏古城已经有了金碧辉煌的龙宫,正赶上龙王嫁女呢,虾兵蟹将抬花轿吹唢呐,穿过喜气洋洋的大街小巷,一群群江猪从酒楼茶肆的门窗里探出脑壳看热闹,家家门前都有鳜鳊鳗鲤捂住耳朵簇拥在一起,等着鞭炮炸响呢。
龙王的女嫁把哪个呢?望湖岭。望湖岭有个后生子,叫羊子。羊子要讨内婆啦!牛子说。
刚把网撒出去的羊子哈哈大笑。徐安生却脸色陡变,怒喝道:牙黄口臭!呸呸!
喷到牛子脸上的,是两团金黄色的浓痰。牛子撇撇嘴,哇地哭了。几只飞向他的江鸥,吓得猛然转身,仓皇远逃。
然而,是命躲不过呢。
正是桃红李白的早春,羊子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搭吴老大的货船去都昌相亲。羊子答应头天去第二日回的,可是,等到第三日夜边仍是杳无音信。徐安生情知凶多吉少,便把停泊在望湖港的大小船只问了个遍。从吴城来的船老大言之凿凿地打赌,前日在老爷庙的确看到吴老大的船驶向都昌,当时那一带水域风平浪静。徐安生问,吴老大和羊子没忘记拜神吧?船老大笑了,经过老爷庙,哪个敢怠慢定江王鼋将军哟!你屋里老三怕是钻进新娘的肚皮不肯出来吧?也是,徐安生特意为羊子备了两副鞭炮香火和供品,分别用于来回时敬神。羊子怎会忘记爹的反复叮嘱呢?然而,老三和吴老大的那条船到底还是神秘失踪了。不用说,肯定是归途中再经老爷庙,不幸遇到鼋将军发怒。鼋将军为何发怒呢?
鼋将军又怎能不发怒!当望湖百姓确信吴老大是遭天谴后,有人竟在码头上燃放了一挂比箩口还大的鞭炮。
双目失明的黄皮,摸摸索索,一路狂笑,来到乐王庙前,站在门外对着乐王菩萨躬身三拜,接着,执云板,敲圆鼓,亮开了他那洪亮的嗓门——
小小鼓儿圆纠纠,
出在苏杭并二州。
说书人将钱买到手,
供(jiōng)家养眷度春秋。
白天把它当战马,
晚上把它当枕头;
千里不带柴和米,
万里不带点灯油;
吃饭穿衣找它要,
五湖四海凭我游……
黄皮仿佛把一生的爱恨情仇都投注在声音里了,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融化在声音里了。他的声音里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多么丰富的表情,注定属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此苍凉又这般自信,如此悲愤又这般豪迈。他的声音吸引了全镇人。
唯有徐安生瑟缩在屋里,哭得呜呜的:不听劝的羊子嘞,你冤呀,做了别个的陪葬嘞。别个是天收,你没做坏事,天怎么也把你收了去?老天也没长眼呀!
也许是办生日酒那天就把泪水哭干了,牛子娘只是红着眼,疯了一样厮打男人。她迁怒于男人的嘴,羊子是做爹的咒死的啊。后来,她把徐家屋里接踵而至的不幸归结为报应。报应啊!简单的一个词被她反复咏叹,竟像一支忍辱含羞且自怨自艾的渔歌。
徐安生默默忍受着。实在不耐烦了,他这样回敬内婆无休止的干嚎:莫嚎丧啦,羊子还在世,羊子去了海昏县。你的三崽蛮聪明,又勤快,嘴巴也甜,到了那里,当得海昏县令嘞!
3
羊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古往今来,老爷庙水域吞没了几多过往船只哟!徐安生相信三崽一定葬身那里。他懊悔不迭。其实,牛子早已判出了吉凶,只怪自己未能制止羊子去都昌呢。牛子不是梦见龙王嫁女吗?牛子还说,龙女要嫁的正是羊子。
而今,牛子却神神道道地说,三哥没死,三哥娶了笑笑,躲到都昌窃笑呢。三哥不敢回来,怕别个咒他。
徐安生苦着脸对内婆说:都哇这细崽是奇人,奇也奇,就怕吃多了朱砂,脑水带邪火嘞。
顶替羊子出湖的,是老四雕子老五狸子俩兄弟,都在十六岁上。兔不空肚,茶不空树。望湖岭上的油茶,摘了果就开花。渔家内婆也是。鬼子没来的时候,湖上就是家,夜晚就是床,每个渔汛都是添丁的喜讯。岳家有个叫岳壮飞的后生子,他娘十六岁过门,每年生一个,而今崽女十六个。那一年,牛子娘的肚子也是,年头生一个来闹灯,年尾生一个来迎灯。雕子凶,狸子鬼,都为端午节的粽子嫉恨弟弟牛子呢,眼看就要成为屋里的顶梁柱,翅膀硬了,也就不顾忌爹娘对牛子的偏袒了。他俩都不肯让牛子跟着出湖。
雕子冲着爹吼道:好笑,拿他当胡光!怎么没保佑到羊子?
牛子撅着个嘴,委曲得泪水在眼里直打转:羊子还在!哇了在就在!你到骑春楼去问八斤,他听都昌船老大哇,看到羊子跟笑笑。好多都昌船老大去听书,前几日,有个后生子还带笑笑去过。八斤哇,他认出了笑笑,老早他在码头上见过吴老大带着他的女。八斤不认得羊子,难哇那个后生子就是羊子。
雕子冷笑了:羊子跑去听书,也不转来屋里?当真笑得人死!没羊子,笑笑不嫁郎呀?
狸子瞟见爹紧盯雕子的眼神,慌忙把到嘴边的话咽下肚去,悄悄闪身出门,去了骑春楼。
骑春楼应为憩春楼,打渔佬喊着喊着,喊成了骑春楼。骑也蛮好。就像人们把望湖岭背的宣化桥喊成鲜花桥一样。骑春楼紧挨朱家大屋,坐落在镇街的最高处,是朱家开的茶楼。上了二楼,春山春水尽收眼底,桅林帆影如在脚下,涛声鸥鸣萦回耳畔。果然有骑春的意境。因此,这里其实成了朱自秀与过往友好雅集的地方。那天黄皮在乐王庙前的一段鼓书,令朱自秀怦然心动。没想到,盲艺人说唱的渔鼓鼓书,也是浩淼无垠的湖泊呢。憋着一肚子悲愤无处发泄,挑战一般,他当即决定,在骑春楼为黄皮辟书场,并令黄皮广收艺徒,唱它个没日没夜!
牛子说的八斤,就是黄皮师傅的第一个弟子。狸子钻进骑春楼,打听哪个是八斤。顺着伙计的指向,狸子一瞄,扭头就跑。
一进家,狸子便怒斥牛子:我当哪个八斤!八斤就是那个瞎了眼的小叫花子呀!瞎子怎么看人?他眼睛像两砣棉花球,雪白的。没珠子,看得鬼清!鬼见不得光,瞎子见不到光,瞎子跟鬼在一起,怕是见到了鬼嘞。
徐安生狠狠给了狸子一个螺蛳拐。牛子则驳道:看得到!每次我到骑春楼门口,他在楼上就看到了我,喊我呢。他还看到我打裸裸。我捉到鱼,他晓得我手上拎到的是鲫鱼还是鲹条子。他眼光蛮尖嘞。在骑春楼,他看到笑笑,他哇,笑笑当真好看,雪白兮兮,眼睛比湖水清,一波一波起浪,会哇事,像一条白鳍豚……
不等牛子说完,雕子冲着他的腿裆掏去:你的寿根还没长毛,怎么哇到秧子就笑眯了眼?
大约就是从这天起,牛子终于自觉穿上了裤子。第二天,六月初六,传说中水神杨泗的晒袍日,从骑春楼出来的朱自秀看到牛子,啧啧称奇,不一会儿,竟提了一个大包裹送到徐家。都是伢崽的衣裤,多半没洗过几水,也有全新的。他有两个崽,都在九江学堂念书。
望湖镇上人人皆知,救下黄皮,却是唱不得大戏,朱自秀又气又恨。连着好些天,他一趟趟在各座庙宇间走门串户,敬过乐王求阎王,叩过天神拜水神。进了晏公庙,在定江王的神像前,他更是长跪不起,祷告再三。定江王就是都昌老爷庙里的老爷,它长着个甲鱼脑壳,又叫鼋将军。它原本就是经千年修炼成精的甲鱼。从前,朱元璋在鄱阳湖上大战陈友谅,他乘坐的帅船被大浪打脱了舵,帅船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翻覆,危难之际,一只圆桌大的甲鱼咬住舵把,船身顿时平稳了。正是这一仗,朱元璋彻底打败了陈友谅,结束了历时十八年之久的鄱阳湖战争。当上皇帝的朱元璋,对将士论功行赏、封官进爵,有恩于朱元璋的大甲鱼被封为定江王,百姓建庙祀之。老爷庙建成后,过往船队必以三牲祭拜,祈祷平安。也有吝啬的主儿,心存侥幸,舍不得三牲。如此不敬,劳苦功高的鼋将军岂容他人轻慢?等待他的结果必定是船沉人亡。而今,日本人的火艇子几嚣张哟,它们简直是欺辱鼋将军呢。
朱自秀匍匐在定江王脚下,双手合十,眼里含泪,念念叨叨的,大约就是把日本兵的罪恶告知它。日本兵把湖口周玺村的一百多人关到大屋里,用机枪扫嘞!棠山那边,一下杀了五百多!我们星子的朱家港,三四十个人躲到山洞里,被日本矮子发现,都惨死了嘞!这几年,几多打渔佬死在湖上哟!徐家老二死得几惨呀,脑壳都没见了嘞,埋人的时候,做了个木脑壳。叫他怎么托生哟!
其间,朱自秀长叹一声:我的定江王啊,自打湖水沾上血腥,我屋里就不吃鱼啦!我没做声,别个都不晓得。而今的鱼哪里吃得呀,它们喝人血啄人肉,几腥哟,鱼肉还发酸,吃了作呕呢。
朱自秀肯定也对定江王挑明了自己的出身。他是朱元璋的第二十四代裔孙。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今天他把珍藏《江州望湖朱氏族谱》的谱箱搬到了晏公庙前的戏台边,取出十本黄黄的族谱,再小心翼翼地翻开,整齐地排列在阳光下。他令下人杀了一只鸭子,赶紧接过,将鸭血滴在每本族谱旁边,接着,供上一只盛有红烧肉的小碗,肉上插下一双筷子。江州朱氏有二十多支房派,散居于古江州各地。朱元璋隐匿在族谱深处。今天,烈日炎炎的,为了他的裔孙能早日看到大戏,他要出来晒太阳了。
朱自秀说:安生老弟,六月六呢,你屋里为何不晒衣晒谱?我屋里翻箱倒柜的,就差没掀瓦拆屋。这多衣裤没哪个穿,霉掉蛮可惜。
徐安生尴尬笑道:朱老板莫见笑,我屋里的衣裳都穿在身上晒嘞!谱呢,你也晓得,我徐家八辈子没得见。
当然,朱自秀并非为此登门。他记挂的还是大戏。黄皮的鼓书把他救活了,日日听着鼓书,他心又活泛起来。也是,听在九江读书的大崽风顺说,日本人怕是气数将尽呢。他打算悄悄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就把他的大戏班亮出来,到时候唱一台《大审玉堂春》为鬼子送终,就当是替小日本办丧事好啦。
朱自秀登门的真实目的,令徐安生连连摇头:使不得,我的细崽不残不缺,叫他跟到黄皮师傅学艺呀?渔鼓跟鼓书,都是瞎子糊口的家什嘞。牛子好好的,蛮古怪啵,而今长得小牛牯样,那多哥郎也没哪个比他壮,他是打渔佬的料!
牛子娘从湖边晒网回来,见到朱自秀,一双沾满鱼鳞的大脚板又不自在了。左脚连忙为右脚刮鱼鳞,右脚则帮左脚擦去了一行血迹。朱自秀一笑,拽着徐安生就走。
他把徐安生领到了坐落在镇子中心的晏公庙前。朱自秀娶了两个内婆。大小两个内婆都看护在族谱边。小的,躲在戏台的荫处搧扇子,富态白净的脸蛋还是被烤红了。大的,则站在烈日下,尽管满头大汗,仍在一页页地翻着晒。晒族谱的确是要用心侍候的活。仿佛,宗族的骄傲和痛苦只有经过阳光的处理,才能鲜活地保存下去。
徐安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自秀轻声说:晓得啵?我求鼋将军发威呢,我们朱家在求鼋将军嘞!你等到来,它不会忘记自家是定江王!到那日,我要请它看还愿戏,看《大审玉堂春》!
徐安生恍然大悟。朱自秀竟把远祖始祖开基祖都请了出来,把江州朱氏的高贵血统、赫赫荣耀展示在定江王面前!
此刻的朱自秀,眼里陡然射出几分威严,脸颊上、嘴角边披挂着他的老祖宗才有的龙颜大怒:鼋将军,沉它天收的鬼子艇!
这声怒喝却也勾起了徐安生心里的哀伤。鼋将军老爷吔,我屋里的羊子没作恶嘞!就算他忘记敬香,你吓吓他就是。老早,汉口的杨船主到吴城运盐,舍不得敬你三牲,还捞了几只甲鱼红烧。惹恼了湖里成千上万的甲鱼,都赶来拱他的盐船。杨船主吓得死,赶紧下跪求饶许愿,你不是也喝令甲鱼散开放过了他吗?你如何就不肯放过我的崽哟?你没把羊子关押在海昏县吧?
让牛子去学艺也是敬鼋将军,朱自秀要为定江王请还愿戏呢。于是,徐安生决定送牛子去骑春楼。牛子蛮开心,说:好嘞,八斤在,我就去。八斤哇,下次再看到笑笑来望湖,就指把我看。笑笑身上有香气,她一下船,就闻得到。八斤还哇,他晓得海昏在哪里。
徐安生长叹一声:傻崽,海昏在阴间呢。
然而,几天后,当徐安生领着雕子狸子回港时,却听见岸上牛子跳起脚来叫喊:爹,看到啵,那是笑笑!赶快追到她来!
把舵的徐安生扭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小船左冲右突,正从密密的桅林中挤出去。撑篙的人,戴斗笠穿蓑衣,并分辨不出男女。徐安生疑疑惑惑的,而雕子却纵身一跃扑入水中,朝小船划去。狸子说:没错,那是个秧子,望湖镇上没见过这么标致的秧子。
小船开始划桨,越走越快。雕子边喊边奋力追赶。雕子属蛙,双手扒着,双腿蹬着,样子笨笨的。狸子最讨厌他划水的姿态。狸子喜欢像鲹条子一样,扎入水中一窜多远,再浮出水面,飞镖似地向前方穿浪射去。
那秧子好像怕见人呢,头也不回,小船朝向湖中心疾驶。它的远方有一座怪石嶙峋、状若莲花的小岛,叫花山岛,那是帮助七仙女私自下凡的丫鬟莲花,因被王母娘娘打入了鄱阳湖水牢变的。
眼前的撑船女莫非就是丫鬟莲花吧?狸子跳下渔船,借了一条刚靠岸的小船连忙追赶。追上雕子时,雕子却不肯上船,要返身划回去。雕子看清了,那不是秧子呢,是个扛颈鬼瘦的女人,脸黑黑的。
狸子说:你看走了眼,这几日你上火呢,眼屎巴巴的!
狸子不听劝,顾自追去。不过几竹篙的距离,也是奇怪,力大如牛的狸子非但追不上,眼看就要到岛边,他的小船竟在湖面上旋转起来。有漩涡呢。漩涡放过前面的船,却截住了狸子。狸子倒是镇静,他竖起双桨紧贴船舷使劲挖住水流,身子一动不动,任船随浪漂去。漂出漩涡,再猛划几下,远远躲开。然而,那秧子的小船消失了。
狸子围着花山岛转了一圈,仍是不见其踪影。一团团的雾在水上升腾,他懵了,仿佛幻梦一般。恍惚之间,他盯住更远处的姐妹墩。那是下凡的七仙女立机纺织之地。当年她们就是在那里,一夜之间将一堆无头丝织成十匹锦绢,才使得董永三年长工改百日,夫妻双双把家还。鬼使神差似的,他划向朦朦胧胧的远方,划向姐妹墩。
狸子是天断黑后回来的。徐安生提着桅灯翘望在码头上,而牛子娘已经瘫软在地上了,雕子则扯着牛子的耳朵骂骂咧咧。牛子嘴蛮犟嘞。他硬说撑船的女人就是笑笑。他说,昼边,笑笑的船一到,八斤就闻到了从码头上吹来的香气。八斤跑出骑春楼,把笑笑迎进去。牛子还问了她呢,你是笑笑?笑笑点点头。牛子又问,见我三哥羊子啵?笑笑先点头,又摇头。笑笑肯定晓得羊子。笑笑说,羊子水性好,前世是鱼呢,打渔佬的前生都是鱼,有的是鲤鱼能跃龙门,有的是身上长鳍刺的鮰鱼,有的是滑溜溜的鲶鱼,有的是吃鱼的乌鱼鳜鱼,有的是鲥鱼,端午节前从长江上来到鄱阳湖里产卵。牛子问,羊子是什么鱼?笑笑说,鳡鱼。
徐安生一把揪住牛子:莫瞎嚼!哇,她当真哇羊子是鳡鱼?
牛子委曲地撇撇嘴:八斤听到嘞,去问八斤!哇了瞎子也有眼,瞎子自家都叫自己光子,就是不信。八斤走来走去,为何撞不到墙?他有眼嘞!他眼长在别的地方,别个不晓得的地方。
徐安生又问:羊子怎么是鳡鱼?
鳡鱼大,又凶猛,敢跟日本矮子的火艇子斗架。大鳡鱼一口就能把火艇子吃掉!
雕子讥嘲道:吃多了朱砂,哇事没边!这也是笑笑哇的?
牛子叫起来:我猜不得呀!她哇羊子是鳡鱼,鳡鱼就是湖上的老大嘛。你问爹,好几次打到大鳡鱼,它都挣破网逃掉了,是啵?
雕子哼哼着,说:你哇笑笑蛮标致,我游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她又老又丑,羊子看得上?这是别的笑笑。
这时,牛子娘尖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对着湖上哭嚎道:崽吔,我的乖乖崽,你也晓得转来呀?我当你被鬼捉了嘞!你是狸子,狸子是仙呢,鬼敢捉仙呀,鬼不要命是啵?转来就好!转来就好!那个撑船的秧子,莫非是女狐仙吧?她引你到湖上做何哟?昨日岭背周家还托媒来呢,周家有个女长得好看,又撑得船作得田。狐仙怕是眼红,想抢亲吧?狐仙你莫抢我的崽,我的崽配你不上,我的崽夜晚还尿床嘞!你不怕湿被子,怕臊臭啵?打渔佬湖作田,鱼当饭,屙的尿几臊哟,熏昏你的头,你就当不得仙啦!
黢黑的前方,闪闪的浪涌里,果然有一条丧魂落魄的小船。入得港来,钻进挤挤挨挨的船阵,狸子迷迷怔怔,不知该干什么。徐安生从一条货船上抓住他,一把将他拎过来。
狸子丢了魂。当晚,牛子娘急慌慌去了晏公庙,请了道士来作法驱邪。那道士点燃红烛,拿了个红布袋子在烛火上烤一烤,再哈哈气。接着,念念有词地在厅堂里舞了一阵,对着门外的夜空伸手一捉,象征着狸子的游魂已被捉住。
然而,狸子记起姐妹墩,是在几天之后。狸子一开口,把全家吓了一大跳。狸子心有余悸地说:爹,古怪啵?老早我去过姐妹墩,听到的就是水浪拍岸,啪啪响。那日,响声不一样,当当当,像打钟。过一下,叮叮叮,像风铃。岛上没建寺庙没住人,怎么会有人打歌?打渔歌呢。我爬上去一看,吓傻啦,从崖下跌到湖里,好在跌到船边,我昏头耷脑,赶紧撑船跑……
一个个都毛骨悚然。徐安生也头皮发炸:崽吔,莫着吓。哇,看到什么邪物……狐仙?
古怪啵?那个秧子没见,她的船也没见。我见到,见到……爹,娘,当真要我哇?我哇出来,你们莫着吓。
牛子问:是鳡鱼啵?
鳡鱼会爬山呀?狸子斥道。
顿时,徐安生的眼泪哗地流下来:莫哇,我晓得啦。羊子还在,我的崽从海昏县逃出来,躲到岛上,他不敢见人。
狸子瞪圆了眼,盯住爹:你怎么晓得?当真是羊子嘞!他钻在崖缝里,像只檐老鼠。是他的鬼魂啵?
牛子说:我哇了你见到鳡鱼!羊子前世是鳡鱼嘞。笑笑哇他是鳡鱼,我就猜到,他没事。所有的鱼都怕鳡鱼。晓得笑笑来做何啵,送个女伢崽把黄师傅,那个女伢崽叫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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