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一讲陈平。在我和陈平相识的过程中,开始有三件事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第一件事,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记不清我上一年级是多大年龄,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弹弓已经玩得非常熟练了。夏天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缠着大人和面筋粘知了,我可不是,我是用弹弓子打。我用弹弓子打下过无数的小鸟,麻雀、黄鹂、喜鹊,甚至还有燕子。那个时候小,还没有保护自然环境的意识,因而,我就成了孩子们崇拜的偶像。那个时候,我就非常自信。现在回想起来,那段生活是真有意思,到苇坑里弄一棵芦苇,打去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满头大汗的扬着脖子瞅知了。在大人来看,这当然是无聊的事,可是对孩子们来说,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童心嘛。再说,那时候的孩子没什么玩的,只有去面对大自然。有时候,孩子们做出来的事真是不可思议,你说是不是?在我一年级的时候,教我的老师姓康,她人长得细高、很漂亮。有一天我被尿憋得受不了,跑进厕所不管三七二十一叉腿就尿,可刚尿了半截,就看见我们康老师也蹲在厕所里。你猜怎么着?原来是我进了女厕所。当时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尿了一半撒腿就跑。那个时候最让我不解的是,老师怎么也上厕所?在我最初的印象里,老师是不解手的,老师怎么能和屙屎尿尿这种难看的事联系在一起呢?这事一直缠在我的脑海里,在偷偷观察了一个多月后,我才相信老师也是要上厕所的。
讲起来解手,我还有两回难堪的事。一回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在校院里开大会,我记不清那天开会的内容,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会开得特别长,尿憋得我的小肚子发疼。我对班长说,我得回班里去拿杆笔。我跑进教室里,肚子里的尿憋得我浑身发抖,我看到门后边有一堆垃圾,解开裤子就尿。可正尿的时候,就听门“吱”地一声推开了,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像尊凶神站在了我的面前。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样过来的,那个时候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心里一是害怕,二是害羞。为了这件事,我半年都没敢抬过头,这事儿像一口巨大的铁锅,把我扣在了里面。你说,这也应该算得上一件秘密吧?这事我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让我意外的是,我们学校的那位教导主任,他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这使我很受感动。可是,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像吃了个蝇子一样。我一直计划着把这件事了结了,了结的形式当然是去看我的那个老师,可是我又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最后当我下了决心去看他的时候,才知道在一年前,他已经患病死了。那一天,我独自来到他的坟前给他扫墓,当我站在他的坟前时,不知道为啥我就流下泪来。你说这人,奇不奇怪?
第二回发生在我毕业分配后到这所学校来报到的那一天。因为我所乘坐的客车坏在了路上,所以,我来到学校后天已经黑透了。一到学校,我就急着找厕所。可碰巧那会儿又停了电,在厕所门口我仔细瞅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标志,我想进去吧,反正是解手。谁知道我正蹲着,就听见有人走进来,接着一个黑影就在我身边蹲下,先听一阵屁响,接着那个人就问我,谁呀?我一听坏了,是个女的,就没敢吭声。她又问,小王吗?看我没吭声,她又问,小刘吗?你说我说啥?她又接着问,是小孙吗?我还是没敢说话。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看着我说,你到底是谁?我只好说,你猜猜。一听我说话,她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提上裤子就跑了。
朋友笑了,他说:“她是谁?”
我说:“这事先前一直是个谜。我曾经偷偷地观察过我身边的女同事,哪个都像,可是哪个又都不像。等我结了婚,我就和我爱人讲了这个事。你猜怎么着,还没等我讲完,她就朝我背上打起来,她一边打一边说,是你呀!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你说这事儿,有些演义是不是?这事够一段落,我还接着给你讲陈平。
上一年级的时候,我和陈平一个桌。她长的真是好看,她的脸蛋儿就像秋天里成熟的苹果,眼睛不算大,细长细长的特别有神。她留着一双细长的辫子,就这辫子,到后来差点儿把我送进了坟墓。我记得是一年级的下半学期,有一天,我们康老师给陈平戴上了红领巾,她成了我们班惟一的少先队员。我当时羡慕得要死。放学的时候,康老师让我和她排在一起,手拉着手走在大街上,许多赞美的眼光看着她,她就像一朵鲜花,而我呢?大不了就是一片绿叶。当时我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是我也能带上红领巾,那该有多好呀?我要讲的这件事,就发生在第二天。那二天下午,陈平来到学校,把红领巾放在桌子上,出去了。看着那条红领巾,那个得到红领巾的愿望就在心里燃烧起来,我忍不住把那条红领巾拿起来,那一会儿,我紧张的很,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同学没有人看我,我就把红领巾装进了书包里。可是我老觉得装书包里不保险,又掏出来,把红领巾系在了腰上。陈平一回来,就发现她的红领巾不见了,她上上下下的找,后来就急哭了。在她哭的时候,我真想把红领巾还给她,可是一看到周围同学们,我就没了勇气。那一天,我们康老师很生气,我坐在那儿,一下午都不敢动,也没有听清老师们都讲了些什么。那天放了学,我就往河边跑,没跑到河边我就尿了裤子。那一天我是真害怕,我躲在柳丛里,看着手里的红领巾出神。我一直在柳丛里待到傍晚,才把红领巾系在一块砖头上,扔进了河水里。缠红领巾的砖头落水的声音真吓人,那慌忙跳走了,那一天我在柳丛里逃走的时候,正好撞在一个马蜂窝上,我的脸上,脖子上一下趴满了马蜂。第二天我的脸肿得就像一个五升斗,皮肤就像一个冻过的红萝卜,放着光亮。
第二件事,至今我认为过错不在我,当时我只是为了好奇,才爬到那棵树上去的。那棵树长在颍河镇供销社后院边。那是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不是1969年,就是1970年,我记不大清楚了。时间对我来说,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天当我擓着篮子路过供销社的后门时,我听到了美妙的琴声。那琴声像一朵白云从天空飘下来,把我围住了。那个时候,太阳正要落到西边河岸的后边去,那真像一幅绝妙的油画,色彩瑰丽,金色的光辉笼罩着一切,河水变得像一面镜子。我仿佛看到一个白衣淑女从夕阳里走出来,然后降到水面上。我听到的琴声,就像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一样。我当时激动得手都打颤,我闭上眼睛,把手按在胸口上,聆听着那声音从空中荡过来。在幻觉里,对,是在幻觉里,我听到有轻捷的脚步声,那白衣女子手拿一朵荷花,踏着水面向我走过来。我闻到了清香,感觉到了她呼出的气息。在幻觉里,我感到她用花朵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我闭着眼睛,身子抖得更厉害,我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拥抱她。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怪响,我急忙睁开眼睛,夕阳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脚下的篮子,也被我自己踢倒,滚到河底去了。
我至今仍然后悔,当时我为什么要睁开眼睛呢?到后来,我曾经有几次在那里坐下来看着河道,看着远处的白帆,可是那种感觉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或许,人的一生只有那么一次美丽的感觉。那天,正当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我就听到了那琴声。那琴声引导着我,我连想都没想,就飞快地下河拾起篮子,跑过去,在那棵树下停住了。供销社的后墙紧靠着颍河大堤,在后院的西边,有一个不大的脚门,琴声就是从脚门那里传出来的。我趴在门缝里往院子里看,什么也看不见。我就顺着那棵树爬上了院墙。说实在的,我当时是顶不住那琴声的诱惑。当我爬上了墙头,就看到了陈平。陈平坐在一只赭色的藤椅上,双手握着一个小东西,声音就是从她那里发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口琴。到后来,俺姐也得到了一只口琴,可惜的是,我为了有一个绿色的日记本,那只口琴被我拆开,口琴上的音片被我当做废铜卖掉了。那个绿皮本子,至今我仍然保存得完好无损,本来我是准备送给陈平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每当看到这个本子,我的心里就生出一种哀楚来,心里就闷闷的,人就好像站在阴郁的黑云下。我对不起俺姐,为了找到那口琴,俺姐把家里的墙缝都找过一遍。为了这口琴,俺姐把我拉到一边焦急地问,见我的口琴没有?我说没有。说实话,现在讲起来,我都非常憎恨自己。后来俺姐死后,我就哭得死去活来。为这事,我一直在心里责备着自己。前年的清明节,我特意回到颍河边,跪在俺姐的坟前,把一把崭新的口琴埋在坟边的青草里。
“你看你,你劝我不要太伤心,你看你……”
我的喉头哽塞,朋友把水杯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水,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说实在的,到死,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对俺姐所犯下的过错。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口琴是俺姐的对象送给她的,一想起来,我就伤心难过。我知道是我毁了俺姐,俺姐要不是为了我……
朋友说:“别这样,换换话题,还讲陈平。”
那天下午,当我爬上墙头刚看到陈平,那个小脚门就开了。有个人朝我高声呵斥道,下来!等我从树上下来时,那个人已经抓住了我的篮子。我说给我篮子。他说给你篮子?我对你说,院子里的东西已经丢了几回了。这时我才看清,那个人长着一副三角眼,他连拉带推把我弄到院子里,正好站在陈平的面前。一看到陈平,我就勾下头。那个人先把门锁上,然后像审贼一样看着我说,你是哪的?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他说,不说就别想走。就这个时候,有人在前面叫他,他就走了。我记得,那会儿夜幕正慢慢地从四面合拢上来,四处突然静下来,没了琴声,我低着头,但是我感到陈平的目光像火一样在烤着我。她说你干什么?我说我拾柴禾。我对你说,那个时候,我们家做饭没柴烧,一到阴天下雨,俺家就吃不上饭。那些岁月里,俺妈每做好一顿饭,就要把湿玉米秸放在锅灶里烘干,等着下一顿烧。那个时候,我一放学,就擓着篮子到河道里去拾柴禾,从颍河镇沿着河道往西十里,往东再十里,还有我们镇子北面的坑坑塘塘,大干渠小干渠,我都拾个遍。陈平问我:你放了学就出来拾柴禾?我说是的。她说你爬树干什么?我说,我听见了琴声,想爬到树上看看。她停了一会儿对我说,我给你开门,你走吧。
我给你说,那会我感觉到,陈平就像那个从夕阳里走出来的仙女。就是那个时候,在我嫩幼的心里埋下了爱的种子,至今想起来,我还感激她。可是当我走出院门,我就后悔得要死,我应该仔细看一看我进的那所院子是啥样。到后来,在我热恋着陈平的时候,那个院子就像一个神秘的匣子诱惑着我。有时候,我会在这院子外面徘徊到深夜,想像着那所院子里的种种情景。我是怀着对这个院子的神秘感离开家乡的。当时,我没有读完初中,就因为陈平的辫子被学校开除了。我在外面闯荡了两年回到故乡的时候,这个院子已经被扒掉了,再也不存在了。我曾经询问过许多人,他们对这所院子的描述,都很让我失望。为此,我曾一度地看不起这些人。我认为,这些人没有能力把那所我想像中的院子完美的描述出来。后来,我把我想像中的院子画下来拿给那些人看时,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样的院子,这使我感到愤怒。到后来我才明白,这些人不可能见过这样的院子,这院子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任何人都不可能解释它。对于我来说,陈平坐在椅子上吹口琴的姿态,已经成了一尊雕像。
第三件事很简单,但这件事却使我铭刻在心。那是一个冬天,那一年我上四年级。那个时候,学校里的学生都要吃疟疾药。我记得那药片是红的,有绿豆那样大,扁形,一个星期要吃好几回,以预防为主。我们班发药的是陈平,当陈平第一次把药放到我手上时,她咦了一声,我就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我知道,我那双手又黑又肿,手背上裂出的口子像小孩嘴一样浸着鲜红的血。当时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那天下了课,我一口气跑到河边,用河水洗我的手,河水冰凉冰凉地吃进口子里,火辣辣地疼。我忍着疼痛,眼睛含着热泪,但我还在不停地洗呀,洗呀。那个时候,家里穷呀,那穷苦的生活,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更让我难忘的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陈平送给我一盒蛤蜊油。你见过蛤蜊油吗?对对对,是用贝壳做成的,很美丽的贝壳,至今我还珍藏着。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把自己和陈平连在一起了。那年我还不到十三岁。但是,真正把我和她连在一起的,还是后来的一件事,这件事不但把我和她,而且把我的家庭和她的家庭也连在了一起。
我记得那是1970年,有一个叫做“一打三反”的运动,你还记得吗?对,你应该比我记得清。那一打叫做打击反革命,三反叫做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那时的群专指挥部可叫厉害,整夜地打得人鬼一样叫。那个时候,狗皮膏药正在群专指挥部里当头头,那个时候他的凶相,真有点像《平原游击队》里的那个日本太君。你知道,俺爹那个时候正在黄泛区的劳改场里劳改,问题早已经定了案。可是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狗皮膏药领着人正在抄俺的家。我记得那是初春,俺家院子里桃树上的桃花正开得粉红,那天我放学回到家,俺家树上的桃花就像俺家里的东西一样,撒了一地,顶俩钱的家具,还有两根椽条都被他们拉走了。我记得最清的,是俺大哥的连环画。以前,我常常因为看画跟俺大哥闹气,那画是他的,他金贵得很。一到阴天下雨,或者星期天不上学,我就闹着要看他的画,他不让看,我就哭,我一哭,俺妈就护着我。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看的真不少,什么《画中人》,《济公斗蟋蟀》,《杨七郎打擂》,《金沙江畔》,《红岩》,《铁道游击队》,多了。我记得《铁道游击队》是一套,一共是十本。有时候,我还闹着要看俺大哥的大部书,俺大哥更不让我看,说我看不懂,我说我看懂了,大哥说,看懂了?你先给我读一段我听听。我就读。我读的是《平原枪声》开头的第一句话,叫着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可是呢,我却读成了老鬼树上另着一个人。
“是呀,”朋友说:“这样的事,真是不容易忘。”
“是呀,是不容易忘记。”我说,说实在的,俺哥那箱子画让我长了不少知识。可是那天,狗皮膏药把它搬出去,用斧子一下就把上面的铁锁砸开了,他把画书倒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最后用脚一踢,接着就被一帮小孩抢光了。抢得最多的,就是狗皮膏药的儿子小宝。后来,因为俺哥的连环画,我还跟小宝打了一架。那一天,狗皮膏药领着人,把俺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出俺爹贪污来的东西。狗皮膏药就把我们全家人叫到一起,挨着个的问,放在哪了?俺妈说,啥放哪了?狗皮膏药说,还推迷不是?看来你们不进群专指挥部,心里不是味呀?俺妈说,你们不是都搜过了吗?以前有两样值钱的东西,四清的时候都退赔了。狗皮膏药说,玉镯呢?俺妈怔了一下说,那场大火你不知道?失了火那玉镯就不见了,这你也知道呀。狗皮膏药冷笑着说,我就不信!那天狗皮膏药领着一群人,把俺家的地翻了个遍,从屋里到院里,一寸土地都不放过。可是,就是没有玉镯的影子。
我对你说过,那对玉镯就像一片乌云,总是笼罩着俺家。两年后的秋天,那一年我正读初中一年级,我和俺姐在家里挖红薯窖。那年头,我们颍河两岸就是红薯的王国,我们的主食是红薯。春红薯下来了,人马三七的都下地分红薯,推红薯片,满地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黑夜降临了,地里到处都是灯光,就听见红薯吃进推子里去的嚓嚓声,推子下一片接一片地飞出白色的红薯片,然后再一篮子一篮子的擓出去,摆得满地一片白。推红薯片晒,就怕半夜天阴下雨。只要听谁说一声天阴了,我的心就会提起来。接着,全镇的人都大呼小叫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天,如果天阴得重,就拉着架子车呱呱咚咚地下地,摸黑去拾红薯片。阴天下雨时,没晒干的红薯片堆在屋里,就没个下脚的空。打粉吧,出的粉少,不打粉吧,三天不晴,红薯片就全霉了。那个时候,真是叫累呀,人个个活得提心吊胆。等麦茬红薯下来了,就得挖窖。俺镇上挖的窖都是圆洞,像井一样,没有井深,等挖到六七尺深,再往一边挖洞,那洞有六七尺宽长,像半间房子一样大。洞里的土质是沙淤,用铁锨铲过去,洞面像纸一样平光。那天我和俺姐挖窑的时候,突然挖到了一个黑色的陶罐儿,陶罐儿的口用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封着口。当我的铁锨触到那罐子的时候,发出了一种让人心悸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从远方传来了雷声,那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像有无数辆木轮大车一齐滚动过来。我抬头惊呆地看着天空,那一洞天色渐渐地发生着变化,由蓝色变成紫色,由紫色变成灰色,再由灰色变成黑色,我看到俺姐的裤角像旌旗一样在天空中摆动。随后,就有铜钱大的雨点落下来。那真是一场少见的暴风雨,那雨把我刚挖好的红薯窖又都给淤平了。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直到后来雨过晴天的日子里,我的耳边始终都响着铁锨与陶罐撞击而发出的声音。在我的幻觉里,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使我焦躁不安。我知道,在我的血脉里,有种东西像小虫子一样蠕动着,等雨下去之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和姐姐重新开始挖红薯窖。当我小心翼翼地把那陶罐挖出来时,我感到头顶的天空抖地一下明亮起来。我把陶罐放在太阳下,那陶罐就映射出诱人的光彩。到后来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我和姐姐是怎样去掉陶罐上的油纸的,那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我只记得陶罐里藏着的那两种东西。第一样东西是一个有虎口那么长的铜盒,铜盒里放着十五根针灸用的长短不一的银针。第二样东西,就是俺家的玉镯。
“玉镯?”
“对,玉镯。”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样夺人心灵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玉镯放在手上,就觉得它十分沉重,接着,就感觉到有一股透骨的冰凉从我的手掌传遍了全身。我在阳光仔细地观看着,玉镯里的柏枝像被风摇动起来一样,柏枝上的猴子也在轻轻地对我摇着尾巴。这使我想起了爷爷,在这之后,我曾经多次想像着爷爷把这两样东西装进陶罐时的心情。那个时候,爷爷一定觉得自己就要离开人间了,当时,他老人家一定是老泪纵横,爷爷在泪水里回忆着他那不为我知的一生。我想,爷爷一定是拄着拐杖心情苦楚地立在秋风里,他在阳光和落叶里微微地抬起头来,灰黄的天空和金黄的大地,在他苍老的瞳孔里向前方逃遁。爷爷脸上的皱纹颤抖着,他灰白的胡须在秋风中飘动。我告诉你,就是狗皮膏药领着人来挖俺院子的那个晚上,狗皮膏药把我和陈平留在了学校里。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家也被抄了。
陈平出身不好,她姥爷是个资本家。我们镇里人背地里都喊她妈大破鞋,我见过她妈脖子里挂着一双破鞋游街的情景,我还在公社门口的墙壁上,看到过她妈的漫画像。陈平的几个舅舅都住在省城,有一年她三舅来在颍河里钓鱼,我就躲在柳丛里看了半天。我对你说,狗皮膏药那个时候是管学校的老贫农,他有权把我们留在学校里训话。那天,他有好几次问到了玉镯的事。我当时真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要是知道,或许真的顶不住狗皮膏药对我的诱惑。那天晚上,狗皮膏药很晚才放我们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我心里却非常激动,那天一出校门,陈平就小声地叫住了我,她说她害怕。在我当时的感觉里,在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隔膜,我伸手拉住了她,然后一块沿着街道往前走。到后来,一回想起那天夜晚的情景,我就躁动不安,我当时为什么不把她搂在怀里呢?我常常为此而后悔,或许我这一生,只有这么一次和她拉手的缘分。到后来,我再也没有碰过她一只手。说实话,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上她,我对她的心,就像烈火一般炽热。现在想起来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一个人在热恋中,为了他心爱的人,那么,什么样的傻事他都能干得出来的。
“你也是吗?”
“对,我也不能例外。我给你举两个例子。”
有一天,陈平和她妈从我们家门口路过。我们家住在大堤和大街的夹缝里,颍河大堤虽然很高,但可以走人。记得那天俺妈正在院子里忙活,看到她们就和陈平她妈说话,我一看到陈平,脸就火辣辣的热,心也咚咚地跳。那天上午,我把俺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搬了一条板凳坐在院子里看书,可实际上,我是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是在等陈平和她妈从大堤上走回来,只为了让她能看我一眼,让她看看我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让她看一看我正在院子里看书。可是,那天我一直等到太阳落下去,也没有见到她们走回来。
第二个例子是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班去参观临近一个公社的麦田,那个时候,学生整天到处跑着参观劳动。记得那一回我骑了一辆自行车,心想,要是陈平能坐在我的车子后面,那该有多好呀。回来的时候,我带着一个男同学,等回到家,想起陈平走路一定很累,就一调头回去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想接她,可是,她们一路六七个女生,你说我怎么接法?我想,就是接不上她,让她看看我会骑车也是高兴的事。为了表演给她看,我在那群女生前面大撒把,结果呢,一下被汽车撞了,自行车的前轮被压扁了不说,我还差一点没去见阎王爷。那个时候,陈平就是我心中的偶像。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回到家,就会想法生法找一件合她一样颜色的衣服穿上。记得有一天她穿了一件月白色裤子,我也回家找了俺姐一条那个颜色的裤子,可是,那裤子上烂了两个洞,我就自己用线缝了两个蓝补钉,那裤子是偏开门,我穿上又肥又长,你就想想我当时那个样子吧。可是,我的心里却甜丝丝的,我能同她穿一个颜色的衣服了。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你说怎么会有那样的心理?那个时候,谁要是说一声陈平的不是,那谁就是我的敌人。有一次狗皮膏药的儿子小宝,拿一本《杨七郎打擂》在陈平面前炫耀,我一看,那本连环画上有俺大哥的印章,可他却写上他自己的名字。我心里充满了怒火,上去一把把画书夺过来说,这是俺的画!为这,我们狠狠地打了一架,那天小宝把我的鼻子都打出血来了,可是,我没有哭。
那个时候,我常常盼望着能单独地见到陈平,无论放学和上学,我都是一个人走大堤,因为陈平家正好住在大堤边上。这我给你说过,有一个脚门,我常常想像着我在她家门口见到她的情景。在夜间,有时我会偷偷地来到她家的后门前,趴在脚门的缝隙上往里看,我渴望着能正好看到她从屋里走出来,可是,这样的机会我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到了初中一年级,我常常寻思着送给她一件信物。我先是拆开俺姐的口琴,把琴簧当废品卖了,买了一个日记本。这我刚才给你说过。后来,我又把俺家的那双玉镯偷出来,我在她家后院的脚门边一连等了五个晚上,也没有等到她。到了最后一个晚上,我再也忍不住,就敲了她家的脚门。现在回想起来,我是真笨,见她出来开了门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没有一句话,我把那双玉镯往她手上一放,转身就逃走了。我说这细节,这环境,要是写成小说,是不是有点看头?可你看我,讲的时候两句就完了。我对你说,就是我送给她玉镯的第二天,陈平把她那双好看的辫子剪了。那天远远地看到她时,我的心格登一下掉在了地上。我站在那里攥紧拳头,浑身哆嗦不止,我就那样一直看她走远。说实在的,我是喜欢陈平留着辫子的样子,那天晚上,我想见到她的愿望更加强烈了。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后面的大堤上,一直坐到第二天黎明,我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第二天上午,在我们镇上的废品收购站里,我看到陈平的那对辫子已经挂在了墙上。当时我就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难受。我就想,这辫子应该是我的。那一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走进收购站的,不知道怎样就躲进了收购站收来的席筒子里。我在席筒里一直等到天黑。等到院里静下来,我从席筒里钻出来,来到挂着陈平辫子的墙壁前。等把陈平的辫子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那辫子是多么的光滑,我把那辫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冒出一身冷汗来,我想,往后去,陈平就能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了。可就在这时,我身后的房门打开了,一把明亮的手电灯照住了我。后来,当我站在学校的高台上挨斗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看到了坐在台下的陈平,可她头上的辫子根本就没有剪。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远远见到的不是陈平,而是她的表妹。
“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还在后边。”
就在批斗过我的那天下午,陈平把那双玉镯交给了狗皮膏药。这件事真使我痛心疾首,事实证明,陈平心里压根就没有我。你不知道,我把那双玉镯偷出来没几天,俺妈就发现玉镯不见了。俺妈问俺姐,俺姐说没有。俺妈又问小哥,小哥也说没有。那个时候,俺大哥还在新疆,俺妈把我们兄妹问了个遍,妈说,难道它会飞?当然,俺妈也问了我,我也说,没有见。我这个人,那个时候真可恨,我不诚实。而让我痛苦不堪的是,俺姐死的时候,俺家那双玉镯,竟然戴在她的手腕上。妈虽说痛心,但还是说了一句,原来是你拿的。我当时就痛不欲生。现在你知道了,这事冤枉了俺姐。玉镯的事就像一把刀子埋在我的心里,一想起这件事,那把刀子就在我的心里上窜下跳。我告诉你,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事的人,也是惟一知道这事的人。现在,我的心在流血。我们说,人像房子,而我这心里,就是一间红房子,一间流着鲜血的房子。
“那玉镯怎么会到了你姐手里?”
起先,我也迷惑不解,这玉镯咋会在俺姐手上呢?到后来,在俺姐为我参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后,我才明白。你知道,我那时是可教子女,当兵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连政审都通不过。通过这几年的交往,你也了解了我的性格,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人能有啥出路?招工,推荐上大学,这都没我的份。我无法忍受这不公平的待遇。十八岁那年,我下决心去当兵。为了能当兵,我搅尽了脑汁。我厚着脸皮去巴结民兵连长,给他家干活,我还狠心掏了一块二毛钱给他爹买了六盒曙光烟。你知道这民兵连长是谁?就是狗皮膏药的儿子,小宝,这真是胯下之辱,是不是?可就那,我也忍着羞耻去找他。小宝比我大两岁,他一毕业回来就当上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后来,他又当上了民兵连长。那个鳖孙家儿,我知道指望他没希望,等接兵的一来,我就天天往公社里跑,给接兵的画像。这我给你说过,那个时候,我已经画得可以了。我给他们下乡买花生,一下子一百多斤。花生买回来那天,我们全家人一齐动手,一下子剥到夜里两点。可是,我连俺大队这一关都没过。
听了这个消息,我跑到河沿,沿着河滩往前走,心里那个苦,真是没法说。那会儿正是初春,冰凉的河风吹拂着我的面颊,对岸的树和远处的河岸都朦朦胧胧,我不停地走着,眼里含着泪水。痛苦在我心里慢慢地转化成仇恨,我回到家,摸了一把刀子就去找小宝。我把小宝叫出来问他,你说,我这身体够不够格?小宝说,你看你问这,我给你使了不少劲,咱们是老同学,就光为了你姐,我也不能挡着你呀。我说,你说吧,都是谁不同意我去?小宝说,你别生气,还没有最后定呢。我肯定会给你使劲,咱们两家如果要是能亲戚……那天,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那会儿小宝热恋着俺姐,可是俺姐不同意。我回到家,寻思着应该怎样对姐说这事儿。那个时候,为了参军我真是中了邪。可是面对俺姐,我又说不出来,我就一下子跪到了俺姐的面前,呜呜地哭起来。我说,姐,我想当兵。姐说,我有啥办法?我说,你去找小宝说说。姐就不说话了。我说,姐,我当了兵,咱家就是军属,是军属,他谁还敢欺负咱?你去吧,我求你了。俺姐就哭了,她哭得很痛。第二天晚上,俺姐就去找小宝了。那一年,俺大队去县里检查身体的八个人当中,就有我。可是,俺大队只有四个名额,八个人里面还要减去二分之一,这八个人中就有小宝。我的身体是没说的,结果,合格。可是,让我不安的是,我们八个人的身体都合格。我一个个地比较,比来比去,他们都比我有活动力,小宝这回是去定了。小宝就对我说,兄弟,别担心,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就是不去,也得叫你去。可我还是担心,担心姐变了卦。我一到家就对俺姐说,姐,我求你了。
那天晚上,俺姐又去找小宝了。我记得那天俺姐回来得很晚,头发乱糟糟的,我听到俺姐用被子捂着头哭。第二天,我看见姐的枕头湿了一片,我就痛苦不安。可是,等通知下来,参军的还是没有我。那个时候,我真仇恨这个世界,我真想弄一颗原子弹,把地球给炸了,那才解我的恨。我这想法应了耶和华的话,是不是?当这个世界充满了丑恶,充满了凶残和不平的时候,就让瘟疫降临,就让洪水淹没这世界。俺姐知道我没有参上军时,她哭得更痛。就在新兵换上军装的那天晚上,我带着刀来到了大队部,藏在黑暗处。那个时候,大队办的变压器厂和大队部在一起,我知道小宝就住在大队部里,他屋里放着五六桶绝缘漆,还有洗机器零件洗钢片用的汽油。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暗处躲到十点钟小宝才过来。可是让我吃惊的是,他是和俺姐一块儿来的。由于俺姐的缘故,我才没有动手,那次要不是俺姐,我非让他去见阎王不可。那天晚上,他俩一进屋就把房门关上了,没多大一会儿,屋里的电灯就拉灭了。在电灯拉灭的一霎间,我真是痛不欲生。可是,我还是悄悄地离开了那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凌晨三点钟,我被外边的呼叫声惊醒了。原来是大队部失火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我穿了衣服跑出来,等来到大队部,就见大火从窗子里窜出来,房顶上一片暗红,只有白色的浓烟翻滚,只听屋里的绝缘漆筒一声接一声的爆炸,一霎间,房顶轰地一声落下来。我当时叫一声,姐……姐……,我叫一声,姐……就瘫坐……在……地上……
“别这样,别这样……”我的朋友这样劝着我,可是他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哽塞。
我坐在那里,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接着说,前面我说过,这瓦房失火,和1958年俺家的草房失火的情景不一样。,当时,我真的就想像俺家的那条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在这上,我比不上俺家的那条黄狗。我给你说过,俺家那条黄狗对主人的忠诚,还有它的智慧让我吃惊。1986年,我请了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给我做家具,老木匠给我讲了一件关于俺家那条黄狗的故事。那个时候,老木匠还年轻,俺家的日子过得也算可以。木匠来俺家做活那一年,俺爹刚和俺妈成亲。你知道,那时候的匠人在外做活,吃饭是有规矩的。比如说,上午饭主人端上来四样菜,你吃的时候,就只动两样,没吃的呢,等着下一顿吃饭的时候再端上来,目的是给主人节省。可是奇怪的是,上午吃剩两样菜到了下午,却一点也没有了。剩下的菜和馍放在一个篮子里,然后挂在厨房系在椽条上的钩子上,咋会就没有了呢?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俺爷就打俺妈,说俺妈偷吃了。老木匠说,这你别怪你媳妇,那是你家黄狗吃的。俺爷不信,挂那么高,狗咋会够着了?木匠就叫俺爷在屋后的窗子上自己看。到了半下午,那狗跑进屋来,先把厨房的门用头关上,又钻到吃饭用的小方桌下面,把桌子顶到挂篮子的地方,然后跳上桌子,立起前爪子把篮子取下来。为这,俺爷把黄狗痛打了一顿。老木匠说,有一天午饭后,他正躺在大树下歇晌觉,那条黄狗就悄悄地从他的头前走到脚后。每天收了工,木匠回家时手里都拿着五尺杆子。你见过木匠用的五尺杆子吗?就像现在木匠用的圈尺。五尺杆子一是用来干活,二是用来辟邪,这是木匠的祖师爷鲁班封的。那一天,木匠走到一片谷地边,俺家那条黄狗突然从谷地里窜出来,朝木匠扑来,木匠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早有防备。后来,我曾经想象过这一场人狗之战的情景,在傍晚的霞光里,在一片就要成熟的谷地边,俺家那条狗在冲向木匠的时候,它身上黄色的毛发抖动着,两爪高高地跃起,张着血盆大口。木匠也朝扑来的黄狗挥舞起他手中的五尺杆子。令人吃惊的是,等把黄狗打跑之后,木匠在谷地里看到了一个坑,那是黄狗用蹄子扒出来。木匠用五尺杆子量了量,那刚好是他的身高。原来俺家那黄狗,已经给木匠掘好了坟墓。
“真是不可思议。”
“是的,俺家那条黄狗的智慧,真是让人吃惊。”
所以后来我推测,1958年俺家那场大火可能有第三个原因。那天俺妈纺花时睡着了,黄狗去偷吃灯油,结果引起了火灾。可是,1976年那场火的原因,至今也没弄清楚。应该说,俺姐和小宝,都死于这场火灾。可是,在清理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俺姐的尸体,从那天起,俺姐也失踪了。一直到那场大火过后十多天,俺家的猪娃把盖红薯窖的铁锅拱开掉了下去,我才在红薯窖里发现了俺姐的尸体。你想就想不到,那个时候,那对玉镯就带在俺姐的手腕上。那天我下到窖里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汽油气,那汽油气是从俺姐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这使我突然想起了十天前的那场大火,一切我都明白了。那对玉镯,就随着俺姐安葬了。到了1985年夏季,颍河里发大水,上头要在埋藏俺姐坟那儿要加宽大堤用来防洪,可是,就在给俺姐迁坟的时候,那双陪葬的玉镯却没了影……
“你姐的坟墓被盗过?”
可能是这样。那双玉镯至今仍然是个谜,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说那双给我家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灾难的玉镯了。现在我只想对你说,我因为陈平的头发辫被学校开除后,没过两个月,有一天,我躲在树林里,用弹弓打瞎了狗皮膏药的一只眼。等又过几天,我就离开家乡,出外谋生去了。
四
我和朋友走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们默默地站在院子里,月亮冷冷地在西边的天际上看着我们。我们来到街道里,一两个行人从远处朦胧的胡同里冒出来,穿过淡黄色的路灯,又消失在远处朦胧的黑夜里。
“你讲的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是个什么结果?”
“你指的是什么?”
“梅文婷和你父亲。”
“和狗皮膏药一样,她的眼也瞎了。”
“也瞎了?”
“对,瞎了。”
“不会吧?”
朋友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和你讲的,是有些雷同。不过,狗安膏药的眼睛是被打瞎的,而梅文婷的眼睛被浓硫酸致瞎的。”
“硫酸?”
“对,硫酸。硫酸不但烧瞎了她的眼睛,而且毁了她的容。1985年的夏天,我回北京的时候,正好看到她从家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根竹竿探着路,从我的眼前慢慢地走过去。她手中的竹竿哒哒地敲击着路面,那低弱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像雷声一样在我的耳边轰响。当时,要不是我扶着路边的树,我一准会摔倒在地。从那天起,我就落下了一个病,只要一想起梅文婷,那雷声就会从我的耳孔里像雷一样响起来,使我头痛难忍……”
朋友说着,就用手卡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一边用力一边说:“来了,雷声又来了,我的头疼……”
可是,我却听不到朋友说的雷声,但我肯定,我的朋友,他现在一定很痛苦。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再也没有勇气问下去。
我说:“你没事吧?”
朋友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说:“那我就不远送了。”
朋友说:“不送,你在吧。”
我说:“明天见。”
朋友说:“好,明天见。”
我站在街道上,目送我的朋友消失在初夏的夜风里。我想,梅文婷的眼睛对我将永远是一个秘密。我突然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我无法向你证实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个下午的真实性。梦境吗?或许是。我有一种直觉,下午那个和我对话的朋友,他很有可能一去不返,就像这从我们身边吹过的风。或许,那个我刚刚离开的朋友,他压根就不存在。或许,那个我刚刚离开的朋友,就是你。或许今天就是你,和我坐在一起儿聊天。或许,我也不是我,我也很有可能就是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就我的经历而言,这种事,会常常出现在我们的梦境里。
1988年元月作。
原载《花城》1991年第2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