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眼-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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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码头拾级而上,两边的店铺客栈酒馆鳞次栉比。骑春楼骑在最上端。牛子虽进了骑春楼,可黄皮师傅并没有教他学戏。黄皮师傅在教两个小瞎子学鼓书呢。他们师徒说鼓书的时候,牛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八斤。瞎子的表情丰富着呢,喜怒哀乐都在涌动的眼皮和白眼珠上。他们的鼻子会观察,耳朵会想事,额头会说话,嘴巴不用开口,抖动的嘴角也能表情达意。

    牛子学八斤,翻出眼白来,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他的调动下自如抖动。娇莲掩着嘴,偷偷地笑。瞄见八斤望着自己,她吓得赶紧收敛笑,藏到牛子身后。

    笑笑送来的娇莲成了黄皮的养女。娇莲生得几好哟!圆圆的脸,大大的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一笑,像刚升起的日头把光芒撒在湖上,波光粼粼的。她白白的脸蛋总带着两砣羞红呢。望湖镇上,人人拿她当稀奇,都说一看就晓得她是城里人。也是,渔家女哪个不是皮肤黑而又糙?就连朱家大屋里的女人也不例外,她们的俊脸蛋是靠厚厚的脂粉涂抹出来的。

    湖风也吹不黑娇莲。牛子常常带娇莲到湖边去,捉鱼,采花,学划水。打赤膊的牛子把裤子一扒,跃入水中。娇莲也要学样,把自己扒得精赤条条,先在岸边蹲下,再小心挪动,慢慢下到水里。镇上一般大的女伢崽划水,几乎都光着身子。可是,牛子倒一本正经起来。牛子逼她穿条裤衩,娇莲却不依。娇莲说,你怎么就可以打裸裸?牛子说,我是男的,男的是江猪,江猪滥贱。言下之意,女的是高贵的白鳍豚。

    后来再下水,怕娇莲学样,牛子就不脱裤衩了。娇莲学会扎猛子的那天,两人一道钻到湖底,各自捞起一块石头来。娇莲手里的,奇形怪状。牛子手里的,五彩斑斓。牛子说:这是什么宝贝吧?

    两人兴冲冲跑去问八斤。八斤刚被师傅好没来由地甩了一巴掌,脸上还带着红印子呢。八斤蜷在茶楼门口生闷气,并不理睬他俩。牛子拉起娇莲的手,说:走,问别个去,莫叫瞎子帮忙打借据!

    八斤刷地站起来,非常准确地一把夺下娇莲手里的石头。娇莲怔怔地望着他。

    八斤闻了闻,听了听,再细细地把玩了一阵子,说:宝贝个鬼!这是陶壶的把子,水浸水冲,变成这个样子。水是会雕花的能工巧匠,晓得啵?

    牛子赶紧把自己捡的石头递过去。八斤依然是那套手段,不过,他还舔了舔,沉思很久后,咂巴着嘴说:这是鳌鱼的口涎呢。鳌鱼困着,做了个美梦,梦到美味佳肴,梦到三千佳丽,流涎了。涎水结成了砣,就变成了石头。

    牛子惊叫道:难怪这么好看,有梅花桃花,还有一朵像莲花。

    八斤笑道:上面五颜六色,有蛮多花纹,是啵?

    是嘞。八斤,你当真是光子,你识得鳌鱼的口涎,还不是光子呀!娇莲,你哇呢?

    娇莲当然点头。八斤忘记了师傅的巴掌,得意起来:牛子,你们晓得鳌鱼翻身啵?鳌鱼一翻身,口涎甩得到处都是。还有,它翻身不得了嘞,倒海翻江,天摇地晃,人变成鱼鳖,鱼鳖变成人畜。好久好久以前,鄱阳湖鳌鱼翻身,一眨眼,海昏没见啦。湖里怎么这多鱼呀,就是那多人变的,相信啵?不相信,你们到湖里去捡,到处都有它的口涎。它翻身,蹭掉的鱼鳞也变成了石头。还有,看到那多人变成鱼,它哭了,怪自家做梦做得得意忘形。老早,它在天廷里疯疯癫癫,被玉皇大帝发配到下界,怕它兴风作浪,玉皇大帝给它灌了药,好让它困死来,不准它翻身呢。哪晓得,药失灵了。鳌鱼看到自家翻身的后果,也难过呢,它的眼泪水也结成了好看的石头。

    爹讲过鳌鱼翻身的故事呢。牛子补充道:就怪卖边盘的道人!要是他像乌鱼精那样明哇,海昏那多人就不会变鱼。

    那块拳头大的石头,被牛子当宝贝送给了娇莲。他说:哇不到,它不是鳌鱼的口涎,是眼泪呢。

    八斤就在这一天答应牛子,等到冬天水枯,湖滩草洲露出来,天鹅仙鹤飞回来,带他俩去找海昏。那时,海昏也会露出来呢。

    可江猪怎么活命?江猪往哪里逃呢?八斤说:江猪是人变的,还不聪明呀?朱老板跟师傅哇,你们徐家老早住在德安,也是逃荒逃到望湖来的。朱老板还哇,你徐家祖宗隐姓埋名,才姓的徐。

    牛子说:牙黄口臭!我屋里一直姓徐。我祖宗十八代都姓徐!姓还能变来变去呀?野种才变嘞。

    八斤猛然沉下脸来。因为鼻子挺拔还带点勾,眼眶眍,眉毛浓,汗毛长,别人正戳他的脊梁骨呢。

    都是长舌的女人。湖边的女人没有不会划水的。她们是鱼,或者,就是水。在洒满月色的港湾里,她们的肤色比夜更黑。她们从挤挤挨挨的船只上,纷纷扑通扑通跳下水,用水,也用蜚短流长的调笑,久久地漂洗自己。在旁边洗澡的八斤,听到了她们的议论。有人说,没爹没娘,那个小瞎子怎么叫八斤呢?哪个晓得他生下来有八斤重,哪个帮他记住的?还有,他姓杨,望湖岭这一带没有姓杨的。早先姑塘和牯岭倒是有蛮多,姓洋,洋鬼子的洋。这个话题令赤裸裸的女人们陡然来了兴致。都说可惜他是瞎子,看不到眼珠子,最能证明是否小洋鬼子的依据,就是蓝眼珠子。想必他身上多少有些洋鬼子的精血,要不,他前几代祖上是洋鬼子下的种?

    八斤又生起闷气来,气得不肯吃夜饭。黄皮师傅把筷子一扔,骂道:鳖崽子,脾气蛮大嘞!你学艺不上心,我还打不得呀?端走他的碗,饿死他!

    八斤扑过去,抱住他的身子跪下来,咚咚就是几个响头:师傅,我跟你姓,好啵?

    黄皮师傅这才恍然,没爹娘的伢崽可怜嘞。他把八斤从地上拖了起来,说:崽吔,莫听别个瞎嚼!舌头长在别人嘴里,管不到嘞。哪个哇你没爹娘,等到太平日子来,你艺也学成了,走南闯北的,杨八斤的名牌一挂,你爹娘会打跳脚来寻!你看,我到骑春楼说书没几久,一传十,十传百,我的娇莲不就寻上门来啦?

    牛子连忙问:你是娇莲的亲爹?那个笑笑呢,是她娘啵?

    黄皮师傅的眼眶惨不忍睹。他的眼皮是黑紫色,尽是疤痕。眼球则找不到了,像被戳破的鱼鳔,瘪了。他避开牛子的追问,叹道:牛子,只怕大戏班办不起来嘞,朱老板寻了几个戏师都不敢来,一人一颗脑壳,没得多嘞。朱老板想叫你去读学塾,你去吧,莫成天跟着娇莲嬉,你是崽,将来要成家立业的……

    牛子以为黄皮师傅要撵自己,慌忙解释道:八斤,我没骂你。你哇我不姓徐,我哇野种才改姓。

    哪晓得,第二天爹就要送牛子去学塾。这些天,打渔佬都不能出湖捕鱼了,鬼子扩大封锁范围,把望湖港也锁死了。不仅如此,镇上还来了保安队,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多了起来。徐安生轻声告诉儿子:那些鳖崽子是特务汉奸,莫乱跑嘞。朱老板出钱让你读书,就是怕你惹事,他哇戏班迟早要办,让你发蒙,关住你的心,也能通文墨。黄皮为何多才多艺呀,他屋里有钱,从小读私塾习诗文,底子好嘞!崽呀崽,你要记到朱老板的恩,他在你身上用了心嘞!

    牛子嘟哝道:八斤生我的气,不肯带我去寻海昏。不带就不带,我自家去寻!

    徐安生一愣,接着,掐了他一把:吃多了朱砂的!海昏海昏不脱口。海昏是阴间,晓得啵?再听到你哇海昏,我叫甲路先生打板子!

    好笑!海昏是一个地方,等到冬天就会浮出来!草洲没边,花也没边。湖滩上,几多宝贝哟。有金银财宝,有鳌鱼的鳞跟口涎变的石头,还有朱元璋的马鞍刀剑。八斤哇,天鹅叫起来为何敲钟样摇铃样好听呢?就是吞多了碎金子碎银子。

    徐安生无奈,只得寄希望于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甲路先生好好替儿子洗洗脑。要知道,貌不惊人的学塾先生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听说,辛亥年毕业于南昌陆军小学的他,又在民国二年七月毕业于李烈钧在南昌办的讲武堂。是年七月十二日,李烈钧在湖口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就任总司令,随即宣布独立,发布讨袁檄文痛斥袁世凯:“乘时窃柄,帝制自为,意图破坏共和,为全国之公敌。”一些省市相继宣布独立。其时,刘甲路与同学已赶到湖口参加调练团,被派为第二营营副。为阻击进攻江西的袁军,调练团防守在湖口对岸地区。可是,为之策应的驻九江第二师师长被袁军收买了,江西要塞司令动摇了,袁军势如破竹逼近湖口,一场激战之后,连调练团团长也失踪了,调练团退回湖口,又发现兵站总监不见了。于是,刘甲路也在湖口失陷之前溜之大吉。不过,他是称病返乡的,时不时地干咳,就是二次革命落下的病根。为此,他曾赋诗作证——

    一年容易又春风,

    西北东南各不通;

    天意怜才先抑郁,

    谩将成败论英雄。

    岂料,这一抑郁竟是三十年,风华正茂的营副白了少年头!

    学塾在徐家大屋侧边的鲤鱼巷里,那几间屋由望湖几个大姓共同出资建造。做学堂的那间屋,置有十几张桌子。十多个伢崽正端坐其中听刘先生上课。刘先生一努嘴,就算给牛子安排好了座位。

    甲路先生捧着《三字经》,却不是念书,而是讲古。一个刚刚发生的故事。他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故事中。

    刚刚我哇到哪里?哦,姐妹墩。

    爹娘送你们来读书,为何?读书明理。什么理?道理,天理。我读书明理不在学塾,在哪里?披麻戴孝在母亲灵前含泪学读《血盆经》。我两岁时死了爹,九岁时痛失慈母。我屋里信佛,依例丧母须孝男亲诵《血盆经》七日,每日七遍。我是独子,但未入学识字,只好请叔叔在旁临时教授。后来,就跟着叔叔读《书经》《禹贡》《尧典》《左传》。宣统元年,南昌陆军小学招收第五期学生,规定正取八十名,我从五千多复试者中脱颖而出,艰难啵?罢罢罢,闲话不扯。

    我接到姐妹墩哇下去。那条鳡鱼精有几大?比你们见到的最大的船还大。湖里跟人间一样,也有好人恶人,当叫好鱼恶鱼。何为好鱼谁是恶鱼?我们看到的鱼,都是好鱼,它们供我们吃穿让我们上学堂,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恶鱼呢,叫铁船精,长相像人,又像船。它在湖上横行霸道,耀武扬威,见人就吞,见船也吞,吃人吃船都不吐渣子。老爷庙的鼋将军又气又恨,却也无奈。它只好去求东海龙王搬兵。东海龙王闻知,勃然大怒,当即号令虾兵蟹将征讨铁船精。可是,东海龙王的几个太子都去平叛了,此行谁为帅呢?正当东海龙王发愁之际,鳡鱼精挺身而出。东海龙王哇:尔等无名之辈,何德何能,竟敢觊觎帅印?鳡鱼精哇:除暴安良,是谓大德。舍生忘死,自有大能。小的并非垂涎帅印,乃不甘丢失印山也!

    印山指鄱阳湖上的印山岛。夺回印山,喻指不准铁船精在湖上兴风作浪。东海龙王大喜,令鳡鱼精火速发兵。而鳡鱼精见虾兵蟹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晓得它们都不服自家,它还懒得带着它们嘞!经长江进入鄱阳湖后,它索性把鼋将军劝回了老爷庙,自家单枪匹马跟铁船精周旋起来。想当年二次革命,我刘甲路岂是鼠辈?然小小营副无奈啊!

    铁船精楼样高,身上长满尖而又硬的鳍刺,刺上有毒,被它刺到,脑壳爆裂,血浆横流,哪里还有命哟!它的嘴巴更是血盆大口,一嘴的钢牙,喉里肚里跟十八层地狱一样。鳡鱼精见到,晓得自家不是它的对手,然而,当真是舍生忘死自有大能嘞!鳡鱼精有勇有谋嘞!它日日偷偷跟着铁船精,趁其不备,冷不丁冲过去扳断一根鳍刺,痛得铁船精做鬼叫。铁船精恼羞成怒,搜遍鄱阳湖,想吃掉鳡鱼精。铁船精哪里想得到,鳡鱼精竟有爬山上树的本事!后来,鳡鱼精就昼伏夜出,依然是扳它的鳍刺,扳着扳着,浑身鳍刺的铁船精变成褪毛鸡褪毛鸭!哈哈,好笑啵?

    伢崽们都哈哈笑。因为好奇而倚门旁听的徐安生却是脸色发白,身子也抖起来。那鳡鱼精该不是羊子吧?这些天,望湖百姓都在悄悄咬耳朵,说是鼋将军发怒,接二连三,竟吞掉了十多个鬼子。鬼子再次严密封锁湖面,证实了传说的可信性。

    牛子站起来,回头望望爹,对甲路先生说:你们不晓得嘞,狸子哇,我三哥躲到姐妹墩的崖缝里,他是鳡鱼变的。哇不到,他就是鳡鱼精!还有笑笑,笑笑也是。

    徐安生凶猛地冲进去,老鹰捉鸡样把牛子拎出了门。也是气的急的,他随地抓了一团东西就要堵儿子的嘴。那是一团鸡肠鸭肠。刘先生刚刚杀鸡宰鸭,褪了毛的鸡鸭正挂在厨下门边。

    吃多了朱砂的傻崽!牙黄口臭!羊子没在世啦,记到来!莫哇鳡鱼的事,晓得啵?等别个听到,我们徐家会有灾,会死人嘞!爹娘会死,雕子狸子都会死,你也逃不脱!

    徐安生担心儿子的嘴,也怕甲路先生惹祸上身,索性趁势把儿子拎回了家。翻遍屋里的箱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把锁。牛子被锁在厢房里了。牛子拼命地撞门,用肩头,也用脑壳,撞得门框松动门扇起翘。徐安生干脆把他关进了空空的谷仓。谷仓的仓门板很厚,一块块横着嵌在砖缝里,像黑牢呢,就怕先前钻进谷仓的老鼠也会闷死,而今,空仓里却饿得老鼠死。

    想想该告诉朱自秀一声,徐安生便去了朱家大屋。朱家大院里捉鸡捉鸭的热闹景象,令徐安生惊奇:怎么,你屋里两个崽转来啦?放了假是啵?

    朱自秀心情蛮好。要不,他怎会亲自上阵来追撵鸡鸭呢?而且,他屋里老的小的都不闲着,八十多的娘撇着小脚撒开双臂在轰,小内婆生的两个女儿,一个满院子疯跑,一个刚会走路,跑着追着,双双跌倒了,都哭得哇哇的,两个下人抱起她们,又去轰鸡鸭,轰得鸭逃鸡上墙,两个女伢崽破涕为笑。如此兴师动众吆吆喝喝,当真古怪嘞。徐家好像故意把宰杀鸡鸭当作一场游戏,在寻欢作乐。

    徐安生见朱自秀不作答,又说:你屋里这多下人,怎么要你动手?你歇到,等我来。

    朱自秀却说:安生老弟,晓得啵?定江王显灵啦!那日,到晏公庙前晒谱,定江王看到了我朱家的谱。它着吓嘞,再也不敢怠慢啦。什么世道!大戏也唱不得!那多该杀的怎么不死绝哟!会死绝,而今定江王醒了眼嘞,饶不了它们。我杀鸡杀鸭,酬谢定江王!我诚心诚意,我亲自捉,我还要亲自杀,亲自褪毛。

    徐安生怯怯地问:听到甲路先生哇,湖里有鳡鱼精……是定江王显灵啵?

    鳡鱼精?嗯……有鳡鱼精,那也是定江王派来的!

    徐安生也加入了朱家的游戏。当然,有他参与,这场游戏收场也就快了,被缚住腿的鸡鸭有二十多只。

    徐安生忘记了来意,只顾相帮去宰杀褪毛了。他挑着鸡鸭前头走,朱自秀提着好几把菜刀在后面跟。那些菜刀是从铁匠铺里取来的,刚镪过又磨过,锋刃亮得刺眼。

    由直街下到码头,两边店铺里的眼睛都被菜刀所吸引,都啧啧称奇。何时见过朱老板做这种事哟!

    也是。蹲在码埠上,朱老板手里的菜刀并不听使唤,像拉锯似的,锯着锯着,细细一股鸡血噗地喷射出来,射了他一脸。而那只鸡却挣脱了,扑扇着,悸叫着,迎浪穿波,翅膀击打得水花飞溅。港湾里的船上,便有人操起竹篙,迎头挡住鸡的逃路,拨弄了好久,才把那只鸡挑在篙头,扔给了朱老板。

    徐安生要替他掌刀,他却不依。徐安生只好帮他抓住鸡腿,并把鸡脖子上的毛箝干净,捏紧鸡皮,勒得鸡脖子上喉管血管鼓暴,再叫他对准部位下刀。先挨刀的是鸡,鸡比鸭好杀。

    徐安生说:要麻利,一刀完事,割几下才出血,它受罪呢。

    朱自秀抱怨铁匠师傅,刚镪的菜刀割寿根都不会出血。他干脆换了一把刀。他有备无患呢。

    随着一只只鸡毙命,朱自秀也就技艺娴熟了。鸭子却不容易死,割断脖颈,流干了血,它们还会挣扎着满地跑。一时间,扑啦啦,叫嘎嘎,湖边湖上尽是血淋淋的翅膀,血淋淋的叫声。持枪守在码头边的保安队,也扑啦啦嘎嘎叫着忙开了。他们追上一只只鸭子,用刺刀挑着来到码埠上。

    他们说,老板,你是良民,杀鸡宰鸭犒劳我们呀?朱自秀提着菜刀站起来,满头满脸的血滴滴落,身上也是鲜血淋漓。朱自秀正色道:认得啵?我是自秀船行老板。哪个要得我亲自杀鸡宰鸭啊?想想看。

    保安队竟噤声了。不知是被他那副模样吓的,还是被湖上的景象惊的。鸡血鸭血都流到了湖里,此刻,洇散开来,弥漫开去,仿佛一座血泊,所有的船只都飘摇在血光里。血腥迅速引来了鱼群。率先赶到的自然是鲹条子,黑压压地随浪涌来。岂止是涌啊,它们欢呼着跳跃着,一团团,一片片,在血水里旋舞飞翔。每只鲹条子都像箭簇一般,寒光闪闪。更叫人震骇的是,有一种庞大的水兽也光临了。它很神秘,它是一个巨大的不断翻滚着推进的漩涡,又是一匹气势汹汹的浪涌。在轻风细浪的湖面上,这样狂奔的浪涌下面,无疑就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团团的鲹条子被它吞进去,又喷了出来,喷得有几丈高,银光闪闪的。惊恐万状的鲹条子在浪涌里夺路而逃,仿佛都插上了翅膀,漫空飞舞。岸上,也是一片恐怖的惊叫:鼋将军!鳡鱼精!铁船精!乌鱼精!翘白精!

    朱自秀冲着保安队高声喊道:晓得我敬哪个了吧?敬定江王呢。孝敬你们,你们驮得起啵?

    过后,心有余悸的男女议论纷纷。有人看到乌黑的鱼背,像一堵墙;有人看到那乘风破浪的鱼鳍,高高扬起,比货船上的白帆还大;有人则说它浑身长满了鳍刺……

    2

    那许多褪了毛的鸡鸭,抹了红,或贴上红纸,跟一碗碗红烧肉一盅盅酒一道,供上了神案。以往敬神,在鞭炮声中提着盛有供品的篮子,到神像面前摆一摆就可以。这回,朱自秀虔诚得很,每位菩萨一份,一个都不少,哪个也不得罪,而且,所有供品都留在袅袅青烟里,任由神灵们慢慢受用。

    朱自秀仍然忐忑不安,缺了鱼呢。湖上人家,犁浪为田,打鱼当谷。没鱼,就是没饭。再说,这么多的水神,没鱼也不成敬意呀!他越想越烦躁,便喃喃地告知定江王:莫怪嘞,不是我舍不得,是鱼吃不得嘞。这多年,我屋里不敢吃鱼,天天看到鱼,我也涎水滴滴落呢,湖水煮湖鱼,几鲜哟。你看,哇到鱼,我涎水也流下来啦。你神威广大,赶快灭掉铁船精,水清了,鱼就吃得啦。

    念着鱼,馋虫忽然在肚子里闹腾开了,繁衍了六七年的馋虫怕已是四世同堂,瓜瓞绵绵呢。湖边的人是属鸬鹚的,这么久没吃鱼,肚里搂搂挖挖的。回到家里,他就吆喝大内婆,寻几条新鲜鱼来喂喂馋虫。大内婆说,打渔佬这多日没出湖,哪个屋里蓄到鲜鱼等你吃?你早就发誓赌咒再不吃鱼了。

    朱自秀说:老早的鱼吃不得,而今吃得!而今的鱼保准鲜!你叫徐安生去帮我打几条来,先解解馋。你觉得水还是有腥是啵?此腥非彼腥也!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晓得哪个哇的啵?岳飞。我们望湖的岳家,就是岳飞的后裔嘞!

    望湖岳氏有十几户人家,据族谱记载,系南宋抗金大元帅岳飞之次子岳霖一脉。岳飞遇害后,岳霖的儿子岳琛、岳珂由河南至湖北,再由湖北一路逃到九江,开基于庐山脚下。后来,此支岳氏又陆续析居周边各地,包括望湖。

    仿佛隔墙有耳似的,十几户岳姓人家也在捉鸡捉鸭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效仿朱自秀,也到码头上去宰杀。不过,他们是带着各家老小一起去的,浩浩荡荡,有上百人呢。男人举着亮晃晃的菜刀,女人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伢崽呢,则扛着缠有鞭炮的竹竿。

    燃放鞭炮,大约是为了告知鳡鱼精或鼋将军。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上,顿时又沸腾起来。鲹条子忘性大,不记事呢。它们迅速从四面八方折返,并邀来了更多的鲹条子,怕是整个鄱阳湖的鲹条子都来了吧?黑压压的,无边无沿。

    鞭炮炸响的时候,保安队的分队长带了几个兵士冲过来,将刺刀顶在岳家男人的胸脯上。分队长生得像白面书生,说话却粗鲁,他喝道:你们发邪是啵?非年非节,杀鸡杀鸭,想吃饱上路,怕做饿死鬼?

    岳家后生岳壮飞拨开眼前的刺刀,笑道:祭神呢。没见湖上呀,虾兵蟹将先来啦。

    白面队长吼道:祭神?今日做庙会?我记得老爷庙里老爷的诞日是几月几日。敢哄我,你狗胆不小!莫把我当傻瓜,你们听到什么风声,在幸灾乐祸!你带头想造反想抗日!先把这个抓起来!

    不等几个兵士拥上前,岳壮飞大喝一声扬起菜刀,鸡头应声而落,鸡血喷射而出。血洒水面,被宰杀的鸡也被他抛向湖里。也是奇了,一条大鱼从水中纵身一跃,横空出世,用它尖尖的嘴准确地叼住了鸡,接着,只听得哗啦一声,大鱼无影无踪,水面上的漩涡翻滚着远去,渐渐平息。那条大鱼背黑腹白,身长如艇,是鳡鱼呢。这回,目瞪口呆的人们看得真真切切。

    连岳壮飞也吓傻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队长,湖上有好多忌讳,晓得啵?好多事哇不得,水神听得到嘞。老爷不是今天做会,有别的神呀,水神几多哟!杨泗,晏公,萧公,真君,数不清。你们不准别个敬神,莫哇水神,天神地神都会发火。

    白面队长这会儿是满脸尸白,身上直冒虚汗,嘴上却犟:敬神可以,不过,你们听到来,不准唱大戏,不准幸灾乐祸!

    岳壮飞大叫一声:敬神是纳吉迎祥,驱邪化凶!

    牛子也看到了那条鳡鱼。甚至,他觉得鳡鱼也看到了他。他相信,鳡鱼一出水,它的一只眼睛就盯住了自己。鳡鱼眼大大的,很亮,不过,它眼里有一砣红。鳡鱼眼怎么会红呢?熬夜熬的,还是哭的?

    牛子能从谷仓里逃出来,真是一个奇迹。仓门板严严实实地拼死了,一块块嵌在砖缝里,外面又有加了锁的杠子。而谷仓四面的板壁紧贴砖墙。在黑暗潮湿的谷仓里,他憋得太难受,就动起脑筋来。出路在地板上,为防潮,地板是悬空的。也许,饥饿的老鼠怀念上几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倍加痛恨这终年空荡荡的谷仓,便拿这地板出气,地板被它们啃得千疮百孔。牛子拼命跺脚,跺得地板起翘,再用劲一扳,一块块地板就被揭了起来。本来,揭开几块地板便可溜之大吉,哪晓得,揭得兴起,他索性把地板全部撬掉了。

    码头上,乃至很长一段湖岸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八斤和娇莲却不在。牛子便去了骑春楼,硬是把他俩拽到了湖边。八斤问:为何没见鳡鱼?

    牛子说:你当然看不到。再哇,鳡鱼吃饱了,长了气力,还不去寻铁船精呀?

    八斤却说:我看得到。我看到鲹条子还在抢食,都在水上飚呢,索索响。

    娇莲说:那些鸡鸭已经杀好啦。我们等到来,看哪个屋里还要杀。再放鞭炮再杀鸡,鳡鱼还会转来啵?

    也是巧了,说着,就见又有人家扶老携幼的,从直街上下来。依然是菜刀高举,鞭炮高挂。

    牛子兴奋得对着湖面哇哇乱叫:鳡鱼精你快快来,你又有鸡血鸭血喝啦!你出来,我们就会把你吃鸡!你吃饱来,把铁船精的鳍刺拔个精精光,让它变成褪毛鸡!

    再转身望镇上,只见每条巷子里都是人头攒动。家家户户汇聚在直街上,人们头上尽是扑搧的翅膀,于是,直街成了一条色彩的河流,黄的,红的,白的,黑的,更多的是麻麻色。牛子溯流而上。

    牛子的呼喊首先闯进了屋里:爹,大家都在杀鸡杀鸭,快,我们屋里也捉鸡去杀!

    牛子爹娘闻声大吃一惊,连忙打开谷仓一看,傻了眼。徐安生火冒三丈,迎头就是一阵怒喝:鳖崽子!你当真是鳖崽子嘞,会打洞逃掉!捉哪个去杀?捉你个鳖崽子去杀!

    牛子大喘着气,说:敬神嘞。别人都杀啦。我们屋里更要杀。鳡鱼来了嘞,当真,我看到啦,是羊子变的!

    娘怔怔地瞪着牛子,眼里郁郁无神。徐安生喃喃道:当真吃多了朱砂!天哪,我的崽何时会醒眼哟!

    牛子便去找来了菜刀。可是,那只留着生蛋的鸡呢?娘说卖掉啦,变成了你碗里的饭。爹则说,你撬掉了谷仓,泄财嘞。

    牛子沮丧极了,顿时,蔫头耷脑的。他去厨下,再到每间屋里,四下里寻遍,除了咸鱼干菜,稍稍像样的是一包凤尾鱼干。传说鲁班师傅途经鄱阳湖,正在造船的船匠们要宴请他,可是端上桌子的只有白米饭和几个素菜,没鱼也没肉。船匠们很是难为情。鲁班哈哈一笑,说我请大家吃鱼。他随手抓起一把刨花皮丢进湖中,又抓了一把泥沙,将刨花压沉。不一会,刨花就变成了刨花鱼,也就是凤尾鱼。凤尾鱼的鱼头里至今还留有鲁班撒下的沙粒,能敬神吗?硌牙呢。

    无奈之下,牛子气呼呼地冲爹吼道:你到码头上看看,莫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哪个屋里没鸡鸭杀哟!

    望湖镇里血腥弥漫。望湖港里血水荡漾。林立的桅杆上,一叶叶白帆都映红了。日头西斜的湖天上,白云染得橘红,灰云染得紫红。从直街下到码头,再随人流爬上直街,牛子忽然发现,不论码头街上,都没有一只苍蝇。尽管,晒干的鸡毛鸭毛被风吹得漫空飘扬,而浓重的腥臭味却弥久不散。

    八斤耸动着鼻头,也说古怪。平日里能钻进鼻孔、能吃进口中、打个喷嚏能打死一群的苍蝇,怎么会消失得这么干净?

    户户都举家端着供品去敬神。晏公庙前,鞭炮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炸个无休无止,浓烟滚滚的,呛得咳嗽声也是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庙里面更是人挤人脚踩脚,水泄不通,十分的热闹。恍若一场盛大的狂欢,却是一个庄严的典仪。

    朱自秀又来到了晏公庙。这时候的朱自秀眼里炯炯有神,印堂灿灿发光,长长的眉梢也一翘一翘地作乐呢。朱自秀仿佛是来寻人的,钻在人堆挤来挤去,逮住要寻的人,扳转那人的肩头,仔细辨认片刻后,感叹道:好啊,这是岳家的后!

    岂止岳飞裔孙!望湖镇上还有明代抗倭名将之后呢。谭姓,谭纶之后,世居宜黄县谭坊镇。望湖谭姓人家都晓得,前几年日本兵打到谭坊,见到全石榫卯的大司马牌坊,等于见到他们老祖宗的克星,对着牌坊就是一阵砍杀,砍得战刀卷刃,却又不敢炸毁,怕的是遭到神灵的报应;戚姓,与戚继光同宗一脉,戚家始祖为粤州刺史,任满回京时在赣江上游十八滩遇险,遂从天意定居在天柱滩和黄泉路两滩之间,其村名夏浒。戚继光的祖先从戎,后迁居山东,而夏浒仍有戚氏支脉世居那里,望湖戚氏便由夏浒迁来。算起来,戚继光也是他们的老祖宗呢。

    朱自秀瞄见刘甲路先生,高喊一声:甲路先生,你哇的故事还没结尾呢。把铁船精拔成褪毛鸡,哪个肯善罢甘休哟!要叫鼋将军完吞它,渣子都莫吐!让它看看我等岂是无名鼠辈!让它看看岳家谭家戚家是何人,它的老祖宗认得,那些鳖崽子听到名字就会打抖!

    甲路先生连连点头称是,一捋胡须,也慷慨陈词:我们望湖还有程家程咬金,黄家黄飞虎,诸葛屋里的诸葛亮!张家祖上东平王张巡,晓得啵?张巡几烈哟!安史之乱,安禄山南下江淮,张巡将军严防死守雎阳十个月,杀敌十二万,城里能吃不能吃的东西全吃得精打光,张巡没法子,一咬牙,把他内婆杀掉熬成肉汤给将士充饥!铁船精,你听到着吓啵?还有磨刀李、华林胡、墨庄刘,哪家祖上的名字不是如雷贯耳?

    一唱一和的。经他俩这么一罗列,众多衣衫褴褛的凡夫俗子瞬间成了名门望族,打渔佬、船工、小贩和匠人,一个个都激动起来,他们悄悄抻抻各自的衣衫,昂昂然,挺直了身板,然后,争先恐后地嘶声大叫,没错,我屋里是岳家将!是嘞,谭纶是我谭姓先祖!如此等等。乱纷纷的吼叫汇成一片,便成了无比豪迈的怒吼。哪个不是周身血涌哟!一时间,天云如同接通了地气,随风翻卷起来,湖浪拍岸哗哗作响。就要打风暴了。

    老人慌忙赶回家收拾东西,岳壮飞那拨后生却不肯散去,七嘴八舌的,都在炫耀各自老祖宗的光荣。扯起宗族的荣耀,话题就长了。扯着扯着,竟站在越来越强劲的风中争吵起来。为的是,山东人戚继光究竟算不算望湖戚氏甚至夏浒戚氏的祖宗,若算,是远祖还是始祖。

    这时,风推着云,云携着雨,雨赶着浪,风暴立体地呈现在湖面上,风暴就要入港了呢。

    后生们的脚下,几个伢崽也在喋喋不休。牛子不满地撇撇嘴:怎么没哇我徐家?

    八斤说:跟你哇过,你屋里早先姓陈。

    那他也没哇陈家!

    哇陈家?陈家祖宗跟他朱家祖宗作对,晓得啵?朱元璋大战陈友谅,在鄱阳湖上杀得天昏地暗,十八年的冤家对头呢。

    八斤刚说完,娇莲拽了他一把:你姓杨,他们也没哇杨家。

    暴雨如鞭,驱赶着后生伢崽抱头闯进了晏公庙。每尊神像前,都摆满了鸡鸭等供品,神案上,地上,甚至神像脚下的空当里。庙里还滞留着一些善男信女,他们或求签算命,或仍在焚香跪拜。

    牛子看见了在定江王脚下长跪不起的爹。牛子挪过去,怯怯地捅了他一下。爹没反应,口中念念有词。牛子又拍他,他依然不睬。牛子便抡了他一拳。

    徐安生终于站起来,眼里竟噙满了泪水:牛子,转去,等到风暴过身,跟我出湖。我屋里对老爷不起嘞,没鸡没鸭,没什么好东西敬它。我向老爷许了愿,没哪个屋里敬鱼,我敬鱼!老爷好久没得鱼见啦,我拿不出别的好东西,我拿得出的,只有鱼。

    可禁止出湖呢,鲜鱼是要拿命去换的!

    也许是风暴给徐安生以勇气,或者说,风暴让他心怀侥幸。风暴来了,码头上的保安队肯定会撤岗。风暴过去,天也就断黑了,哪天夜晚他们不是醉生梦死呀?这样,他正好可以偷偷地去,悄悄地回。刚刚落过暴雨,鱼正撒欢,这时节附近花山下的渔场鱼正旺呢。

    徐安生猛然把儿子夹在胳肢窝里,冲进如注的暴雨中。没跑多远,他一转念,不打算回家了,斗笠蓑衣也不要了,而沿着直街直奔码头。他蓄谋已久,渔网早已藏在船舱里了。

    全身精湿的父子俩睁不开眼。到了码头上,徐安生抹着雨水眯缝眼一看,这里果然空无一人。港湾里,浪打浪哗哗响,船碰船嘭嘭叫,桅杆东倒西歪。他好不容易从船阵中找到朱家的小划子,便把牛子扔进船舱,解了锚,纵身跃上船。他大声说:牛子,莫怕!看到啵,那边开天啦,雨马上就过去。你坐稳来,要保佑我们平安无事。我打个几网就转身!

    他还是拿自己的第八个儿子当胡光嘞!难怪他不带雕子和狸子。

    茫茫雨雾中,小划子像一片树叶,飘飘荡荡,始终与湖岸保持着距离。浪扑过船舷,雨落在舱里。牛子连忙抓起一只斛,不停地斛水。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小划子颠簸得更凶了。

    手握双桨的徐安生大吼道:坐稳,莫动!雨小啦,莫管它。

    双桨在他手里,就是对付风浪的武器。他紧张地观察一波波的浪,迅速调整桨的角度和力度,时快时慢,时而单臂摇桨,时而同时着力。仿佛,摇桨也有十八般武艺。

    等到小划子来到花山脚下,雨真的停歇了,风浪也小了很多。但花山下水深流急,是这一带湖面的险要处。偏偏,这里的水底遍布砾石,四月间,成熟的鲥鱼会上溯至此产卵。鲥鱼是肉食性底层鱼类,喜夜晚捕食产卵。徐安生对牛子说:崽吔,记到来,鱼也有公婆嘞。鲥鱼公要比它的内婆晚来几天,来了就缠到内婆打转。等你讨了内婆,莫学鲥鱼。你要到外头去唱戏嘞。

    牛子说:我要讨就讨白鳍豚,我是江猪。

    吃多了朱砂的,牙黄口臭!徐安生再也懒得跟儿子说话了。他收起桨,从舱板下拽出藏着的渔网,理开来,搁在手臂上。然后,看准位置,一网撒下。

    渔网是冲着鲥鱼去的。捞起来一看,有三四条,大的怕有十来斤重。哪晓得,徐安生竟要把刚捕捞出水的鱼送回湖里。牛子大叫着伸手就夺,手被鱼鳍刺了一下。鲥鱼的鳍刺有毒呢。一阵剧痛后,出血的伤口肿了起来。

    徐安生说:产卵的鱼吃不得,晓得啵?吃了,人没得好。

    小划子换了地方,又撒了几网,共捕得十多条雄鱼。徐安生不敢贪心,便要回头。牛子却不依。牛子硬说看到花山脚下有光,一闪一闪的,像朱家女人佩戴的珠宝。

    徐安生说:我怎么没见?

    转而一想,伢崽和女人的火焰没男人高,他们能看到好多男人看不到的东西呢。有的伢崽变成了啼夜郎,就是看到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吓的。可花山脚下的东西是凶是吉呢?他便要牛子仔细描述,再决定是否依他。牛子就说像好多眼睛,也像一条大鱼在起跳,鳞光闪闪的。

    别是风暴和浪涌把鱼打得昏头耷脑,糊里糊涂蹦到岸上来了吧?那条鱼别是哪个要生崽的内婆吧?

    徐安生依从了儿子。刚刚独自出湖捕鱼的那一年,他在湖上罩鱼,明明看到船头前方是一条红鲤鱼,他将鱼罩罩下去,打捞起来的,竟是一只死了的白色大鸟。见鬼一般,他吓得赶紧撑船上岸。后来,他晓得了,那是水上的神灵在告诫自己,产卵的鱼捕不得。

    此刻,他想的正是拯救产卵的鱼,如果它是鱼的话。

    竟是一块奇异的石头,伢崽脑壳一般大。借着从云缝里露出的几点星光,牛子看清了它的模样。鹅卵形,上面镶嵌着星星点点的色彩,各种色彩都熠熠生辉。牛子说:这是鳌鱼的眼泪呢,八斤哇,鳌鱼泪结成砣,就是这样。

    小划子悄悄进港时,牛子没头没脑地感叹道:好笑!一敬神,风暴就来,这下天又放晴,是定江王显灵吧?

    3

    关于定江王老爷显灵的消息,比风暴来得更快。

    天麻麻光,徐安生便要内婆跟着去拜老爷鼋将军。牛子娘说:鳍刺啄得牛子手肿,鲥鱼敬得神啵?敬神鲤鱼好,没鳞鱼要不得呢,莫惹老爷恼火。

    徐安生一愣,想想也是,就把准备拿去敬神的几条鱼留下了,空着手去跪拜定江王。他要把昨夜冒险出湖的经历告知老爷,如此诚意,想必老爷也会欣然。

    十多条鲥鱼全都送给了朱家。昼边,朱家把鱼一锅炖了,炖成了扑鼻的鱼汤。

    朱家要大宴宾客呢。请的是各姓氏长老,也包括刘甲路刘先生、黄皮师傅和牛子。如果说,这些长者分别代表了岳家将谭家军戚家军磨刀李华林胡墨庄刘江夏黄的话,那么,牛子有何说法呢?

    席间,长老们都把目光落在牛子身上。朱自秀淡然一笑:这个伢崽有灵气,我喜欢。将来他名牌一挂,怕是比黄皮师傅更吃价。

    黄皮师傅端起盖杯,频频用盖子轻拂杯中,却也不喝。他感慨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想当年,我等隔江犹唱后庭花,日本人还不放过义和班。惭愧呀惭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我们义和班怎么不当义和团,跟那些鳖崽子干一场?我们不如鳡鱼精呀!

    日本人入侵星子的那一年,县政府慌忙撤到湖对岸的都昌县。湖西岸正是两军鏖战,杀声震天;湖东岸也在唱着对台戏,却是做戏比拼,管弦相争。本来,那是都昌阎王庙的庙会活动,都昌文词班和星子大戏艺人每日在那里轮流演出,是酬神还愿戏,当然,其中也饱含着驱邪的祈愿。人们相信,众多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豪杰纷纷登场亮相,必能保佑自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然而,本乡本土的文词班自然观众甚多,大戏班演出时则门可罗雀。星子县的张县长触景生情,也是不甘,遂令人赶回星子,千方百计要把黄皮请到都昌,给星子人长长脸。黄皮一到,见大戏班所演剧目皆为武戏,便立即改演文戏,当日,白天公演《辕门斩子》《纪信替死》,黄皮饰主角杨廷昭和纪信,观众一片叫好。晚上演的是《四郎探母》,戏票抢购一空。次日夜晚,黄皮在《天水关》中饰孔明。第三天晚上,黄皮饰演《宋江杀惜》中的宋江。星子大戏场场观众爆满,故而文词班被迫停演。张县长大喜,授与黄皮一块鎏金牌匾作为褒奖,牌匾上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云:“声色俱佳。”

    而今,声犹在,色无存,他再也不能登台唱大戏了。甲路先生劝慰道:黄皮呀,你可以当戏师,先调教牛子。我掐指算来,小鬼子气数将尽啦。朱老板办戏班,要赶早嘞。到时候,好好唱台大戏给那些鳖崽子送魂。

    黄皮师傅激动得脸上肌肉抽搐不止:朱老板,我把盔头箱送给你的戏班!想不到吧,我用这多年的积蓄置办了戏服道具,两大箱嘞,藏在金牛山的寺庙里,你派人取来,就可以唱大戏啦!

    一阵鱼香从厨下飘来。朱自秀说:好!今日我们喝酒吃鱼,就算戏班成立!一个师傅一个弟子。你们帮到我去寻,生旦净末丑,一个不少!我要唱大戏嘞!

    未等鲥鱼上桌,众人便已举杯畅饮。刘先生逼着牛子也喝了一口。刘甲路说:牛子啊,你要读书,晓得啵?熟习诗文才能成为大角名角,你看,黄皮师傅,还有老早的周自秀,都是满腹经纶呢。

    牛子说:昨日夜晚,我跟爹出湖,还捡到了宝。八斤哇,是鳌鱼的眼泪水。你们晓得海昏啵?

    很突兀的一句发问,令众人惊诧不已。都把这伢崽当奇人,可此刻这位奇人如何突然提起因隋代地震而沉没的海昏古城?莫非又有地震,他就是那个跛足的道人?

    还是朱自秀反应敏捷。一个愣怔之后,他哈哈大笑:牛子,你个嘴蛮臭,没准被你哇到了嘞。不过,这次不是地震,是天翻!

    鲥鱼随着越来越浓的香味出场了,盛在四只铜脸盆里。朱自秀舀起一勺鱼汤,便往嘴里灌。接着,他咂巴着嘴说:而今鲥鱼味美无比,非往昔可比呀!为何?此鲥鱼非彼鲥鱼也。这鲥鱼喝过铁船精的血。哈哈,甲路先生,你真能编故事,编出个铁船精!好,就叫那些鳖崽子铁船精!

    喝着鲥鱼汤,饮着谷烧酒,咒着铁船精,不觉间,一个个醉眼朦胧。醉了酒,便是醉态百出。有脸色铁青不做声的,有满面通红骂骂咧咧的,有傻笑的,也有痛哭的。

    牛子早已偷偷溜走了。他要向娇莲和八斤炫耀那块石头呢。不过,约摸一袋眼功夫,他领着岳壮飞闯进了朱家大屋。岳壮飞送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定江王果然发怒了,一口吞掉了铁船精!

    日本“神户丸”号运输船满载掠夺而来的金银财宝,准备出长江运往日本,经过老爷庙水域时,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湖上没有任何征兆,船上没有任何异常,一艘两千吨级的大船,船上二百多人,竟化为乌有。铁船精果然被定江王完吞嘞,果然没吐渣子!

    所有的醉汉顿时醒了酒,所有的醉眼都瞪得滚圆,一阵面面相觑后,所有的醉态归结为一种,都嚎啕大哭起来。

    朱自秀甩着一把把的泪,问:当真?定江王显灵啦?你听到哪个哇,还是亲眼看到?

    岳壮飞生得壮是壮,却是五短身材。他晃动着短胳臂说:就是今日的事,可能就在你屋里开始生火炖鱼的时候,那条火艇子没见啦。先是都昌过来的船老大哇的,那个船老大吓傻啦,屎尿屙了一裤裆。臭得人死。后来就见好多鬼子艇往老爷庙去,有一条从九江过来的火艇子,在望湖港停了一下子,晓得上面是什么人啵?水鬼,鬼子的潜水员。你们也见过,人包在铁壳里的那种。不信是啵?不信你们到码头上看,保安队的兵士都变成了傻子呆子嘞。

    这是望湖百姓宰杀鸡鸭敬神的第二天,也是打风暴的第二天。莫非,风暴是定江王发兵的号令,是鳡鱼精请战的呐喊?

    而此刻,所有的嚎啕,都是献给定江王的唱赞。

    各姓长老随着朱自秀一路狂奔到了码头。果然,保安队的兵士一个个魂不守舍,都眺望着老爷庙方向。湖天依旧,和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一样,水云相接,波光潋滟,成群的江鸥飞去飞来。只是没有一叶白帆,而鬼子的火艇子穿梭往来,它们是报丧奔丧呢。

    望湖百姓也在奔走相告,一个个却是神色古怪,大喜中夹杂着大惊大奇,窃笑中甩出一把把眼泪鼻涕,还有不断线的涎水。都闻到了朱家大屋里飘溢的鱼香,想吃鱼呢。

    不多时,码头上,湖岸边,挤挤挨挨的,尽是笑眯眯的大眼小眼。望湖上千人口几乎都集聚在湖边,直到天断黑,人们才陆续散去。可第二日,天一亮,湖边又成了人们的开心地。黄皮师傅索性在这儿设下了两个书场。

    一个在码头上,师傅上阵。一个在门楼边的坪地上,由八斤出场。小牛牯要穿鼻,还要较犁呢。

    八斤的场子吸引的,自然是孩子和女人。八斤嗓音虽嫩,可他记性蛮好,已经能熟记整本的《征东》《征西》了。牛子坐在他面前,听了整整两天。边听边挤眉弄眼,学瞎子的神态动作。到了第三天,牛子不安分了,把娇莲从人堆里拉出去,让娇莲当他的听众。八斤说唱一句,牛子便装作盲艺人,跟着学一句。娇莲很惊奇,说:你蛮像八斤。你莫学大戏,就学鼓书好啵?

    也是好笑,人们居然连续在湖边待了几天。有了艺人,也就有了提篮设摊叫卖的,卖的是烟丝纸烟茶水和各种吃食。鞋匠铜匠磨刀匠,也都来了。他们也想看热闹呀。

    那个白面队长总算从极度恐慌中回过神来,他疑疑惑惑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问:你们发邪是啵?日日守到湖边寻魂呀!

    朱自秀说:禁湖禁得没事做,别个歇闲也歇不得呀?听到哇,日本人在老爷庙沉了船,你们要人相帮捞尸啵?歇闲也蛮难过,歇得腿肿骨头松,要人捞尸就开口。死尸要赶紧捞,晓得啵?莫哇鼋将军鳡鱼精,就是鲹条子,一个啄一口,也会渣子都不剩。你又不是没见过鲹条子喝血。

    白面队长眼珠一转,凑近朱自秀嘀咕道:当真有鬼嘞!朱老板,莫哇把别个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日本潜水队那多潜水员下湖,也没上来嘞!哦,上来一个,把他拉出水,就没人形啦,眼睛瞪得像牛眼,头发眉毛汗毛全都竖起,日本人毛又多,你想想,那副样子吓人啵?他完全不会哇事啦,只会手舞足蹈,就像被水鬼捉到一样,他变成了疯子。

    朱自秀的眼睛也瞪得滚圆。为定江王的神威,为这座湖的神奇。望湖百姓天天守候湖边,就是守候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呢。

    这时候,门楼那儿传来牛子的尖叫:江猪江猪,快看江猪!

    大人孩子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湖面,定睛一看,顿时情不自禁欢呼起来。果然,是江猪呢,隐隐约约地在水里拱动。它们是时隐时现的一团团黑色,一道道白浪不断摁住它们,或者,它们撒欢儿在白浪间跳跃。它们来自鞋山岛印山岛,也来自姐妹墩。因为,人们慢慢看得更加分明了,江猪不止是一群呢。若干个群体,来自不同的方向,也不知将奔向何方,就像望湖的人们。但这时候,它们不约而同出现,只是为了尽情撒欢儿。

    江猪肯定听得到人们的欢呼,江猪越来越近了。人们也依稀听到了它们的欢呼。江猪的叫声很像孩子咿呀学语,也像八斤的鼓书说唱,“一人哎一马——一杆枪,两个呀不和——动呀刀枪嘞”,运气有些急促,可是,嗓音却是清亮。

    牛子惊叹不已:八斤,可惜你看不到,几多江猪哟!它们怎么晓得鳡鱼精吞掉了铁船精?

    八斤说:朱老板哇,是定江王鼋将军的功劳,你硬哇是鳡鱼精。我觉得,是鳌鱼,鳌鱼翻身把铁船精压到湖底下。你不是捡到宝吗?那是鳌鱼的鳞甲。

    牛子不满了:打乱哇!你哇过是鳌鱼泪。

    八斤说:一翻身,海昏没见啦,鳌鱼会流泪。压沉了铁船精,鳌鱼会乐得笑落牙!

    娇莲笑了:那就是鳌鱼牙!

    江猪在望湖港的湖面上久久流连,也许,它们跟白鳍豚有约。因为,难得一见的白鳍豚居然也出现了,而且,有三条。它们是湖里的标致妹子,长得几好看哟,脸上是桃红水色,身上是雪白兮兮,它们扭动腰肢踏浪而走,袅袅娜娜的,煞是动人。

    更加热烈的欢呼声浪稍稍减弱,猛然听得有人打起了渔歌——

    打支歌子吔我牵头,

    我是江猪呀湖里走;

    白鳍妹子吔你何处躲,

    莫非嫌哥长得丑?

    脸黑呀就怪毒日头,

    皮糙呀就怪风不休;

    心当鱼饵哩个水中泡,

    夜夜盼到个你咬钩。

    打歌的是岳壮飞。粗犷的歌声里,爱也真诚,苦也真切,想必那白鳍妹子听到当真会去咬钩呢。

    牛子却迷惑了。江猪和白鳍豚到底是父女俩,还是哥哥和妹子?不过,这个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是打渔佬变的。

    白鳍豚在一群群江猪的簇拥下,趁着风渐大浪渐高,悄然离去了。人们眼巴巴地望着湖面,不相信它们就这样走远。朱自秀大喊一声:走吧,该做事啦,明日出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而今,鄱阳湖里的鱼鲜嘞!闻到我屋里的鱼香啵?

    白面队长瞟瞟朱老板,瞄见那犀利的眼神直射过来,脸刷地红了。他吆喝保安队兵士到一边凑拢来,嘀嘀咕咕的,大约是交代他们都给自己留后路吧。兵士们也就懒洋洋地歇闲去了。

    打渔佬们终于又可以出湖捕鱼了。这是白鳍豚出现的第二天,白鳍豚是个吉兆呢。当然,渔船并不敢驶远,主湖区那边有日本巡逻艇封锁湖面,捕鱼被限制在望湖港水域。竟也奇怪,这里的鱼比平日要旺得多,一天下来,每条船上都是鲜鱼满舱。江猪忽然跑到这里狂欢,也许就是鱼旺的原因。

    打渔佬早早归港了,都馋呢。于是,夕阳下的码头,如同杀鸡宰鸭那天一样,又是挤满了剖鱼的男女。晚霞浸在血水里,血水把晚霞染得更红。

    鲹条子听不得水响,自然是蜂拥而至。一团团,一片片,黑乎乎的,且是亮晃晃的。

    牛子独自站在码头上,凝神等待鳡鱼精的出现。可是,直到天断黑,码头上没了人影,而整个望湖镇炊烟袅袅,鳡鱼精仍没有来。鳡鱼精没事吧?

    牛子是被爹喊回家的。直街的青石板上,沾着厚厚一层鱼鳞。耸耸鼻子,鱼腥气黏糊糊的,能堵塞鼻孔眼。哪怕此时已有鱼肉飘香。

    朱自秀兴致勃勃,竟循着鱼香,提着马灯,走家串户的。他不辞辛苦,只为求证而今的鱼是否比往昔更鲜。

    在直街上遇到从码头回家的徐家父子,朱自秀迎头训斥道:我刚从你屋里来。你把今日打的鱼留到做种呀,为何舍不得吃?哪个屋里没烧鱼?今天吃的,不是鱼。别人都哇,没吃过这么鲜的鱼。

    徐安生嗫嗫嚅嚅地说;我养到来……等明日卖几个钱,我欠你蛮多债,还一个是一个。

    我跟你们租船户哇得一清二楚,今日打的鱼你们拿去吃光,算我收下啦,钱在租金里扣。吃光,是我的条件!

    朱自秀有些恼火,重申了他早上在码头上宣布的决定。徐安生仍然解释道:我吃得不踏实嘞。这好的鱼,卖得好价钱嘞。再哇,今日没禁湖,明日呢?

    朱自秀冷笑道:徐安生,你没吃多朱砂吧?今日的鱼等于是我送把你们吃的,晓得啵?你拿我送的东西去卖钱呀?我不晓得自家卖钱?走!懒得跟你哇,到你屋里去,我要看到你全家吃。

    徐安生无奈了。一起回到屋里后,在朱自秀的监督下,他从养在缸里盆里桶里的三四十斤鲜鱼中,挑出了几条半死不活的草鱼鳙鱼。而朱自秀毫不客气,伸手从桶里捉出一条鲥鱼,用力往地上一摔。鲥鱼蛮贵呢。

    男人进屋了,牛子娘从地上捡起那条鲥鱼放回桶里,见它在水里翻白,便轻叹一声,拿去剖了。

    昏暗的灯光里,朱自秀眼睛闪闪放光:你二崽被鬼子杀掉,你大崽的死也跟鬼子有关,鬼子不来,湖上就不会布雷。你屋里老三,粘到了鬼子边,也没得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徐安生急忙打断他:朱老板,哇不得嘞。我屋里羊子没帮鬼子做事,是都昌吴老大要他做上门女婿。

    吴老大何人,哪个不晓得?吴老大是鬼子日清公司的狗腿子!交结差人绑得快,交结屠夫欠身债。

    吴老大是吴老大,羊子是羊子!坐得正,不怕两人共条凳。

    牛子忽然冲到了朱自秀面前:羊子变成了鳡鱼精!他吃掉了好多鬼子!头次,有十多个鬼子被杀,就是他干的。这次,鬼子船沉掉,两百多鬼子,还有后来潜水的水鬼,连渣子都没留下来,都是鳡鱼精羊子干的!

    朱自秀满脸不屑:牛子,学戏要博古通今,才能成为大牌名角。你听过朱元璋大战陈友谅的故事啵?你晓得定江王是哪个皇帝封的啵?鳡鱼精?好笑!为何过往船只虔诚敬奉定江王老爷,就平安无事,稍有不敬,就船沉人亡?是定江王在显神威!那日,我们望湖百姓把全镇的鸡鸭杀得精打光,来祈求定江王。它感动了,有求必应呢,第二日它就发了威。

    牛子依然嘴犟:头日鳡鱼精就出来了,你又不是没见?

    那就是一条大鳡鱼,什么鳡鱼精!它吞得下鬼子火艇子?

    鳡鱼精会变化。它能爬到岛上,还不会变化呀?狸子看到它爬上了姐妹墩!不信,你问狸子!

    朱自秀等到红烧鱼清炖鱼炒鱼片先后上了桌,问一声当真比以往的鱼更鲜是啵,得到徐家老小一致的肯定后,便离去了。当晚,他就跟黄皮商定了邀请义和班艺人加入自秀班的名单。他意味深长地对黄皮说:我办班,为的是扬眉吐气,也是为牛子啊!

    等到湖上的封锁放松后,黄皮师傅由牛子领着去了一趟都昌,带来两位大戏艺人。那两位艺人一下船,就抽搐鼻子皱起了眉头:没到过这么腥的地方!

    也是,鱼腥味笼罩着望湖镇。尤其是直街上,浓烈的鱼腥气雨冲不净,风吹不散。牛子走在戏师前面,不住嘴地嘟哝:直街是腥街!

    揖手相迎的朱自秀笑道:腥街?好啊,我们改直街叫腥街!

    于是,腥街成为望湖镇自古以来唯一由伢崽命名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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