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成为一种传说
如同春季里的花朵
开遍每一个角落
——墨白《传说之说》
一
汗水早已浸透了来喜帖身的衬衣。他感到有些口渴,就停下了手中的铁锨,他看到两边的沟墙都快淹过他的头顶了。沟墙上有些发黑的土层和我们家乡那些松软的黄土相去很远。城里的泥土为什么这样黑呢?城里的土层为什么这样结实呢?它都快把我的筋骨拧散了,这里的土怎么这样的肮脏?相比之下家乡的黄土层是多么的干净呀!你用铁锨削过去,光滑而松软的土壁就能用手指写字,在那样的土地里你就是挖口墓穴也让人感到心里舒坦。可是你看看这里的土小巧,我都挖了这么深了它还散发着一种臭气。黄狗说的好呀,这城里不是光有鲜花,这城里还有粪便呀!这里有蜜蜂劳作的场所,也有苍蝇吸汲的地方呀!你看看,小巧,城市越来越使我们这些乡下人感到焦燥不安了。
我们在乡村,远远地望着灯火辉煌的城市,心里就生出一种对城市的仇恨和渴望来。城市就像一个温度适宜的大染缸,我们都想跳进来改变一下自己这丑陋的面容。城市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它把我们这些日益生长着铜臭气的乡下人的心吸得一刻不停地颤抖着,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抗得住它发射出来的巨大的磁场,于是我们这些乡下人就像蜜蜂和苍蝇一样开始涌进城里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伟大呀,他在许多年前就带领我们劳苦大众进行了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壮举。现在我们又回来了,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胡汉三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看过那部名叫《闪闪的红星》的电影,那部电影红火的时候我正躺在俺妈怀里吃奶呢,胡汉三的故事我还是听明哥对我讲的。明哥说,演胡汉三的那个演员还演过《地道战》。《地道战》我看过,他在《地道战》里拍日本鬼子山田的马屁说,高,实在的高!明哥说,《地道战》你知道吗?那部电影在我们那儿曾经放过无数次,那个时候,只要听说我们镇上要放电影,不用问,那一准就是《地道战》。当演到那个汉奸拍日本鬼子马屁的时候,在场的观众就会异口同声地喊到,高,实在的高!所以他的这句话在我们颍河镇一带几乎成了口头禅,动不动我们就会亮出大母指说,高,实在的高。我们躺在工棚里,明哥望着光线暗淡的棚顶说,胡汉三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土堆上,对那些被还乡团用枪押着的红军家属们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们谁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你们谁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黄狗说,想的怪好,谁给你吐出来?吐出来那是喝醉了。说完黄狗又说,睡吧,都累死了。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是呀,凡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城里人谁没有吃过我们这些乡下人种出来的粮食?谁没有吃过我们这些乡下人种出来的蔬菜?谁没有吃过我们这些乡下人养的鸡子屙出来的蛋?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像胡汉三那样非让你们把吃的东西再吐出来不可,你们只要让我们进城来就行。你们也别害怕,我们这次不是回来闹革命,我们是回来挣钱来了,我们只不过骑着几辆破旧的三轮车到大街小巷去收点破烂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扛着家伙找一些零活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掏点笨力给你们盖些楼房挖挖下水道而已,我们……我们不会对你们构成什么威胁。城市在我们眼里就是堆满金钱的地方,城市在我们眼里就是美女如云的地方,在我们的想象里,城市是金钱和美女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当我们成群结队的涌进城里之后,我们所看到的却完完全全是另一码事儿,一切离我们的想象都是那样地遥远,深秋的风好像在片刻之间就吹焦了城市的空间。
来喜现在立在城市的地下,铁锨吃进土层里的声音不时地从两边的坑道里传过来,这使他感到空气更加沉闷,他转身看一眼离他不远的黄狗,黄狗一边擦汗一边这样对来喜说,我们这是干什么?我们这样累死累活的是在给自己挖墓吗?是的,我们是在挖墓,一条将要铺设上下水管道的长长的漫涎在城市里的墓道。来喜抬起头来,他再次看到了那些焦黄的树叶在他的头顶上摇曳,焦黄的空间使他又一次产生出喝水的渴望,那种渴望折磨着他。他丢下铁锨用四肢支着沟墙爬上去,城市的喧嚣好像在一瞬之间又回到了他的面前,高大的楼体把它的阴影从空中投下来,一声不响地压在他的身上,这使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而那些杂噪的声音仍像没完没了的风在来喜的四周吹来吹去。你看,那风就像一把掉净了竹叶的扫帚在空中扫来扫去,哗--哗--什么样的叶子顶得住这样的扫帚刺闹呢?哗--哗--那把扫帚就好像在我的头顶上扫着,那些坚硬的枝条都刺进我的头皮里来了。
来喜坐在深秋的城市里,城市的喧闹使他暂时忘记了口渴,这个时候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骑着一辆黑色的摩托从大道的右侧开过来,由于我们堆积在路边花带外则的鲜土,他没有看清那个留着一头长发的女人下身穿的是什么衣服,是一件红色的裙子呢还是一件银灰色的裤子?可是由于突然出现的情况使他忽视了这一点。他曾经就这一点询问过当时也在现场的明哥和黄狗,可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同他一样感到茫然。黄狗一边往提包里装着东西一边对他说,我也没有看见。而明哥则一边吸着二圣递给他的香烟一边用他那双粗造的大手抠着他臭气熏天的脚丫子说,人都死了,你还管她穿的啥衣服干啥?
黄狗说,那管啥?管三圣二圣不给我们工钱?
明哥说,他们也有难处。黄狗一听这话就火了,他伸手把明哥手里的烟夺了下来,就你心好,人家给你一支烟就堵住你的嘴了?黄狗说着把那支烟扔在地上,又用脚恶狠狠地趾了一下说,他只要不给我们工钱,我非杀了他不可!
明哥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明哥看着他说,你胡说啥?说不定他还没有走远哩。黄狗说,他在门口站着才好呢,我就是说给他听的,他这回不给我们拿工钱我非把他杀了不可!黄狗说完还做了一个要杀人的手式,那个手式很有点像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所做出的动作。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使得我们那天亲眼目睹的一件本来很平常的事件变得神秘而刺激起来,那件事儿就像身上的一块骨骼牢牢地长在了来喜的肌肉里了,来喜想忘掉那个惨人的场景,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那场景都不肯离去,那个陌生男人在那片阴影里突然亮出的刀就像挥之不去的白天和黑夜一样在他的幻觉里闪动。那天来喜是先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之后才看到了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的,那个陌生的男人从一辆白色的轿车里走下来,他从路中间斜开过来的轿车正好挡住了那个骑摩托的女人。那个女人的摩托险些撞在了那辆白色的轿车上。他为什么这样开车?来喜看到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走到女人的面前停住了,他斜着身子微微地把腿叉开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地立在了那个女人的面前,他的样子使来喜想起了电影里的那些来自德国的党卫军官或者来自南斯拉夫的铁卫军的打手们。来喜后来想,他当时一定是用一种冷冰冰的眼光看着他面前的那个女人的,给来喜这种感觉的不光是那个男人的宽边墨镜,还有那个陌生男人说话时的语气。那个男人在离来喜不到三米的地方对那个女人说,你下来。
那个女人没有动,她仍旧骑在摩托上,她的一只脚支着地,她说,你给我滚开!那个女人的语调给来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来喜想,她肯定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来喜在那座高大的建筑所投下来的阴影里带着满身的劳累看着那一对城里的男女,最后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女人的身上移到了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的左手从上面垂下来,一直贴在他的身上,来喜看到那只苍白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而他的右手却插进了衣兜里,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你给我下来。
女人说,滚开!你给我滚开!
男人走到了女人身边,他那只垂着的左手慢慢地抬了起来,那只没有血色的手伸到女人细长的脖子下面,轻轻地托住了她尖尖的下颌,他说,你再说一遍?
那个女人说,婊子养的,把你的臭手拿开!
那个男人说,你再骂一句!
那个女人伸手打掉了男人的手,她说,你个婊子养……
那个女人还没有骂完,来喜就看到那个男人的右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来喜看到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那把刀在来喜的眼前闪了一下就刺进女人的肚子里。来喜听到那个女人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她就倒在了马路上,随着她倒下去的还有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当时的情景使来喜看呆了,他看着那个男人拍了拍手嘴里喃喃地说,我叫你骂!说完,他就像随意撒泡尿那样轻松地转身钻进车里,鸣了一声笛把车开走了。来喜站起身来,他看到有一些刺眼的血涂红了那个女人捂着肚子的手指,那个漂亮的女人像一只煮熟的蚂虾在地上缩成一团,她尖叫的声音像从空中吹来吹去的风一样刺着来喜的头皮。
小巧,那个女人后来死了。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来喜望着工棚的棚顶这样对小巧说,那个女人死了。一束灯光从用木板做成的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在来喜的脸上,他听到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恋歌房里传过来,时隐时现的有些像他拉肚子时所发出的声音。那个女人死了,可是对于那个女人的一切我却一无所知。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死她?为什么?
他看着那个已经开始发福的年轻警察这样想道,他为什么要把她杀了?可是他没有问,他从警察审视的目光里知道他的这句问话肯定是多余的。警察一边把他手里的圆珠笔按得叭叭作响一边问道,你当时就没有看清他长的什么样子吗?
没有。来喜从地上拾起一块土,一扬手又扔进了土沟里。来喜心不在焉地往街道里看了一眼,路边上我们挖出的鲜土堆和整齐的街道极不协调地排列在一起,那个漂亮女人的尖叫声就像我们头顶上的树叶一样在来喜的感觉里晃来晃去。警察说,你看清那辆车了吗?
来喜说?那是一辆白色的车。
你看清车号了吗?
车号?来喜反问了一句。他感到屁股下的泥土已经把他的裤子浸湿了,他一边站起来拍打着自己的裤子一边对那个警察说,没有。来喜说完又看了那个警察一眼,他说,还有什么要问的?没等那个警察说话他又说,我该干活了。来喜伸手指了一下脚下的土沟说,我还没有挖到底。说完他就双手摁着沟墙跳下沟去。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对颍河镇派出所所长老郑的仇视移到了这个警察的身上。老郑一边摇着手里的手铐一边对黄狗说,你真的想到南监里去住几天吗?来喜看到老郑手里的手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黄狗一听老郑这话就瓤了。老郑说,你今年的统筹款是多少?黄狗说,一人一百三,三口人,你算吧。老郑说,我算?我算着你今天就得把统筹款交到二圣那里。老郑说完转身就走,他肥胖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一头从森林里跑出来的狗黑子。来喜说,黄狗,你就不交看他能咋着你?你看他手里的铐子明晃晃的,可是他不敢给你戴上,你看着他不是怪兴吗,他实际上不过是一条狗罢了。是的,是这样,他想,城里的警察也不过如此。他站在沟里往上看了一眼,可是那个警察已经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他怎么走了?这使他很失望。他想,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女人。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这个女人如果躺到床上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她的皮肤一定很光滑很细腻。来喜想着想着裤裆里的那根东西就硬起来,他感到有一些小虫子在他的身体里爬动,他在心里这样想道,可惜那个女人死了,他被一个男人杀死了。
事过之后来喜到花园路与农业路的拐角那儿去补鞋,在那里他听到了一个驼背的鞋匠和一个瘦得像刀螂的修车人正在谈论昨天刚刚发生在农业路东段的那个离奇的杀人案。那个满脸皱纹的驼背男人一边接过来喜递给他的鞋子一边对那个修车人说,他就那样一刀下去把她给扎死了。
来喜站起身来,他听到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滚开!那个男人拧着眉头说,你再说一遍!来喜看了鞋匠一眼,那个时候鞋匠扬起的手做成刺杀的姿式还在那儿执着。来喜想,这个拿惯了削皮刀子的男人一定是个性格凶残的人。这时来喜听到那个修车人对鞋匠说,你看到了?
鞋匠说,我怎么没看到,我当时正路过那儿,那个女人正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着,就从对面开过来一辆小车,嘎地一下在她的面前停住了。
来喜纠正道,那个女人骑的不是自行车。
鞋匠白了他一眼说,她不骑自行车骑啥?
来喜说,她骑的是摩托车。
鞋匠又看来喜一眼,嘲笑道,摩托车?啥摩托车?你知道还是我知道?我亲眼看见她骑的是辆自行车,那个男人用刀子把她刺倒之后还是我打的110。那个鞋匠用鄙视的语气对来喜说,110你知道吗?警察赶来的时候,还是我把那个女人的车子从地上扶起来的。
修车人说,他为啥要杀她呢?
鞋匠说,那是他老婆,他老婆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让他戴绿帽子。鞋匠说着又看了来喜一眼,你知道啥是绿帽子吗?还没等来喜说话鞋匠又说,一说这事儿你的脸就红了,你还没有结婚吧?你当然不知道一个男人要是戴了绿帽子他心里是个啥滋味,要是我,哼哼……那个鞋匠说着把他手中削皮子的刀子在来喜面前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说,我也会把她杀掉!
修车人说,那个女人是干啥的?
鞋匠说,美容厅里的老板。紫金山你知道吗?就在紫金山北边,雅倩美容厅。
修车人说,那个男人呢?
鞋匠说,下岗工人,以前在电缆厂上班。
来喜笑道,下岗工人还有汽车开?
鞋匠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三朋四友多的是,哪儿不能弄辆车玩玩?
来喜说,你怎么知道?
鞋匠不耐烦地说,我回家收秋的时候就在她美容厅的门口修鞋,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个时候来喜正坐在鞋匠的对面,他像许多乡下人那样一边用手抠着脚丫子一边说,你也回家收秋?他的语气里明显地包涵着一种嘲讽的味道,他说,这么说你家里也有地?那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鞋匠好像因为拥有土地而受到了污辱,他把眼一横说,你又不是警察,这是你管的事吗?鞋匠说完把手中的鞋子扔给了来喜,并恶狠狠地说,拿钱。
来喜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扔在了他的摊子上。鞋匠说,还掏,三块!
来喜说,不是说好的两块吗?
鞋匠说,长价了。
来喜恼了,他瞪着眼睛说,你论不论理?
鞋匠不再摆理,他探身拾起那只鞋噌地一下子扔到马路上去了。现在他两眼通红,嘴里喷着吐沫星子,他说,我最烦的就是你这号熊人,瞪着俩牛眼给人抬杠。他说着把手里的刀子在空中舞了一下说,快滚,你要是再烦了我,我非给你一家伙不可!
婊子养的!来喜赤着一只脚一边往马路上走一边在心里这样骂道。这句话使他再次想起那个被杀死不久的女人,在昨天这个时候她骂过一句同样内容的话。来喜停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驼背的鞋匠,身上的血液涌上了头颅,这使他感到了旋晕,他不由得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但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阳光,突然出现的阳光使他想起了远离城市的颍河镇,颍河镇里的阳光从遥远的天际里照过来,这使他想起了小巧。由于小巧的出现,使他暂时忘记了那个刚刚死去不久的女人。
二
小巧,我是一会儿也不能在这个熊地方待下去了,小巧。你看看这个熊地方,一出门到处都是放着臭屁的汽车,到处都是嘴唇涂得像猴腚似的女人,她从你面前过一趟,她身上的气味就能把你熏倒。小巧,你看,她们脚上的鞋跟就有半尺高,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小巧,你知道她们都是干什么的?她们都是鸡。小巧,鸡你知道吗?哈哈,你不知道吧?这城里的稀罕事儿多了,等我回去后好好地给你讲,这城里人呀......真的没有咱们颍河镇人厚道,他们心黑,他们光讲钱,他们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这个熊地方把我给憋弄坏了,我一会儿也不能在这个狗屁城市里待下去了,小巧,我们这就准备走哩,明哥,黄狗,现在我们一帮人都把东西准备好了,就单等二圣个小舅子把我们的工钱拿回来了,他说好今天一定能把我们的工钱拿回来。来喜抬起头来,他看到太阳已经斜到西边的楼顶上去了。这个鳖孙家儿!来喜这样在心里骂道。我们又快等了一天了。来喜一边想着一边朝东边的马路上观望,二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的。明哥说,回来了回来了,二圣回来了。那个时候明哥背对着来喜站在那里,来喜的目光从明哥那些已经花白的头发上滑落下来,他看到了渐渐走近的二圣,但是他从明哥的话语里听到了按捺不住的担心和犹豫。
黄狗说,看他那个熊样,肯定没有拿到钱。
明哥说,都四天了,拿不到钱我们也不能在这儿等了。
你说的好听,来喜说,拿不到钱回去干啥?
明哥说,量他三圣敢把咱们的钱吞了?明哥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来喜说,你以为他不敢?
黄狗说,他敢,除非他不进颍河镇了!黄狗一边看着渐渐走近的二圣一边低声恶狠狠地说,我不一把火把他家的房子点着!
来喜看了黄狗一眼,抢白他说,你净嘴上的劲。
黄狗被来喜的话刺痛了,他拧着脖子看着来喜说,我净嘴上的劲?这回我让你看着!
明哥说,抬啥!来喜咽了一口吐沫,就把目光从黄狗的身上收回来,现在来喜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二圣在走路时脚步踏击路面的声音了。二圣的脚步声从街道上那些杂噪的声音里分离出来,使我们每一个听到那声音的人都感到有些忐忑不安。来喜看到离我们越来越近的二圣的脸上有一种灰紫的色彩,那张脸使他想起了小巧用刀切开的紫萝卜。他的脸怎么会是这样一种色彩?就像被谁卡着脖子呼不出气来?可是当他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二圣的脸色又变成了土黄色。来喜接着就明白了那原来是太阳光的原故。来喜看到二圣的脸在变成土黄色之后呈现出了一种不祥的表情,二圣看了众人一眼就把目光移到身边的街道上。街道里杂噪的声音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我们的感觉里,那些像甲壳虫一样的汽车卷起灰白色的尘土使我们得到了一种失望的预感。
明哥忍不住地说,见到他了?
二圣回过头来看了明哥一眼说,见了。
明哥说,钱哩?
二圣咽了一口吐沫说,三圣说……
还没等二圣说完黄狗上去一下子就捉住了他的衣襟,他恶狠狠地说,又是老一套是不是?你别给我耍花招!
二圣说,你看你,动啥手?你急我能不急?我能不想拿到钱?
黄狗仍恶狠狠地说,你说,来的时候咋说的?是不是干完活就给钱?
二圣说,这是三圣说的。
黄狗说,三圣说的?你往三圣身上推,想赖帐?
二圣说,赖啥帐,钱真的没有到帐上,你说三圣有啥办法?那钱是硬头货。二圣一边说一边看着明哥,你说是不是?
明哥对黄狗说,放开手。黄狗就把二圣放开了。二圣一边拉着自己的衣襟一边对明哥说,上午你不是也去了吗?那钱真没有到位,你不是也问了吗?
明哥说,到底啥时候能到位?
二圣说,这可没个准。
来喜说,你还想让我们在这儿等下去?
二圣说,没说让等呀。
黄狗说,不等?那工钱咋弄?
二圣说,看你,那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还能会少了你的钱?我们都是老少爷们,我和三圣的老婆孩子都不还在镇上吗?还能少了大家的钱?你们说,我们在这儿耽误一天不就是一天的事吗?
明哥说,那你说怎么办?
二圣说,哎,明哥,这话我不能说,你们在这儿等也中,走也中,主意你们自己定。
黄狗说,二圣,你装熊!你没看我们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你明明知道我们今天要走,还拿着买卖往外推,有话说到明处,事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捂着盖着,我看你就不像个男人!
明哥伸手拦住了黄狗,他对二圣说,走,可以,但今天你得同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
二圣说,不就是大家的工钱吗?话都说了多少遍了,可你们就是不信,放心吧,我二圣啥时候给你们说过瞎话?只要钱一到位,三圣会立马送回来……
明哥说,这可是你说的?
二圣说,咋,明哥,就这样信不过我,要不我跪下来向天发誓?
明哥回身看了众人一眼说,你这话大家可是都听着呢……
二圣没等明哥说完就对我们说,我二圣要是说的有半句假话就电打五雷轰!
明哥说,好了,别说了,你说今天我们咋个走法吧?
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二圣一边说着一边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叠十块头的票子来,他说,三圣给了我三百块钱……
黄狗说,放屁!三百块钱?三百块钱我们十来个一人合多少?别说吃饭了,连车票钱都不够。
二圣说,看你,等我把话说完,三圣已经给咱联系了一辆客车,咱们镇子东边土屯的。二圣说着看了明哥一眼,他说,歪嘴你认识吗?
明哥说,你说是歪嘴的车?
二圣说,对对,就是歪嘴的车,他这年把都是跑郑州。
明哥说,他们来接我们?
二圣说,不是,我们得搭9路车,到二马路那边的车站里去。
明哥说,那我们还等啥,走吧。明哥这样一说,我们都动起来,我们各自把自己的东西挎在肩上提在手里。小巧,我们这就走了。
三
我们要回家了,小巧。现在我们一帮人都在马路边等车。9路车。明哥,黄狗、群哥、小水、新社、大头、白眼狼、北京、老闷,还有二圣。小巧,你看看二圣那个熊样,我看见他就恼,来的时候他给我们咋说的?挖一个月就能挣八百块!来喜说,小巧,我出去干几个月吧,你看今年大棚里的菜,哎……来喜说着从菜地里站了起来,他的头颅都快顶着头顶上的大棚了。小巧说,你真去吗?来喜说,我去吧,二圣说一月能挣八百块。小巧说,二圣的话能信?来喜说,怎么不能信?明哥也去。来喜说完又说,还有黄狗,大头,北京,老闷,新社,一大帮子呢。来喜说完就直直地看着小巧,那个时候小巧正蹲在绿色的芹菜沟里剜芹菜,由于蹲在那里她的屁股显得更加丰满,你看你那屁股小巧!来喜感到他的身子就像针扎似地难受,他说,我去吧,干几个月挣个几千块也好咱们结婚时用。来喜说,巧,咱妈的身体不好,我这一走家里和地里都全靠着你了。来喜一边说着一边朝小巧走去,走到小巧的身边来喜又忍不住地叫了一句,小巧。小巧听到来喜的声音有些异样,她抬起头来,她看到来喜的眼睛里放射着火一样的光芒,那光芒把她的骨头都烧软了。她看到来喜朝她弯下腰来,来喜的双手托住她的身子,随后她的身子就在来喜的怀里扭动起来。小巧看到来喜喘着粗气的鼻孔被从头顶上射过来的阳光照得通红。那个阳光很好的夏日里来喜一边抱着小巧往大棚外边的庵子里走一边急不可待地说,小巧,我想。小巧说,不中,有人。来喜说,没人,晌午头哪儿有人。小巧说,不中,我怕。来喜说,你怕个啥?我这一走就是几个月,来喜一边说着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小巧说,几年你都能等了,哪在乎这几个月?来喜说,不中,我受不了了。小巧说,我怕,要是怀孕了……来喜喘着粗气说,你别怕,我裤兜里有个套子,不信你摸摸。 小巧就把手伸到来喜的裤兜里去, 可是她摸了半天却在他的裆里摸着了那根早已变得硬梆梆的东西,小巧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来喜想,天爷也,你把我杀了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来喜说,别怕,我出去好好的干,等挣了钱我给你买两身好衣裳。可是小巧,我现在没有拿到一分钱,我用啥给你买衣裳?我们在城里已经挖了三个月的下水道了三圣二圣他们一分钱也没有给我们。小巧,你看二圣这个了龟孙才来城里多长时间就跟着三圣学坏了,他的心也黑了,他吃起鸡肉来连骨头都不吐了,我们一帮人干了仨月,临回去的时候只给拿了三百块钱的路费,三百块钱?一个人合多少?二十块?二十钱够我们路上吃饭的吗?心太黑了,他这回要是敢吃我们大家的黑馍,你看我修理他个鳖儿,你知道小巧,我跟黄狗可不一样,谁要是敢踩着我的头屙尿,我非把他打的叫爹不中。哼,你看看二圣那个熊样,闷着个熊脸,你别看他不吭声,他就是在心里做活。小巧,我真想过去一脚踢死他!
来了来了……黄狗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歪探到马路上去,有一个戴着红色头盔骑摩托的女人从他前面野马一样冲过来,险些撞住了他。明哥一下子把他拽了回来。明哥说,不要命了?黄狗红着脸说,9路车来了。明哥说,你慌个啥?明哥说着看了二圣一眼。二圣说,就是来了,大家准备好。二圣这样一说,我们一群蹲着站着的人都紧张起来,我们各自抓起自己的行李,像一群鸭子探着头往北望去。
在一些晃动着的人头上面,真的开过来一辆涂着紫色的公交车。9路,我们来的时候在火车站那儿坐的就是这趟车。小巧,你知道吗?这辆车上没人卖票,人家城里人叫无人售票车,那上边有一个女孩,一头黄头发,就像个外国人。我初上车的时候真的以为她就是个外国人呢,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金发女郎。后来我才知道她头皮里面长的仍是除不了根的黑毛。他妈的,她把头发染黄了,可是她没有办法把头皮揭掉把肉里头的根都染染,你说是不是小巧?你看她那个浪劲,还戴个墨镜,奶子鼓鼓的,这城里人的奶子咋都会这么长哩?哪像你,平平的,就像俺妈那没有发开的面蒸出来的馍,又小又硬,死面锤。你看,小巧,她把我腿根上的家伙都撩硬了。9路9路,二圣说,真是9路。来喜想,她妈的,我真想把她干了!
来喜,你的包。明哥说。
来喜就忙把包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包里弄的啥?这么沉。明哥说完看了来喜一眼。来喜没有回答明哥的问话。
小巧,他不知道我这包里弄的啥,我弄的钢筋!来喜看了明哥一眼就把手里的提包带子抓的更紧了,小巧,你看包里的那些钢筋散发出来的冰凉的气息已经穿过提包穿过裤子钻到我的腿里来了。来喜躺在工棚里,在黄狗的呼噜声里他听到那个男人的歌声又一次从不远处的恋歌房里传过来。小巧,那些钢筋就在我的枕头下面,谁也不知道,连明哥也不知道。小巧,你听听黄狗的呼噜声。那个男人又在唱歌了。小巧,我很想到恋歌房里去看看,可是那不是咱去的地方,明哥说去一趟得很多钱,可是三圣个龟孙就去过。二圣说,三圣请人家去唱歌一回就花六百多,唱个熊歌咋就能花六百多?你心太软,心太软,你一个人独自到天亮……还是那个龟孙吗?你见天来这儿唱吗?来喜看到有几束灯光穿过墙壁上的缝隙,照到了黄狗的脸上,黄狗睡得像个死猪一样,黄狗扯呼噜的声音有节奏地在棚子里回荡。你个龟孙,年轻轻的咋就扯呼噜?呼--呼--咦,你的呼噜还拐弯了,你的呼噜真打出水平来了,你个小舅子管去申报吉尼斯大全了!小巧,你听听他那呼噜,这能睡着觉吗?来喜实在睡不着,就披着衣服走出来。
在夜色里,来喜看到那束钻进棚子里的灯光是从他身边的还没有完工的高楼上照下来的。那幢高楼在夜色里静静地呆着,在失去了白天的杂噪之后在片刻间它就显得那样的单薄。三圣的事儿是弄大了,三圣,你这一个工程干下来还不弄它个十万八万的?你哪在乎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工钱?好歹我们都是乡亲,我们都撅着屁股挖了几个月的下水道了,临走的时候就真的不给我们拿点钱?来喜在夜色里走进了那个高大的楼体,他沿着堆满杂物的楼梯往上走,一层一层又一层。这城里的人就是多,你看看盖了一幢又一幢的这么高的楼房还住不下,这城里的人真是多,计划生育是国策,这话是谁说的?说的就是好,就得计划,要是不计划着生,将来人住到哪里去?住到月亮上去吗?那可说不准,现在的人,啥点子想不出来?来喜一层一层地往上走,最后他终于来到了楼顶上。小巧,你看多么大的风呀,这楼是多少层?十三层,小巧,现在我在十三层楼上,我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咱们的家了。咱们的家在哪里,颍河镇在哪里?呀,小巧,你看,这郑州真是大呀,你看看到处都是高大的楼房,到处都是又明又亮的灯光,绿的,紫的,黄的,红的,小巧,你看,到处都是明亮的灯光,都快到天边了。我的家乡在哪里?颍河镇在哪里?对,就是那个方向,东南角,顺着那灯光再往前走四百里就到我们的颍河镇了。小巧,我想你了,你现在干啥啦?你现在脱得光光地正躺在大棚里的小床上睡觉吗?哎呀,你看你那白亮亮的身子,一想起你那白亮亮的身子我就受不住了,你看我一想起你那白亮亮的身子这周围的灯光就黯然失色了。小巧,你在干啥?你是不是想我想的睡不着觉?我这就回去哩,你看,我们已经准备上路了,我手里提着你的绿提包,你知道吗,这包里装着我从工地上偷偷弄来的钢筋,足足有五十斤,这都是我一根一根用小钢锯截的呀小巧,我没有拿到钱,我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见你呀,你听听就这明哥还问我包里弄的啥,我弄的钢筋我弄的啥,弄一个我得一个,谁像他这么傻呀,老实得三脚跺不出个屁来,人家三句好听的话就把他打发了,谁像他呀。明哥说,跟上跟上。
那辆紫色的9路车在弥荡着尘土的街道上开过来了。我日他娘,这城里哪点好?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就是蹲在咱家的厕所里空气也比这儿新鲜。明哥说,来喜,跟上你听见没有?明哥说完又看了他一眼。来喜想,你还是擦擦你眼角里的那两蛋子黄色的眼屎吧。你听他那语气,就好像我没有进过城似的,明哥,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不到。可是你已经像二大爷那样苍老了。小牛,扛哩!二大爷,我听到你赶牛的声音了。二大爷,你看你满是皱纹的老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你看老牛那泡尿,沥沥拉拉尿个没完,就像春天的雨水一样,春雨贵似油呀二大爷。来喜抬起头来,他看到被犁起的土地在阳光下同二大爷的满是汗水的老脸一样也在闪闪发光。来喜想,那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粮呢?来喜想,那大片大片的豆子和芝麻呢?那满地的庄稼好像在转眼之间都消失了。来喜想,这人真是活宝,那大片大片的庄稼咋说收完就收完了?哎,又要犁地种麦子了,可是我们今年都干了啥?为了那俩熊钱我们家里的地都不顾了,我们跑到城里撅着屁股挖下水道来了,可是我们挣的钱呢?绿色的麦苗怕是已经都涂满地了吧,可是我们挣的钱呢?跟上跟上。二圣站在车门边对着那个女司机说,这都是我们的人,上完一块儿给钱,你数着。
女司机黑耷着脸说,你自己数。
二圣就自己数起来,一个,二个……他一边数数一边催着,跟上跟上。小巧,你看他嚷嚷哩!不跟上谁还能住这儿?二圣说,三个,四个……小巧,你看他那个脸,像不像个刻坏的猴?二圣说,七个,八个……小巧,你听他那声音,像不像个老公鸭?二圣说,十四,十五。二圣说,一共十五个人。二圣说着从兜里掏出十五块来,他看着女司机晃了晃手里的钱说,十五块,说完就把钱从那个缝子里顺进钱箱里。
女司机说,还掏。
二圣看他一眼愣在了那里,不是一个一块吗?
女司机说,你哩?
二圣说,我?
女司机说,你不是人?小巧,他就不是人!二圣明白过来,他说,我们一下上来这么多人,就不能少要一块?
女司机说,这能是上街买东西?搞什么价钱,没钱就下去。
来喜想,小巧,你听听这娘们说话,硬的就像脚趼子一样。
有有,二圣说,二圣说着忙从兜里又掏出两块钱来。车门噌地一下关上了,她脚下一用力,车就开动了。这娘们,是不是她男人夜里没有把她日弄得法,逮着车出气哩?
二圣说,这是两块的呀,你说两块怎么办?那个女司机不理他,只顾开自己的车。二圣说,谁找钱?女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白了他一眼,不找钱。二圣说,我一个人投两块?女司机说,你投一百也可以,没人反对。二圣手里捏着那张绿色的票子站在那里,嘴里嘟囔着,我一个不能交两个人的钱哪……这时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说,你们不是一路十几个人的吗?他们就没有一块零钱吗?他身边的那个女孩也说,就是,你们先替他掏出来。二圣就把目光投向我们。二圣说,黄狗,你有吗?黄狗恶声恶气地说,没有。来喜想,有也不给他。你看,二圣似乎从来喜的脸上读到了他的意思,他恳求的目光跳过了来喜那敌视的脸转向了明哥。明哥没等二圣说话就在兜里摸了起来,他摸了半天才从他的裤兜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朱红色的票子来。那个戴眼镜的青年说,这不就妥了?你们这么多人,总会想出办法来的。青年人说着就用手往上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他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来喜说,出来打工吗?来喜的脸红了,听他的语气,我们低人一等呀。但来喜还是朝他哼了一声。
青年又说,干什么活?
来喜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这时明哥把话接过去了,他说,挖下水道。
青年说,哎呀,你们可都挣了大钱了。
明哥说,挣啥钱?混饭。
青年说,可得你们这样混饭,一个在城里拾破烂的老头一个月还挣几千块呢。来喜想,放屁!坐着说话不腰痛。来喜说,谁能挣几千块?来喜一边用衣襟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看着那个眼袋翻得像一对红辣椒的老头儿说,你吗?来喜感到喉咙里好像塞了一把麦糠,来喜想,要是有一碗水就好了。
那个老头一边往他的三轮车上装着破纸箱子一边用沙哑的语音说,我?我不行。老头装完东西就在来喜的身边坐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窝得皱巴巴的纸烟抽出一支扔给了来喜,来喜也没客气,就从地上拾起那支烟,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打火机把那支香烟燃着了。来喜吸了一口,他感到自己喉咙里的那把麦糠好像也给燃着了,正在那里哧哧地冒着黑烟,来喜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老头似乎看出了来喜的痛苦,他站起来走到三轮车边,把胳膊伸到车箱里去摸了一阵摸出一瓶啤酒来。他提着那瓶啤酒又走回来,重新在刚才的地方坐下来,他把手里的啤酒瓶子朝来喜晃了一下就把盖儿放到嘴边,他一用力就把瓶盖儿给咬下来了。这使来喜感到吃惊,这老家伙,还这么好的牙口。来喜同时还看到那个啤酒瓶上的标签已经霉烂了。他对他说,能喝吗?老头说,咋不能喝?我刚才收破烂收来的,还不过期。老头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啤酒瓶子摇晃了几下,一些混黄色的啤酒沫儿就从瓶嘴里嘟嘟地冒了出来,老头说,看看,我说不过期就不过期。老头说着就把啤酒瓶子递了过来,来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他把啤酒瓶子放在嘴上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后又还给了他,这样以来来喜就觉得好多了。来喜说,这几天咋样?老头说,不咋样。来喜说,总比我这挖下水道强吧。老头说,你一天能挣多钱?老头说着从他的脚下抓了一把湿土在手里团着。来喜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土沟,由于他的努力,他现在坐在那里已经看不到土沟的底部了。可能是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干的缘故,来喜感到自己脸上的皮肤有些紧巴巴的,他把那支已经燃着的香烟夹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用左手搓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看了一眼那个下眼袋翻过来因而显得两眼通红的老头说,说的是一月八百。老头说,八百?不多。来喜说,多少算多?老头说,多少算多?人家做一桩生意就能赚个十万八万的。来喜感觉到从老头嘴里说出的那个数字离他十分遥远,他不知道那么多钱有朝一日真的到了他的手里他该去怎样对付。来喜对老头摇了摇头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呀,老头狠狠地吸了一气烟说,要这么多钱干啥?钱多了是祸害。前几天的事儿你知道吗?
来喜说,啥事儿?
老头伸手朝东边的街道上指了一下说,你就没有听说吗?就在那儿,一个男的把一个女人杀死了。
来喜抬起头来,他听到那个女人说,把你的臭手拿开!那个男人说,你再骂一句!来喜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看着那个老头说,我知道。
老头说,你知道?你知道为啥吗?
来喜对老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老头说,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吧,因为钱!
来喜说,钱?
老头说,对,钱。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合伙做了一笔生意,可能是赚了不少钱吧,少说也有个十万八万的,那个男的满以为有把握可以玩住那个女的,谁知那个女人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玩到最后被那个女人耍了,那个女人把他们合伙挣来的钱不知想个啥法一口就吞了,那个男的最初连钱带人都想弄到手,可是那个女人早就看透了他的鬼把戏,她早就留着他的心哩,那个男的到后来连钱带人都没有落住,他就骑辆摩托到处去找那个女人。
来喜说,不对吧,他那天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小汽车。
老头说,小汽车?他上哪儿去弄小汽车?那个女的你认识吗?老头说着看了来喜一眼,来喜就对他摇了摇头,他说,不认识。他说,她是我的老乡,项城南顿的,小名叫春叶,今年三十岁,我们都是袁项城的老乡,袁项城你知道吗?来喜又对他摇了摇头。老头说,就是袁世凯,民国的时候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那位,我们老家离袁世凯的老家只有六里路,那闺女从小我就见过她,我还能不知道?后来她就跟着她爹做皮革生意,生意做着做着就做到郑州来了,现在手里少说也有个百儿八十万的,可是后来就被那个男的一刀给捅死在大街上了。来喜感到那个老头说话时喷到他脸上的吐沫星子有一股子酸臭味。老头说,那天春叶开着一辆小车来这条街上办事,不知怎地就被那个男人发现了,他开着摩托追了上来,一下子把摩托车横在了春叶的车前面,他把春叶从车上叫下来,可三句话没有说下来,他就从腰里拔出一把刀子把她给捅死了。
来喜再次听到那个女人发出的刺耳的尖叫声,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朝东边的街道上看了一眼,来喜说,不对吧,那天是那个女人骑的摩托。
老头儿说,你知道还是我知道?那天我就在路边往车上装啤酒瓶子,春叶正好从那家银行里办完事儿出来,她一看见是我就停了下来,她还到路边的小店里给我买了一条烟,你知道啥烟吗?阿诗玛,一百多块一条呀!老头说完扔下他手里的烟头,把右脚上那只破旧的力士鞋脱下来在地上磕了磕又穿上,然后站起来对来喜说,你知道吗?我跟她爹小光肚就在一块儿跑着玩,可是那个狗杂种一刀就把她给捅死了。那个老头弯腰提起他的啤酒瓶子一边说着一边朝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走去,在走到他那辆装满了破纸箱子的三轮车边他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对来喜说,逮着那个狗杂种零刀割了他就不解恨!
但是他沙哑的声音分减了他语气里仇恨的成分,在来喜的感觉里,那个老头儿沙哑的话语就像头顶上的风吹过枝头的声音。来喜想,这种声音在眼下的季节里已经布满了这座城市里的每一片空间。
四
来喜看到那个青年人突然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他用手指着车窗外边说,就这。他似乎很激动,他对身边的那个女孩说,就是这儿。
来喜顺着他的手看到了那座高大的灰色建筑,在晃动的视线里他再次看到了那些曾经熟悉过的用灰白色的石块建成的墙壁。来喜感到有一种冰冷的气息从那墙壁里散发出来。来喜昂起头,他感到高大的楼体在灰白色的云层下晃动起来,要不是坐在土堆上,他一准会跌倒在地上。小巧,这楼盖的有多高呀。来喜用手卡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旋晕跟连日来过度的劳作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在这个时候,来喜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那辆白色的小车停在了离他不到十米的街面上,由于土堆的缘故来喜没有看到那个骑摩托的女人下身穿的是红色的衣裙还是银灰色的裤子。来喜这会儿往前倾着身子,看到刹车的惯性险些把那个青年人晃倒,那个女孩下意识拉了他一把,他就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女孩说,你慢点。青年人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对身边那个女孩说,就是这儿。一些熙熙攘攘上车的人也没能挡住那个青年渴望表达的欲望。他说,那个男人一刀下去就把那个女孩给捅死了。来喜听到那个女人在飞扬的尘土里朝那个男人骂到,婊子养的!为什么?那个女孩一边咂舌一边朝男青年问道。
青年说,钱。
哎呀,现在这人,要钱不要命呀!
来喜在那个女孩一惊一乍的声音里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地方,那些曾经被我们挖起的土沟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和那个拾破烂的老头儿喝啤酒的地方现在也已经铺上了整齐的带花纹的方砖,现在,我们是换了一个角度来重新审视那片曾经染血的路面,那片光滑的水泥路面上曾经倒下去过一个漂亮的女人。
多少钱,值得把人杀了?来喜看到那个女孩似乎有些害怕,她把青年人的手抓得更紧了。青年人似乎有些得意,他说,那个男人是个歹徒。
歹徒?女孩看了他一眼说,青天白日就下手抢人家的钱?
青年说,那个女孩从银行里出来,可能是取了很多钱吧,谁知刚走到大街上,就从后面过来一辆摩托车,那个骑摩托的人头上戴着一个红色的头盔,后面坐着一个同样戴着头盔的男人。青年说,后面那个男人伸手一把就拉住了那个女孩装钱的提包。青年正说着,公交车又开动了,他的声音被走动的车晃得有些颤抖。女孩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后来呢?青年说,谁知那个女孩有防备,她抓的紧,那个歹徒不但没有把提包抢走,反而被从摩托车上拽下来摔在地上。
女孩说,她怎么不跑呀?
青年说,跑?要是你你会跑吗?她当时都给吓傻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歹徒从地上爬起来,从腰里抽出刀子一下子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这时黄狗突然在青年的背后说,你说的不对,那不是个歹徒。
青年回头白了他一眼说,不是歹徒?用刀子捅人还不是歹徒?
黄狗说,我看见了。
青年说,你看见什么了?
黄狗说,根本不是俩人,就一个,他是开着一辆小汽车过来的。
青年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用嘲笑的口气说,好像你真的看见了,汽车?你知道蚂虾从哪头放屁?
黄狗的脸红了,他用眼睛盯着那个青年人,他正要说什么,明哥的手朝他的腰里捅了一下,黄狗就把那句话当成吐沫咽下去了。来喜在心里骂道,婊子养的!来喜看到那个青年又用手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对黄狗说,我告诉你,我姐夫就在公安局里,这个案子就是他一手抓的。给我抬杠,我这人什么都不好,就是好抬杠!
这时那个女孩拉了他一把,然后说,好了,少说一句,咱该下车了。正说着公交车再次停下来,他们站起来走到门口,临下车时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又回头用蔑视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来喜在心里骂道,杂种!来喜几乎是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那对青年男女走出他的视线,那个女人尖利的嚎叫声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看到有红色的鲜血从那个女人捂着肚子的手指里流了出来。小巧,我是一会儿也不能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待下去了,这个狗屎不如的城市!这个让人恶心的城市!他们吃着我们种出来的粮食,他们吃着我们种出来的蔬菜,可是他们凭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们呀小巧,我们低人一等呀小巧!来喜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路边不停地闪过的那些建筑物上的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刺得他的眼睛有些发痛。来喜闭上了眼睛,他伸手抓住了头顶上的吊环,他往前移动了一下,就碰到了他的那个绿色的提包,钢筋,小巧,我这是为了活命呀,不知怎地,突然有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来。小巧,他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句,我们这是在为生活而奔波呀!公交车在不停地晃动着,晃动的车身使他一时弄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停足在梦境之中。
妈说,还考吗?来喜咬着牙不吭声。妈说,你说话呀。来喜看着头顶那盏混黄的灯泡,那盏灯泡在他的眼前放着光,那光刺着他的眼睛,那光刺得他的眼睛发痛,可是他不想把眼睛闭上,他想让那灯光把他的眼睛刺瞎,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世上的东西,再也不想看到这世上的人,他知道世上的人都在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他连着考了两年,他已经把那些课本都翻烂了,他就差把那些课本塞到嘴里嚼嚼咽到肚里去了,可是他就是没考上,为什么呀?老天爷,你真不公平呀,我不想活了,让这灯光来把我的眼睛刺瞎吧,我不想看到这世上的一切了。小巧,不想,我一点都不想再看了。可是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有一股气在他的肚子里撞来撞去,最后他再也忍不住,就轻声地抽泣起来。妈用颤抖的手扶摸着他的头说,哭啥,想考就去再复习一年。小巧,当初我就是那样渴望着能到城里来上大学,到城里来,到我向往的城市里来。在我们乡下人的眼里,城市就是金钱和美女及手可得的地方,我们就像一些蜜蜂和苍蝇发着嗡嗡的叫声飞到城市里来,可是……小巧,黄狗说的对,这狗屁城市里不是光有鲜花,还有那些臭哄哄的大便呀!二圣这时突然说,到了到了。
二圣这样一说,我们一帮人都忙活起来,我们一手抓起自己的行李,一手提着自己的铁锨,日他奶奶,我们这帮熊人,你看看小巧,我们一人手里提着一把铁锨,肮脏的头发像杂草一样在头顶上乍着,衣服上的汗迹就像一些用得破旧的地图,我们用一种萎萎缩缩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小巧,你看看我们就这样走在城里人那审视的目光里,我们就这样走在繁华的街道里,你看看我们都像些什么?劳改犯?从集中营里刚刚逃出来的难民?二圣说,下车下车。我们一群人叮叮咣咣地提着东西走下车来,来喜的铁锨把一不小心捣住了一个穿花裤子的女人的屁股,那个女人回头盯着他看,好像来喜的铁锨把上有艾兹病毒似的,她朝来喜骂道,瞎眼了你!
明哥忙向她陪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又恶狠狠骂道,慌什么,家里死人了?
明哥说,对不起对不起。
来喜站在那里,看着她一边用手摸拉着屁股一边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明哥说,走吧,还不走?来喜感到心里憋得慌,他张口朝那个女人走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就这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来喜回过头来,他看到手里拿着一本发票长着一脸麻子的老太太。
老太太说,不让随地吐痰你知道吗?
来喜的脸红了,他想努力地摆脱那个老太太的手,可是他越往外挣那个老太太就拉得越紧,老太太像抓住个小偷一样一边拉他一边叫道,你往哪走!来喜一手提着那个沉重的绿提包一手提着包裹,在提包裹的胳膊弯里还夹着一把铁锨。他往前挣了一下说,你拉我干啥?
老太太说,你吐痰!
来喜说,我没有吐痰。
老太太说,你还想抵赖?
来喜说,我没有吐痰。他们的争论立刻引来了许多目光,一些人停下脚步围上来,老太太好像受到了那些围看者的鼓舞,她左手揪住来喜的衣襟右手拿着发票在空中舞动着,她说,你还想抵赖,走,找警察去!她喊叫的声音使来喜的头皮麻炸了一回。来喜想,老不死的,你叫啥?可是老太太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前走。来喜说,放开我。
老太太说,放开你,哼,走,找警察去。来喜想,警察是你爷?这时二圣忙走过来,他说,啥事哈事?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没理他,仍拉着来喜往前走,一边拉一边喊叫着,走,找警察去!
二圣说,老大娘,我们是一起的,有啥事您给我说。
老太太这才停下手来,她气喘嘘嘘地看着二圣说,他吐痰。
来喜说,我没有吐痰。
没有吐痰?老太太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会赖你?街上这么多人我都不拉,为什么单拉你?
二圣说,那你说咋办?
咋办?老太太说,按规定,罚款。
罚款就罚款,二圣说,多钱?
老太太说,五块。
二圣说,你放开他,我给你。二圣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来喜一看就急了,来喜说,二圣,我没有吐痰!
老太太松开来喜的衣服,一边撕票一边横了来喜一眼,她说,还不认错?她一边接过二圣递过来的钱一边说,要不是你,我就让他到警察那儿受受教育。
来喜说,二圣,我没有……来喜正要说下去,被走过来的明哥拦住了。明哥说,还不走,一群人都在等你。明哥说着接过来喜手里的包裹一手拉着他往前走,来喜一边走一边拗着脖子往回看,他看到那个肥胖的女人像一扇猪肉挂在那里,来喜在心里骂道,老不死的,要是你犯在我的手上,我零刀割着卖你!
明哥拉着来喜往路边的一个大门里走去,明哥说,看啥看,还嫌找的事小是不是?
来喜满肚子的委屈,来喜说,我没有吐痰。
明哥说,还硬,我都听见了。
来喜说,那不是痰,那是吐沫。
明哥生气了,他把来喜的包裹往地上一扔说,啥是痰?啥是吐沫?从屁眼里拉出来的都是屎!人家还讲你稀哩稠哩?
来喜愤愤的想,我日他奶奶,要是真吐口痰他们还不把你抓起来关几天?这熊地方,吐口吐沫都受气!来喜把手中的提包放在地上,他看到那些熟悉的目光都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脸,是不是我的脸色很难看?就像阴雨的天?天真的阴了吗?太阳哪里去了?噢,我们都被西边那幢高楼给罩住了,是那幢高楼挡住了太阳光,太阳现在已经离开我们很远很远了,街上那些杂噪的声音也像阳光一样被那座高楼给挡住了。我日他奶奶!来喜感到心里闷的慌,他感到有些累,就在提包上坐了下来,隔着提包,他感觉到了那些钢筋所散发出来的冰冷的气息,那气息一直窜到他的心里,再也不往上走。小巧,我心里憋的慌,我真想找个地方吼他两声,小巧,我想叫,小巧,我心里憋的不是味,我日他奶奶,我这活的算个求?来喜感到自己的脸皮皱巴巴的难受,他把双手捂在脸上,使劲地搓着。
这时来喜听明哥说,我们不是到二马路吗?
二圣说,就这。歪嘴的车一会儿就过来。
黄狗说,你不是说在车站乘车吗?你骗人!
二圣说,看你,我骗你当吃当喝?前边不远就是二马路,说好的在这儿等他。
明哥也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好了好了,他们几点过来吧?
二圣说,五点。二圣说完从兜里掏出钱来,他说,还有一个小时,一人先发五块钱,都抓紧时间去吃碗烩面。
北京说,这熊地方,上哪儿吃?
二圣伸手朝大门外边指了一下说,就这门口,有家丁记烩面,我吃过。说着他就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了北京。二圣说,这是你给小水的。
来喜睁开眼,他从手缝里看到北京伸手接过了那张票子,北京很兴奋,他对小水说,走,吃烩面去。说完他们就在来喜的手缝里走开了。二圣说,小群、新社,这是恁俩的。二圣又说,大头、老闷,这是恁俩的……小巧,你听到了吗?五块钱,他在打发要饭的,这个鳖孙家儿,他是准备把我们身上的血吸干呀!
二圣说,黄狗、明哥,这是恁俩的。来喜坐在那里,他想,两个人一张,都发到第七张了,现在就剩我自己了。他闭着眼睛等着二圣喊他的名字,可是二圣没有喊。明哥说,来喜呢?
来喜没有听到二圣说话,来喜放开脸上的手,他看到了黄狗和明哥,也看到了二圣,他一看到二圣那张脸就感到有一股气堵在了胸口上。来喜站了起来盯着二圣说,你想扣我的钱?
二圣说,谁扣了?我已经给过了,第一个给的。
来喜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来喜说,你说啥?你想找不自在是不是?
二圣说,咋,你不认账?这可有发票。二圣说着就去兜里掏发票,还没等他掏出来,来喜这回真的往地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二圣说,你吐吧,在这儿你吐一百回也没人罚你。
来喜说,你想饿死我?
二圣说,谁想饿死你,钱我已经给过你了,咱得先把话说明白……还没等二圣说完,来喜伸手就捉住了二圣的衣领,他两眼放着凶光。
二圣有些惊慌地说,你……
明哥上来拦住了来喜,他一把拉开喜对黄狗说,去,你领着他去吃饭,可是黄狗站在那里没有动。明哥生气了,黄狗,你没听到吗?去,我那五块钱算他的。
来喜一扬手推开了明哥,他说,我要你的弄啥。来喜说完扭头就往外走,他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他回身指着二圣说,好,你扣!这五块钱就算我喂鳖了!
来喜说完扭头就走,一阵风从街道里吹过来,那些杂噪的声音一下子又回到了来喜的感觉里。来喜看到风吹起那个女人黑色的长发,那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不清。她说,把你的嗅手拿开!那个男人说,你再说一遍!那个女人说,你个婊子养的!那个男人说,你再骂一句?来喜看到那个男人从兜里掏出刀子来,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那把刀子一下子就刺进女人的肚子里。来喜想,这小子,真潇洒,他玩刀的动作就快成了一种艺术了。
五
现在我视线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它们本有的色彩。小巧,你看,这里的一切都成了酱紫色的了,汽车、行人、树木、楼房,一切都被我的情绪改变了色彩,就连空气也浓得像俺妈用花生仁煮成的稀饭,我看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点燃我呼出的气息,小巧,你看看,这就是城市,她真的就像一口大染缸,焦燥和不安就像熊熊燃烧的大火把我们的情绪煮成酱紫色的了,小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有一双翅膀就好了,那样我一用力就能飞向天空,像一只鸟一样飞离这里。可惜我没有翅膀,现在我就像一条狗钻在二圣的胯下伸出舌头喘息着,日他奶奶,我活的真窝囊!二圣,你可别把你爷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到时我真会像那个从小轿车里出来的男人一样,掏出刀子朝你个龟孙的肚子里来上一刀,就这样,哧--到时候我可不讲你个龟孙的脸是红的还是黑的,你顶多就像那个女人骂我一声婊子养的。不就是一条小命吗?你是人老子就不是人?老了就是你手里的胶泥?你想怎样捏你就怎样捏?城里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个婊子养的,小巧,你听听,我怎么就跟那个女人学会这句骂人的话了?当时那个女人就是这样骂的,她指着那个从白色的小轿车里出来的男人骂道,你个婊子养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可是这事儿怎么一到了别人嘴里就变了样?真他妈的!你听听那个驼背的鞋匠怎样说的?你听听那个拾破烂的老头是怎样说的?还有那个小青年,结果他们都成了真的了,我倒成了假的了,你听听他们还一个比一个说的新鲜,一个比一个说得斜乎,你听听他们的口气,你看看他们的眼神,就好像我真的在说谎,在喷大的。就连那个鸡巴开车的歪嘴也对我们讲述那桩杀人案,他以为他见识多广,可是他不知道那天黄狗、明哥还有我都亲眼看到那个男人把那个女人杀死了,公安局的档案里还有我们的证词,我们都在证词上按下了血红血红的手印。那个脸吃得像个银盆似的警察说,按吧,就按在这上面。我们就伸出了拇指,在签了我们名字的地方按下了血红血红的手印,可是他们却都不知羞耻地自认为比我们更有发言权,那个修鞋的鞋匠和那个拾破烂的老头还都这样自以为是,就别说那些高傲自大的城里人了,你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指望呢?你看看歪嘴那个神色飞舞的样子,你就知道这个世界真是已经没有什么救了。小巧,歪嘴你知道吗?就是我们颍河镇东边土屯村里的那个歪嘴,那个在镇上信用社里贷了十万块钱买了一辆大客车跑长途的歪嘴,他三年里头就给人家撞了四回车,有一回他把自己的嘴都给撞歪了,还有一回他差点就把自己的小命送到阎王爷那儿,结果他把十万块钱的贷款都给撞进去了,要不是有他姐夫,那个在派出所里当所长的老郑在后面给他搂着,说不定他早就进到南监里去蹲着了,就这他还歪着个嘴对我们讲述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传说。你听,歪嘴说,知道吗?这事儿是三圣亲口对我说的。
黄狗说,三圣算个屁?三圣能有我们知道?
歪嘴说,笑话,三圣是谁?三圣不是你们的头儿?
黄狗说,他是龟孙的头儿。
歪嘴说,你还不服气,你说说,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孩是啥关系?
黄狗说,女孩?你说她是个女孩?
歪嘴说,她还不到二十岁,又没结婚,不是女孩是啥?
黄狗说,胡扯啥?那个女人看上去至少也有三十五岁,怎么会是个女孩?
歪嘴说,你看见了?你在哪儿看见了?
黄狗说,我和来喜、明哥都看见了,那个男人杀死那个女人的时候我们都在场,我们还都到公安局里去按过手印当过证人,你知道吗?
歪嘴不服气地说,就算你说的是,那你说说,那个男人为啥要杀那个女人?
一听这话我们都不言语了,因为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这个问题也一直在困扰着我们,至于听到的有关的种种说法我们也都表示怀疑。比如那个驼背的鞋匠,他连那个女人当时骑的什么车都没有搞清楚,你说他说的那个女人让她男人戴绿帽子的说法可靠吗?一个他妈的修鞋的,哼哼!比如那个收破烂的老头,他也声称自己是个目击者,说自己是那个女人的老乡,还把那个死罢多年的袁皇帝拉出来,他以为这样自己就有理有据了,他这只能去骗别人,可他骗不了我们。还有那个小青年,他的话就更不可信,他竟把从车里下来的那个男人说成是两个骑摩托抢钱的男人,还说他姐夫就是负责这个案子的,那个脸吃得像个银盆的警察就是你姐夫吗?要是看见个警察都能认门亲戚,看见个警察都能认姐夫,那我无论如何也得去弄一身警察制服穿穿!这真他妈的可笑,那咱就看看这个歪嘴怎样说吧。歪嘴一看我们都不出声,就有些得意,他说,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们吧。
歪嘴现在坐在车门边,他一边看着车外闪过的街道一边对前面开车的司机说,疤脸,往左拐。疤脸一边打方向一边往左边的街道上观看,他额头上那道暗红的疤痕被太阳的余辉照得闪闪发亮。
明哥说,不是往右吗?
歪嘴说,我要去南站接人。
黄狗说,你还不走呀,都啥时候了?
歪嘴说,你觉得慢,我还嫌人少呢,就拉你们这几个熊人,够我的油钱吗?你要是开着银行我就听你的,你让我上哪儿我上哪儿,可惜你没开。歪嘴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又接着说,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就在银行里上班,专门管贷款的。管贷款你知道吗?管贷款就等于发家致富了你知道吗?你说说,哪一笔贷款下来光回扣不弄他个一万两万的?黄狗,你一个月能挣多钱?你说说,可人家笔尖子一拐就是一两万!
黄狗看了二圣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挣多钱二圣知道!
歪嘴说,二圣知道?老实说,这次三圣发给你多钱?
黄狗说,一分也没有。
歪嘴说,你骗谁?你怕我跟你要钱是不是?上一回你坐车还欠我四块钱呢,你忘了?
黄狗说,没忘。可这回我真的没钱,不信你问二圣。
二圣忙说,是哩是哩。
歪嘴看了二圣一眼就笑了,他又对黄狗说,你也别害怕,那四块钱我也不跟你要了,可你一个月能挣多钱我知道,这三圣亲嘴对我说过,他说你们一个月能挣一千多。
黄狗说,放他的狗屁,我们一分也没有拿到。
歪嘴说,你骗谁?拿没拿我知道。
黄狗看着二圣说,二圣,是不是你吃了我们的黑馍?
二圣说,看你说的?他又朝歪嘴说,歪嘴,这可不敢胡说。
歪嘴就笑了,他一笑,那张歪嘴就扯到耳门子上去了。他说,不说不说,咱还说那个女孩。那个男人给那个女孩贷了几笔款,加在一块儿总共有四十多万,你说,他为什么要给她贷款?这回那个男人可不是光为了那俩回扣,他是看中了她,想和她上床,想和她睡觉。你知道这女人和男人一上床,再难的事儿也就好办了。你想皇帝老儿也顶不住枕头风吹三吹呢,别说一个管贷款的了。黄狗,要是有个大闺女,人长的漂亮,屁股大大的,走起路来奶子呼闪呼闪的,她要是想跟你上床,你顶住顶不住?顶不住吧?看看,家伙把裤子都顶起来了,让大伙看看,站起来让大伙看看。歪嘴这样一扎唬,众人都朝黄狗看去。黄狗红着脸说,歪嘴,我操你女人!
歪嘴不但没恼,反而笑了。他说,我女人是谁?我女人是你二姨,你想操你就操吧。明哥说,歪嘴,骂啥大烩?还讲那个女人,看看三圣到底是怎样对你说的。
歪嘴说,那还用说,那个女孩和他一上床,就贷了四十多万,四十多万呀,是个小数吗?要是十块一张的票子一麻袋也装不下,可是那个女孩却把生意做砸了。啥做砸了?原来这个女孩有个对像,是他们两个定好的计策,想把他的钱吞了。
黄狗说,屁话,为了钱就把自己的老婆让给别人?
歪嘴嘲笑他说,你懂个屁!现在这人,都没了廉耻,谁还讲这?你没有看报纸上写的吗,为了钱儿子能把亲娘卖了,别说自己老婆了。钱是啥?钱是爷。只要有钱,想换三五个老婆还不容易?这下你明白了吧?主要是为了钱,是那个女孩想装赖,想把这钱吞了。可那个男人也不傻,就找那个女人追款,你想,那好追吗?她存心想给你装赖,这事儿就不好办了,结果那个男人要了几回也没要回一分钱。这个时候呢,又赶上银行里查这个男人的账,这一下可把那个男人弄急了,他本想拿着刀子去吓唬吓唬她,没想到两个人一下说翻了,那个男人就给她插进去了,不过这次他插错了地方,家伙也掏错了,他把鸡巴换成了刀子,一下子就插进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去了。
歪嘴的话把我们哄地一下都说笑了,歪嘴很是得意,这时他突然对疤脸说,拐进去,拐进去!来喜看到我们乘坐的客车拐进了路西边的车站里。这个鸡巴歪嘴,我看你拐了这个车站还准备往哪儿拐?车上的人都坐满了你还嫌少呀?小巧,你看看,这人真是没有知足的时候。歪嘴不知足,三圣也不知足,他都能给人家盖十三层子大楼了他还不知足。小巧,我什么时候才能有钱盖这么高的楼呢?我要是能当个县长就好了,不行,县长也不行,其码也得当个专员,我要是当上专员就先拨钱在咱镇上盖幢十三层子大楼,不,先拨钱在咱那河道上修一座大桥,就修在咱那镇子中间,到时我们过河就不用坐船了,到那个时候咱们镇上谁不知道我?也不行,专员就有权批钱了?总得先找个理由吧?现在正反特权呢,最好有个理由,要不在咱那儿发现一个油田吧,就像大庆油田那样大,到处都是油,就连咱家压水井里压出来的也是油,你说中不中小巧?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有钱了,有了钱我们想干啥干啥,我们先在河道里修一座大桥,然后再盖他个十三层子大楼,我们不是给人家盖,我们是给自己盖!这是第几层?第十层了吧,我日他娘,爬得我的腿都有些疼了,就这三圣个龟孙还不知足,到时得装上电梯你说是不是?三圣,这大楼你都给人家盖起来了,你个龟孙赚多钱才知足呢?还想赚个金山银山?这人真是越有钱越抠门,我们都干了仨月了临走你连工钱都不给我们,你的心真狠呀!这是什么?是个破铁桶。来喜顺手把那只铁桶扔了下去,他听到了那只铁桶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楼道两边的墙壁往下落,那声音在深夜里是那样的刺耳,那刺耳的声音一路跌落下去,最后在黑暗里消失了。来喜立在高高的楼顶,风从某个方向吹过来,强烈地掀扬着他的衣服发出猎猎的声响,那风抖动着他的头发,他感觉到空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在他的头顶上舞来舞去,随时都会伸向他,把他抓起来抛向万丈的黑暗,这使他感到恐惧,他的腿不由得打起颤来,他弯着腰走到一堵墙边蹲下来,风立刻就离他远了。来喜感到了劳累,就在墙边坐下来,他抬起头来。在来喜的视线里,远远近近出现了一片楼群,林立的楼群像树林一样长在黑夜里。小巧,这楼群真像咱颍河镇西边的那片杨树林。那片老大老大的杨树林呀,我们每次去镇上赶集都要路过那片树林,累了就在那片树林边歇脚,你还记得吗,那回你要去林子里解手,我就是那一回偷偷地在一边看到你那又白又大的屁股的。来喜感到浑身有些燥热,他感觉到裤裆里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硬了起来,在一下一下地不安份地跳动。来喜努力地把自己的思想往别处想,以免他的肌体受到某种渴望的痛苦。他想,这些楼群真的像树林,那人呢?人像什么呢?人都像鸟吗?一些在树上做窝的鸟吗?夜深了,风在远方摇动着家乡的大杨树,哗--哗--小巧,你睡着了吗?你想我了吗?你看这城里的树为什么不动呢?这些大树,这些冲天老高的大树,鸟儿在这些树上做了一个窝又做了一个窝,现在人们都在窝里干什么呢?男人都正搂着女人睡觉哩,我日他奶奶!小巧,你想我了吗?来喜再次把自己的目光伸向我们家乡所在的方向,可是在他的视线里到处都是灯光,城市里的灯光,那些灯光使他感到迷茫,那些灯光里的鸟巢使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感到裆里的那根梗梗的棒在一下一下地跳动,他的手不由得解开了腰带,他把手伸进去,一下子就握住了根。他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他的手用了一下力又用了一下力,然后一下又一下地上下滑动,这使他感到舒服,有一种欲望在他的体内生长起来,他感到那欲望在迅速地膨胀,他感觉到那欲望长成了一棵大树,他感觉到那欲望长成了一幢冲天老高的楼房,一幢黑暗里的楼房。他一边使自己的欲望生长一边想道,小巧,这可不能怪我,你看,一到夜间,这整个城市都在性交,我也是人呀,小巧,我是实在熬不住了小巧。歪嘴说,这是谁的包?
坐在来喜身边的明哥说,我的我的。
歪嘴说,刚才不是让你放在车顶上吗,怎么又拿下来了?
明哥说,我包里有东西。
歪嘴说,谁包里没东西?放到架子上,这儿还能坐人。歪嘴说着伸手就把那个包提起来,举手塞到头顶上的货架里。
明哥说,慢点慢点。
歪嘴说,啥鸡巴主贵的东西?歪嘴的衣角撩着来喜的脸,来喜不得不把自己的目光伸向车外。他看到一个骑摩托的女人从车边过去了,那个女人戴着头盔,他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像她吗?通过不停地晃动着的车窗,来喜看到街道两边高大的楼房越来越少了,那些大楼在夜间看上去怎么就像树林呢?不,不像,像鸡巴,一根又一根林立在城市当中的鸡巴。那些风呢?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刮过来的风就是巨大的手臂吗?那些风在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那些鸡巴,一到夜间满城的大楼都在手淫。来喜不由得暗自笑了一回,他看到客车追上了刚才那个骑摩托的女人,可是由于她的头盔,这次他仍然没有看清她的面孔。她长的是个什么样?比得上那个女人吗?比不上,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女人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我要是能娶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就好了,可惜那个女人死了,被一个手持尖刀的男人杀死了。你个婊子养的!
现在来喜极力地回想着那个女人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来。我们知道他这一生一世再也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因为她已经死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不会想到在她身后还会给一个她不曾相识的农村青年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和向往。来喜躺在工棚里望着灰暗的房顶曾经许多次想象过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那个女人总是像一团粉红色的云团在他想象的天空里飘浮,无论怎样努力他都弄不清她的相貌,这使来喜很忧伤。
那些不时飘荡起来的灰白色的汽车屁使空气更加污浊,来喜看着窗外不停地闪过的一些汽车,他知道客车很快就要驶出市区了。歪嘴,我看你个龟孙这回还往哪儿拐?就在这时来喜听到歪嘴在车门那边叫起来,慢点慢点。随着歪嘴的声音客车的速度就慢下来,来喜看到从路边的大门边跑过来一个年青的女人,她一边跑一边挥动着自己的手臂。那个女人穿一件灰色的风衣,在黄昏来临的时刻,那件风衣就像一面在空中摆动的旗帜。黄狗这时站起来朝歪嘴嚷道,天都黑了,你还走不走?
歪嘴好像没有听到黄狗的话,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朝车下的那个女人叫道,上哪?
女人说,项城。
说话间客车已在路边停下来,歪嘴伸手拉开车门,对车下的女人说,上吧。
女人没有上,她喘息着说,我还有十几包布,能装吗?
歪嘴说,在哪儿?
女人朝身后的大门指着说,院子里。
歪嘴对疤脸说,开进去。还没等歪嘴说完,疤脸就把客车朝大门里开去。这时满车的人都叫起来,还走不走?还走不走?
黄狗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熊人,天都黑了你没看见吗?
歪嘴一边抓着车门一边回过头来对众人说,买卖心思不同,你这会儿就想到家,我还想多拉俩哩。再说,这会儿要是你在车下站着伸手拦车,你说我停不停?
众人一听这话,都不言语了。来喜回过头来,这回他看清了车下那个穿灰色风衣的女人,她有些瘦弱的身材使他想起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人。她很像那个女人,是她吗?不可能,怎么会是她呢?那个女人在多日之前就倒在了大街上,在楼体的阴影里,来喜看到那个女人的脸色像一张脆焦的白纸。
六
客车开进院子里,还没有停稳,歪嘴就跳了下去。来喜伸手拉开身边的车窗,他看到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的空地上长满了旺盛的杂草。这可能是一座废弃的旧仓库。院子里有厕所吗?一定有,这么大个院子会没有厕所?十几捆布,一会儿就装完了?来喜站起来,对坐在外边的明哥说,下去吗?
明哥说,上厕所?
来喜朝他点点头。明哥说,我也去。明哥说着也站了起来,他们一前一后往车门边走。他们刚下车,就见歪嘴从北边的一排房子里走过来,他对明哥说,哎,找个活儿干不干?
明哥说,装货吗?
歪嘴说,对,装货。
明哥说,多钱?
歪嘴说,我替你们说好了,一共十六包,三十块钱,干不干?
明哥说,俺俩中吗?
歪嘴说,俩人不行,歪嘴说完往车顶上指了指说,还得往车顶上装。
来喜看着明哥说,叫黄狗也下来?
明哥说,中。
来喜就朝车里喊,黄狗,下来。说完他们就朝北边那排房子里走去。来喜看到那个穿灰色风衣的女人站在门边,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她说,好装,没多少。
明哥没有说话,我们走到门边,看到了那些堆积在门边的一捆一捆的布匹。来喜伸手掂了掂靠门边的布包,他拍了拍手说,少说也有二百五十斤。这时黄狗走过来,他说,装上去多钱?
女人说,都说好了,三十块钱。
黄狗说,三十太少了,这么大的包,装到车顶上去,一人最少也得十五块。
那个女人说,三十块不少了,一个人合十块了还少吧?女人看了明哥一眼又说,大哥,权当帮个忙,我一个女人家出门在外不容易。
明哥对黄狗说,干吧。坐车上也是闲着。
来喜看了那个女人一眼,这回他真的看清了她的面容,她和她长得相去很远,尽管他记不起她的模样来,可是这个女人的脸上充满了疲惫,她的样子就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使他再次想起那个女人。来喜也对黄狗说,明哥说的对,干吧,闲着也是闲着,咱不干也许别人就干。来喜说完突然感到肚子有些发沉,他说,弄吧,我先去趟厕所。
来喜说完就一阵风似地穿过那片杂草,来到院子另一侧的厕所里。厕所十分破旧,上面已经没了房顶,但在来喜的感觉里这里的通风条件仍旧很差,他还没进去,一股尿氨气就迎面扑来。来喜也顾不了那么多,进去就在蹲位上蹲下来,一阵枪声过后,他就感觉舒服多了。在暗淡下来的光线里,他看到身边的墙壁上写着一首打油诗。由于尿碱的缘故,那首诗的某些字迹已经模糊,顺着诗的意思,他还是能猜出那些残缺的字。黄狗说,来喜,我给你出个谜吧?黄狗还没有等来喜说话就给他读写在墙壁上的打油诗。黄狗说,深山老林一道沟,泉水叮咚时常流,不见僧人来担水,和尚见天来洗头。你说,这是啥?来喜就笑了。你个小舅子,还问我,你这都是老版本了。在许多厕所的墙壁上,来喜都曾经见过这条谜语。这条谜底相同的打油诗却有着不尽相同的版本。这些熊人,来喜想,蹲在厕所里还想女人。来喜低头四下寻找,他很想找到一根类似铅笔一样的东西,把墙壁上那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补上去,可是在他脚下的墙角里除去一些已经开始腐败的树叶什么也没有。这时他听到一个脚步声正在快速地接近厕所。来喜看到歪嘴一手提着卖票夹一手夹着香烟走进来。来喜看到歪嘴把香烟叼在嘴里,把票夹用胳肢窝夹住,掂着左腿解腰带。来喜想,这个龟孙的票夹里都是钱吧。来喜说,歪嘴。
这时歪嘴正在鼓着肚子撒尿,他偏过头来看了来喜一眼。来喜看到他嘴里的烟头在冒着一丝淡淡的青烟,来喜说,你那夹子里都是钱吧?
歪嘴噗地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头,那烟头划着弧线落进他脚边的尿液里,哧地一下淹灭了。他说,别给我添气了,钱都叫你挣走了。
来喜看见那个烟头在尿液里迅速地改变着颜色,他说,咱俩哪个龟孙现在腰里有十块钱?
歪嘴一边抖动着身子一边看着来喜说,钱呢?你挣的钱都装龟孙兜里啦?骗我?上午我还见三圣,他说你们这回一个人就领两千多。
来喜说,哪个龟孙见他一分钱了?
歪嘴笑了,歪嘴说,你们这些熊人咋都这样?你挣两万吧,我又不跟你借钱,看一说钱都把你们吓哩。
来喜想,二圣个龟孙真的吃了我们的黑馍?他说,三圣真是这样对你说的?
歪嘴反问道,你们真的没有拿到工钱?
来喜说,看看,我骗你干啥?你说,三圣真的把我们的工钱都给二圣了?
歪嘴说,信不信由你。
来喜说,这个杂种!
歪嘴又看了来喜一眼,然后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他说,我骗你当吃当喝?歪嘴走到厕所门口又回头对来喜说,你快点,还得卸行李。
来喜说,卸行李干啥?
歪嘴说,不卸下来怎么装人家的货?歪嘴说完身子一闪就不见了,来喜听着歪嘴的脚步声走远了。我的包。这时来喜突然想起了他那个装在车顶货架上的绿提包。谁上去了?是二圣吗?我的钢筋。来喜急忙站起来提着裤子就往外跑。
来喜来到院子里,他远远地看到黄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车顶,他正掂起一个又一个包裹往下扔。大头、白眼狼、北京、老闷、新社,还有二圣他们都在车下嚷嚷着喊叫,我哩,那个包是我哩。来喜看到黄狗最后掂起他的绿提包站在车顶上叫到,这个谁的?这个是谁的?
来喜一边跑一边喊,别扔。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喊叫声,我们回过头来,就看到来喜从那片杂乱的草丛中飞跑过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样子就像刚刚被一条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就这时我们听到了有包东西坠地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我们低下头来,我们看到来喜那个绿色的提包破裂了,几捆钢筋从包里露了出来。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钢筋。我们围着的人都看清了那包里的东西。来喜跑过来对着车上的黄狗说,你慌个熊?
来喜说完就蹲下去护自己的提包,他企图把那些钢筋重新装回到那个提包里去,但是那个提包已经破裂出了一条很大的缝,已经无法掩盖住包里的东西。这时二圣在来喜的身边蹲下来,他用手摸了摸那些坚硬的东西说,从哪儿弄的钢筋?
来喜说,你管哩。
二圣说,我咋不管?你说,你从哪儿弄的钢筋?
来喜说,我想从哪儿弄从哪儿弄。
二圣顺手从包里抽出一根钢筋来,他看了一眼对来喜说,你是从工地上偷的?
来喜的脸红了,他说,你别血口喷人。
二圣说,我血口喷人?二圣站起来把那根钢筋亮在我们面前,他说,你们大伙看看,这截的茬口都好好的。明哥,你看看这茬口是不是新的?
明哥看了一眼,但他没有说话。这时来喜站了起来,他伸手从二圣手里夺过那根钢筋,也不摆理,往提包上一扔,然后两手抱起那个提包,站起来就往车上去。二圣却伸手拦住了他。二圣说,你别动,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偷工地上的钢筋?
来喜说,工地是你爹,你护这么紧?
二圣说,我为啥不护?那是三圣的工地,你偷他就是偷我,我为啥不护?
来喜说,你护个求!三圣把钱都给你了,你为啥拿着不给,你是不是想吃我们的黑馍?
二圣说,你这才血口喷人,你听谁说三圣把钱给我了?
来喜盯着二圣说,谁?歪嘴说的。
二圣说,歪嘴?正巧这时歪嘴走过来,二圣对歪嘴说,歪嘴,你说三圣把钱给我了?三圣啥时把钱给我了?你说。
歪嘴笑了,他说,开鱼行不问鳖事,我有四量热气暖肚子呢。你说,这货你们还装不装?
明哥说,装,怎么不装。明哥说完看了来喜一眼,他说,你还站着干啥,还不把包送到车里去?来喜听明哥这样一说,抱着提包就往车里去。二圣伸手又拦住了他,二圣说,来喜,你得把话给说清楚,你为啥要偷钢筋?
歪嘴上来把二圣拉开了,他说,说求,不就这几根钢筋吗?就是在三圣的工地上拿的能顶几个钱?二圣,我不是说你,咋大处不看小处看?好了好了,大家帮把手,赶紧把货装上去,这会儿你们又都不急着回家了是不是?
这时黄狗在车顶上说,歪嘴,你光叫帮把手,马上那钱咋分?
歪嘴说,你这个熊黄狗,掉到钱眼里啦?不就三十块钱吗?还分啥分?大家都帮帮手,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给大伙买酒喝?你们不是一共十六个人吗?再让货主多拿两块,三十二,正好可以买十六瓶,一人一瓶。歪嘴说着对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穿灰风衣的女人说,这个家我当了,你听见没有?到时一人一瓶啤酒。
女人说,中,一人一瓶啤酒。
歪嘴说,装吧装吧。歪嘴对明哥他们说,都帮把手。
一听说有酒,我们就小鱼似地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帮着从屋里往外抬布。来喜立在黄昏里,怀里抱着那个装有钢筋的绿提包,看着我们在车后有些夸张地大呼小叫的往车顶上装东西,样子显得十分孤单。这时歪嘴走过来,他推了来喜一把,他说,这孩子,咋死心眼?还不到车上去?
来喜抱着那个破裂的提包往车上走,他感觉到怀里的那几捆钢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撞在客车上。在车门边,他又立住了,那些人正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往车上装货物,我们的喊叫声在来喜的感觉里一定很刺耳。小巧,你看看这些熊人!来喜几乎是在麻木之中走上了那辆客车,回到了他的座位上,他把那包放在脚下,尽管车里还坐着一些人,但是那些陌生人就好像不存在似的,他感觉到车箱里空荡荡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在下面往车顶上装货,他们故意弄出来的声音是给我听的吗?他们的目光穿透车箱在看着我吗?小巧,他们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就因为这包里的钢筋吗?小巧,黄狗把你的包给摔烂了,都怨黄狗个龟孙,黄狗,你慌个熊呀你慌,装车的时候就是我自己提着包往车顶上爬的你就没看见吗黄狗?黄狗说,你先上去,我递给你。来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是一手提着包一手抓着车箱后面的梯子爬到车顶上去了。黄狗嘟嚷道,包里有啥主贵的东西?来喜想,要是对黄狗说一声就好了,对黄狗说一声我们两个人一人弄些钢筋就好互相照顾了,还有明哥,也应该让明哥弄一些。明哥不中,他胆小,对他说了他会让我弄吗?不会,他不会,可是这下可好!小巧,都怨黄狗你个鳖儿!你看,这下他们都知道了,我背着他们弄的这些钢筋他们都看见了,这下我成了啥人?明哥会怎样看我?黄狗会怎样看我?他们会怎么看我?我是个小偷?我成了小偷了?扑嗵扑嗵,黄狗在车顶上干什么?他们装完了吗?装完了,有人从车顶上下来了,是黄狗吗?黄狗,都是你个鳖儿!
黄狗说,车顶上装不下了。
歪嘴说,还剩几包?
北京说,四包。
歪嘴说,装车里吧。歪嘴说完我们就七手八脚地把那几包布拉上车来,竖在了车箱的过道里。黄狗说,歪嘴,过道里都塞满了,我们咋过去?
歪嘴说,爬,你不是狗吗?爬过去不就得了?一听歪嘴这话,众人都笑了。黄狗说,你才是狗,肥肉都让你吃了。
歪嘴说,我吃肉你喝酒了。
黄狗说,酒是大家喝了,一人一瓶,哪像你,吃独食。
黄狗的那句话像颗钉子一下刺进了来喜的眼里,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心就隐隐地作疼。这个龟孙,他在骂我吗?他在骂我吃独食吗?来喜感到脸皮像糊了一层糨子皱巴巴的难受,在开始晃动的车箱里,他感觉到那些曾经熟悉的目光现在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那些陌生的目光都在看着我吗?明哥。黄狗。小水。群哥。大头。新社。北京。老闷。白眼狼。二圣。二圣,都是你!你个龟孙管这么宽干啥?你个龟孙在哪儿?走廊里塞满了东西,包裹,纸箱子,一些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鱼鳞袋子,还有那几大包布匹。那个穿风衣的小娘们儿坐哪儿去了?还有二圣个鳖儿。二圣,那是你的头吗?就那几根稀毛,别说你坐在那些布包的前面,你就是坐在十三层子楼上我也能看到你,你看看你那个熊样,我真想一脚照蛋踢死你,叫你老婆没男人,叫你老婆守寡,叫你老婆去卖淫,叫千人万人日!二圣,你个鳖儿,我真想照蛋一脚踢死你,二圣!
来喜坐在行驶的客车里,却浑然不知黑夜是什么时候降临的,他看到我们乘坐的客车不知什么时候也亮起了灯。由于夜的深沉,车灯把高速公路上那黑色的空间照出一个洞,灯光仿佛把黑夜钻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圆锥体。在来喜的感觉里,那辆车在圆锥体里一直落下去,落下去。一些车辆从隔离带的另一则和我们相对驶过,车灯发出的光不断地从我们的车箱里闪过。来喜感觉到车箱里有许多人的目光穿过那些花花达达的光团落在了他身上,他好像听见了一些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看着我吗?他们在议论我吗?我成了小偷了吗?我吃独食了吗?二圣个龟孙才吃独食哩。我不就是自己偷着弄点钢筋吗?我弄的是你们家的吗?来喜偷偷地瞥了明哥一眼,他看到明哥正靠在那里打盹。你睡着了吗,明哥?你也不想理我了是吗?就因为我比你们多弄了这点钢筋?就这点灰疙瘩就咽不下去了?我要是比你们多弄个三万五万的你们还不把我给撕吃了?小巧,你看这些熊人!来喜把头靠在后背上,他听到车外有风在不停地呼啸而过,那风像头怪兽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喜感觉到那风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刺穿了他的胸膛,来喜孤独地在无边的痛苦和仇恨之中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有两行委屈的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流了下来。我日他奶奶,这些熊人,来喜不止一次地这样在心里骂道。明哥。黄狗。你们和我不都是好朋友吗?明哥说,我们出门在外一定要抱成团。黄狗说,对,我们同打虎共吃肉。来喜把肩上的包裹往上提了提,他抬起头来,他看到一辆红白相间的大客车从东边的公路上开过来,它的窗玻璃在走动时一晃一晃地映着夏日太阳的光芒,来喜激动地说,来了来了,客车来了。来喜感觉到初升的太阳已经使得他大汗淋漓了。过的真快呀,来喜想,这一晃可就到了秋天了。来喜看到公路两边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那些杨树的叶子都已经发黄,风一吹,空中就飘满了黄色的树叶,一些像蝴蝶的树叶。那些蝴蝶在充满霞光的空中飞舞,红色的霞光改变了那些蝴蝶的颜色。来喜看到有一个女人走在那些蝴蝶当中,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襟。来喜想,她是谁?小巧,是你吗?不是,你没有那样的长发。是你吗?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不是被那个男人杀死了吗?是那个穿风衣的女人吗?也不是,她没有那么好看的身材。你是谁呢?来喜很想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孔,可是那个女人被一团霞光所笼罩,那团霞光刺着他的眼睛,那光越来越浓,使他有一种沉入水底的感觉,来喜感觉到那水越来越浑,慢慢的把他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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