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眼-望夫之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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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聘请戏师教弟子学戏排剧,都是在年节之前。鸣炮开台后,锣鼓管弦通宵达旦,数日不绝。这叫徒弟戏。而朱自秀谋划的,并非演徒弟戏,演过作罢。他想养一个有名角撑台的戏班,乐师、打鼓佬和主要角色凑齐了,就能很快开台,就能到县城里去唱它个几天几夜。演什么剧目呢?他想了好久,才说,就演《大审玉堂春》吧。

    《大审玉堂春》说的是,官家子弟王金龙与名妓苏三誓偕白首,因金尽被逐,潦倒关王庙。苏三得悉,赴庙赠金,使王得以回南京。后鸨儿将苏三卖给山西富商沈燕林为妾。沈妻皮氏与赵监生私通,毒死沈,反诬告苏三。县官受贿,将苏三问成死罪,解至太原三堂会审,主审官恰为巡按王金龙,遂使冤案平反,王、苏团圆。

    黄皮从都昌请来的两位戏师,倒是既演得王金龙和苏三,又当得乐师和打鼓佬,可他俩怎能撑起这出上下两本的大戏呢?

    这两位戏师其实是兄弟俩。一个叫杨金,一个叫杨银。当年从星子逃到都昌后,都改了行。为兄的杨金在码头上当挑夫,弟弟杨银则做了船工。杨氏兄弟一听朱老板的意图,为难了。如今要搭起一个现成的戏班子很难,四散逃命去的义和班艺人都在哪里呢?即便找到,眼前还是日本人的天下,一个个心有余悸,敢来吗?

    杨金说:都晓得你朱老板是戏呆子,演戏的是癫子,看戏的是呆子。你想看大戏,我们可以教徒弟戏。日本人占领星子以前,深夜三更半,村村有戏看,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响。这多的戏迷,寻些伶俐的来学戏,也快。

    朱自秀捻须沉思片刻,说:这样吧,你们立马帮我到四带去寻寻看,能请到最好。晓得啵?我做梦都想让县城戏台重新变成父老开心地国人体面场,这口气憋在心里硬是不得出!我想还眼债嘞!

    他喝着茶,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说:实在没法子,那就拜托你们,教徒排戏。徒弟要选好,后生子跟伢崽各收一个班。后生子现学现演,排好就开台,伢崽要从基本功教起,将来就是自秀班的班底,晓得啵?选人,从望湖几大姓中选,岳家李家黄家张家。这个牛子,姓徐,徐家是小姓,不过,牛子聪明。

    杨金杨银当天就上路了,顶着炎炎烈日跑遍星子乡村,几天后回来,却是满脸沮丧。同行倒是见到几个,可是,愿来并敢来唱戏的却没有。

    朱自秀悻悻道:汉奸县长用枪逼着演戏,他们都敢不从。怎么,胆子变小了,怕啦?当年罢演是抗日,而今我要演大戏,也是抗日嘞。日本鳖崽子气数已尽,我想等到抗日胜利庆贺一番,晓得啵?

    杨金说:哇胆小,冤枉了他们,他们胆子不小嘞。记得去年有一小队鬼子在湖上被杀的事啵?还有,早年鬼子有十多条火艇子被水雷炸毁。哪个干的?都昌吴老大跟羊子!吴老大我们两兄弟都认得,羊子是哪个就不晓得啦。他们蛮骁勇嘞。

    朱自秀大吃一惊,眨巴着眼问:没搞错吧?吴老大帮日本人,被天收了嘞!做了这多的大好事,老天没眼吗?

    杨金沉下脸来:吴老大不帮日本商人运货怎能在湖上自由来往?他为的是给抗日部队提供情报!湖上的水雷就是他和羊子带着部队去布下的,那多火艇子被炸,鬼子恨得要死,到处搜捕他们,可又不晓得他们是哪个,气得在湖边几个村子里杀掉蛮多人。抗日部队撤退后,吴老大一面靠日本公司船队老大的身份打掩护,一面伺机杀鬼子。吃得掉的,他跟羊子张口就吞。吃不下的,就躲到暗处打冷枪。后来被鬼子认出了。鬼子捉住他俩,五花大绑捆在石柱上,被沉了湖。蓼花岭那边有两座衣冠冢,就是吴老大跟羊子的。

    当真,有个叫羊子的?他姓什么?有碑啵,碑上没刻姓名?

    杨金答道:我们到墓边,羊子的墓碑上只刻了壮士羊子之墓。那两座衣冠冢是义和班艺人立的呢,他们胆子不小。

    朱自秀仍是将信将疑。他怎么也无法从水神显灵的种种传说中,剥离出这么两个其貌不扬的人物来。何况,他们行踪扑朔迷离,事迹难以想象,如此传奇,该是鄱阳湖上的打渔佬创造的又一个梦吧,就像鼋将军的传说?

    不过,而今的朱自秀对定江王鼋将军已是虔诚笃信。那么大的船那么多的人,转瞬之间,化为乌有,如何解释呢?日本鬼子耗尽脑水,怕是也猜不出这个谜呢。

    得赶紧教徒弟戏了。挑选出来学戏的后生有十多个,还有几个伢崽。谁不愿学戏哟?非但不用自己出上教钱,朱自秀还许诺,排出《大审玉堂春》给每人一担稻谷呢,等到圆台,另有赏钱。连拜师酒都是朱自秀解囊相助并亲自张罗的。一大早,朱家大屋里的下人就把一叠叠写好的请柬送到了各位学徒家里。

    徐安生收下的那叠请柬上面都写着——

    请柬

    谨詹农历某月某日小儿投师习艺是日午刻洁樽恭候

    台教

    席设朱氏宗祠

    愚徐安生鞠躬

    老实巴交的徐安生顿时热泪盈眶,竟给朱家下人连连鞠躬,喃喃道:朱老板,大善人啊,我请客,他出钱,还帮我备下帖子,我屋里请客何时用过帖子哟!

    帖子让打渔佬忽然有了尊严。打着赤膊的徐安生套上补丁如鳞片密布的土布褂子,见肩头有个洞,便扒下来狠狠摔到内婆怀里。牛子娘找出针线,嘴一撇:怕别个笑?这年头,乌龟莫笑鳖,都在泥里歇。

    学塾先生是徐安生要请的第一人。刘甲路接过请柬,禁不住感慨道:朱家虽为平头百姓,却是满门忠义也!朱自秀的爷,情愿卖掉船队,也不肯忍受胯下之辱。他的爹,早年为牯岭俄人东正教堂侵占租界之外土地、射杀杂工事,鼓动百姓掀起抗议风潮,逼迫北洋政府不得不关闭洋教堂,到头来,害得自家丢掉了测丈局秘书一职,只怕把性命也丢掉了呢,为何他夫妻二人至今下落不明?哇起来,朱自秀也是血性汉子,扛不得枪,打不得仗,他就求神拜佛、呐喊助威,也蛮骁勇嘞!刚刚朱老板登门邀我去给戏班做报本人,好嘞,我去报本!且把演戏当送葬,权作披上道袍,为小日本超度亡灵吧!

    教堂租界风潮之后,朱自秀爹娘竟离奇失踪,的确十分蹊跷。望湖镇上众说纷纭。有人说,青光白日,高鼻子蓝眼睛的俄国佬都敢肆意射杀拒不迁移界碑而任由洋人扩大地盘的杂工,他们岂能放过把测丈结果公诸于世、因而掀起轩然大波的测丈局秘书?只怕其已遭暗算呢;有人则说,朱自秀的爹在办理租界交涉案时,仗义执言,刚正不阿,因而得罪企图讨好俄人的上司,风潮既起,更是弄得他的上司狼狈不堪,陡生杀机,怕也未必;也有人说,朱秘书弃政从戎,当到师长,后来战死在万家岭战场。此外,猜测朱自秀爹娘削发为僧为尼者有之,怀疑其双双隐姓埋名落草湖岛、后又投奔赣北红军游击队者亦有之。日本人入侵之前,有一年,国民党军队征用老爷庙救生船红船,押解武器前往南昌,途中遭到游击队袭击,有目击者声称,为首的一对男女相貌酷似朱自秀爹娘。

    徐安生说:哇到朱老板的爹,这多年我不敢做声,我哥哥跟那个被打死的杂工是割头换颈的兄弟嘞,俄国佬开枪,他在场,他也挨了一枪,伤到肩胛上。他跑到牯岭做杂工才半年,认命了,连夜逃下山,又做了打渔佬。哪晓得,一出湖,就碰到打风暴沉了船。要是没有伤,那次风暴怎能奈何得了他哟,他是一把好角嘞。老早好几次在老爷庙遇险,他都躲过了,晓得啵?

    甲路先生一怔,继而抓起朱自秀送来的戏本,随手翻了翻,终是憋忍不住,干咳两声,道:莫怪我抱怨死人。他是人证,他是天眼!他一跑,意味着什么?老天闭眼啦!风潮起来,虽收回了租界,关闭了教堂,可俄人狡辩为误伤杂工,居然不用偿命。天理何在哟!

    徐安生不安地抻着内婆刚补好的褂子,嗫嗫嚅嚅的:他不逃,也是死,俄国佬会灭口嘞。

    见刘甲路悻悻地翻起白眼,徐安生猛然记起了内婆的那句话,硬邦邦地转赠给了他:乌龟莫笑鳖,都在泥里歇。

    一句话,戳着甲路先生的痛处,噎得他满脸血红,一阵猛咳,竟止不住了,咳得弯下腰去。

    昼边,朱氏宗祠里已是人头攒动。拜师宴前,先行拜师礼。祠堂上方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照理,桌上应置木椅,请出乐王菩萨端坐其上。不过,黄皮师傅的盔头箱里,并无乐王菩萨塑像,只有乐王牌位。牌位也是乐王的象征。牌上,中书“敕封云山会上朝天乐王帝主位”,右书“金花小姐,青音童子”,左书“梅花小娘,鼓班郎君”。

    待到祠堂门外爆竹炸响,学徒们齐聚乐王牌位前,行三跪九叩礼。之后,杨金杨银坐在牌位桌两侧,一一接受学徒的拜师帖。首先递上拜师帖是岳壮飞。他的拜师帖上写道——

    立投师习艺人岳壮飞,今凭亲说合,自愿投到杨金师傅名下学大戏行技艺,当日三面言定,任师教诲训礼,指明为徒,永不负义忘恩。其艺精通出手,遍艺十方。置酒谢师。现付上教钱。自后凭师训教,如有懒惰,任凭责治。今恐无凭,立拜投师帖为照。

    引见说合人 朱自秀

    在见行手艺人 黄皮师傅

    大戏戏师 杨金

    立投师帖人 岳壮飞

    代笔人 刘甲路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九日

    递上拜师帖时,则有另一番语言。矮矮的岳壮飞却是中气十足,嗓音洪亮。只见跪拜在杨金师傅面前的他,神色庄严,眼含泪光:师傅在上,徒弟拜杨金师傅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恭听师傅教诲,铭记师傅传艺之道,苦学三年,出师敬师傅……

    杨金连忙打断他:错了错了,我就教你们后生子排一本戏,哪个哇过要你学徒三年?要学三年的是牛子这几个伢崽。

    岳壮飞自信地笑道:师傅嫌我矮。等到登台,你会舍不得嘞。

    轮到伢崽们拜师时,他们根本记不住大人教的语言,是甲路先生在一旁提词。

    甲路先生把牛子拽到杨金膝下,使劲摁下他的脑壳,说:用心听好,跟到我哇!哇——师傅在上,徒弟拜杨金师傅为师……苦学三年,出师敬师傅,从业有道,业精于勤,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甲路先生忘情了,如在学塾里念书一般。他抑扬顿挫的声音,盖住了滚动在牛子嗓子里的嘟哝。

    杨金忍俊不住,噗嗤一笑,赶紧躬身扶起牛子,道:谢礼。徒弟苦学,为师全授业行规技艺于你。

    牛子转身要走,却被朱自秀喝住了。牛子愣愣的。倒是娇莲机灵,从人群中窜出来,上前捉住牛子紧攥红包的手,递到杨金面前。这是朱自秀备下的上教钱呢。

    娇莲捅了牛子一下:少少拜礼,请师傅笑纳。哇呀,听也听得会!

    牛子这才复述了一遍。杨金赠言道:学精手艺,富贵齐身!

    随后的拜师宴,其实成了庆贺自秀班成立的喜宴。祠堂的天井里,排列成行的酒坛全部开了封。酒菜上桌,喜气上脸,朱自秀端着酒碗从上席走到堂中,哈哈一笑,全场顿时安静下来。他要致辞了。

    各位师傅,各位父老,今日,三星高照,五福临门,朱氏祖祠济济一堂,我等欢聚于乐王菩萨神位前,举行拜师礼并聊备薄酒庆贺杨金杨银师傅收徒习艺暨自秀班成立。众人皆知,自秀好戏,为何?看场戏忙里偷闲能知千古事,听段曲乐中寓教胜读十年书。不过,今日好戏,别有深意啊,人人心知肚明。哈哈,我哇个报本人的笑话吧,大家都晓得,徒弟戏演员都不识字,全靠报本人提词。先前我在蓼花岭看戏,演员唱完了还不退场,报本人着急了。骂道,死进去!演员以为是一句台词,念白道,死进去也!这才进了后台。甲路先生,往后你就是报本人,你要记得高声怒喝,鳖崽子,死转去也!哈哈哈……多事不哇,哇不得,喝酒!连喝三碗,第一碗敬乐王菩萨,第二碗敬二位杨师傅和捐赠盔头箱的黄皮师傅,第三碗嘛,为死转去的鳖崽子送行!

    上百只酒碗撞出乱纷纷的脆响。众人齐声吆喝:死转去也!倒霉的是桌子底下的狗。早已饿得瘦骨嶙峋的狗们,好不容易盼来了饱餐一顿的机会,却被人们踢得嗷嗷乱窜。不过,三碗米酒一灌,便醉倒了一片,清醒的狗们却回来从容收拾满地骨头了。

    朱自秀回到上席落座后,说:今日要醉。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这三碗也喝得太骁勇。杨师傅,我还要敬你们。从今日起,你们就要赶紧教戏,先教后生子,尽早把《大审玉堂春》排出来。

    杨金杨银频频点头,一饮而尽,却一起摁住了朱自秀的酒碗,不让他再喝。他舌头大了呢。然而,他俩终究拗不过他。

    朱自秀放下空碗,一抹嘴,说:我没醉。告诉你们乐王是哪个。是唐朝魏徵的崽。有一日,唐太宗李世民召集满朝文武在云山议事,命丞相魏徵带头演戏。可没有人肯演丑角,李世民就哇我来演。从此,大戏班子里,丑角为大嘞。别个都坐不得盔头箱,丑角坐得。李世民要演丑角,正在脱龙袍摘龙帽,顺手就把龙帽扣在身边的魏徵崽头上,伢崽福薄,当即殒命,李世民便封他为乐王。对啵?

    甲路先生说:还有一说。哇魏徵的崽是看到爹在台上手舞足蹈笑死的。李世民叹道,哎,真乃乐中之王……

    朱自秀打断他:甲路先生,筛满,我要敬你!多谢你肯当报本人。你是台上的魂嘞!那次在蓼花岭,还有一件好笑的事。唱完大本,要演折子戏。折子戏是师傅唱的,不要报本。哪晓得,出四将,净旦生丑,头里的净角忘了词。净角呆呆地看着台下,也不晓得他脑子里想何事,乱编了一句词,他哇,一个卵子八十斤。

    旦角一愣,顺着净角编下去。黄皮师傅学着旦角,念白道:哇得吓死人。

    正生接下去。杨金道:我却不相信。

    杨银充当了后面的丑角:架起秤来称。

    朱自秀醉倒在笑声中,醉倒在祖祠的大门口。摔伤了腰呢。被杨金杨银架回去后,他的大内婆找出一块狗皮膏药,用火烘了烘,就要为他敷上。朱自秀坚称未醉,死活不依,扒光衣服,劈手夺过狗皮膏药,转身将腰背对着他爹从牯岭弄回的一面雕花落地镜,啪地把膏药敷在了镜子上。

    2

    在教戏排戏的同时,朱自秀毅然决定带头捐资重修晏公庙戏台。望湖镇上,大大小小的庙宇有二十多座,坐落在镇子的里里外外,以护佑一方百姓。镇里有晏公庙真君庙,而福主、乐王等更多的庙宇分布在后山和左右两侧。晏公庙、乐王庙均在庙前建有戏台,开阔的坪地能容全镇人看戏。乐王庙戏台正是朱自秀出资建造,而晏公庙戏台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如今已是顶坍墙倒,梁柱腐朽,台板残缺,唯有基脚尚可利用。所以,重修等于再建。

    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徐家便是出力的主。于是,连日来,徐安生和雕子狸子撑着船,一趟趟地往蓼花岭跑,那儿有砖瓦窑,又是竹木的集散地。大约是最后一趟了,在蓼花岭吃过昼饭后,众人把堆在码头上的砖瓦木料装满几条船,正要起锚,就听得岳壮飞高喊:羊子羊子!

    岳壮飞从码头边的山坡上冲下来。他手指山坡,说那里有羊子的坟。顿时,徐家父子面如土色,都不管不顾的,撒腿就往山上跑。

    徐家父子惊呆了。马尾松林里,两座坟依偎在一起,一座是壮士吴老大之墓,一座是壮士羊子之墓。徐家父子并不识字,是跟上来的岳壮飞念给他们听的。那些文字刻在两块青石板上。

    徐安生扑倒在羊子墓上,哭嚎起来:羊子,你这鳖崽子,怎么困到蓼花岭上啦?你不是在都昌当上门女婿吗?你跟那个笑笑成亲了啵,笑笑哪里去啦?好笑,牛子还哇你是鳡鱼精!你成了精还会死呀,成了精就得道成仙了嘞。你怎么会葬到这里,哪个葬的你呀?你娘还等到你回家,等到带你去看人家,岭背村的那个妹子还没嫁人呢。

    他的哭嚎并没有眼泪,却是撕心裂肺。也许,炙热的日头已把他烤干了。雕子将爹拽起来。雕子说:蛮古怪嘞,哪个葬的他们呀?要寻到人问清,才能确定这是不是羊子。

    狸子也怀疑坟墓的真实性:那次在姐妹墩,我看得蛮清楚,羊子钻进崖缝里,紧贴崖壁,像只檐老鼠。他怎么死的,他跟吴老大一起死掉,别个怎么晓得他的名字,晓得,为何不告诉我们?

    徐安生甩掉扶住自己的手,一步跨到吴老大坟前,朝着那块墓碑连踢几脚:天收的吴老大!你帮日本人做事,天要收你,你拖到我的崽垫背呀!你本来就是野鬼吧?你变成人,来勾别个的魂吧?你还会变得出笑笑来,那个笑笑也是鬼吧?要不,为何雕子看她着吓,狸子看她蛮标致?雕子狸子,屙尿,叫这野鬼永世不得翻身!

    吼着,徐安生顾自先屙了。裤子一扒,端起来就射。汗流干了,尿也少。挤出来的,黄黄的,绵绵的,浇不死一只山蚂蚁。他凶凶地瞪着儿子。两个儿子也只得效仿。

    众人都上前劝慰。岳壮飞说:碑上哇他们是壮士,我猜,他们是打鬼子死的。要不,怎敢叫壮士?

    矮矮的岳壮飞蛮机灵,说着,便扑通一下跪在羊子坟前:羊子,你在这座山上看得到湖,看得到我们的船。你先在这里保佑我们。等到建好戏台,我们带鞭炮香烛纸钱来迁坟,我们一起来请你回家,你是壮士嘞。这五十年间我们望湖十多姓,还没出过壮士嘞!

    他俩缘何成为壮士,人们并不知情,然而,壮士的褒扬却也串连起这几年不断听到的传说。虽然朦朦胧胧,却也依稀可辨。

    满载木料的渔船驶离蓼花岭。打着赤膊的雕子将手里的汗巾包包放在船头,里面是从羊子坟上掬起的泥土。他跪下来,贴近泥土喃喃道:羊子,我们先带你的魂回家啰。

    在湖上回首仰望,那两座坟墓,那两块墓碑,竟是如此切近、如此清晰!一趟趟往返,怎么没见呢?

    戏班教戏的场所设在朱氏宗祠里。二位杨师傅为了赶《大审玉堂春》,暂时顾不上牛子他们几个,只得令他们自个儿先练功。暮色中,扯着嗓子咿咿呀呀的,牛子猛然听到了一阵鞭炮声。全镇的狗也狂吠起来。

    这是哪家有人过世呢。牛子判断出声音的方向在自家屋里,连忙冲出祠堂。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显然也惊动了街坊邻舍,腥街上尽是端着碗出来打探消息的人。他们或交头接耳,或慷慨激昂,或暗自抹泪,或唏嘘长叹。所以,牛子不等到家,便晓得发生了什么。那挂鞭炮是迎接羊子魂归屋里呢。

    厅堂里,全家人坐的坐蹲的蹲,都默不作声,一包泥土却在每双手上传递。神秘无解的疑问,弥漫在哀伤的气氛中,这气氛也就更沉闷了。

    牛子接过汗巾包包,摊开来一看,从中拣出一个小石子来。和他藏在床底下的那块奇石一样,也是五颜六色的。他嘻嘻笑着告诉爹,这是鳌鱼泪,是一小滴鳌鱼泪结成的。

    徐安生一掌击去,骂道:吃多了朱砂的!你三哥当真没在啦,晓得啵?羊子埋在蓼花岭!

    牛子梗起脖子:牙黄口臭!羊子在,羊子是鳡鱼!捡得到这样的花石头,羊子就在!

    噼噼啪啪,又是一阵鞭炮,一片犬吠。好像是岳壮飞屋里。不待那挂鞭炮炸完,全镇鞭炮大作,争先恐后,此伏彼起,断黑的夜空电光闪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回荡在街巷里,势如倒海翻江。鞭炮的轰鸣声中,惊惶的犬吠声变得凄厉而苍凉,并且,显得空旷而邈远。是的,所有的狗都落荒而逃,逃往了望湖岭。

    狗吓得逃跑了,人却兴高采烈地集聚在腥街上、码头上。他们敲着一切响器,比如铜盆砂锅锅铲,舀水的竹勺,量米的木斗,如此等等。黄皮师傅和八斤敲的,自然是小鼓。自秀戏班的师徒则是管弦丝竹琴齐上阵。哈哈,鬼子投降了啊!死转去也,东洋小矮子要滚回老家了嘞!

    这消息几乎是紧随载着羊子魂灵的渔船之后到达的。当徐家沉浸在哀伤中时,望湖百姓却开始为欢庆胜利作准备了。他们敲开了刚刚上门板的南杂店,把爆竹抢购一空。

    消息是朱自秀在九江念书的大儿子朱风顺带回来的。风顺十七岁,长得像爹,个子细长,脸盘倒是英俊。照理,放了暑假,他早该回来啦,可风顺跟着几个同学去了乡下,说是作调查。朱自秀一看到儿子就失声惊叫,崽呀个崽,没跌到屎窖里吧,一脸的邋遢一身的臭!风顺掩上院门,轻声告诉爹,鬼子投降啦!朱自秀揪住儿子的衣领,把他拽到院子最里面的墙旮旯,再三盘问消息的准确性。风顺急了,掏出一张号外。尽管如此,朱自秀仍不无疑惑地嘟哝个不停:这么快?哇投降就投降啦?是诈降啵?鬼子艇还在湖上梭来梭去呢。这多鳖崽子是被定江王吓倒啦,搞阴谋诡计嘞。再哇,我的戏班没排好戏,建戏台的料刚刚买齐,泥匠木匠要明后日到。鬼子怎么就投降啦?

    见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风顺按捺不住激动,转身就出门去散发号外了,也不管镇上是否有鬼子和汉奸。

    这是一个狂欢之夜。爆竹告罄,只好拿呐喊和一切能敲打的器物来抒情了。朱自秀提着的,正是盛过炖鲥鱼的铜盆。咣咣咣一敲,仍有鱼汤的香气飘溢。

    港湾里,桅灯高悬。码头上,马灯乱晃。朱自秀见到了一手攥着斗笠、一手抡着刀柄的徐安生。斗笠敲起来,嘭嘭的。朱自秀说:安生老弟,你蛮好笑,斗笠当得锣打?

    顿时,徐安生眼里泪光闪闪。这是羊子戴的斗笠呢。朱自秀便把铜盆往他怀里一塞,大声说:老弟,敲这个,攒劲敲,让羊子听到来!羊子就在蓼花岭嘞!

    听着徐安生的一阵紧打,朱自秀嗓门痒痒了,他面湖迎风,昂首嘶声,唱的是《徐策跑城》里的一段西皮摇板——

    湛湛青天不可欺呃,

    未曾起意有神知。

    他善恶到头终有报呃,

    匡七,匡七,匡七,匡匡,

    只争来早与来迟。

    达达达,咣咣咣……铜盆敲破了,带着裂声。朱自秀的嗓音也带着裂声。连杨金杨银兄弟带来的锣鼓也被抡破了。

    宣泄一通后,朱自秀的心也被抡破了。从闻知鬼子投降的喜讯起,他不时念念叨叨的:这么快就投降啊?为何不等到我建好戏台,排好《大审玉堂春》?生怕定江王呀杨泗公呀晏公萧公呀还有许真君,一起赶到望湖来看戏,听到我等清算你们的罪恶,众神发起威来,没你们的好,是啵?害得我演戏庆贺赶不赢!

    朱自秀为此耿耿于怀,甚而抱憾终身。因为,此后的第三天,那些流落他乡的、改操皮影戏及另谋营生的义和班艺人,就像春韭一般于一夜之间从地里冒了出来,齐刷刷地出现在县城旧府堂门前戏台上,几乎一个不少。他们选择的剧目也是《大审玉堂春》,连轴转地演了三天三夜,场场是人山人海,掌声如雷,笑声如潮。

    那些艺人真是心有灵犀啊。没人邀请,未见相约,仿佛在冥冥之中,他们都听到了乐王菩萨的召唤。

    杨氏兄弟也不例外。望湖镇彻夜狂欢的那个夜晚,他俩眼对眼相视一笑,各自收拾起行头来。没等天大光,一前一后地去跟朱老板告假,说是上县城请义和班艺人去,而今鬼子投降了,兴许有人愿意加入自秀班。

    出了镇子,翻过望湖岭,杨氏兄弟乐了。前面不是黄皮师傅吗?黄皮拄着一根拐杖,牵着一根竹竿。是前头的八斤牵着他,最前头的娇莲牵着八斤。八斤打个跌,黄皮便吃一惊,娇莲则发一声喊:慢点子,脚下一路青石板,中间有道槽,靠边上走!

    杨金紧走几步,上前问:黄皮师傅,你也去县城呀,做何?

    黄皮脸上一阵抖抖动:县城是你屋里呀,你去得我去不得?

    杨银说:我内婆要嫁人,我们去打礼喝喜酒!

    黄皮回敬道:我要娶你内婆,想去看人家,又不晓得丈母娘住在何处。碰到你们蛮好,你们带路。

    一路有说有笑,却都不道明此行的目的。进了县城,不由自主地都去找义和班逃离时的住地。岂料,那座残破不堪的祠堂里,已有人将铺盖摊在灰烬瓦砾中。久别重逢,艺人们相拥而泣。

    那三天三夜,是饱含屈辱的大戏艺人扬眉吐气的日子,也是戏迷们开怀大笑的日子。

    朱自秀赶上了最后一夜的演出。他感慨万端:我醒得早,起得晚呀。我想到的也是《大审玉堂春》嘞。要是自秀班的大戏赶上了庆祝鬼子投降,在这座戏台上登场亮相,定江王脸上也有光嘞!

    岂料,杨金杨银竟没有回望湖。听说是拗不过义和班相邀,把《大审玉堂春》演到都昌德安新建去了。此时,日本虽宣布投降,可还没举行受降仪式,湖上还不太平,义和班却是义无反顾。朱自秀起初蛮豁达,说,好呀,这久没得大戏看,义和班欠着戏迷的眼债呢。

    眼看中秋临近,朱自秀开始着急上火了。自秀班的徒弟戏,没赶上庆贺抗战胜利,可是中秋节总该开台了吧?

    师傅没了人影,刚刚凑齐的徒弟也就散了伙。当然,朱自秀并不甘心。他在宣布暂停集中排戏时,声音都哽咽了:戏还是要演的,等到杨师傅转来。我相信他二位会转来,这段日子也没听到哪里有事呀……你们回家莫偷奸躲懒嘞,打渔时也要练,鱼也喜欢听戏嘞,唱得好,走到哪里鱼都旺。随时练练嗓子,练练身手,晓得啵?唱腔要唱出味,唱词要滚瓜烂熟,扮相也要练……湖里的鱼也是看大戏长大的,扮相不好看,连鲹条子也懒得搭理……

    牛子乐得。牛子巴望鳡鱼精看到他的扮相呢。正好爹说了,要拣个好日子举家巡湖去,不为捕鱼,只为好好看看鄱阳湖。

    七月半的头日,徐家父子由街坊邻舍陪着,去蓼花岭为羊子迁坟。点燃鞭炮后,岳壮飞摁住牛子,让他对着墓碑拜了三拜,岳壮飞轻声告知,羊子,若有打扰,莫怪嘞。我们是跟你爹一起来接你的,你要回家啦,你徐家祖坟山等你过去入土为安,等你去过七月半嘞。可是,坟中莫说没有尸骨、衣冠和棺木,掀开挑土堆起的坟头,下面连墓穴也没有,下面的土层结壳呢,铁耙的齿都挖弯了。众人大吃一惊,牛子却得意洋洋。他说,壮士羊子跟三哥同名,三哥是鳡鱼羊子。

    徐安生就在那一刻生出了巡湖的主意。当晚,他进了朱家大屋,要借钱呢。朱自秀说:安生老弟,羊子的坟是几个艺人立的。莫怪我没告诉你啊!我不相信那是羊子嘞。打渔还要有网罩钩,他跟到吴老大,手无寸铁,能杀鬼子?还哇炸了十多条鬼子艇!更是唬得人死。没想到,当真嘞!风顺哇,县里开大会哇过,报纸上也登了。

    风顺闻声从里屋出来,把手里的报纸摊在徐安生面前:这里。日本军队侵入鄱阳湖,湖区人民奋起反抗,一无名船工与一无名青年引路,帮助中国军队布水雷于水上要道,先后共炸沉日军舰船十余艘。并积极为我抗日军队提供情报,巧妙与敌周旋,毙敌散兵游勇若干。日军恨之入骨,禁湖缉捕。二人不幸落入魔掌,壮烈牺牲。

    风顺念着报纸,徐安生读着风顺的眼睛:没哇是我的崽羊子呀!

    风顺收起报纸,回答:报纸严谨,要板上钉钉才敢登。没错,就是吴老大和羊子!我最近做农村调查,走遍沿湖各县,到处都流传着他俩的故事。有几个目击者可以做证人,现在就差两个关键的证人,一个是当年布雷的军人,一个是叫笑笑的女人。你放心,我会叫历史写上这两个名字!

    徐安生不懂两个人的名字对于历史意味着什么。此刻,他眼神里尽是自卑的羞怯:朱老板,我想再……

    无事不等三宝殿呢,他一进门,朱自秀就晓得来意。啪,一叠纸钞豪爽地落进他怀里。

    徐安生慌忙推却:有两张就要得,借不得这多!我想出湖,请香火敬老爷。朱老板,这趟出湖,要几天嘞,莫叫我交鱼好啵?几久没到四带去看看啦,我想带到全家去打个逻。鬼子滚回了老家,该让伢崽四带逻逻,搞清楚水情鱼情来。

    朱自秀慨然应允。不过,他冲着儿子丢去一个讥嘲的眼色。徐安生走后,他对风顺说:打渔佬也蛮有闲情雅致,带到全家去湖上打逻!他是陈友谅再世,要巡湖布阵吧?哼,谅他不是那个种!告诉他,羊子是打鬼子死的,他还是缩起脖颈来,当真是烂泥糊不上壁!我是他肚里的蛔虫,他想什么我都猜得到,要寻羊子的魂嘞。

    3

    果然,几天后,徐安生举家出湖了。对外,只说是去都昌老爷庙敬老爷。对儿子,说的是去巡湖,像古战场上的水师将军。而内婆却晓得,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给羊子叫叫魂,化些纸钱给他。羊子葬在偌大一座鄱阳湖上。

    这天真是个好日子。虽是秋老虎,阳光依然火烧火烤,但风里却带有几分凉爽。远处的湖岸,轮廓分明。近处的湖岛,鸟鸣清晰。正是顺风,渔船张起帆来便哗哗地驶出老远。湖面更加开阔,湖水与蓝天相接,岸移到天边去了,爬到天上去了。湖岸变成了某一朵云。

    牛子爬到把舵的爹脚下。徐安生踹他一脚,吼道:叫你读书学戏,没个长进!哇到嬉,你蛮好佬!何时你才肯收转心来哟?滚到舱里去,帮你娘做事!

    娘在裁纸钱呢。她把一刀刀草纸裁成四方的纸钱,再戳上好多洞眼,一叠叠放好。

    五个儿子是在上船后才看到那么多的爆竹香纸的。不由的,心头便有了几分隐痛。

    牛子索性站起来,手指前方的蓼花岭,说:到那里放挂爆竹吧。羊子肯定在那里的水下。我的花石就是在那里捡的。

    徐安生没有做声。哪个晓得羊子的具体情况哟,所有的传说都没个准呢。不过,行至蓼花岭下,他还是喝令狸子来接手把舵摇橹,自己下了舱。

    老六提起爆竹,老七点燃了。年轻时,徐安生夫妻二人一道出湖,撑的是夫妻船,吃住都在湖上。漫长的夜晚,黑暗无边的涛声。徐安生紧紧搂着他的内婆,为她讲了好多故事。湖里的鱼都在偷听呢,啄得船舱底板噗噗响。他的八个儿子都是在故事中怀上的,都是在船上、在故事里出生的,故事是接生婆。爱听故事的女人才生得崽出嘞。徐安生曾自豪地夸奖内婆。比如,朱自秀大小两个内婆,发着狠才各生了一个崽,女儿倒是下了一群。

    牛子爹娘蹲下来,各自趴在船舷上往湖里撒纸钱。牛子娘带着哭腔喊道:羊子我的乖崽吔,你在何处哟,你赶紧到娘身边来,娘送钱把你。有了钱,水下的野鬼就不敢欺负你啦!

    徐安生则像喃喃自语:别个哇你是壮士是英雄,我不敢做声嘞。崽吔,晓得啵?为何?哇你带路去布水雷,几好笑哟,你有这大的胆?哄鬼!我都不相信!那时你十四五岁,做得这种事?你成天游游荡荡,偷鸡摸狗,还拈花惹草,害得岭背周家的妹子而今还不肯嫁人!还有,我也不相信吴老大。吴老大生得就是一副贼相,老鼠眼溜溜转,面不善嘞。好多次,我在码头上看到他相帮鬼子点火系鞋带,鬼子屙尿,他帮到抖寿呢。当真,我看到鬼子叫他扣扣子。恶心啵?这样的壮士?好笑!崽呀,爹娘还不晓得崽的德性呀!就怕搞错嘞!搞错,我徐家没脸嘞!这多纸钱你拿去,你就老老实实在下面过,是真是假,你都不得转来啦。就算驮冤枉,也莫做声啦。爹怕万一呀。爹娘都要脸嘞,你几个弟郎也要脸,好啵?没钱用了,就托梦来。

    张张纸钱如同片片黄叶,飘落在湖面上,很快便被波浪卷了去,被鲹条子叼了去。鲹条子是海昏城的邮差吧?

    牛子隐隐约约听到爹的嘟哝。牛子说:羊子就是壮士,是壮士鳡鱼精!朱老板哇,日本沉船是定江王的功,我哇,是鳡鱼精的功!是羊子跟到吴老大放了水雷……

    徐安生一巴掌搧得牛子往湖里栽,好在被老六老七拽住了。也是,哪个敢亵渎定江王老爷哟?它端坐在老爷庙里,也许,正侧耳谛听着鸟的啼鸣、鱼的呢喃。

    鬼子艇见鬼去了,这时候的鄱阳湖才叫浩瀚无垠呢。片片白帆倒映在蓝天之上,朵朵白云游弋在碧波之中,渔船如阵,班轮如梭。班轮从南昌港起锚,经吴城入湖,驶往九江武汉去。徐安生说。

    吴城这个地名令牛子兴致勃勃。他揉揉脸,也顾不得痛了,央求道:爹,到吴城去嬉下子好啵?连雕子狸子也没去过吴城。

    雕子狸子也热烈响应。徐安生换下狸子,接过橹,斥道:没听到哇,吴城被鬼子轰炸呀?大火烧了三日三夜,只怕连望夫亭也没在啦。看了,心里难过。

    牛子娘仍在撒着纸钱。一张一张的,小心翼翼地交付给船激起的波浪。那黑而又瘦的脸,枯槁且蓬乱的头发,令徐安生心里隐隐作痛。好久没讲故事给她听啦!

    当然,他的故事也是讲给儿子听的。

    崽吔,你们听到。听我的故事,好比去过了吴城。

    吴城出了个娄妃跳河的故事。娄妃是哪个?陈友谅的夫人,叫娄玉贞,本是将门后代。哪晓得,她命蛮苦。她爹得罪奸臣遇害后,她不幸沦落青楼。那时,她是一棵要开花的秧子呢。青楼几苦哟,幸好,她在那里结识了友谅。友谅蛮喜欢她,自家称王后,马上封娄玉贞为贵妃,还在他的水军集结地吴城建了一座行宫。宫内有个赏湖园,园内有座望湖亭。亭高四层,前面是鄱阳湖,赣江跟修河从亭台左右流过。娄妃从小熟读兵书,深通战略。住在赏湖园里,她亲自设计了一张战舰图,命人按图造起一艘巨舰,友谅见舰大喜,急令水师仿制。等到战船造齐,友谅决心同朱元璋争天下。

    这时候,娄妃提出了水战计划,友谅觉得有几分道理,却不肯采纳。友谅骄傲自负,晓得啵?牛子就像他,犟得像百年的柴篼,砍又砍不动,锯又锯不得。娄妃恐怕友谅的犟脾气会招致出师不利,就不住嘴地恳请。最后,夫妻相约打赌,要是依娄妃计策不能取胜,从此后娄妃不问军国大事。依计能取胜呢,就将水军帅印交给娄妃执掌,拜为水军都督。临行前,娄妃对友谅哇:妾妃这望湖亭可望百里之遥,若得胜可令战船张旗扬幡,击鼓奏乐,妾妃备得胜酒迎接大王。

    友谅哇,要得!就带领精兵猛将登上战船,出鄱湖进长江,杀向金陵。从此,娄妃天天在望湖亭上眺望东北。有一天昼边,娄妃远远看到一队战船向吴城驶来,定睛再看,不得了,战船旗倒幡落,主将船上还降下了陈字帅旗。晓得啵?军中降下帅旗,是通报主将伤亡的消息。娄妃一声长叹,叹道:君既遇难,妾有何面目偷生于世,受贼兵欺辱。

    随着那声长叹,娄妃撩起衣裙从望湖亭跳入修河,河水马上淹没了一代佳人。

    哪晓得,友谅没有死,依娄妃计策,他还打了大胜仗!他从内心钦佩娄妃,却又不愿轻易把胜利喜讯告诉夫人。他要跟娄妃搞笑嘞!凯旋回营时,他令全军偃旗息鼓,并降下陈字帅旗。

    看到娄妃信以为真,酿成大祸,友谅后悔莫及,急令水军捞尸。娄妃尸体是打渔佬捞起的,修河上游王家渡两爷崽正在打渔,一网撒下,捞起的鱼貌比天仙,他们吓得跌了魂嘞。

    后来,友谅将娄妃尸体运到南昌,安葬在章江门外。友谅还把望湖亭改名为望夫亭。友谅一辈子也不得安生啊,怎么开得这大的玩笑呀……羊子吔,莫跟爹娘做戏嘞。你好生住在海昏城里吧,你有两个哥哥照看。老大老二呀,叫羊子跟你们一样,老实做江猪。成精成怪的事,让别个去做,我徐家驮不起嘞……

    雕子不理解爹怎么把陈友谅跟羊子扯到一起,便轻声问娘:羊子跟我们搞笑?他没死,故意降下帅旗?

    娘头也不抬,只顾抛撒纸钱。有江鸥猛冲过来,衔起被风掠去的纸钱,飞远了。

    牛子到舱里看了看,纸钱还多着呢,有一大堆。怕是足够撒遍整个鄱阳湖。不管羊子究竟葬身在哪片水域,想必他多少总能收到一些。

    徐家的渔船是在半途中撒了几网后,才去的老爷庙。那几网,打上来的,有白鱼鳊鱼鳜鱼,还有几条三两斤重的鳡鱼。牛子不顾几个哥哥的叫骂,硬是把那几条鳡鱼扔回了湖中。雕子学着爹的腔调,挥起拳头骂道:吃多了朱砂的!

    牛子却梗起脖颈来:鳡鱼长得比大人还长,这几条是鳡鱼崽子嘞,吃了鱼崽子,鳡鱼精会恼火!

    徐安生一打舵,船头瞄向了老爷庙方向。他警告道:去老爷庙啦,莫牙黄口臭,晓得啵?牛子,把嘴关到来,鳡鱼精的事千万哇不得!

    雕子扯着帆,狸子握着篙,既兴奋,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俩都没有来过这片神秘莫测的水域,而关于它的传说又是如此神奇动人!

    牛子娘已在船上点着了炉子。现捕的鱼,剖一剖,掏掉鱼鳃,就是湖水煮湖鱼。

    远远的,龙王山下的湖上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循声望去,一团团青烟随船游走随风散去。那是过往船只在敬神呢。每条船的船头上,都有面向老爷庙叩首跪拜的人影。他们的朝向就是一帆风顺、鱼满船舱的吉向。

    徐家就在这时吃昼饭了,爹娘要用湖水煮湖鱼堵住牛子的嘴呢。牛子娘盛了一大砵鱼,供奉在船头上,并点燃一挂爆竹。她手持三枝线香,边拜边求:老爷,保佑我们平安靠岸,我们诚心诚意来敬奉你定江王。要是我的崽惹你不高兴,你大人大量,多多恕罪。他有点憨,吃朱砂吃的。要怪就怪我,是我灌的朱砂嘞。

    可是,牛子也不怕被鱼刺卡到,仍然嘟嘟哝哝地没个停:老爷庙那里捡得到鬼子的枪啵?沉船上装满了鬼子抢去的宝贝,是什么宝贝呀?宝贝会浮起啵?

    全家都不搭理他。一个个神色庄严。匆匆吃饱肚子,渔船缓缓向老爷庙前靠过去。放下锚后,牛子娘叫雕子又点燃了一挂爆竹。

    哪里有老爷庙哟?龙王山上的老爷庙已是一片废墟,日本鬼子入侵鄱阳湖那年就炸毁了它,难怪定江王鼋将军发怒!难怪两千吨级的鬼子运输船能被它一口吞掉!

    神殿虽毁,神像犹在,神威不减。从码头拾级而上,石阶乃至整面山坡竟是厚厚一层爆竹屑,道路披红,大地也披红。鬼子滚蛋后,有多少人来此敬神还愿哟!

    徐安生令儿子们再次点燃爆竹。他匍匐在地上,连连叩首。透过腾腾烟雾,他看到定江王鼋将军了。他在心里管它叫大头鼋。他是晓得它的根底的,它虽重达千斤、力大无穷,却是鄱阳湖里老龙王九个儿子中最难看的老大。大头,大眼,四只蒲扇一样的脚板,背上还有厚厚的甲壳。如此龙种,当然令龙王不消待见。寿星炼的仙丹倒是能帮助它脱壳,却需佐以天庭华表柱上玉柱龙的龙涎。不料,玉柱龙吐涎时,湖上突然狂风大作,许多渔船都被掀翻了,大头鼋忙着抢救打渔佬,竟忘了去接龙涎,因而再也无法脱壳了。

    徐安生把准备好的钞票,塞进置于废墟上的功德箱里。他在心里嘀咕道:大头鼋吔,把你的故事哇把羊子听,告诉他,不管好丑,都是爹娘的崽嘞。

    似乎这是他的唯一祈愿。他转身将视线投向湖面,眼前就是老爷庙水域,一片风平浪静,一片波光粼粼。可是,哪个晓得鼋将军何时发怒呢?一旦它发怒了,这里的风是青面獠牙,雨是张牙舞爪,浪是血盆大口。

    上船时,徐安生问儿子:听到哇老爷庙被炸,不晓得炸成这样!定江王肯放过他们?难怪鬼子运输船会沉得没了影!

    牛子默默的,不再提鳡鱼精的事。也许,他也相信了,当真如朱老板所言,是定江王显灵了。不过,憋忍了好久后,他亮出掌心里攥着的弹壳。这是在岸边捡的,被他用沙擦过,金灿灿的。

    牛子说:爹,等到枯水,再来好啵?水再往下退,哇不到,鬼子船就露出来啦。我们来捡宝贝,我想捡块宝石给娇莲戴到来。娇莲戴宝石肯定好看。

    这片水域就是鬼子沉船的地方。粼粼波光下,有那条巨大的火艇子呢,还有古往今来许多的沉船,羊子别是也在这里吧?要不,风正轻,浪不大,湖面上的光斑熠熠耀耀,怎会听到呜呜的哭声呢?

    竟也奇怪,折返的渔船忽然也不听使唤了,奋力地摇着橹,船却走得很慢很慢。徐安生侧耳仔细谛听,手臂上的汗毛不由地竖了起来。他大喊一声,令雕子扯帆。吃着风的帆,竟跟雕子作对,怎么也扯不转来。狸子赶紧跑去帮忙,仍然无济于事。

    牛子娘慌忙从舱里钻出来,撒下一把把纸钱:羊子吔,晓得娘来了是啵?要留娘跟你哇哇事是啵?好,娘跟你哇。你在那边还好吧,没哪个欺负你吧?见到你大哥二哥啵?鬼子败啦,往后娘可以经常来看你啦,晓得啵?告诉你大哥二哥,看清屋里的船。看到,就过来看看娘。娘蛮老了嘞,娘跌落了两颗牙,头发也白啦……

    这里的水面看似平静,其实,下面的水流却是复杂。仿佛有许多股水流,在水底横冲直撞左冲右突。徐安生小心翼翼地把着舵,不露声色地同水流周旋着。他感觉水下似乎有什么邪祟,牢牢地吸附在舵叶上。舵变得越来越沉重,哭声也越来越清晰。

    牛子和老六老七都趴在船舷上望水下。水表是淡淡的蓝,水下是深不可测的蓝。

    牛子惊叫道:爹,船没走嘞!是有鳡鱼精拖到了船啵?

    徐安生满头大汗,只穿着一条裤衩的身上,每块肌肉都在抖抖动,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颤颤的光。鳖崽子,你跟爷老子较劲是啵?他突然大骂起来。可骂的却不是牛子,而是水下那股莫名的力量,是他渐渐把握不住的舵。

    他把狸子唤过去把舵,自己则从舱里拖出渔网来。牛子娘猛然抱住了他:你发邪呀!一家人在船上嘞,你莫乱来嘞!

    牛子从未见过爹如此暴躁。此刻的徐安生竟像斗架斗得眼红的牛牯,吼道:我要打它上来,看看它是哪个鳖崽子!

    徐安生推开内婆,站上了船头。他一边理着渔网,一边冷冷地观察着水面。哗啦,张开的渔网撒了出去。应声而起的,正是一条大鳡鱼。鳡鱼迎着渔网从水里射起,射出了网覆盖的范围,然后猛然一头扎进波浪里,消失了。牛子看得分明,这条大鳡鱼比雕子狸子长呢,就像细长的羊子。

    可是,撒出去的网慢慢收拢后,却怎么也提不上来了。就像被水下的什么东西挂住似的。徐安生扯着网,指挥打舵的雕子划船的狸子,撑着渔船不断变幻角度。有一刻,他感觉手里的渔网不断下坠,就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吮吸着这张网和这条船。他死不撒手,他的双手被网绳勒得血肉模糊。

    他总算战胜了那股力量。可是,收上船的渔网里,除了几条小鱼,竟是一堆石头!

    这堆石头令牛子欣喜若狂。这是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石头,大的大如斗,小的小如拳。其中,还有残缺不全的陶壶瓷碗,箭簇一般的铁器,以及一只鬼子的钢盔。

    雕子捡出一只箭簇,断定它属于陈友谅的水师。而狸子则把钢盔戴在了头上。

    牛子抱起了一块大石头。也是花石呢,比在蓼花岭捡的那块,更大更好看。他喊道:爹,这些是鳡鱼精送给我们的宝贝!

    徐安生一屁股瘫坐在船头上,怔怔地望着鳡鱼逃离的方向,喃喃道:鳖崽子,当真是你呀!你是壮士嘞,为何还哭,为何缠到爹娘?你是放心不下哪个吧?

    呜呜的哭声,是鱼的泣诉,还是被庐山挡过来的风的感伤?

    4

    牛子看得很清楚,鳡鱼嗖嗖地逃往前面的那座岛。鬼使神差一般,徐安生顺着儿子的指向,一转舵,追着鳡鱼而去。前方的岛,叫陈山岛。长长的岛,像趴着的一条蜈蚣。蜈蚣嘴边是泊船的港湾,岸上就是陈山村,屋舍沿着港湾而建,仿佛船是渔家的前庭,屋舍是渔家的后院。

    除了泊船港湾那一线,岛的三面却是悬崖峭壁,恍若茫茫大湖上的一座城堡,又似不经意踏入水中的一只绣花鞋。

    远远望着陈山岛,徐安生怦然心动。他早就怀疑岛上有人晓得羊子的下落。说不定,陈山岛还有吴老大的同伙。徐安生依稀记得,吴老大曾对人说过,陈山是他外婆屋里,他是外婆带大的。

    陈山岛上的人家都姓陈。成为帝王败为寇。朱元璋得胜后,居住在鄱阳湖周边的陈友谅后代便遭了殃,官军禁止他们出湖,见到陈姓男子就杀,吓得湖边好些陈姓村庄,或举家逃亡湖岛,或纷纷改为他姓。多少代过去,流落在陈山岛上的陈家,历经血雨腥风,顽强生存至而今,竟繁衍成为千烟之村。陈家人毫不讳言,自己就是陈友谅的裔孙,甚至以此为标榜。

    也许是血脉里的因袭,或者是艰辛的生活环境、严酷的生存危险所致,陈山岛上向来崇义尚武,民风剽悍。古往今来,这里出强人,也出义士。民谣《陈山十八怪》,便道出了此地的民风。

    说怪是怪算一怪,水上浮只绣花鞋;

    水是命来水是灾,生在水上水里埋;

    浪里白条不稀奇,水上走比岸上快;

    蜻蜓蚊子分不来,十个蚊子三盘菜;

    河水煮鱼不用盖,神仙口水掉下来;

    男人生崽女人带,不问崽从何处来;

    待客上桌一盘菜,客人笑别去还来;

    夏天有衣不穿戴,皮肤黑得像炭块;

    船头吵架船尾合,四海兄弟情犹在;

    晴天白雨隔牛背,水里彩虹飞天外;

    男人喝酒酒当饭,女人喝烟家常菜;

    林中有鸟人不惊,村里大鸟欺小孩;

    烟霞深处歌如海,做官做帝我不爱;

    躺在水里数星星,数得鱼儿钻满怀;

    漫天风雪好自在,围坐炉火说鬼怪;

    水上游牧多战乱,血衣一代传一代;

    一笔写得江山断,输掉老婆不耍赖;

    一篙一帆桨两排,天大地大为我开。

    几多的豪爽,洋溢在笑谈之中、言辞之间!鄱阳湖上,若有过往商船渔船被劫遭抢,十之五六系陈山人所为,而流传湖区的那些舍命救生、除暴安良、仗义疏财之类的佳话,也多出此地。其中,有义士、良医二人,竟被沿湖多个乡村奉为福主,建庙祀之。

    七年前的悲壮一幕,更是令周边渔家、过往船工对这座湖岛肃然起敬。四个小鬼子爬上岛闯进村里,见到女人,顿时兽性发作。十多个后生听得呼救,扛着锄头举着柴刀团团围住鬼子,硬是把四只畜牲剁成肉泥喂了鱼。第二天,鬼子到陈山岛来寻人,几条鬼子艇停在岛的四周疯狂扫射,却是上不了岸。因为,湖里布满了渔网,鬼子艇的螺旋桨被渔网缠死了。鬼子气急败坏,赶紧去调小划子。眼看情势危急,那十多个血性后生鱼跃入水,争相向鬼子划去,一个个毫无惧色。他们齐声高喊,鳖崽子是我们杀的,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敢上岛,那就要问问大王陈友谅答不答应!

    鬼子也怵陈友谅呢。曾有两条鬼子艇从陈山岛北边经过,其中一条忽然熄了火,紧接着打了几个旋,哧啦一声就被吸入湖中。传说,就在那天,鬼子晓得了陈友谅何许人也。

    那十多个后生自然是有去无回。鬼子也把他们剁成了肉泥。不过,他们保全了陈山岛,打那以后,鬼子再也不敢登岛,只是每每经过,必对着陈山岛疯狂扫射一番。

    陈山岛渐渐近了,牛子紧盯湖面,不时发一声喊。在他眼里,每一道波浪都是鳡鱼扬起的白帆,是羊子举起的桅灯。

    牛子娘捧着纸钱,已在等待船靠岸了。她仍然念念叨叨的:羊子,蛮多纸钱撒到湖里了。怕你在岛上接不到,我上岛来化给你。你要收好嘞。我晓得,你到过这里。吴老大死了内婆,他一年到头在船上跑,他的笑笑哪个带呀?这里有她几个舅公,吴老大难哇把女托付给了舅公。笑笑在这里,羊子还会不来?羊子就是去看笑笑后,再也没转身。羊子吔,你要接到钱,没钱别个会欺负嘞……

    但是,且慢。陈山岛港湾里怎么没有船呢?几十只渔船竟散落在岛的周围,叶叶白帆紧贴着崖壁翻飞,就像一只只白色的大鸟在崖下寻找食物,而根本不像捕鱼。徐安生甚至听到了他们的呼喊。

    牛子说:爹,他们在叫笑笑嘞!

    那声声呼喊是凄厉的,有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呢。不用说,笑笑有难啦。徐安生连忙一打舵,船头朝着崖下驶去。距离稍近,便看到那些渔船上一张张脸紧张得很,喊的喊,捞的捞,用竹篙,也用渔网。笑笑落水了。笑笑不是因为那条鳡鱼而投水的吧?

    徐安生靠近一条大船,扯开嗓门询问实情。果然是笑笑投了水!而且,已经两天了。两天来,陈山岛船也倾巢,人也倾巢,可搜寻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古怪啵?照理有一天时间,灌饱了水的尸体也会浮起呀!

    牛子问:爹,笑笑就是吴老大的女嘞。她怎么会投湖?是羊子想她了吧?

    吃多了朱砂的!徐安生给了他一竹篙。那一篙不轻呢,打得牛子脑壳上起了个大包。

    有一条心急火燎的小划子,穿行在众多搜寻的渔船之间。划子上几个后生妹子像城里的学生,都哭得嗷嗷叫,其中有个后生甩着泪喊徐安生,喂喂的,好不容易才想起该喊他牛子爹。

    尽管牛子已认出那后生是朱家老大朱风顺,徐安生还是愣愣的。直到雕子伸手把风顺从划子上拽过来,他仍在辨认:你是哪个哟,晒脱了皮,像没刮净鳞的鱼,你为何不戴斗笠,戴这小的帽子遮不到日头,你细皮嫩肉哪里经得湖上的风吹日晒!你是风顺?你没上学堂呀,到陈山做何?帮到别个捞尸?

    风把朱风顺的头发吹得蓬乱,长长的发梢粘在眼里。他揉揉眼,哽咽着说:怪我们嘞。我们几个同学来搞调查,问笑笑一些事,不小心,伤到了她的心,她跳了湖。我们莫问那么细就好啦,可不细问哪里搞得清历史真相哟。百姓和我们寻了两天,也没见人影。她会被漩涡卷走啵?

    调查是做什么?捞尸?

    风顺竟点头道:调查呀,就是询问、倾听和记录。也可以说,是打捞,不过,打捞的是历史记忆、日军暴行、人民苦难。徐……牛子爹,这几天我蛮有收获。你家羊子跟吴老大就是在这里被捕的,确切地说,就在那里!

    风顺激动地指向湖面,那里正是从老爷庙过来的水道。徐安生的表情冷冷的:你晓得?

    我们问过好多百姓,他们是目击者和见证人。他们都说,鬼子打探到吴老大的行踪,便化装成渔民,潜伏在打渔船里。鬼子不敢上岛,就在湖上张网等。

    整个暑期,朱风顺跟着几个同学离开九江,从长江边的瑞昌彭泽湖口,再走遍鄱阳湖边的星子德安永修都昌鄱阳诸县。这拨热血青年为的是从各地民间搜集日军罪行的证据,提交中国政府以供其上诉国际法庭。一路走来,他们记下了太多的血泪控诉,也听到了太多的悲壮故事。包括中国军队毙敌数万的万家岭大捷,也包括抗日游击队和湖区百姓奋勇杀敌的传奇。他为羊子感动不已,当年的羊子和现在的他一般大呢。

    徐安生问:这个笑笑是吴老大的女啵?

    风顺点点头,说:当时,鬼子上岛来,强奸了笑笑,村里十多个后生,哦,十二个,他们一起用锄头把四个鬼子挖得稀烂。确切地说,七把锄头,四把柴刀,还有一个是赤手空拳。后来,那些后生全被鬼子打死了。其中有个后生,是从吴城赶来相亲的,也姓陈,相的就是笑笑。十二个后生游向鬼子的时候,真是悲壮,一个都不肯退缩。那个吴城佬更是侠肝义胆,十一个陈山后生把他捆在树上,不准他去赴死,要他为了笑笑留下来,可他硬是挣断麻绳,追上他们,跟他们肩并肩去死……

    徐安生心头一震:笑笑有相好?还被鬼子强奸过?天收的吴老大!你前世作多了孽吔,你的女这样……你也敢哄我的崽羊子来做上门女婿呀,你当真该死该……

    一个“绝”字,被他猛然咬住,含在嘴里,融化了。他怔怔地望着那些船,很自觉地排成行,一遍遍地梳理着湖岛周围的水面。一张张网撒下去,捞起来的都是同样的谜。许多的竹篙对着水里乱捅一气,这里水深,竹篙根本打不到底。竹篙不过是指望碰巧罢了。

    徐安生能做的,也是用竹篙探察水下的秘密。他一次次弯腰将竹篙塞下水,又一次次伸腰叹气。两天了呢。人还能在这里吗?他大声吆喝陈山渔船,扩大搜寻范围,特别是要到下水处去寻,人是会被水流冲走的。

    陈山打渔佬对这个建议嗤之以鼻。他们说,我们寻了两天,哪里没寻过哟。

    既然如此,他们如何又锲而不舍呢?好像他们已经相信打捞无果的结局,却又不忍轻言放弃,只是心存侥幸而已。或者,他们只是为了安慰一个人的灵魂。

    徐安生看看天色,说:风顺,我们今夜泊在陈山。你跟到我们,我有事问你。

    再寻寻好啵?不寻,我心里不安。笑笑从山上跳下来,不跌死,也会被水呛死。怎么没见尸体呢?

    牛子一直勾头盯住水里。他屡次哇哇叫两声,便噤声了。他看到的不过是水面的鲹条子,笑笑怎么会变成小小的鲹条子呢?笑笑至少该有鳡鱼大,或者是条红鲤鱼吧?

    船沿着崖下绕到村前,泊在陈山渔港的边上。这时,搜寻的那些渔船也陆续回港了。风顺同小划子上的同学打个招呼,就留在了徐家渔船上。

    湖的对岸,西山顶上的日头染得湖水一片血红。牛子娘舀起一勺勺血红的湖水,倒进锅里。依然是湖水煮湖鱼。

    风顺坐在船头上,眼睛还朝向悬崖下的湖面,神情郁郁的。他的脸上、手臂上晒得通红,并翻起麻麻的白皮。牛子娘瞟见风顺正搓着手臂,便捉住了他的手:伢崽,莫掀,会痛。晒得这么红,夜间会火辣辣痛。我船上有鱼油鱼胆,搽搽,好过点。

    徐安生嘟哝道:湖边蚊虫多,你在这里住了几天,怎么没被蚊虫抬走?九江城里几好过哟,你爹舍得?被你爹晓得,会起你的恼火嘞。

    牛子娘从舱里取出一个小竹筒,便倒出一些汁液,在风顺脸上、手臂上涂抹起来。她心疼地抱怨道:崽呀崽,不是你的皮肉呀,经得这样晒呀。你比不得雕子狸子,你是要做大事的,你怎么敢上陈山岛哟?这里出强人嘞!

    徐安生眼一瞪:叫陈山人割掉你的长舌头!你见别人打抢呀?抢了你屋里的金银财宝呀?怎么没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

    你巴不得我被抢走是啵?你放心,送人都送不出手,我成了挖掉肉的蚌壳螺蛳壳,没人要呢。

    也许是身心疲惫不堪,这个女人事事由着男人,越发的寡言少语了。此刻,她的自嘲令徐安生感到意外。徐安生想了想,说:怪你自家命苦,生成了河蚌螺蛳,就是喂鸟的。你为何不投生在龙王屋里哟,长成个龙女,几享福啊!攒劲多做点善事,来生肯定会投胎到好人家,晓得啵?

    见他们公婆斗嘴,一身鱼腥味的风顺连忙打岔道:牛子爹,你有事问我,是问笑笑为何投湖吧?

    徐安生对着儿子们喝一声,把他们撵下水去洗澡了,这才示意风顺道出实情。

    不觉间,风顺眼里又溢满了泪水:这几日,我们同学几乎访遍了陈山百姓。他们说,原先吴老大当真是帮日本商人做事的,笑笑被鬼子糟蹋后,他就变了个人,变得很神秘。偶尔上岛来,来时必带羊子。羊子最后那一趟来,羊子跟笑笑发了火,接着,吴老大冲到他们屋里,搧了羊子好几个耳光。我们做调查,不能从主观出发,要求得依据来证实自家的判断。可羊子和吴老大为何先后发火,没有哪个讲得清。我就问笑笑的大舅公,是不是羊子嫌弃笑笑呢,是不是吴老大心疼女儿才去打羊子呢。大舅公说有可能,因为听到爹和羊子的死讯,笑笑没哭。这几年,她活得就像行尸走肉……前日夜晚,我们到了笑笑屋里,问了好多事,她都说不记得。我开导她,调查是寻找日本畜牲的罪证,好让政府起诉战争罪犯,鬼子侮辱你,给你身心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呀,连羊子也嫌弃你了吧?我就问她,羊子为何跟她发火,她痛哭起来。她说,羊子吔,你死掉也不放过我,你也折磨我是啵?

    徐安生刷地站起来:牙黄口臭!我屋里的羊子会落井下石?好笑!你们这帮黄毛崽子,调个鬼查!你们害得别个活不下去啦!

    风顺满脸羞愧:嗯,第二日天光,她跳了湖,从山顶上跳的。我在码头上洗脸,看到她跳……你看,山顶松树林旁边就是悬崖。

    天色已暗,但树林依稀可辨,归鸟正噪林呢。徐安生侧转脑壳,盯住山顶。

    那里别是笑笑的望夫亭吧,为什么她竟忍辱含屈等到现在?那里一定看得到老爷庙,看得到吴城,不然,怎么会有如许多的宿鸟呢?归巢的翅膀相互问候着,扑打着,扑净彼此的风尘。也是,烟波浩渺的湖,何时不曾烟尘滚滚?

    风顺不肯在船上吃饭,徐安生也就不再挽留了。临走时,风顺说:牛子爹,我们太鲁莽。好在陈山岛百姓理解,看到我们难过,他们还相劝呢。有这么好的老百姓支持,我们一定要把这事做好,向日本人讨还血债。你家羊子当真了不得,他杀鬼子的事,我会一件件证实。

    匆匆吃过夜饭,陈安生领着全家下了船。徐安生面对山顶,嘴里嘟嘟哝哝的,大约是告知笑笑吧。接着,他在岸边点燃爆竹,牛子娘则用棍棒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几个儿子都蹲下来,纷纷把纸钱递给火。火光映红了徐家的渔船,也映红了船上的帆。牛子娘把最后几张纸钱交给舒卷的火舌,轻轻一拨,红彤彤的纸烬随风翩飞,瞬间变成比夜色更黑的蝴蝶。

    纸灰落在水上,鲹条子也能听到动静。它们立马赶到,只听得拍岸的轻浪里一片索索响。

    接着,鲹条子噗噗地啄着船,大概是想上船听故事了。牛子俯身撩水,哗啦,鲹条子一哄而散,不一会儿,又聚拢来。如此几个回合后,牛子忽然又想到鳡鱼。

    他说:你们来啦,鳡鱼呢?你们快叫鳡鱼赶紧到陈山岛来,笑笑在寻它呢。笑笑寻了它两天,再不来,就怕笑笑会走失嘞。

    这个夜晚是没有故事的夜晚。徐安生大睁着眼,直到天光。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他也猜不透羊子跟笑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恨吴老大,他一夜都在默默地咒着吴老大。

    日头从湖里升起来的时候,有人在山顶上狂呼乱叫。不一会儿,山上的人越聚越多,都手指湖面,都激动不已。叫嚷些什么,却听不清楚。后来,山上的人又疯了似地冲下山来,一直冲到码头上,起了锚,跳上船。大船小船争先恐后地挤出港湾,便向着昨天捞尸的崖下疾驶而去。

    这时,徐家也忙不迭地追赶上去。都听得分明,是一大群江猪把笑笑送回来了!

    几十条渔船并驾齐驱,一起驶向江猪出现的地方。不过,在快要接近江猪的时候,它们都自觉地停了下来。每条船上的人,都引颈翘首,凝望着眼前的景象。

    黑乎乎的江猪,当真像那些憨厚的打渔佬呢。它们用拱动的身体,掀起一道道波浪,护送着静静躺在霞光里的笑笑。那道道波浪又像它们送给笑笑的衣裙,五彩斑斓,分外绚丽。

    江猪显然看到了来迎接笑笑的船队,它们更加急切了,频频跃起,像是跟人们打招呼。牛子就听到了它们的语言,咿咿呀呀的,亲昵而又欢欣。牛子说,爹,江猪在叫笑笑的名字!徐安生点点头。

    这回,徐安生也有了和牛子一样灵敏的耳朵。他眼里忽然湿润了。他喃喃道:羊子,你在边上啵?你看到来,这当真是笑笑嘞!这多的江猪把笑笑送转来,江猪晓得别个心里的苦心里的痛嘞,你晓得啵?江猪是把笑笑送到你身边,你晓得啵?

    江猪一直把秀秀送到了渔船边。它们仍在水面上翻腾了好一阵子,才先后离去。它们一定向人们交待了好多事情。

    后来,回到望湖镇的风顺告诉牛子:那日江猪把笑笑送回来以后,我向陈山百姓作了细致的调查,记下了几十个目击者的名字。他们是人证呢。没有这么多人证,就怕别人不相信……他们都说,笑笑在江猪的簇拥下,桃红水色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几个调查对象还说,当时江猪全都流泪了。这句话,我没有记。这不客观,做调查,要客观真实,最好有原始证据。江猪怎么会流泪呢?

    牛子梗起脖子,大叫一声:江猪会流泪!江猪是人变的,还不会流泪呀?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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