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眼-庙和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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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金杨银二位师傅是和天鹅大雁丹顶鹤一起回来的。

    初冬的鄱阳湖是一座辽阔的广场。候鸟的翅膀纷至沓来,降落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白鹤的方阵,天鹅的方阵,东方白鹳的方阵,鸿雁的方阵……所有的候鸟不约而同,首先齐聚在主湖区,仿佛要举行到达的仪式,举行盛大的联欢。它们快乐地歌唱着,激动地叙说着,或者,它们的歌唱本来就是叙事长诗,叙说着遥远的草原、沼泽和荒野,叙说着去年的离愁别绪,去年的怀想如梦,以及此刻的美梦成真。在这个共同的仪式之后,各种的鸟类,无数的翅膀,就会带着意犹未尽的心事和歌唱,一群群地去找它们各自的家。它们冬天的家园,分别在各座小湖里、港汊里,却有一样清澈的水路相连,一样纯净的暖阳临窗。

    满湖嘹亮的歌啼、铿锵的和鸣,具有金属的质地、金属的光泽,穿透了风浪之声,飞扬在湖天之间。这一天的望湖镇,沉浸在万鸟来朝、众声欢鸣的情境之中。

    在骑春楼上临窗远眺的朱自秀却冷着脸,并不理睬回心转意的杨氏兄弟。杨金师傅满脸歉意,赔着不是:朱老板,我们没法子,师傅要我们跟着义和班去演几场再转来,哪晓得,一去就身不由己了。后来是戏迷不肯放人。我们心里也不安呀,昨日演到后半夜,我们没卸妆就逃回来啦。你看妆还没擦净嘞。

    见朱自秀故意冷落他俩,杨银拉起哥哥就走。却不是远走高飞,而是一头闯进了朱氏宗祠。也是,现在他们无处可去。

    原来,为庆祝抗战胜利,憋屈多年的义和班在县城连演三天三夜后,星子大戏扬眉吐气,义和班人心大快,戏迷们则是如饥似渴。一时间,沿湖城乡无处不是日日管弦、夜夜笙歌。忙于征兵、勘乱、竞选的县政府却是担惊受怕,惊的是大戏如此为百姓喜闻乐见,怕的是戏迷麇集难免滋事,小则拳脚相向平添诉讼,大则为人利用陡生祸端。于是,县政府以禁赌为由,剑指大戏。其禁戏告示云:近来各乡间游手好闲者,恒多演戏集赌,小则倾家荡产,大则流于匪盗,影响社会,良非浅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有赌情,则拆除戏台、扣押戏师。倘有循私包庇者,撤职查办。如有反抗各等情况,立即镇压。如此这般。

    严禁之下,杨金杨银迫于无奈,只好复又投奔朱自秀来了。心想,望湖对于县城,可谓天高皇帝远,念县政府必定是鞭长莫及。再则,朱老板养戏班,纯属个人喜好,无非为了娱神娱人,何况,朱老板财大气粗,也算星子地方数得着的乡绅,想必政府即使不肯网开一面,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杨银说:朱老板有气,赔罪也不能让他消气呀。我们今夜就开台唱一出,要赔罪,就赔它个问樵骂府、打渔杀家,赔它个贵妃醉酒、倩女离魂!

    二位师傅当即就把徒弟们召到了祠堂里。十多个后生听说今夜就要开台,竟兴奋不已。曾经杨氏师傅教戏,他们演大戏的兴致蛮高,这段时间里,虽然没有师傅指教,他们仍是曲不离口功不离手呢。为了向师傅展示自己的长进,一个个竟迫不及待地吼起来。

    朱自秀闻声气呼呼地赶来,进了祠堂大门就是一阵当头棒喝:哪个叫你们演戏啦?嗯?蛮大的胆子!杨师傅,演中秋戏等你们等不到!哈哈,野鹅野鸭子飞转来,你们也露面啦!你们算什么鸟?县里禁了戏,你们倒来给我惹祸!当真是戏子无德啊!

    杨银示意众徒弟安静下来,便冲着朱自秀正色道:朱老板,你莫出口伤人!戏子无德?无德,敢跟汉奸县长抗命?你晓得义和班艺人宁死不从逃往外乡,吃了几多苦啵?有的饿死了崽女,有的被别个霸占了老婆!我们不辞而别,是有错,可你朱老板在场,也会跟义和班走。我们不光是演戏嘞,是出闷气扬骨气!就像你杀鸡宰鸭敬神一样,我们义和班演戏也是敬神嘞,演的是还愿戏,晓得啵?

    朱自秀脸上现出了愧色。支吾一阵后,他说:是哟,义和班哇不得!义和班当真刚烈。我救黄皮,就是敬佩他的刚烈……可是,你们两兄弟不算道义吧?政府禁戏,你们跑转来,也不等我点头就排戏。你们这是逼到我跟政府作对嘞!

    哥哥杨金淡然一笑:笑得人死的禁令!何朝何代听到哇过演戏会影响社会哟!对了,会影响。他盼登台亮相,我观结局修身。论天下事要揆情度理三思,观古人戏须设身处地一想。随尔演来无非扬善除浊,吾听却去都是教愚化贤。修身不得,三思不得,扬善除浊,教愚化贤,都要不得,老百姓哭哭笑笑也要不得吗?

    其实,得知县里贴出禁戏告示,朱自秀成天钻在骑春楼里对着黄皮师傅发牢骚。他曾在定江王神像前许了愿的,要重修戏台,连演三天三夜的《大审玉堂春》,岂料,这心愿非但难了,而今反倒被一纸禁令所扼杀。他时时唏嘘长叹,只能借黄皮的鼓书纾解烦闷。

    杨银激将道:你朱老板救黄皮、敬老爷,何等气概!没想到,也怕这荒唐的禁令。也罢,我们走人。多谢这么久你还留着我们的铺盖家什,没扔到湖里!告诉你朱老板,上教钱都留在铺盖里,我们无功不受禄!

    朱自秀说:我怕?我敢不怕啵?这是政府的禁令嘞,不是日本矮子!政府哪个鳖崽子出此下策呀,戡乱戡到大戏头上。好笑!演戏是抗日,演戏也是抗政府吗?汉奸县长罗雄不准演戏,他们也不准?他们是罗雄的崽?

    杨金说:朱老板,你不晓得嘞。鬼子投降后,汉奸罗雄被判刑三年,才三个月就获释了。他摇身一变,当上了省保安司令部参谋处长。听到哇,见鬼子气数将尽,他就秘密联络国民党军队,抢在鬼子受降之前,他领着保安队打起白旗去投靠。有功嘞!不长眼的政府!这多年他为虎作伥,捕杀抗日分子,有十个脑壳也偿还不了那多血债!

    朱自秀脸色铁青,突然怒喝道:演!我怕不了这多!今夜先在这里试演一场,演得好,到晏公庙戏台演!我还没请还愿戏嘞!宁愿得罪政府,也得罪不起神灵。

    于是,师徒匆匆吃过昼饭,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杨金教戏兼司鼓,杨银拉细筒琴兼哗筒,请来黄皮师傅拉大筒琴,又找来敲锣打钹的。报本人刘甲路想借故推辞,又碍于朱自秀情面,期期艾艾的,还是捧着已经熟读的戏本来了。

    下午排练的锣鼓一响,夜晚演戏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望湖镇,连泊在望湖港里的船家渔家都知晓了。有些路过的货船,干脆不走了,就等着看一场大戏。

    未等天完全断黑,望湖已是人声鼎沸。家家户户都向朱氏宗祠涌去,宿在船上的船工和打渔佬,也纷纷登岸。徐安生跟着一帮伢崽晚到一步,祠堂里面已无立锥之地,只能在门外听戏了。

    朱自秀对这场演出十分重视。鸣爆竹、响锣鼓、放铳之后,还郑重其事地举行了请神仪式。站在戏台上念请神祷词的,正是朱自秀。

    也是,神灵们好久没得戏看,今夜理该神人同欢。然而,既是自秀戏班在朱氏宗祠戏台上演戏,朱自秀诚意邀请的,首先是自朱元璋以降的朱氏列祖列宗。

    不晓得为什么,他的声音不似往常,就像喉咙发痒似的,不时地咳几声,祷词念得轻声细语,吟诗一般,含混不清。尽管如此,有人还是竖着耳朵,从噪杂的喧闹声中捕捉到了他念出来的名字。都是朱氏先祖的名号,这个公那个公的,念了几十位。

    听清的人便不满了,他们冲着台上的朱自秀打唿哨。也是,望湖各姓氏都派子弟加入了戏班,理当请到各姓的祖灵。不过,朱自秀也不可能把他们的远祖始祖开基祖一一点到,他只能笼而统之。他故意扬起嗓门来:诚心拜请,天地上下,一切大小神圣,各路过往神明,望湖岳氏戚氏张氏刘氏李氏胡氏黄氏各位祖灵,及壮士羊子之灵……依次排坐,先来先坐,后来后坐,老者上坐,少者两边排坐。敬茶,敬酒,敬请尽情笑纳。江西省星子县望湖朱氏自秀戏班今夜开锣,众弟子净身沐浴登台!

    学戏的牛子蹲在戏台侧边的黄皮师傅脚下,自然听得分明。他噗嗤一笑。羊子也来看戏了,羊子坐在哪里哟?羊子应该坐到自己身边来吧?牛子挪动屁股,腾出一块空当。

    徐安生听到羊子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朱自秀偏偏不请徐姓先祖,也没请陈姓先祖!而望湖这支徐姓由德安迁来,原本姓陈!看来,朱家时时牢记徐姓的来龙去脉。朱自秀从骨子里看不起徐家嘞!

    那么,他为何缠到牛子要这伢崽学戏呢?徐安生恍然大悟。他要挤进祠堂,把牛子拽出来。祠堂戏台是过路台,既戏台在祠堂的进门处,连台下也站满了人。

    在急骤的开场锣鼓声中,徐安生弯腰侧身子硬往里面挤,招来一片骂声:哪里还有空当哟,挤到神灵,没你的好嘞!

    徐安生只好退回去,扒着门框,对着头上的戏台,高声呼喊。牛子倒是敏捷,鲹条子似的,立马窜到了他身边。

    牛子,莫学戏啦,走!

    羊子也在看戏嘞,他就坐在我身边。刚才朱老板请神,请到了羊子嘞,他哇是壮士羊子。

    吃多了朱砂的!他没请我们徐家祖灵,晓得啵?为何不敢请?我屋里有八个崽,他讨了两个内婆,才生了两个崽!还有,他怕你……怕你压倒他朱家的势,才叫你学戏!不学啦,跟我转去。

    牛子愣愣的,不懂爹为何如此暴怒。他身子一躬,就没了人影。气得徐安生又是一阵吼叫。

    警察的吼叫几乎同时响起。这些警察可是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有二十多个人呢。一声警哨,他们吆吆喝喝的,从前门、后门及两边的侧门猛冲进来,吓得全场老少惊叫着挤作一团,人挤人,哗啦倒下一大片,砸得台柱子摇摇晃晃。接着,便是哭嚎震天。

    警察是乘火艇子从水路赶到的。为首的正是那个白面书生般的保安队分队长,他现在成了县警察局的队长。他大吼一声:好哇,你们竟敢违抗政府禁令,公开聚赌!搜!一个都休想逃,老实点!

    朱自秀挤到队长面前,分辩道:我朱家祠堂演戏敬祖,哪个敢在这里赌博?祖灵在上,祖宗有眼嘞!岂有此理!

    队长冷笑道:演宗族戏?哄鬼哟!你看,这多人,我一眼就认得出,哪个是本地人,哪个是外乡人。哈哈,那位是吴城的船老大吧?他也是来看戏的?弟兄们,搜!

    人们身上的钞票都被警察搜了出来,都被当作赌资了。打渔佬身上没钱,可上岸来寻欢作乐的商贩和船老大却是囊中鼓鼓的,而且,商贩和船老大竟有二十多人。他们一个个怒骂道:你们放抢呀!警匪一家,你们简直是湖匪!

    岂料,警察竟从一个船老大身上搜出骰子。赌具就是聚众赌博的证据呢。队长讥嘲道:朱老板,你生财有道呀。演大戏,设赌场,你为的是抽头吧?

    朱自秀气得浑身发抖,无奈,他只能据理力争:队长,你老早帮鬼子做事就经常驻守望湖,应该晓得望湖的情况。过往船只在这里泊岸宿夜,夜晚别个下船上岸,喝酒品茶寻个女人,都是消磨时间。没有这多过往客,哪有望湖呀。这多年没看大戏,别个也就是来看个热闹。船老大身上带着骰子,可他没在我这里赌钱。别个身上有钱就是赌资?我屋里家财万贯嘞,去搜啵?走,我带你去!

    队长说:朱老板,政府告示怎么哇,晓得啵?若有反抗,立即镇压!一有赌情,则拆除戏台,扣押戏师!看看,你这个赌场里不得了嘞,赌资巨大嘞。你莫狡辩啦。念你德高望重,想必也是被戏师蛊惑,并不知其中详情,姑且暂不追究你。这戏台呢,是祠堂台,老祖宗也是要敬的,就不予拆除啦。不过,戏师是要带走的。告诉你,不带走,我没法子向上面交代。

    警察将祠堂里的戏迷逐一搜身后,放了出去。剩下的就是戏班师徒。队长走到甲路先生面前,劈手夺下戏本,笑嘻嘻地将戏本撕得粉碎。他认出杨金杨银,一挥手,警察们扑上去,摔掉了锣鼓家什,再将他俩捆了个五花大绑。

    队长说:你们一金一银,我晓得。你们领着义和班到处演戏聚赌,你当我们警察眼瞎呀!就等着跟你们算账嘞!

    队长瞟见抱琴默立在一边的黄皮,一个愣怔后,还是放过了他。

    警察们押着杨氏兄弟上了火艇子。哪晓得,仿佛所有的船只都聚集过来,挡住它的去路,哪怕它把汽笛鸣得呜呜叫。队长火了,掏出枪来,对着夜空就是两枪。火艇子突突的,挤在船只的缝隙中,拼命地挣,警察们拿枪支当竹篙,使劲推开旁边的船。

    好不容易倒出了船只的包围圈,火艇子掉转船头,正要加速驶离望湖港,忽听得乘风而来的一条渔船上有人喝道:狗警察,留下杨金杨银师傅!

    应声飞来的是一只铁锚,不偏不倚,正挂在火艇子的栏杆上。借着朦胧月色,警察队长看见渔船上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他俩抬着个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

    队长问:你们是什么人,敢拦我的路?不想死就赶紧滚开!

    渔船上回答:爷老子姓陈,陈山岛的!晓得陈山岛啵?陈友谅的二十八代世孙!

    火艇子上,有人把枪栓拉得啪啪响,骂道:陈山强人,你们瞎了眼是啵?这是望湖。在这里你们也敢放肆?脑壳有多是啵?

    渔船上哈哈大笑:你们睁大眼睛来,爷老子的脑壳当真多长了一个嘞,想要啵?想要就来取,不劳驾你们,我们抛过去,你们接好来。这个脑壳蛮大,脑水蛮多,跌破了,怕呛到你们。

    队长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那两个打渔佬竟抬着一只水雷!就像抬着一个大西瓜似的。他的声音发抖了:兄弟,莫乱来嘞!这是日本人留下的吧?杀伤力蛮大嘞。有事我们打个商量嘛。留下杨师傅是啵?好,你们把船靠过来。

    爷老子手上没得闲,你靠!本来,我们路过望湖,只想看看戏,你们惹得爷老子火起!你们放抢嘞,你们抢得,爷老子抢不得呀!

    当火艇子靠拢渔船后,警察给杨氏兄弟松了绑,并扶着他俩上了渔船。渔船上的后生却不肯善罢甘休,由一人抱水雷,另一人索性跳过去,把火艇子洗劫一空。艇上能吃能用的,都被打渔佬掳掠了去,包括警察缴获的所谓赌资。

    陈山打渔佬撑船离开时,威胁道:这只水雷送把你们要啵?我们岛上留下蛮多嘞,吃又吃不得,用又用不得。下次你们多派来几条火艇子,把它们一起运走,驮到屋里当米缸蛮好嘞!

    第二天,望湖百姓听说此事,都啧啧赞叹。也是,敢抱着个水雷劫道抢警察,真是好汉嘞。

    牛子兴冲冲把这事告诉八斤和娇莲后,还发誓说,下次再去陈山岛,他要讨一个回来。再也不能拿水雷当米缸,要留到出湖捕鱼用,碰到坏人就扛出来,吓得鬼死嘞。

    朱自秀却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他既为大戏的厄运感伤,又为陈山人的鲁莽恼火。政府禁戏,以禁赌为由头,真实的用意在戡乱。为了看戏,为了艺人,水雷都用上了,这不是授人以柄吗?政府一旦追究下来,那还了得?

    徐家的狸子老是把一顶鬼子钢盔扣在脑壳上。狸子还美滋滋地声称,钢盔比斗笠好,落雹子也不怕,饿了,当得锅,来个湖水煮湖鱼。朱自秀看到了戴钢盔的狸子,忿忿咒道:当真是陈家的种呀,一样的神头神脑!都没走形呢。捡到死人帽子戴还作乐呀?被阴气箍牢脑壳,没个好嘞!

    几天后,关于缉拿杨氏兄弟的悬赏告示贴到了望湖的腥街上。他们的罪名是通共,勾结赣北游击队,妄图发动武装暴动。可是,警察并没有来望湖找朱自秀的麻烦,陈山岛也安静得很,并没有任何凶讯传来。看来,警察是专找软柿子捏,欺负寄人篱下及势单力薄的艺人。要不,就是为了敲山震虎。

    朱自秀爬上骑春楼,推开窗来,满湖的雁鸣鹤唳一起涌了进来。远处,成千上万的候鸟从湖面上飞过,如遮蔽天日、翻滚涌动着的云,如在高空呼啸着的风。

    他不准别人上楼。只让黄皮师傅和八斤为自己说唱,他是唯一的观众。他点的是《朱元璋大战陈友谅》,师徒二人各说唱一段。临走时,他头也不回,就说:黄皮师傅,你带上八斤远走高飞吧。人家是政府呢,不是鬼子。唉,怎么会有见不得百姓开心的政府哟!

    2

    黄皮期期艾艾拖了些时日,终于决定离开骑春楼,离开望湖。

    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不晓得。黄皮师傅问八斤,八斤翻起眼白说:去吴城好啵?海昏沉掉,吴城浮起,吴城肯定像娄妃画出来的巨舰。我们可以在巨舰上开书场。

    黄皮脸上抖抖的,说:憨崽,没听到哇吴城被鬼子炸毁啦?

    那就去姑塘市!姑塘市是我屋里。姑塘有条老街,好多街坊都认识我,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不晓得他们搬到牯岭去了啵?听到哇,我一出生,我娘就去了牯岭,给洋人做保姆。

    黄皮冷冷地说:姑塘?当年,日本小矮子从姑塘抢滩上岸,去包围九江,飞机炸,舰炮轰,轰炸两天两夜,什么没炸成灰?只怕高鼻子蓝眼睛洋人的洋楼也驮不得炮弹嘞。

    八斤晓得。八斤就是那时逃出来的。他奔逃在无边的黑暗中,与之相伴的,只有孤独的呼号。他喊爹,谁是他爹呢?他不认得,他从出生起就没有睁开眼睛,或者,他从未闭上眼睛,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却尽是眼白。他也没有听到过爹的声音,尽管他依稀听到了好多男人的笑声,包括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他记得娘就是被那种声音叫走的,再也没有回来。有时做梦,他竟梦见娘和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坐在同一抬轿子里。娘长得蛮标致,樱桃口柳叶眉,像鼓书里描绘的女子一样,也像幼时街坊告知的一样。

    八斤说:现在打败了鬼子,逃走的人肯定要回姑塘,我们到那里说书蛮好嘞。那里人几漾哟,南来北往的客,上水下水的货。有码头、驿站、会馆、酒肆、茶楼、歌寮、妓院,外国轮船上的水手,姑塘海关里的洋员……师傅,听到哇,早些年,姑塘海关还归英国佬管,洋鬼子如何可以开海关收我们中国人的税呢?

    黄皮说:那是前朝的事啦。清朝打不过英国法国,就跟洋鬼子谈判,放洋人、洋船、洋货进到了九江,英国佬还强迫清政府把姑塘海关让给他,白花花的银子流进了洋人腰包,当作清政府对侵略者的赔偿。好笑啵?别人到你屋里放抢,你还不得手!早些年,海关被收转来,洋人又跑到牯岭别墅里享福去啦。八斤,你娘是去给洋人做保姆,那家洋人养了个小洋人,没奶嘞。她也是没法子,才撇下你的。你要记到来,崽是娘身上的肉!晓得啵?姑塘市好多人家都迁到牯岭去了,给洋人做厨师、挑夫、仆人。你好好说书,师傅还是那句话,名声响了,你娘就晓得你啦,就会来寻。你爹也会出来!

    师傅,我晓得。那就不去姑塘。你去哪里,我都牵到你!

    八斤早已把东西收拾好了,都在一只铺盖卷里。

    师徒俩只有一双眼睛。一双女伢崽的眼睛。娇莲牵着一根棍子,棍子的一头,牵着八斤。八斤夹在胳肢窝里的棍子,则牵着黄皮师傅。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腥街下码头。铺在街中央的青石板上,一道独轮车碾出来的凹槽更深了。

    正好有两条班轮相继入港,上水的那条去都昌,下水的那条去九江。八斤问:去都昌吧?

    黄皮摇摇头。他还要再等等,也许是仍未拿定主意,也许是等待经吴城驶向南昌的班轮。

    黄皮坐在趸船的锚墩上,回头久久凝望岸上。他看得清鳞次栉比的屋舍,纵横交错的街巷,以及高耸的骑春楼吗?他眼里是一片黑暗,还是艾条上的一团暗火?

    蹲在旁边码埠上洗衣服的牛子娘,疑疑惑惑地瞟着黄皮师傅,猛然站起来,大叫道:雕子吔,狸子吔,牛子他爹吔,别个要走人嘞!为何没个送的!

    啪嗒啪嗒,一双水淋淋的大脚板,像两片桨,眨眼就划到了黄皮师傅眼前。可惜,黄皮看不到。但是,他闻到了渔家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鱼腥血腥奶腥融汇在一起的气息。

    黄皮仰起脸来,不偏不倚,正对着她的脸,他语无伦次地嘟哝道:莫喊……别个要做事,我走……五湖四海任我游,晓得啵?我先歇下子……听听鸟叫。咣咣的,是天鹅啵?天鹅的叫声蛮响亮,天鹅在蓼花岭那边吧,叫声传得这么远……

    牛子娘说:你莫走,你走了望湖没人气,还有旺?

    牛子娘转身又是一阵叫喊:你们都当缩头乌龟是啵!老早你们几好佬哟!敢把别个从鬼子手里赎回来,而今怎么没了胆!想赶别人走,送送还不应该呀?送人也会送掉脑壳呀?

    显然,她的锋芒直指骑春楼。

    应声赶到的只有狸子和牛子。牛子爹带着雕子去岭背周家送礼,年边雕子就要成亲了。娶的正是羊子相过的那个妹子,人家蛮痴心呢,一直念着羊子不肯嫁人。那个妹子比羊子小一岁,比雕子大一岁。徐家终于有儿成家续香火啦。

    这时的娘,让儿子们甚是惊奇。她已不是那个只会哭只会顾自唠叨的娘了,而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泼辣又能干的渔家女,那个纵身跃入急流竟把一个后生打捞起来的妹子。当时,湖底下的水流几凶猛哟,像长着一千只魔爪,竟把她的短衫短裤撕碎了扒掉了。她不顾一切拽住后生,把他夹在胳肢窝,就像捉住一条挣扎不已的鲤鱼。她拖着肚皮鼓鼓的鲤鱼上了岸,再把鲤鱼倒俯在大石头,控干了鲤鱼喝下的水。似乎她还不放心,高高地提起鲤鱼尾巴,抖了抖。这样,奄奄一息的鲤鱼才复活,鲤鱼还原为后生。后生睁开眼,惊叫一声,又昏迷不醒。这是被眼前光溜溜的美人鱼吓的。他俩就这样成了夫妻。街坊经常窃笑着对徐家儿子复述这个故事,牛子曾问过爹,爹脸一红,回答竟是:吃多了朱砂的!

    牛子娘一抹被风吹乱的头发,猛推跑到身边的狸子一把:去撑船,送黄皮师傅!

    这是斩钉截铁不容推辞的命令。狸子问:我送呀?送到哪里,都昌还是鄱阳?

    莫多问!你跟船走,不是你带船走!黄皮师傅想到哪里,就送到哪里!想到南京汉口也没得哇!

    狸子说:那我转去屋里拿钢盔!

    牛子娘扑上去抱住急忙转身的狸子,给了他一巴掌:你把它藏在哪里哟?莫被我寻到,寻到我就砸烂它!

    黄皮师傅慌忙连声谢辞。牛子娘并不理会,顾自对着狸子骂声不停,硬是逼着他去把自家渔船撑到码头边来。

    牛子眼泪汪汪,问过八斤问娇莲:你们当真要走呀,要走,为何不做声呀?我差点跟到岭背去,幸好半路上爹骂我牙黄口臭,赶我转来。我哇,羊子要是晓得雕子讨了周家的女,会难过嘞……八斤,你哇,羊子会难过啵?

    八斤像大人那样,沉思片刻,回答也像大人,刁滑得很:会难过,也会高兴。

    渔船靠拢码头后,牛子娘几乎是把黄皮师傅抱上船的。牛子也猛然搂住八斤的腰,用力一甩,把他抛过去。而娇莲则被牛子背上了船,牛子却不肯下船了,气得狸子哇哇叫。

    站在码头上的牛子娘,伸腿一蹬船舷,船身一晃,缓缓离了岸。在娘的声声叮嘱中,渔船载着大小一对盲艺人,不知要去向何边。湖天茫茫,远方的港湾在鸟鸣的远方,前方的码头在翅膀的前方。

    渔船是逆着水顺着风走的。风推着帆,帆伴着岸,岸上是连绵的山丘,山丘的树上栖息着雪白的白鹭。一直过了蓼花岭,岸才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水线,水与岸平齐,成千上万只天鹅优雅而自在地沿着水岸铺展开去。无边的湖滩上,芦苇似幕,芦花似帘。

    娇莲惊喜地指着水岸,轻声告诉八斤:鸟,几多哟!我们到了鸟的屋里。

    黄皮师傅笑了笑:那是天鹅。它们的叫声比锣鼓钹镲好听。候鸟当真蛮古怪,每年冬天回来,都会寻到自家的家。这么大的湖,它们怎么辨得清哟?

    不知是否因受到这条船的惊扰,还是风怂恿的,尽管湖上是无边的宁馨,却有一些天鹅突然在水面上向前冲跑一段距离,然后起飞,飞翔时长颈前伸,徐缓地搧动双翅。而更多的天鹅依然从容地栖息在水上,它们庄重地伸直脖子,欣赏着别个兴致勃发的飞行,就像品味自己雍容高贵的仪表。

    八斤面朝水岸边的天鹅,说:天鹅就像盛开的莲花,一朵朵,一簇簇的,是啵?它们还叫来了好多别的鸟。那些鸟落在它们身边,想靠近,又不敢,是啵?有的天鹅像娇莲,老是梳头理衣服,见到生人往后躲,怕羞,是啵?

    娇莲抡起拳头砸了八斤几下,八斤捉住了她的手。后来,八斤就这么一直攥住娇莲的手。娇莲说:我想打支歌给天鹅听。

    牛子说:你会打歌?我从来没听过。

    娇莲说,你们莫笑,我就唱,哪个笑了,我就停。于是,八斤和牛子都绷紧了脸。

    唱个歌子吔我牵头,

    我是湖边个钓鱼钩;

    千斤里个鲤鱼能钓起,

    半斤里个鳑鲏不上钩。

    撑船的雕子忍不住跟着娇莲唱起来。接着,他单独又唱了一遍。歌声里,由天鹅组成的水线缓缓后退,天鹅们一个个环顾左右,犹豫徘徊,很不情愿似的。娇莲说:你吼得蛮凶,天鹅着吓呢。

    牛子说:还是娇莲打歌好听。要是江猪听到,会出来呢,鳡鱼也会。娇莲你再唱,让鳡鱼听到来。

    苇丛是天鹅的篱墙,水岸是天鹅的庭院。一定是有什么野兽或人推倒了它们的篱墙,悠闲自得的天鹅,突然一起惊飞起来,漫空撒满它们恐怖的唳鸣。成千上万只天鹅掠起的波浪,撞得渔船摇摇晃晃。接着,便是一阵枪声。

    黄皮师傅厉声喝道:雕子,快往湖中划!

    雕子赶紧转舵扯帆。船头瞄准了陈山岛方向,那个方向往前,也就是老爷庙。

    风里似乎有股焦糊味,甚至,好好的大晴天,似乎也被阴云遮蔽了阳光。黄皮感觉到了。他说:哪里火烧屋啦。

    而牛子回头看到的是,一只小天鹅从头顶上坠下来,落在水面上,吃力地扑搧着翅膀。而许多的天鹅,忘记了潜藏在苇丛中的危险,也降落了。它们簇拥着受伤的小天鹅,把它藏在温暖的拥抱里。可是,受伤的小天鹅怎么飞走呢?大天鹅能叼起它远离危险吗?

    鳡鱼精可以,江猪也可以。江猪居然能把笑笑送交到陈山人手里呢。关于这个故事,牛子对八斤说过许多遍,八斤却不相信。八斤倒不是怀疑江猪的义举,而是怀疑笑笑是否真的投了湖。八斤在都昌码头见过和吴老大在一起的笑笑,她的笑声格格的,那么能笑的女子怎么会投湖呢?牛子便向八斤展示石头、箭簇和钢盔,它们虽来自老爷庙水域,可跟笑笑投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叫八斤这么一追问,牛子自己也懵了,那天的情景恍若幻境。他只能盼望朱风顺回来。朱风顺是最好的证人。可是,朱风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关于笑笑的死,牛子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娇莲。娇莲是笑笑送到望湖来的,也不晓得她俩是什么关系。

    娇莲担心着那只小天鹅,问黄皮:爹,我们去救救它好啵?

    它们怕人,人心恶嘞。莫吓到它们!你哇,天鹅在自家屋里寻食,做嬉,招惹到哪个哟!这个世道没理哇。雕子,认得去鄱阳的水路啵?认得,我们就去鄱阳。

    黄皮师傅终于下决心了。作为半路出家的鼓书艺人,他其实向往着鄱阳呢。他是从观众的议论中得知大湖东岸的鄱阳的,时有书迷拿他的技艺同鄱阳鼓书艺人作比。鄱阳在过往客商的唇齿之间,鄱阳也在他的想象之中。

    前些年,依靠鄱阳湖天堑,鄱阳县虽有日军侵扰,相对沦陷区而言,却是安全平静。尤其是鄱阳湖实行封锁后,无数樯帆安泊于斯,众多水运客商长期滞留于斯。百无聊赖中,书场成为有家难归者消遣烦闷、打发光阴的好去处,而沦陷区的鼓书艺人又纷纷逃难至此。一时间,鄱阳县城里便有了华光巷、福建会馆、陈集园、景德寺、张王庙、五条巷等诸多书场,处处鼓声不断,人人流连忘返。最是令黄皮仰慕的是书坛“三鼎甲”。其中,“状元”陈明初,诨名贱狗;“榜眼”徐天福,诨名大毛;“探花”夏巧亭,诨名大头。三人师从景德镇鼓书艺人刘革早,业成之后,便流动卖艺,后徐天福回到家乡鄱阳设场。鼓点一起,连说带演,抑扬顿挫,有韵有致,而且,他在演唱时,变化多端,随书应变,或慢或急或散或垛,传神而又勾魂,令观众痴醉入迷。而今,徐天福的弟子周天润名声鹊起。周天润嗓音浑厚,记忆力非凡,尤擅于临场发挥,一句“各位列官听分明”能叫人废寝忘食,一声“且听下回分解”则令人垂涎欲滴,耿耿于怀。

    此刻,鄱阳几乎成了黄皮想象中的鼓书乐园。他对八斤说:我们要寻到徐天福师傅来,好好拜师学艺,我这个师傅就是半斤重的鳑鲏长不得几大。你跟到他,跟到他的弟子周天润也蛮好。周天润也是多才多艺嘞,小曲、渔鼓也唱得蛮好。

    八斤说:叫娇莲跟到周天润师傅学小曲好啵?娇莲嗓音又脆又甜,有人教,会唱得更好。

    黄皮不做声。他沉默了一阵子后,竟感叹道:鬼子来时,湖西岸刀光血影尸横遍野,湖东岸如何会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哟!也不晓得而今那里还会是世外桃源啵?

    忽然,黄皮用鼓书的鼓板腔唱了起来——

    鄱湖吔水涨又水枯哪,

    江猪白鳍啊命蛮苦;

    涨水湖天没边沿,

    就怕水退呀上了树;

    枯水湖中一条沟,

    爷女见面呀没躲处;

    夜夜呀思想怕见面哪,

    日日漫游啊没见路……

    黄皮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唱罢,脸上那抖动的肌肉久久不得平静。娇莲挪过去,怔怔地望着他的脸。而他一把搂住娇莲,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喃喃地说:女呀,你是我的亲女呢。你娘就在鄱阳呢。我打定心去鄱阳啦!

    何曾见过黄皮师傅对女儿如此动情哟?连娇莲也不自在呢。她眼瞪得像鱼眼一样圆,目光显得生分又惊奇。当黄皮捧住她的脸蛋时,她还在他怀里挣了挣。

    你哇娇莲是养女……怎么又变成了亲生女?

    八斤问。牛子也附和着问。牛子索性追问道:娇莲是笑笑送到望湖来的,你哇娇莲娘在鄱阳,那个笑笑是你们什么人啊?

    哪个哇她是笑笑?

    八斤认得笑笑。八斤说送娇莲来的女人叫笑笑。

    黄皮说:好笑!八斤当自家是光子,你也拿他当光子?

    娇莲问:为何你在望湖,娘在鄱阳,把我扔到了都昌?还有……我到望湖,你怎么哇我是别个的女?

    黄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女啊,等到鄱阳寻到你娘,让你娘哇把你听。我对你们不起嘞。我不敢见她嘞。你刚才打歌,嗓音蛮好,像你娘。听到你的歌,我想你娘啦。她撑着划子,穿梭在饶河边的大船中间卖唱,她唱的小曲几好听哟。夜晚,她的划子一来,每条大船上的船工都扒在船舷上听,好多人听得入迷,扑通扑通落到水里,就漂在水上听。过了长山岛、棠阴岛和莲湖,再进饶河,就是鄱阳县城的码头。到了那里,你就见到娘啦。

    可是,鄱阳还有多远呢?

    牛子也捉住了娇莲的手。牛子轻声问:带到那块花石啵?

    娇莲点点头,从黄皮怀里挣出来,还甩掉了八斤的手。她揭开胸口的衣扣,掏出了那块花石。花石竟被她磨成一块玉佩,钻个孔系上红绳,挂在脖颈上,藏在了胸口处。

    这时的牛子很沮丧,怎么没让娇莲看看从老爷庙打捞上来的那些宝贝?不过,那些东西没有一件能佩戴。除了狸子常戴的钢盔。

    3

    草洲漂浮在湖面上,芦苇南荻返青了,各种野花一片片、一簇簇盛开在湖滩上。这时候,候鸟就该飞回北方了。

    无以数计的候鸟不约而同地启程,正如它们不约而同地抵达。无论是叫天鹅大雁丹顶鹤的,还是叫其它名字的鸟,纷纷从各自的家园、各自的湖湾起飞,却像约定了似的,一起在鄱阳湖上空反复盘旋,一圈又一圈,它们盘旋在自己的歌声中,盘旋在大地的眼睛里。此刻,它们的啼鸣催人泪下,里面似有万般缱绻。

    这也是令朱自秀触景生情极其感伤的时节。听到漫空的噪闹,他仰天长啸:做人不如做鸟嘞。鸟几自在哟,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走就走。来世,我要托生为鸟,做鱼也要得!就是做不得人!唱戏不得,聚众不得,开心不得。哭得啵?要是哭得,我就天天嚎丧把你听,你听到来!

    其实,自从黄皮师傅走后,朱家大屋里已是天天口沫飞,时时涕泪流。他的两个内婆,大的贱,小的刁,她俩养的几个女儿呢,则有娇的,狠的,阴的,病的。从前有戏看,朱自秀几乎整天泡在戏场书场里,倒也不觉得。而今,呆在家里,他牢骚满腹,时时指鸡骂狗的,一屋子的女人女伢崽,一屋子的心眼,稍不留神,就闹得鸡飞狗跳。因为,他总是把两个内婆当政府来骂。

    大内婆贱,贱在她有一个古怪的喜好,做绷钩。做了朱家大屋里的老板娘,她竟把娘家屋里的活计带来了。从前,她只是没事闲着时,偶尔做给伢崽看,而今伢崽大了,她干脆一头扎在绷钩上。所谓绷钩,是把实心毛竹的竹桠削成两头尖尖直直的竹针,使用其垂钓时,把竹针弯成弓形,套上苇管,插上饵料。当鱼咬住饵料时,苇管破裂,绷钩弹开,正好卡住鱼鳃。传说姜太公垂钓于渭滨,用的正是绷钩,直钩钓直鱼,愿者上钩。谁让鱼自己贪食呢。

    大内婆削呀削,削制了一大箩。朱自秀讥嘲道:你蛮贱嘞。戴着个金戒指,箍着个玉镯子,削着个绷钩子,你是手痒,还是心贪?想让做绷钩的人家没饭吃呀?你的正事几多哟!下人偷奸躲懒你不管,崽女不听哇你不管,屋里乱糟糟你也不管,你就怕姜太公没绷钩用是啵?姜太公钓没钓到鱼,管你屁事!姜太公哪里是想吃鱼呀,人家是图好嬉,人家是闲得无聊!

    骂着骂着,便有了弦外之音。可大内婆生的两个女儿听不懂,十来岁上下的女儿,一个骂爹向着小内婆欺负他娘,一个阴坏,抓一把绷钩悄悄塞到小娘的被褥里、枕头下。

    细皮嫩肉的小内婆才三十岁,是县城绸布店老板的女,鬼精鬼精。一旦发现床上有绷钩,也不吵闹,只是缠着朱自秀要钱买绸布,说是床上放了绷钩,晦气,铺的盖的都要换,连她身上的衣裤也不知换过多少套。她向着娘家,恨不得把朱家大屋拆了搬走呢。

    朱自秀这样骂小内婆:放抢还要理由吗?想要,我帮你编一个好的!人为何想到做绷钩,为自家开脱,给鱼一个说法,哪个叫你贪嘴呀!你就去报告县政府,哇我屋里有人做绷钩,妄想钓起所有贪官来,叫警察来捉走我和大房全家,屋里的财产就全归你啦。要不,你就哇,我想办戏班贼心不死,想演大戏的望湖后生贼心不死。那个汉奸罗雄正坐镇九江,带着兵士清剿赣北游击队嘞。你去报告他,我演大戏是听命游击队,煽动百姓造反。你不想屋里安宁,几容易哟,你的鳖嘴蛮像政府的两片嘴!

    候鸟告别的日子里,令朱自秀感伤的还有一件事。徐安生屋里要添丁了。一扒掉棉袄,老四雕子娶的周家女就显出了肚皮,望湖的女人都说有崽生,说不定,还是双胞胎。怀上没几个月,哪里看得出哟?可那些女人好像存心似的,偏偏认定那是双胞胎。

    朱自秀的大内婆傻乎乎地鹦鹉学舌,边削着绷钩,边叹气:风顺吔,你野到哪里去了哟?这么久不回家,娘在屋里受气也不管,娘就盼到你争气嘞!你看看,雕子只比你大一岁,人家娶了个几标致的内婆。周家的女,哇她祖上是周瑜,你读书人晓得周瑜啵?你在九江读书,学堂就在甘棠湖边,到过周瑜点将台啵?周家女当真蛮好佬,一过门,就怀,一怀上,就是两个嘞。

    朱自秀好不恼火,踹了盛绷钩的箩筐一脚:人没成形,你就看清了别个肚皮?你长着鼓暴出来的吊颈鬼眼睛?脑壳蛮大,像鳙鱼鲢鱼的脑壳,如何就不长脑水?

    大内婆噤声了。默默地把晃出的绷钩捡起来,等到朱自秀离开,又委屈地嘟哝个不停。

    这一年,将是望湖添丁最多的一年。年前年后娶亲的二十多个后生屋里,陆续报出喜讯,他们的媳妇也都怀孕了。岳壮飞很快也要做爹了。矮墩墩的岳壮飞性急得很,竟去学塾找刘先生,要他帮着取个好听的名字,就像壮飞这样的名字,集祖德宗功之荣耀与光前裕后之宏愿于一体。

    黄皮师傅一走,骑春楼便门庭冷落了,甚而整个望湖也凄清了几分。因为,既然夜晚没个消闲去处,好些过往船只干脆不在此泊岸,下水有星子,上水有蓼花岭,多花一个时辰就能到。刘先生为此耿耿于怀,尤其是朱自秀撵走黄皮师傅的行为,更是令他难以容忍。于是,面对岳壮飞的相求,他借故往朱自秀那里推:壮飞呀,去请朱老板吧,他血统高贵,境界非凡,且熟读诗书,取的名字大气磅礴又别有韵致,你看他两个崽,一个叫风顺,一个叫举帆,何等气概!

    岳壮飞憨憨的,一拍脑壳就叫好,蹬蹬的,一头扎进朱家大屋。朱自秀一听来意,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训斥道:后生子,女人十月怀胎,你等不得?你是怕我不晓得你内婆有崽生,还是笑我望湖朱家人丁不旺?好在我有两个崽,我的崽也快长大成人了嘞。你觉得自家蛮好佬是啵?惹火了我,我给崽每人娶他十个八个内婆,你攒劲生吧,看看哪个好佬!

    岳壮飞一头雾水,顿时也冒火了:你不肯就算了,发什么躁?哪个笑你啦?吃多了枪药是啵?好,我就笑你!你是看到徐家那年生了两个崽,心不甘,去娶的小内婆。后来,如何?徐家八个崽,你用了两个内婆好不容易才生了两个崽!怕你田多呀,要种好嘞!也不怕你船多,打渔佬要识得水情鱼情嘞!

    岳壮飞是嘶声唱着渔歌走的,词曲之中似乎充满嘲讽——

    斗气的鲹条是贪好食,

    斗水的鲫鱼是图好嬉;

    斗光的竹刀是怕夜长,

    斗浪的江猪是寻白鳍……

    让岳壮飞这么一刺激,朱自秀更是思子心切,当即就搭班轮去九江找儿子了。第三天夜边,他领回来的只是二儿子举帆。举帆是小内婆生的,才十六岁,和风顺在同一所学堂读书。不过,风顺去年暑期已经毕业,而他还得到明年。

    一家人吃过夜饭后,朱自秀把举帆叫到书房里,继续着这两天的盘问:举帆,你老实告诉爹,风顺到底在做何事?你们兄弟俩寒假暑假都不转来,为何瞒到屋里?哇!风顺去年毕业,哇要补习功课考大学,后生子上进我高兴,不转来也要得。哪晓得,到九江一看,没了影!爹还没死嘞,有正事,爹会拦到你们?跟爹都哇不得,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举帆长得也像爹,比风顺要胖一些,嘴上已有一撇小胡子了。举帆说:他跟着几个同学在做农村调查,你是晓得的。

    朱自秀说:去年热天,他晒得乌黑,转来屋里一趟。到而今还在乡下调查?调查湖里有几多水,水里有几多鱼,鱼身上有几多片鳞?数到今日还没数清?

    举帆掩着嘴笑:爹,你晓得啵?《中央日报》和上海的《申报》《大公报》《新闻报》,前些天都在报纸的显著位置刊登消息,说我国派往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官梅汝璈飞到了东京,他是去清算日本帝国主义对我们中国人民欠下的滔天血债。审判官梅汝璈就是鄱阳湖边的人嘞,他家在进贤。

    你哥哥帮他提包去啦?

    他倒是蛮想去提包嘞。不过,去不了也不要紧,他要做的事蛮多,他要往梅大法官的包里塞证据。他去搜集证据啦。去年秋天,他到过南昌、玉山,现在可能又去了湖口、永修、德安和都昌。

    朱自秀问:哪个叫他们去做这桩事的?

    一个机构,名字我也叫不上来,好像叫……

    朱自秀急忙打断他:是政府啵?

    好像是。清算血债,是人民正义的呼声,政府敢不支持?

    朱自秀淡淡一笑,心里宽慰了许多:是政府就好,我没得哇。哇到日本小矮子,我眼里都会出血!崽吔,你们要记到来,去年热天,我杀鸡宰鸭敬定江王,定江王当真显了灵嘞!一条鬼子运输船,在老爷庙沉掉啦。几过瘾哟!

    说着,朱自秀又是豪情满怀。可举帆吃吃地窃笑,那神色像嘲笑爹的愚昧无知。然而,那神秘的沉船是铁打的事实,朱自秀祈求定江王显灵也是铁打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

    朱自秀懒得跟儿子夸耀了,便说:举帆吔,这次硬把你拖转来,是想给你定亲。那个秧子屋里住蓼花岭,经营木材生意,跟我朱家也算门当户对,人长得蛮好,不哇沉鱼落雁吧,也是百里挑一,雪白兮兮,十五岁,读过几年书,跟你般配。磨刀李村李老板的大女,十七岁,又标致又聪明,配风顺蛮好。这两天,就送聘礼过去,定婚。风顺也不晓得何时转来,我就做主啦。

    举帆急了:我还没毕业嘞,好笑!

    莫跟我犟!我哇了作数。我想抱孙子啦,再不赶紧让我抱孙子,我会气死去!

    不料,天公不作美,当晚下半夜风暴突然来袭,疯狂的北风呜呜地吼叫,湖上涛声更是令人惊骇不已,泊在港湾里的船只撞得嘭嘭响,时时传来桅杆折断的咔嚓声。天光之后,风暴的势头越来越猛,团团乌云紧贴湖面上疾飞,狂风掀起的巨浪追逐着乌云,淋湿了乌云,乌云发怒了,乌云的愤怒就是瓢泼大雨,暴雨很快就把巨浪吞没了。湖也被狂风骤雨吞没了。

    朱自秀忧心忡忡,就像默默祷告着的整个望湖镇那样。打渔佬们都出湖了呢。突如其来的风暴,会把他们撵进哪条避风港呢?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右眼皮在跳。他赶紧叫举帆陪着,去了晏公庙。

    尽管撑着伞,还是淋得全身精湿。晏公庙挤满了水淋淋的人,老人和女人都在祈求各位水神菩萨的保佑。袅袅青烟,是虔诚的心愿。枝枝香烛,是平安的祷祝。

    朱自秀从人群中接住了牛子娘诧异的目光。他挤过去,问:牛子跟到出湖了啵?

    牛子娘点点头,也问:你怎么来啦?

    我的崽去了湖口都昌……没事。牛子出湖,就没事。牛子当真是奇人嘞。你莫担心,晏公萧公杨泗公,还有定江王,都会保佑。

    不晓得为什么,牛子娘见了朱老板,一双赤裸的大脚板就不自在。她盯着脚板嗯了一声。

    拉着举帆一道敬香叩拜之后,竟见风暴的势头陡然减弱了许多。风不似来时的风,而绵软下来。雨不似来时的雨,而落落歇歇。漫天乌云也有了条条裂缝。

    朱自秀望望天,对举帆说:你看,灵啵?水神当真有求必应!哇不到,等到夜边会开天。

    风暴来得突然,走得也快。望湖的片片归帆,出现在第二天傍晚。天上仍有残云翻卷,却露出一道道一团团的晴色。湖水不似平时那般清澈,湖边更是一线浑黄,但湖上毕竟已风平浪静。

    迎接是乱纷纷汇合着各种称谓的呼喊。老人女人和孩子都涌到了码头上,朱自秀也去了。他默默站在相会的人群背后,搜寻着一条船或者一个人。这让打渔佬们甚是惊奇。朱老板怎会来迎接出湖的人呢?岳壮飞从船上搬下一筐鱼,叫道:朱老板,你等哪个哟?两个杨师傅还敢回来?哦,等黄皮师傅吧?莫等啦,被你赶走再回来,那他就成了厚皮师傅!

    打渔佬都哈哈大笑。朱自秀满脸愠色,却也不便发作,索性懒得搭理。好在牛子扛着块大石头来到他身边,免去了他面对岳壮飞的难堪。牛子说:这块花石好看啵?上面有图,几像一条船哟。

    牛子把石头放下来,指给朱自秀看。果然,白色的石头上,有一幅黄色的图案,其形酷如一艘破浪远航的大船,上部还有飘舞的旗帜,翻卷的烟云。

    牛子问:这条船是沉在老爷庙的鬼子艇嘞,火艇子冒着烟,旗也像鬼子的膏药旗,就是膏药不是红的,是黄的。不信,你再看背面,背面有条鳡鱼精!

    牛子的联想,令朱自秀一怔。仔细看过,他更是惊诧不已。所谓鳡鱼精,朦朦胧胧一个鱼形,怎么想象都行。可那船倒是逼真,横行湖上的鬼子运输船,就是这般模样呢。

    你在哪里捡来的?

    牛子回答朱自秀:陈山岛呀!要打风暴的那天下午,大前天吧,我看到鳡鱼精又出来啦,他们都不相信。天蛮热,我就呼风,一呼,鳡鱼精飙起来,他们都看到啦。我们一起去追,哪晓得,江猪也出来啦,几多江猪哟,怕有百把条。我们望湖的船都来追江猪,岳壮飞哇看到白鳍也在。哪个不想看白鳍豚哟!一追,追到陈山岛,天也夜了,就在陈山港里泊船。古怪啵?半夜里,风暴就来啦,吓得人死。是鳡鱼精江猪白鳍打伙搭帮,一起保佑我们嘞!

    朱自秀不做声。他无法怀疑一个伢崽讲述的离奇故事,毕竟望湖的渔船侥幸避开凶险,终于平安归港了。就像鬼子沉船一样,它不可思议却也不容置疑。

    牛子说:这块石头就是在陈山岛捡到的嘞!我们上岸去给笑笑烧纸,笑笑的坟在山坡上,别人哇天晴在那里看得到吴城的望夫亭。我看了蛮久,也没见。一看山下,湖滩上闪闪发光。就是这块石头,它是大雨大浪冲出来的。

    抬着鲜鱼下船的打渔佬,被家人簇拥着,谈笑间,一个个满脸庆幸。他们大概都在回味风暴来临之前的奇遇。腥街上充满鱼腥,也充满了惊叹之声。

    冥冥中,朱自秀一定得到哪位尊神的神示。他竟没有急着带举帆去送聘礼,而是声称要等风顺回来,干脆兄弟俩一起去。更出奇的是,他连续两天都时时去码头逻一圈。他的翘望没有方向,既牵挂着上水,也惦念着下水,还关怀着对岸。只要是朝向望湖驶来的船,都在他凝视的目光里。

    朱自秀的翘望终于有了结果。风顺回来了!风顺是被鄱阳一条运瓷器的大船捎来的。风顺也像一件用稻草包裹的瓷器,经不得任何磕碰一样,被几个船工小心翼翼地抬下了船,再轻轻地放在趸船上。船工扒掉捆在他身上的稻草,只见他已经变成了该报废的瓷器。他伤痕累累,一道道的,一团团的,屁股上还有一个深深的血肉窟窿。朱自秀失声惊叫天啊,就扑倒在风顺身上。

    风顺没有死。他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不眨,眼里充满惊恐。那种惊恐之光,令人不寒而栗。连自诩浪里客的船老大也怕,他背转身去,告诉朱自秀:朱老板,你的崽命大嘞,昼边走老爷庙过,碰到一条乌龙从湖里腾起,龙头上了天,龙尾还没出水。两条船,前面一条眨眼就没见了影,你的崽在后,后面的船也被卷上了天,好在乌龙没往湖中间走,走到岸边来了,把船扔过堤,摔得稀巴烂,摔成柴火棍子。我的船就跟在那两条船后面,几险哟。好在你的崽跌到湖里,要是跌到岸上就会摔成肉饼子……

    朱自秀哭嚎道:红船!红船救了我的崽是啵?

    古往今来,无数客商舟子在老爷庙水域葬身鱼腹。于是,当地乐善好施的乡绅自光绪年间组织同仁堂,设局置船,专司救生。救生船无帆,有三五人划桨撑船。船舷两侧各有一条金龙,船头插有三面龙旗,分别为青、黄、红三色,红色龙旗居中,故名红船。红船存在的四十年间,救得性命上千条。然而,此刻,浪里客却叹道:拿命等红船来呀?红船被兵士征用去打赣北游击队啦!

    这时的朱自秀竟也变得呆傻了,就像他的风顺一样,瞠目结舌,浑身打抖。他颤抖的大手抚过风顺的身体,然后,再把伤口里的木刺沙砾拔出来,屁股上的那个大窟窿里,竟有几条小鱼死死地咬着人肉,拽都拽不脱。

    朱自秀狠狠地掐死了它们。掐断鱼的身子,小鱼头仍留在血肉模糊的窟窿里。

    风顺居然不晓得痛,极度惊恐的眼里居然掠过一丝笑意。他笑什么呢?两条船像两片树叶,船上的人像叶子上的虫?

    风顺是和他的爹一道,被船工们扛回家的。风顺被乌龙摔坏了吓傻了,朱自秀则被儿子恐怖的眼神吓呆了。吓着朱自秀的,还有儿子屁股上那不依不饶的小鱼。

    4

    朱自秀坐在削绷钩的大内婆身边,一遍遍地问:当真谢过了鄱阳的浪里客?怎么谢的?没拿两根金条谢他?他是风顺的救命恩人嘞!没他相救,风顺就被鱼吃掉啦!小鱼也这么狠!

    说到鱼,他就想起了大崽的屁股,便忙不迭地起身去找大崽。他屡次验看过风顺的屁股,虽然那个血肉窟窿已经长了肉结了痂,可他怀疑那些小鱼头仍钻在肉里。

    而今的风顺很听话,再也不会满世界乱跑,再也不会跟爹娘抬杠,叫坐就坐,叫困就困,叫他脱裤子,二话不说,马上就撅起晒得黢黑的屁股,任爹拨弄那块痂。

    外伤好了,可风顺当真吓傻了,眼神里的惊恐似乎永远不得消失。朱自秀也是。不过,自从朱自秀也开始动手削绷钩后,他慢慢清醒过来。削绷钩好比做女红,也要心灵手巧,注意力集中。根根竹桠,要变成绣花针呢。当他的双手留下密布的刀痕后,削刀便在他手上挥洒自如了。我要钓起你们来!叫你们贪嘴!这么不断地念叨着,他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大内婆把听浪里客说的情形告诉了他。风顺遭遇乌龙那天,是个大晴天呢。昼边,浪里客那条运瓷器的大船正忙着烧饭,弯腰打水的船工发现水的流向不对,抬头一望,不禁大声惊叫:看乌龙!乌龙上天嘞!在船头望风的浪里客,这时也看到了,远处的湖面上,一条高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水柱上接云端,下面却看不清楚,水柱离大船怕有十来里路程,船走下水,正是驶向那水柱。浪里客立即喝令船工赶快掉转船头,拼命划桨,逆水躲远。这时,浪里客看到四周几条船都惊惶地逆水划动,而靠近水柱的两条船则被席卷而去。等了两个时辰后,浪里客见湖面恢复平静,才战战兢兢地紧靠湖岸下来,他们发现了抱着一块船板的风顺,漂浮在无边惊恐之中。

    朱自秀嚎啕起来:是我的罪过呀!这是定江王恼火嘞!我许了愿,要请它看三天三夜大戏,我食言了嘞。让它等了这么久,它还不作躁呀?它有求必应,我言而无信,莫哇定江王,德性最好的女人也要发气!定江王吔,其实也怪不得我嘞!我重建了戏台,做得蛮气派嘞!四角起翘的顶,磨盘样粗的柱,梁是白果树的梁,不会生虫晓得啵?我的戏班也开了台,哪晓得政府禁戏,要捉戏师,吓跑了戏师,怪不得我嘞!

    女人倒是更经得事。风顺爷崽俩刚被抬回屋里时,风顺娘哭天抢地嚎了一夜。从第二天起,她就冷静下来,找郎中呀,抓药呀,打听偏方呀,里里外外地奔走。一得闲,她还是不忘削绷钩。眼看男人神智恢复了,她坚信崽也会好。风顺是丢了魂呢,把魂喊回来,人不就好了吗?她开始锲而不舍地喊魂。待到夜深人静,她便穿过腥街下到湖边。她不愿在码头上喊,而是沿着湖岸往下水方向走,走到望湖岭的南山脚下,对着湖上喊。那里没有泊岸的船只,喊声能传得更远,能传到风顺丢魂的老爷庙去。

    风顺吔,风吓雨吓浪吓你快来归困觉哟!风顺吔,东南西北到处吓了,你莫着吓嘞!你的魂快转来屋里哟,娘盼到你魂转来,娶李家的秧子嘞!风顺,听到啵?

    夜夜,凄厉的呼号穿透拍岸涛声,回荡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偶尔的,朱自秀会陪着大内婆一起去喊魂。这时候,他忍不住要在黑暗中抱怨定江王几句:没见我望湖朱家的族谱呀?我朱家祖上是哪个晓得啵?封你为王,你不保佑朱家保佑哪个?

    大内婆连忙捂住他的嘴:崽的魂还在老爷庙呢。

    朱家为了风顺,在喊魂的同时,还想了好多办法。比如,赶紧让他成亲,吹吹打打迎娶李老板的女儿。接着,为举帆张罗了格外隆重的订婚喜宴,意在以喜上加喜来冲冲煞气;请风顺的九江同学来望湖小住,试图通过同窗之谊打开风顺的心结。这是举帆的主意。看到别的同学,风顺应该会想起结伴下乡调查的那几个同学,他们都被乌龙吞噬了嘞。可是,风顺非但不认识同学,也不晓得新娘为何物,直勾勾地盯住他们,惊魂未定的样子,连话也不会说了。几个同学住了两夜就走了,新娘走不了,只能天天以泪洗面。

    媳妇的哭声更是令朱自秀心烦意乱。这时候,望湖好多后生都做爹了,徐家的媳妇果然生下双胞胎,两个崽呢。乐得徐安生挎着个篮子站在腥街边,见人就送红鸡蛋。朱自秀出门一趟,去时得了一个,回来时又被徐安生强塞了一个。朱自秀讥嘲道:再有钱也比不得你屋里蛋多哟!

    就是那两个红鸡蛋,刺激得朱自秀要去找庙里的老爷了。他要向定江王讨个说法!风顺这样有学问、懂道理、热情而正直的后生,哪里去寻哟?怎么就偏偏在你定江王眼皮下,遭此劫难呢?你打瞌困了是啵?你叫风顺今生怎么过,你叫朱家怎么做人?别个都把你定江王发怒,叫做报应,你凭什么报应朱家?没得戏看吗,就算那是我的错,你凭什么报应到我的崽头上?你忠奸不辨枉为神嘞!

    当然,朱自秀这么嘟嘟哝哝,只为排遣胸中郁垒,并不敢兴师问罪。不过,他前往老爷庙时,却是兴师动众,雄赳赳气昂昂的。

    望湖朱家三十多户三十多条船,大多是那种高大的渔船,每户人家都是举家出动,条条船上小的闹老的叫,好不热闹。大船整齐地排列在望湖港里,一声号令,起锚出发了。高高的桅杆上,叶叶白帆升了起来。正是秋水长天,秋风送爽。帆也精神,人也抖擞。

    为朱自秀一家撑船的,是徐家兄弟。雕子说:朱老板,你们徐家聚族去老爷庙敬神,最好要带上三牲。

    敬神?我们去逻湖,难得聚族作乐一场。朱家这多后生子没到过老爷庙一带嘞。抗战胜利这么久,戏又演不得,自家屋里到湖上嬉,总不犯法吧?

    戴着破钢盔的狸子瞟着风顺,说:朱老板,你看风顺会哇事了嘞,他在跟牛子哇事!

    朱自秀转身便把舱里的牛子拉出来,问:风顺跟你哇什么?

    牛子说:我问他,你当真吓傻了是啵?那天你看到的是乌龙?风顺不做声。我又问,几久没见你人哟,一转来,又呆又傻!你后来问到笑笑的事啵?就是笑笑跟羊子吵架的事。风顺还是不做声。我就哇,我到过陈山岛,在笑笑坟前烧了纸。笑笑投湖,江猪怎能捞到了她?这多人打捞两天也没见影,她是被江猪藏了起来,江猪当真蛮善嘞,晓得把她送转来。我哇到这里,风顺眼里有泪。风顺哇,笑笑几好看哟,江猪被笑笑迷到啦。

    朱自秀激动起来,风顺终于开口了。这是好兆头呢。举帆书没白读呢,得知爹想去老爷庙,举帆当即提议带上风顺,再带上徐家兄弟。因为,他晓得风顺一直对羊子、对笑笑的事很感兴趣,牛子神神道道,也许一句话就能搭起风顺的神经。而且,风顺出事所在的环境,也有可能唤醒风顺的记忆。

    朱自秀叫牛子回舱去,继续跟风顺扯闲天,扯鬼子、羊子和笑笑,扯江猪、白鳍和鳡鱼精。为了让风顺想起鬼子,朱自秀把狸子的钢盔要过来,朝把舵的雕子晃了晃,便扣在牛子头上。

    朱自秀好像是宣示此行的真正目的。

    在朱自秀这条头船的率领下,望湖朱氏船队浩浩荡荡,陆续抵达老爷庙水域。水上风平浪静,头上秋阳高照。可是,头船并没有率众驶向老爷庙码头,也没有停下来鸣放鞭炮,而是远望着老爷庙所在的龙头山,在湖面上转着圈。

    雕子最是不解,他高喊道:朱老板,你当真在这里做嬉呀!

    风顺早已被牛子从舱里牵出来,牛子正指着龙王山跟他说话呢。朱自秀朝他俩努努嘴,似在回答雕子的疑问。然而,朱自秀心里却在昭告定江王:鼋将军吔,多有得罪莫怪嘞。你吞掉鬼子船,大快人心,功德无量嘞。可我的崽,没作恶是啵,没不敬是啵,我不敢哇你,就想请你醒醒眼,看看我们望湖朱氏子孙,认清他们来,记住他们的脸!这不为过吧?

    不断转舵的船,举着高悬的白帆,在广阔的湖面上绕场一周又一周,仿佛游行一般,示威一般。

    成群的江鸥追逐着帆影。而有些帆却不耐烦了,它们领着一些江鸥擅自离开船队,犹犹豫豫地朝老爷庙码头驶去。

    这时,从上水下来了更加庞大的船队,它们满载瓷器、稻米及其它,有的则是长龙般的竹排木排。它们好像是为了庄严的朝拜,才集合在这片水域。顿时,朱氏船队都震惊了,不由自主的,都纷纷转舵朝着那个神圣的方向。

    他们为排山倒海的鞭炮声而震惊!当真是排山倒海呢。噼噼啪啪的爆炸,震得波浪起跳,薄云纷纷飘落,紧接着,腾腾烟雾遮蔽了岸与船,秋阳与秋水。烟雾随风在湖面上奔走,就像传说中出水的乌龙一般。烟雾淹没了朱自秀的船。

    一声惨叫之后,风顺嚎啕大哭起来。他对着那团渐行渐远的浓烟,哭喊着一些名字,那几个同学的名字。

    风顺醒了神呢,朱自秀该庆幸的。可是,朱自秀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他愕然紧盯着前方。前方是一个盛大的典仪。所有的船,包括擅自离队的七八条朱家船,包括竹排木排,都在焚香叩拜。许多的人跪了下去,许多的头低垂下去。那个现场铺满爆竹屑,红色的浪一波波远去,船边的湖水仍是红的。

    朱自秀忽然像个挨骂的孩子,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雕子怯怯地喊一声朱老板。雕子有些不安。因为,他没等朱老板招呼,便跟着朱氏船队一道转了舵。

    朱自秀没有理睬雕子,而是吆喝举帆准备鞭炮。

    竟是一盘小小的爆竹!线香也只有一把,每人三根,朱家还有人得不到。朱自秀轻慢了定江王呢!

    船队靠近码头,开始敬神了。朱自秀万万没料到,别人搬出来的,全都是箩口大的鞭炮。虽没带三牲,却都带着别的供品呢,比如酒肉米饭和糕点。

    又是震耳欲聋,又是烟云腾空,又是湖水飞红。朱自秀羞愧难当,更是惶惶不安。

    最好的补救办法是捐款,被日本人炸毁的老爷庙该重建了。他在掏空两个内婆的腰包后,借着船队安泊的机会,向各家借了蛮多钱。他把懊恼、忏悔和重新漂浮起来的虔敬,全都塞进了功德箱。

    朱自秀念念有词,对没在庙里的老爷说了好多话。他说:定江王老爷吔,我有点子怄气,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我其实也不是怄你的气,我气禁戏的鳖崽子!演了还愿戏,哪里还有这多事哟!你去惩罚他们好啵?我会发动过往客商来捐钱,尽快把庙做起来,让你住转庙里去!当真,这次我哇到做到!

    返程时,朱自秀的船不肯打头了,它瑟缩在船队中间。尽管别的船一再让着它,可朱自秀频频吆喝狸子扯帆,兜起风来。水使劲推着船,风用力拖住船,弄得船很是为难。

    朱自秀只顾谦让着,竟忘记了猛然醒神的风顺。风顺早已回到舱里,举帆和牛子一左一右,坐在风顺身边。

    牛子不停地拍打头上的钢盔:风顺,你想起同学名字啦。再想想,你们去做何事。鬼子,鬼子作恶的事,是啵?

    风顺竟点点头,继续喊着那几个名字,又哭了。

    牛子说:莫哭。你们碰到乌龙的头两天,湖上打风暴,我们也蛮险嘞。幸好有江猪带路,江猪围着白鳍,几难得见哟,大家都蛮高兴,一起跟到它们,不觉得,走到陈山岛,就在那里宿夜,躲过了风暴。半夜里打风暴,吓得人死。最要感谢的是鳡鱼精,它先来,我一吼,江猪白鳍都来了。好笑啵?我哇鳡鱼精是羊子变的,你们这多人还不相信。

    举帆讨厌牛子把钢盔拍得嘭嘭响,伸手便夺,牛子一闪,钢盔掉在船板上,滚了几滚。

    风顺一惊,叫道:羊子当真帮到军队布水雷,布雷军队是十八师。我晓得他们在哪里!

    牛子高兴地捉住他的手:哪个哇你不会哇事。你哇了事!风顺,你再哇,哇羊子。他杀死几多日本鬼子,有二十个啵?

    风顺突然在身上摸索起来,喃喃道:哎呀,我的本子没见啦,还有好多材料。

    举帆连声呼喊着报喜。朱自秀和风顺娘钻进舱里一看,风顺跪在地上,抖开卷起的铺盖,要寻找什么东西。找着找着,他敲敲舱底板,便拿起锅铲撬,似乎要掀开舱底板。

    朱自秀把大内婆拽出舱,嘀咕道:一个呆傻,一个神头,只怕风顺魂没来归,魄又走失哟!

    果然,船舱里响起了风顺带着哭腔的哼哼,是打歌呢。唱得也怪,朱自秀听出是一首童谣——

    白鱼翘嘴鲤鱼驼,

    银鱼如针鳡如梭;

    乌鱼乌,黄鲇黄,

    鳙鱼鲢鱼大脑壳。

    风顺似乎在搜寻童年的记忆。

    牛子居然也跟着他唱,牛子的嗓音倒是好听。

    刘华,男,一九五四年生,出版长篇小说《车头爹车厢娘》《红罪》,散文集《乡村的表情》《灵魂的居所》等,文学评论集《有了生命的豹,还需要什么》《一栋心房能容多少收藏》,诗集《我朗诵祖国听》等。获江西省文艺成果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湖北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广电总局电视文艺星光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工程”。多篇作品被转载。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江西省文联主席,江西省作协主席。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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