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很内向,不会说话。我很为这一点苦恼。俺大哥会说话,而且故事也讲得有声有色,神气活现。因为他当过演员,演过《红灯记》里的鸠山,《白毛女》里的穆仁智,还有《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这类的角色。
“我见过他。”
“你见过他?”
“你忘了?八月里他来,在你屋里喝酒。”
“对对。看我这记性,那天我去叫你,正巧你有事出去了,喝到结尾,你才回来。”
“你和你哥是不太一样。”
“刚才我就说过,人像房子。哪怕是一所非常矮小简陋的茅草屋,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它也充满了神秘感。”
“世上有无数间房子……”朋友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他说:“你是一间房子,你哥也是一间房子。”
“虽然我们兄弟都是爹妈盖出来的房子,但却不一样。俺大哥块头很大,脸面胡子。我却眉目清秀,身高不到一米七,个子低。你别笑,你看,连胡子都很淡。我今年都二十八了,人家都还当我是小青年。”
朋友笑了笑,不再说话。我就又接着讲。
这你知道,俺大哥是个作家,比我有名气。别人都说他勤奋,三十多岁就快脱光了头发。其实不是那回事。那是他从小头上长黄脓疮的结果。那时候,俺妈常常去地里薅中药,蒲公英、鱼腥草、马齿苋、鸭跖草等等这些,然后捣烂和香油用槐棍子抹在疮上。洋槐树?不是,我说的是本地槐,上面结槐米那种。俺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树身有两尺来粗,树冠像一把伞,夏季里,树阴就能探到俺家堂屋里去。可惜的是,1958年冬天,俺家失了一场大火,把槐树的一半都烤死了。咋起的火?我也说不太清楚。据俺爹说,起火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俺妈。俺妈那天在外间纺花,纺着纺着就睡着了,可能是放在纺车边的灯油熬干了,那灯是用一只瓦碗做的,油熬干了,灯捻子烘地一下就燃着了,接着油灯燃着了纺车。再一个是俺爷。俺家在镇子北边有一片坑地,坑里种的都是芦苇。秋天里,芦苇收回来就堆放在爷爷住的东间里。爷爷好吸烟,可能是他一不小心把烟头扔进了芦苇里。但这两个原因都没有目击者。
到后来,也就是前年,我们镇上有一个姓刘的老人,他给我讲了俺家那条黄狗的故事,等我听完俺家那条黄狗充满传奇的故事时,我突然醒悟到,俺家那场大火,可能还有第三个原因。你不知道,俺爷是个古怪的老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瘫。俺爷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颍河镇方圆几十里是个有名的兽医。1938年蒋介石扒黄河的时候,俺妈跟着俺姥爷从十几里外的李庄逃黄水,俺爷管了俺姥爷一顿烧饼,俺妈就和俺爹订了婚。那一年俺爹九岁,俺妈才七岁。当然,这和我讲的秘密没什么关系。1958年俺家起那场大火的时候,我还不到一个月,那一天,我被俺妈围在被窝里,放在西屋的大床上。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还躺在那里熟睡。
后来俺妈一讲起那场大火她老人家滔滔不绝。俺妈说,大火着起来的时候,我吓坏了,跑到院子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就听屋里的东西叭叭地爆响,就那会儿我听到你哭。一听到你哭,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我站起来一头钻进大火里,我摸索了半天,才把你从屋里抱出来。俺妈说,那场大火是半夜里着起来的。每当俺妈讲起那场大火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辉煌的景象。你想想,在漆黑的天地里,突然燃起了一片熊熊的大火,周围的树和人脸都被火光映得通红,火舌从房顶上窜出去,热风在空中摇晃着,就像深秋里的一片枯草。我不知道这种想像准确不准确,到后来,也就是1976年,在夜间我经历了另外一场火灾,也是房子失火,但是我没有看到冲天的大火,这和我想象中的失火的场景差别很大。起初我很懊丧,我想了好多天,后来我突然明白了。我以前的想像还是可靠的,因为我家那场大火烧的是草房,是应该火光冲天的。1976年那场火烧的是瓦房,它也就不可能火光冲天。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回事?
朋友对我点了点头,他说:“你喝茶。”
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接着讲。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会胡思乱想。你说,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周围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不清别人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怎么也看不清我自己这间房子?寂寞的时候我就到颍河边去转悠,看码头上的渡船,看悠悠的流水。过去的人和事,就像流水一样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再也不回还。有时候我很苦恼,还真不如当初那场大火把我送到天国里去,那倒干净。
“干净是干净……”朋友说:“如果是那样,我们还会有今天?即使有今天,和我坐在一起的,也不应该是你。”
“那倒是。”我笑了笑,又接着说。
有时我想,我这个人还算命大,一场大火毁了家里的一切,独独留下了我。这使我想起了凤凰涅槃,或许我是一只火凤凰,你别笑,或许将来我还能干出来点什么名堂,说不定有一天我写的东西也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你别笑,十八万六千美元呀,那时我就拿这些钱作路费,咱哥俩儿一路去游览艾菲尔铁塔、悉尼歌剧院,然后再去看像布达拉宫、克里姆林宫、凡尔赛宫、爱丽舍宫这些伟大的建筑。刚才我说人就同房子,我想尽管刚才我说的那些宫殿是伟大的建筑,可那些建筑的复杂性,还是不能同人这个建筑相比。一个人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建筑。那些宫殿伟大,可毕竟是人建造出来的,而不是那些宫殿建造了人。所以我想,就为了这一点,人就不能老是想到死,不说活着是为了建造一个伟大的建筑吧,也得把自己琢磨透了,人活到一定的时候,反正是要死的,你现在想它干什么?不死就要挣扎,就要活得像个样子,像个男子汉,活得有些情感。人都有父母,也会娶妻生子,这一点我说得是不是太绝对了?一个人活在世上即使不结婚,他和这个世界也有着密切的关联,哪怕是自己活得再苦,也要为别人想想。人活着不能光老想到自己,你说是不是?如果光想到自己,那还不如俺家的那条狗。
那条雄健的黄母狗,是在俺家失火当天晚上死的。黄狗看着大火烧了主人的家却无能为力,就一头撞到墙上,七窍流血,死了。我想,那场景一定十分悲壮而动人。到后来,也就是1986年,我请了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给俺家做家具,那个老木匠给我讲了俺家黄狗的一个故事,那条黄狗的智慧让我大吃一惊。当然,这个我一会儿要给你讲,我现在对你说的是,那场大火过后俺爷就瘫了。俺家的那棵老槐树也被烧死了一半,可稀罕就稀罕在,那棵树的另一半仍活得十分苍绿。夏天,爷爷瘫坐在地上指挥着我们兄弟把树上的槐米摘下来,卖给收药材的小贩。秋天,我们就摘下槐豆剥出里面乳白色的东西充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就知道能吃、很筋。前天我查了一下《辞海》,那上面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槐豆叫成槐实或槐角。可我们那儿称槐实为槐豆。《辞海》上还说槐豆有止血功能。现在我才明白,那回俺哥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头,俺爷捣了槐豆往俺哥头上捂,就是为了止血。我对你说,就是那半边槐树,1962年的时候,救了我们一家的性命。
那一年,俺妈跟着俺大娘去漯河卖蒸馍,爷爷就领着我们兄妹几个吃了三茬槐芽。那棵树吗?现在没有了。1975年因为俺妈蒸馍去卖,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还罚了五十块钱,家里没办法,就把槐树出倒,卖给镇上的刘九生给他二闺女做了嫁妆。我扯得有些远了是不是?现在我还说俺哥。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头上也长黄脓疮。那时候俺爹不大管我们,他在镇里的供销社工作,当采购员,采煤。俺那半个县的生活用煤,都是俺爹从京广线上的漯河采购回来的,那时候俺爹叫得响,在全县都有名,常住漯河大使。可就是为了这,俺爹才摔得惨。1962年不是困难吗?那个时候很多人头上都长黄脓疮。黄脓疮很厉害,从溃烂的疮里流出一种带黏液的黄水来,流到哪儿哪就起。俺大哥常常给我抹药,抹完了让我戴上帽子,而后朝我头上猛击一掌,疼得我跳起来哭,可他却笑着说,吃木了吃木了。我也常常给大哥头上的疮抹药,可是我不敢拍他的头。现在,每当有人说起俺大哥的头发来,我就红着脸扯开话题,我不敢说那是长疮落下的。秃疮,面对这两个字的时候需要勇气对不对?
当然,这不是今天我要给你讲的秘密,因为在讲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会时不时说到俺大哥,怕到时猛地说出来你感到突然,所以我才给你先讲了这些话。下面,我就开始给你讲这个秘密。
我们镇子南边有一条颍河,这你知道。颍河发源于嵩山,嵩山是有名气的佛教圣地,这你知道,颍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在安徽的正阳关汇人淮河。听老人讲,在我们镇子的码头上坐着刘豁子的船队能到上海去。刘豁子在我们那一带非常有名,他的船全是六丈长的船身,一丈二高,行船的时候,两边船舷上各有十二把篙,船工全是一色白的头巾,一色青的短袖马褂,行船的时候船工们一齐跺脚,一齐调篙,一齐喝号子:喂嗨吼——喂嗨吼——嗨日哩哟——吼嗨吼——吼嗨——末了这个吼嗨全是高音上去,接着就一齐喊:流言高下!吼——打罢好日喂!那气势非常大,船工们的号子高亢,嘹亮,每当我幻想起那场景时,总感觉得颍河两边的堤岸都在号子声中颤动。
你问颍河调子?那我当然熟,你说是打篷号子,还是摇橹号子,拉纤号子,行船号子,我都能给你吆喝上一段。我给你说,我八岁那年就跟着俺姨上了船,俺姨父在国营货船上干事,虽然我在船上待了两年,但是那条河对我来说仍然是神秘的。后来在读师范时我查过地图,其实很简单:颍河是淮河的支流,淮河流人洪泽湖,再由三河通高邮湖,高邮就是汪曾祺在小说里写过的那个高邮。高邮就在大运河边上,大运河是通长江的,以前在我们那儿乘船去上海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舍得孙文袁大头站人什么的。现在?不行了,颍河的上游下游修了几道水闸,河水也被染得如墨一样黑,上游那些工厂真是作孽,他们才不讲什么生态平衡。你可以看看现在书店里出售的《中国地图册》,在19页上你找到河南省,在交通一款里就有“锦城、漯河为重要河港”的字样,那净他妈的胡扯淡,船都不通了,还说什么重要的河港?我要是当了锦城的地委书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那些大闸炸掉,疏通河道,恢复河运。可能我这话有些偏激,可我每次回去看到被污染的颍河,心里就难过,你想呀,一条好端端的河……
你知道,我在船上那两年吃的全部是河水,我是颍河乳育出来的。那年我十三岁,正读五年级。前面我说过,我这个人很内向,实际也很笨。你想,我十三岁了才读五年级,要放到现在,一准初中都快毕业了。那时俺家很穷,俺爹还在黄泛区农场里劳改。前面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俺爹在镇里的供销社当采购员,那正是1961年,东西贵得很,请一桌酒席没有三百二百下不来。我爹一共在漯河住了两年,基本上解决了俺县南半部的烧煤问题。等到“四清”,就成了重大的经济案件,连运煤过程中的损耗也算在了俺爹身上,一下子十几万,家里被翻了个遍,值钱的东西全退赔了。结果,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还是被判了刑。来带俺爹走那天,俺妈正在屋里做饭,一看见来的人给俺爹带上手铐,俺妈就吓迷了。那天俺爹顶着凛冽的寒风,步行四十里路才到了陈城的监狱里。那个时候,俺大哥小哥都在离我们颍河镇十二里的七中上学,那天俺哥和他们的同学正举着红旗步行去串联,他们和俺爹上下不差五里路。后来,俺哥串联回来听说后,就后悔得要死,他们说要是坐下来多歇一会儿也能见到爹了。从那以后,俺妈就领着我们兄妹过日子,一连几个月也吃不上一顿面条。俺妈就用红薯片面给我们兄妹用漏勺下面蝌蚪吃。用红薯片面下的饭看上去淡黄淡黄地透着红光,可是当你端起碗来吃一口,你才知道有多难吃,没有盐,糠皮一样,我砰地一下把碗墩在桌子上。俺妈就生气了,妈打我一巴掌说,不吃这你想吃啥?我委屈地哭了,妈也忍不住搂住我掉泪。我没哭,没哭,只是一讲起那些往事,我就忍不住要流泪。
那一年,俺大哥正在谈恋爱,对象就是前面我说过的刘九生的大女儿,叫香椿。香椿人长得很苗条,只是左眼皮上长了个小疤。可刘九生却不同意这门亲事。刘九生长得很瘦,高个子,高颧骨,长脸,你知道不知道电影演员方化?就是演《铁道卫士》里那个卖狗皮膏药的老特务。《平原游击队》你总看过吧,他演日本太君。他俩长得就像双胞胎,我们镇上的人明里暗里,都叫他狗皮膏药。狗皮膏药是我们生产队里的贫协代表,也是住学校的老贫农。他每天不干活也能拿十个工分,吃香得很。他当时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是因为俺哥是可教子女。但是香椿和俺哥缠得挺热。俺大哥肚里窝着气,就带着二哥和我去颍河里捞砂礓。我们河里有很多砂礓,我有一篇散文就是写砂礓的,名字叫《砂礓石》。在那篇文章里,我倾注了对砂礓的感情,本来砂礓是没有生命的,但是我却对砂礓寄于了无限的深情。这篇散文发在一家小报上,回头我可以找给你看看。捞砂礓干什么?我们镇子北面不是106国道吗,那个时候还没有铺上柏油,我们把砂礓卖给公路段里养路。
那时正是初春,我和大哥把腿和手泡在刺骨的河水里,腿冻得像刀子割的一样,我们一捧一锨地捞,一箩一筐地赤着脚往河滩上抬。如果你没有干过那种活儿,就不可能体会到那劳动是多么的艰辛。你不知道,我的手指头磨得红实实的,肌肉没了弹性,你看我这指头,当时一按就一个坑,那坑过两分多钟才能起来。最难受的就是从水里往河滩上抬砂礓,腿浸在水里还不太显,可是一踏到河滩上的淤泥里,就有冰冷刺骨的感觉。河滩上全是平坦坦的淤泥,而淤泥下全是尖利的砂礓,一脚踏下去“噗哧”一声,唉呀——尖利的砂礓刺进肉里去,像剑剜心一样疼。我咬着牙,右手抓紧杠子,头上流着汗,那种感觉,到死我也不会忘记。腿冻木了,我们就来到太阳晒热的河岸上,用干沙土埋住双腿取暖。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晚上,在河里捞了一天的砂礓,还要披着星光一筐一筐地往岸上抬,那个滋味呀……你想想,干了一天的活,晚上还要接着干,而且是爬河坡,每当杠子落在肩上,我肩上的肌肉就像刀割一样疼。我这关节炎,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年轻轻的就关节炎,你知道那年我才十三岁,你是见过的,前天我腿疼时那个难受劲……
可奇怪的是,在闲着没事自己坐下来回忆那些往事的时候,首先来到我眼前的却是那些奇形怪状的砂礓。在歇着的时候我常常盯着一些砂礓发呆,那些砂礓什么样的形状都有,有的像奔腾的骏马,有的像可爱的小兔子,有的像机灵的小松鼠,有的像顽皮的小猴子,有的像慈祥的大象。当时我说不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后来,在我上师范的时候,这你知道,我学的是艺术专业,绘画,每当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我就激动不安。在安排的创作课上,第一个跳进我头脑里的就是这些砂礓。那些冰冷冷的砂礓,在我看来是有灵性的。可当我真的满怀热情再回到颍河边去寻找那些灵性时,它们却不存在了。我望着平坦坦的秋水,望着湿黄一片的河岸和柳丛,望着赭色的木船,望着灰暗的天空,感到失望极了。我就在细细的秋雨里打着伞画了一幅写生。在画的时候,我毫不在意,我把感觉到的一些黄色画上去,画完以后我就扔在了一边,可是过几天当我又看到那幅画时,真的使我大吃一惊,那效果惊人的好,那意境惊人的美,整个画面是冷色调,却能使你在秋雨里感到一些温暖,无论是河岸、河水、木船都在我的感觉里动起来。
朋友说:“我见过这幅画,叫《秋雨里的颍河》。”
“对对,这幅画发表在《生活》杂志的封底上,1986年第八期。”
朋友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先后燃着后我又讲起来。
有时候我就想,砂礓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或许,这些砂礓以前只是泥块,它们在寂寞而不见天日的河底不知修炼了多少年,不需要灿烂的阳光,不需要新鲜的空气,只需要流水和时间。它们被流水一年一年地冲洗,一年一年地磨砺,终于炼成这如石一样坚硬的礓石。我想,人也需要这种磨练,你说是不是?我和俺大哥在河里捞呀抬呀,这样到了初夏,我们就捞了四十来方砂礓,五块钱一方就卖了二百多块,现在二百块钱在我们手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你说是不是?可是在那个时候,就非同小可,那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们镇上的人见钱眼开,都涌到河里去捞砂礓,大闺女小媳妇,老头老太太,都把裤腿挽起来,泡在水里捞砂礓。有一天,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有个大闺女,她在捞砂礓时裤子的偏开门开了,而且她裤子上的扣子全掉了,她弯腰去水里捞砂礓的时候裤门就挤开了,而且她里面没有穿裤头……
我脸红了是不是?这些事确实不太好讲出口,可我们是朋友,没什么可隐瞒的是不是?一个人走过的路,一个人的思想,是复杂的,何况今天我们是发过誓的,我们今天没事找事来打发这个无聊的星期天,我们要讲秘密,埋在最深的秘密,要毫不保留地讲出来。现在,我实话给你说,那天,我看到了她小肚子和大腿之间的一切。当时,我浑身像触电一样在哆嗦,她那里,像一个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她转转身,我也赶紧转一个角度,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偷看她最隐秘的地方……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好,我和大哥往岸上抬砂礓,香椿也过来给我们帮忙,她在河底给我们装砂礓。每当我从岸上走下来,一看到映着月光的河面,就好像看到了那个大闺女,我就好像摇摇晃晃地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天大哥说,你回去吧。我说,不抬了?大哥说,今天不抬了,你先回去睡吧。
我看了香椿一眼,在那一霎间,我就产生了一个美丽的幻想,那幻想使我激动不已。当我扛着铁锨穿过河岸上的柳丛,走到河堤上转回过身时,我看到了大哥和香椿的逆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立在河岸上异常的动人。我记得那会儿世界静得要命,只有流水哗哗地响,我呆呆地看着那逆影合成一体,而后又隐到柳丛里去了。那个时候,我的腿突然沉重起来,我一步沉似一步地往家走。就在那天晚上,在月光照耀的河堤上,我看到了一张女性的脸,她静静地躺在铺在河堤上的凉席上。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夜风一吹,树影子就摇动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浮在河水上。那个时候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欲望,那欲望使我激动不安,我轻轻地走过去,放下铁锨,跪下来,伏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接近她的脸。我身上的血液像火一样把我烧得炽热,她呼出的热气打在我脸上,像有一根鹅毛在轻轻地抚摩着我皮肤。我的目光贪恋地移过她的奶子,移过她的肚子,我忍受不住要伸手去摸她。后来,每当我想起那个时刻,我浑身就开水一样发烫。正当我要伸手摸她的时候,她突然翻了一个身,我清醒过来惊慌地抓起铁锨逃走了。
“后来呢?”朋友直直地看着我。
我拿起茶缸放在手里,然后又放在桌子上,可我却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
“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秘密?”
“不,不是。我要讲的秘密还没有开始。”
“别慌,你喝口水再说。”
我又重新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那件事一直缠绕在我的脑际,使我有些神不守体。那时候,我每天都是放了上午学,就到河里去捞砂礓,所以我常常迟到。有一回捞完砂礓,我没吃饭就往学校跑,结果还是迟到了半堂课。老师很生气,他让我站在门口,他说,你是屡教不改呀,简直不像个学生。老师的话我记得清,一辈子我都忘不了。我知道,那个时候全班同学都在盯着我,当然有女同学。在我们班的女同学中,有一个叫陈平的,后来我爱上了她。当然,俺俩之间关系,不是我现在要讲的,你知道,我当时很委屈,现在我想起来还不好受。其实,那老师待我不错,后来我就是跟着他学绘画,他是我艺术上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我老师姓张,前两年他申请到新疆农七师那边的学校支边去了,他全家也都跟着搬去了,现在只有他大儿子留在我们镇上,现在他做生意手里有几个钱,但我看不起他,他很傲气,因为他看不起咱这行,他说教学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出息?我一个月能拿你四个月的钱。他连他爹都看不起,再说,要是没有老师教你学知识,你能有今天?所以我看不起他。人活着不能光为那俩钱,你说是不是?有人说你思想好,不给你工资你干不干?我说他那是混账话,现在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分配原则是多劳多得,我掏力干活挣来的,为何不要?自食其力,心安理得,你说是不是?现在社会上的那些不劳而获的人,那些贪污犯才最让人痛恨是不是?可这并不是主要的,最让人头痛的是我们民族自身的毛病,没有民主意识,没有独立精神。那个时候更不行,阶级斗争,把人分成等级,工人和农民都不一样的看待,这些不说,你自己劳动挣钱都不行,就说从河里捞砂礓吧,这是资本主义,不行。现在说起来你觉得好笑,可那时就是这样。那时整人的方法多得很,甚至有了模式,让现在的小说家也很为难,你要是照实写,别人一准会说你雷同。
那天夜里,我从那个女人身边逃走了,我惊慌失措,不辨方向,一口气逃到河坡的柳丛里坐下来喘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有叫骂声从河堤上传来,我听出那是香椿她爹狗皮膏药的声音,狗皮膏药叫骂着,你小杂种,欺负人也不是这个法,我给你拼了……
接着,就有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我急忙钻出柳丛,在月光下我看到狗皮膏药手里拿着一把铁锨正在追打俺大哥,他追不上,就转过头来去打香椿。狗皮膏药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死妮子,你就这样鳖?你就没有长嘴?你就不会喊?你就没有长手?你就这样任他欺负你?狗皮膏药越说越气,越气越打,香椿后退着,她躲着,一下没有站稳就跌倒了,她顺着河坡朝河底滚下去。俺哥回过头来,急忙朝河坡底下跑,去看香椿。
狗皮膏药叫骂的声音惊动了许多人,香椿她妈也来了,她扑上去就用头顶俺大哥,嘴里喊叫着,你个流氓,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让你糟蹋了。大哥分辨说,你别血口喷人!谁动她一个指头了?她自己长着嘴,你不会问?你别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香椿她娘说,俺拿屎盆子往头上扣?俺闺女帮你抬砂礓,你当我不知道?黑更半夜你还不让她回家,会有啥好事?香椿说,俺干完活儿,就不兴歇会?狗皮膏药就朝香椿骂道,你个鳖孙妮子,胳膊弯还往外拐。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折腾了好久,狗皮膏药当着众人把香椿痛打了一顿,最后他指着俺哥的鼻子说,孩子乖,咱走着瞧!想打俺闺女的主意?日头从西边出来!接下来,香椿一连几天都被她妈关在家里,这中间,香椿她妈还到俺家去闹过两回。俺大哥气不忿儿,一咬牙,跑到项县掏六十多块钱买了一台春雷牌收音机,见天挂在俺家的槐树上对着狗皮膏药家放样板戏。这你知道,那个时候流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沙家滨》,《红灯记》《海港》,俺大哥让杨子荣阿庆嫂李玉和方海珍轮着上阵。
可是,这样放了两天俺妈就害怕了,妈叫来俺二大爷,你知道,那个时候俺爹正在劳改农场里劳改,所以家里有事,俺妈都会请俺二大爷过来做主。俺爹一共兄弟三个,俺大大爷在新疆农七师,二大爷在俺镇上的搬运工会。二大爷说,这喇叭咱可不管听。大哥说,咋不管听?我钱买的。二大爷说,你钱买的也不中!梁庄的梁显海你不知道?他不就是因为偷听敌台被判了八年吗?大哥不服气,他说,咋了,就咱自己有收音机?那人家咋都管听?二大爷说,孩子乘,咱这家境,能跟人家比?说拿你个把柄,还不像出口气那样容易?俺大哥说,他容易咋了,他枪毙我?
俺妈听大哥这样说就急了,妈跺着脚说,俺爷!你别气我了中不中?俺妈一生气,俺大哥就不吭声了。妈说,今个就给人家退回去,你要不退,我就摔了它!反正不能听。俺妈对站在她身边的二哥说,你二大爷把车子给你借好了,你去,现在就去!二哥就骑了车子去项县退收音机。可是到了那儿人家不让退,二哥没办法,只好又带了回来。回到家里,俺妈也没有办法,就把收音机锁在箱子里,不让俺哥听。然后俺妈四处找主,要把收音机卖出去,就是赔个十块八块的也中。可是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人,俺妈为这眉头不展,就像得了大病。俺哥真的没有想到,那个收音机真的给俺家闯下了大祸。
一个雨夜,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突然来到俺家,把俺大哥抓到公社里。狗皮膏药拿着俺家那台收音机,转到“叽哩嘎啦”的外语台上对公社的干部说,他就偷听这个,这不敌台是啥?真叫你哭笑不得是不是?俺大哥哪里认他那一壶,结果被他们苦打了一顿。第二天就被押到街上去游斗,脖子里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白天斗完了,晚上就关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到处都是蚊子。那个时候,我天天给俺大哥去送饭。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香椿匆匆忙忙来到俺家她对俺妈说,婶子,快去救救俺哥吧。俺爹把俺哥告了,公社里明天就要把他送到县里去。俺妈一听就懵了,不知道怎么是好,妈就哭了起来。我说,妈,你别急,我先给大哥说说,让他想想办法。
那一年虽说我才十三岁,可要几个赖点子还是有的。在我们镇子的东街,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十好几,我就是他们的头儿,你说是偷个青瓜梨枣,还是上树摸个鸟蛋,到河里洗澡,他们都听我的,我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你明白了吧,逢到事上,我还是有些主意的。那天我擓个篮子去给大哥送饭,我把事儿给大哥说了。大哥听了,他双手捧着头坐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小弟,看来只有你能救我了。接着,大哥就小声地对我说了一个主意。
说实在的,我当时很紧张。等回到家,我就瞒着俺妈找到了香椿,把俺哥的主意悄悄地给她说了。香椿姐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办了。我和香椿姐一块来到河边,那个季节正是雨季,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到了河半腰,河里的水打得柳丛“哗哗”地响。我们偷偷地把队里的渡船拉到河湾里,系在柳丛上。然后,香椿姐就悄悄地回家去准备东西。等她拿了东西过来,我们就在船上等着。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背了一盘粗绳,提了一根煤锥,来到公社院子的后墙前,我顺着紧靠院墙的一棵树爬到院墙上,然后把绳子系在树上,甩进院子里去。我顺着绳子滑到公社的院子里,来到关押俺大哥的那间房子的后窗前,我嚯嚯地学了两声蚰蛐叫,就把煤锥从窗子里递了进去。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大哥就在后墙上掏了一个洞,我帮大哥把外边的砖头一块一块地放在地上,一会儿,大哥就从墙洞里钻了出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天上没有星星,但是,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四周的东西都变得清晰起来。在关俺大哥那间房子的右边,是一座高大的殿堂建筑。那殿堂解放前是地主雷九少家的,殿堂中央有四根粗大的木柱,全被漆成枣红色,殿堂的前后,全是用水曲柳做成的镂花屏门,那屏门有一丈多高,很气派。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里被改建成阶级教育展览馆。在展览里,有一个血染的故事使我终生不能忘怀。
那个故事讲的是颍河镇里的一个老兽医,他手里有一对十分珍贵的玉镯。那对玉镯,是清朝雍正皇上赐给一个爱妃的信物,看上去那玉镯是方的,可一触摸,却是圆的,没有棱角,玉镯里有清晰可见的松柏,松柏下有一只金丝猴。那金丝猴像有灵性,眼睛会动。这还不算神,最神的是那玉镯能预示天气。晴天,那只猴儿能立在松枝上。阴天,你就找不见它的踪影。1942年初秋,日军的一个骑兵队驻进了颍河镇,盘为据点。他们的中队长名叫板垣正山郎,板垣有一匹马瘸了后腿,板垣就让人请来了镇上的兽医。这个兽医两眉稀长,穿一件灰青长衫,人很瘦,很斯文。兽医来到日军的驻地,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下来,让人牵着那匹瘸马在他面前走了两遭,然后又让他们把马拴在树上。兽医手拿一副长鞭,站在马后五步开外,他盯着马屁股足足看有五分钟。然后他突然扬起手中的鞭,像闪电一样打过去,鞭梢猛地打在马的屁股上。那匹马惊叫一声,两只后蹄腾空而起,等落下的时候,马踢跳个不停,瘸腿已经好了。你再看那个兽医,已经是大汗淋漓,他仍然扬着支鞭的胳膊站在那儿,胳膊上的衣袖退了下来,露出一只玉镯来。板垣很高兴,他设了一桌酒宴,在酒桌上,板垣欣赏了兽医的玉镯。等酒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板垣让他的翻译拿来一托盘银元,放在老兽医面前,他要换兽医的镯子。但是被兽医拒绝了。
就在那天夜里,几个蒙面人悄悄地来到了兽医的家。谁知那兽医料事如神,他当天根本就没有住在家里,那群蒙面人没有找到兽医,就把兽医的夫人枪杀了。这个凶杀案至今仍然是个谜。关于这个案子,当时有三种传说。第一,很多人都认为是板垣干的,可是后来有许多事证明,这个家伙从来不干暗事。第二说法,是马旅长手下的人干的,可是,那天马旅长的骑兵队距颍河镇还有一百多里。最后一种说法,是土匪陈三刀。说是陈三刀当时是想给板垣露一手,可是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事隔三天,板垣手下的日军在颍河镇北边的黄泛区和西北第八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所属的骑兵旅相遇,双方厮杀了整整一个下午,板垣的骑兵队挫伤严重。第二天黎明,马旅长的部队开进颍河镇。马旅长满脸胡子,人长得十分威武,他骑一匹雪青色的三河马,那马胸廓深长,带有一种呼伦贝尔草原的野性。那一天,马旅长骑在那匹三河马上,头上绷着带血的绷带,一队带着硝烟气味的马队走在颍河镇的麻石街面上,就听马蹄嘭当嘭当响,走着走着,马蹄声突然消失了,人们朝前看,就见麻石街中跪着一个老者,他手中举着一对闪闪发亮的玉镯。从街边树枝的缝隙里透出的红光,正好照在他的身上。
我的朋友说,“是那个兽医,对不对?”
“你说的不错,就是那个兽医。”我看着朋友说,“你知道吗,那兽医就是我爷爷。”
“你爷爷?”朋友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对,那是我爷。那个被打死的,就是我的亲奶奶。”
我给你讲这些,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但在我们颍河镇一带,我爷爷确实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颍河镇上,我们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家族,可让我不明白的是,狗皮膏药为啥会对我家怀着刻骨的仇恨。按说,文革中无故整人的人和无故受整的人多得无数,但是我感到,在我们之间却有些不同。前年,我被县里抽去编写地方志,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老人,他曾经在土改的时候担任过工作队长。我从他那里意外听到了俺家那对玉镯的故事。在马旅长得到那对玉镯的第三天,板垣带着三个中队的日本骑兵前来报复。那次马旅长的队伍败得很惨,他的队伍被打散了,他和勤务兵两个人退到颍河的河道里,马旅长的双枪压得敌人不敢近前。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勤务兵朝他开一枪,马旅长死了。那个勤务兵取了马旅长手腕上的玉镯,转身跳进了颍河。马旅长虽说是胡宗南的部下,但并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他是胡宗南从青海境内收编的草莽英雄,因而被追认为民族英雄。后来镇反的时候,那个杀害马旅长的勤务兵被查了出来,镇压了。你知道吗,那个勤务兵,就是狗皮膏药的亲爹。
“他亲爹?”
“对。这真是巧合,巧合得让人不能相信。如果你再把这事讲给别人听,他们一准会说你在胡编乱造,但这确实是真的,你如果不信,有机会你可以到镇上问一问,看看我讲的是不是真的。”
我给你说,狗皮膏药原先姓张,他爹死后,他娘嫁到了刘家。你知道当时枪毙他亲爹是谁吗?就是俺爹。这里有一种说法,我从感情上不太愿承认,说是抓住狗皮膏药他亲爹的时候,还没有定他的罪,由我爹把他押到镇公所去。狗皮膏药他爹是在距颍河镇六里路的阎庄被抓住的,在押送他爹回镇的路上,俺爹抬枪就把狗皮膏药他亲爹给崩了。等回到镇上,工作队长问俺爹,你咋把他打死了?俺爹说,他要夺我的枪,我能让他夺?结果枪走火了。那个时候,枪毙一个人就像杀只小鸡一样简单。俺舅是个大烟鬼子,工作队长把他找去说,这个烟你就不能戒了吗?俺舅鼻涕一淌说,叫我戒烟比死还难。队长一拍桌子说,那就叫你死。拉出去崩了。但是后来事实证明,狗皮膏药他亲爹并不是那个杀害马旅长的勤务兵,那玉镯他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为了得到这对玉镯,他也杀了人。那勤务兵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有天晚上,他们兄弟坐在一块喝酒,一个桌北一个桌南,手枪都放在桌子上,喝着喝着,狗皮膏药他亲爹从桌子底下一伸胳膊,给了他把兄弟一枪。原来事先他腰里还藏有一把手枪,那个勤务兵没这防备,就死狗一样倒在了地上。后来,那对玉镯又回到了俺爷爷的手中,当时,俺的家人都喜欢疯了。可在我看来,那玉镯就是俺家灾难的象征。尽管那玉镯在1958年的那场大火中失踪了,但是,那玉镯仍然像一片黑厚的乌云笼罩着俺家,那乌云好像无时不在。那天晚上,俺大哥出逃的过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那天晚上,俺大哥先把我推上了墙,可是我却一不小心碰掉了一块砖头,那砖头正好砸在俺大哥的脚面上。俺大哥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的喊叫声惊动了看守的民兵,他们打着手电来查看关押俺大哥的房子,随后他们就发现了刚挖的墙洞,他们呼喊着追过来。当俺大哥爬上墙头的时候,就有一枪打过来。我当时不知道大哥是怎样从墙上下来的,大哥拉着我就朝河边跑,眼看后面的人越追越近,大哥就把我按在柳丛里说,别动,一会儿你把香椿撑过河去。大哥说着,就滑到河底,扑咚一声跳进了湍急的河水里,民兵追过来,他们只见河流飞泻直下,再也看不到人的影子。
等那几个民兵离开后,我就悄悄地顺着柳丛,来到系船的河湾里。等我到了船上,香椿姐抱着一个包袱等在那里,她说,你哥哩?我一边解着缆绳一边说,游过去了。我一脚蹬开船跳上去的时候,渡船就顺着河水飞快地往下游冲去。那个时候,河水越长越高,宽阔的河面在夜色里好象没有边沿,渡船就像一块小小的木片在河心里打着转,我把吃奶的劲都用在船篙上,可是那船仍然是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香椿姐忙抓起另一船篙,她想帮我一把,可是没想到,她刚把篙插进水里,渡船就横着压过来,把船篙别住了。只听香椿姐惊叫一声,就被船篙带下水去。渡船像一块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巨石,从香椿姐的头上压了过去。我丢掉船篙跑过来,已经找不见香椿姐的影子。我失声地叫道,香椿姐——香椿姐——可我没有听到回声,只有河水像一群野牛在河道里狂奔。
后来,香椿姐就失踪了,不知了去向。镇上的传说是,她眼着俺大哥去了新疆。可是,1978年俺大哥从新疆回来的时候,他仍然是单身一人。狗皮膏药和他老婆来向俺大哥要人,俺大哥冷冷地说,你把她交给我了?他们无话可说。俺大哥就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我无法面对大哥的眼睛,就忙低着头走出去。后来,我在大哥的一部中篇小说里,看到了有关这件事的另外的一些情节。在那个晚上,俺大哥游过河之后,就听到了我的喊叫声,他又游了回来。可是由于天黑,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大哥一直坐在河对岸的柳丛里等待着。就在大哥从新疆回来的那天夜里,他一直在河边徘徊到黎明。此后,大哥闭口不谈这件事。有时候我按捺不住,可是一到他面前,我就没了勇气。在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协议,我们对这件事,从此相互保持着沉默。
朋友一只手按住茶缸口,他指头的关节都在叭叭地作响,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事埋在心里,确实是对人的一种惩罚。”
我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看着那丝丝的青烟在我面前飘散。在我们之间,接下来是沉默。不知过了多少会,我的朋友突然说,“你休息一下,下面我讲。”
二
刚才你讲,人就像一所房子,我同意你打的这个比方。人,这种动物太神秘了。一个人的思想,任何人是不能完全了解的,也是不能完全了解的。我想有一天,人类解开了生命怎样开始,智能从哪里来,大脑怎样工作,死亡能不能避免等等这些科学之谜的时候,也不可能完全解开埋藏在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在一定的条件下,也完全可以解开一些秘密,比如说刚才你对我的坦诚,就使我很受感动。所以,现在我给你讲我的秘密,讲使我痛苦的秘密。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只有勇气讲给你一个人听,我不想让除你之外的第二人知道。
“这你放心,我决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朋友看我一眼接着说,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一些的。比如说我是哪里人,我的父亲等等。其实,具体的情况你是不了解的。我兄妹四人,我是老末,按排行没有你高。你排行老三对吧?不对?你还有个姐姐?噢,这你从来没有说起过。那也好,那咱俩一档,都是排行老四。这真是缘分。像你一样,我也有个大哥,当然,我大哥比你大哥大,他今年四十三。我大哥现在西安的一个建筑材料研究设计院工作。我要讲的故事也发生在我十三岁那年,这真是一种巧合。如果有一天你把咱俩这次闲聊写进小说,人家肯定会说,这个家伙什么玩意儿?哪有这样的巧事?他朋友排行老四,他也是排行老四,他朋友十三岁,他也是十三岁。其实他还没有弄明白,我们说的不是一个时代的事。我讲的是1966年,你刚才说的是1970年以后的事。
“你出生在哪一年?”
“1953年的夏天。”
“噢,你比我大五岁。”
其实,这生活,这人生,真的就像你刚才打的那个比方,像房子。但是,房子的建筑有许多种风格,比如哥特式建筑,巴洛克式建筑、拜占庭式建筑、罗马式建筑等等,即使同一个宗教,教堂的建筑风格也不相同,我刚才说的巴洛克、哥特式、拜占庭的建筑历史都和基督教有关。当然,不同的宗教建筑风格更不相同,比如伊斯兰教的清真寺,佛教的寺院。我今天说的这个建筑,是中国式,封闭而内向,就像我们常常见到的四合院。在那高大的影壁墙后面,生活是重复的,日出日落,早起晚休,吃饭干活,无数次的重复。
我刚才说的尽管是规律性的东西,但是,它们的内容却不相同。这就像我们做饭使用不同的佐料,有的用味精,有的用五香粉,有的用八角粉,有的用辣椒面,就像我母亲那代从从国统区出来的女青年一样,她们的社会背景都有些雷同,生活也有相同的模式,她们同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小姐,一样的激进,一样的向往延安,敬佩老红军,到后来发展成爱情,然后结婚生孩子,然后进城坐小车,然后挨整,然后第二次解放。这个模式,好像就是咱们通常讲的民族命运。但是具体说起来,她们每个人的命运又有很大的区别,这就是你刚才说过的,人就像房子,不同的房子。
我母亲有着很好的修养,她对我的影响很大。在你抬砂礓的那个年龄,我就已经读过许多书,《红楼梦》、《伊利亚特》、《天方夜谭》、《哈姆雷特》、《唐璜》等等,都是世界名著,不但接触过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约翰.施特劳斯的音乐,也接触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列宾这些大师的绘画。我母亲和我父亲绝对不同,到后来,我母亲远远地离开了政界。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听到母亲在小声的哭泣,才知道母亲也有很多痛苦。母亲把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我们兄妹身上,她是我一生最值得尊敬的人。母亲常常坐在我的床边,唱一些外国的民歌,其中有一首芬兰民歌,叫《山谷里的玫瑰》,至今我仍然能记起那歌的曲调,那歌是这样唱的:
有一朵玫瑰花迎着阳光在山谷独自开放,
一个流浪汉路过这里看见她,
从此再也不能忘。
假如他能够把花儿摘下来,
他将要日夜永相伴。
但他想到自己是个流浪汉,
强摘花朵不应当。
如果现在静下来,在幻觉里,母亲的歌声就会在我的耳边响起来。可不幸的是,1965年的夏天,我母亲患食道癌去世了,那一年,母亲才四十四岁。
说着说着,朋友的眼睛里就盈满了眼泪,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他说,这对我们家庭打击太大了,尤其是我,那一年我才十三岁。虽说我读过一些书,但是在生活上,我完全不同于你,我一下子失去了靠山,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甚至连起瓶开水也不敢。当然,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不需要我干活,一切都有保姆。可自从失去母亲的第一天起,我夜里就没有睡好过觉,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母亲,每次都会有一个蓝眼睛红鼻子的魔鬼从空中飞下来抓走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天天如此,尽管有家人,有保姆守在我的身边,我还是害怕,我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这样一直闹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我家来了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虽然她是我父亲的私人秘书,但她更多的任务是照看我。她人长得不算出众,也说不上难看,但是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姓梅,叫文婷。而且重要的是,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像我的母亲。我记得她来的那一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正在屋里做作业,外边突然传来我母亲和保姆说话的声音,一下子跳起来,我日夜想念的母亲回来了。可是,等我冲到门口,我没有看到母亲,那个声音像我母亲的女孩子正在和保姆说话。
那天深夜,当我又一次被那个绿眼红鼻子的魔鬼惊醒之后,我又喊叫起来。梅文婷被我的喊叫声惊醒了,她来到我的房间叫着我的名字,一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就搂住她,在她的怀中安静下来,慢慢地入睡。可是,当她离开我准备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就会被惊醒。她只好整夜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或者,把我的双腿放在她的膝盖上。有她在我的身边,我就安静下来。后来,一连几个夜间,她都是在我身边度过的。到后来,为了不影响她休息,她干脆就搬过来和我住在了一起。那个时候,我常常把母亲的形象移到她的身上来,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她像我母亲,还是我母亲象她。总之,在我的生活当中,她和我母亲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她的性格,也和我母亲相似,她们都是默言寡语,就像你说的那样,内向,但又有心计。
梅文婷出身在一个农民家庭,她能读完大学是十分不容易的,她上中学的时候,都要走三四十里的土路,到县城去。她每星期回家一趟,背来一个星期的粮饭。她说,到了星期五,她吃的馍都已经长了白醭,一掰开,馍里就扯出很长的白丝。当时我听了她的话,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那一年,我大哥也正好大学毕业,可是,他坚决不愿意留在我们家所在的城市,分到西安去了。当时,我对大哥的做法很不理解。
“你大哥也是一所房子。”
“是这样,我无法推开他的房门,去看清他的内心世界。”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正要推门进去,突然听到有东西摔在地上,破碎了。我忙趴在窗子上看,原来是大哥回来了。大哥愤怒得像头狮子,他把撕碎的纸片扔在梅文婷的脸上,可是她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感到我的心被什么刺疼了,就像受耻辱的是我一样,我猛地推门进去,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哥没有料到我会用愤怒的眼睛盯着他,梅文婷忙过来给我去掉书包,去收拾地上的花瓶。大哥突然转身走出去,他把房门狠狠地关上。我看到梅文婷的眼里含了泪水,我给你说过,那一年我已经十三岁,我已经明白在大哥和梅文婷之间有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可是我又说不透,朦朦胧胧的,大哥对梅文婷的态度让我心中充满了怒火。这件事后来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天,我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一个疑问,梅文婷大学毕业后,怎么会正巧分到我父亲的身边呢?或许这里面有几个原因,一是我父亲的作用,二是梅文婷自己的作用,或者,还有另外的原因。这个另外的原因是什么,我始终没有弄清楚。我始终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有一种什么力量在指使着。就像在大自然里,花儿的形状结构为什么那样完美?花儿开出来的色彩为什么那样美丽?在黄昏里,风对河水唱着什么样的歌?这些我们没法弄清楚。同样,在这世间,有些事你也没法弄清。我觉得,有些时候,有一些事情,让它始终保持一种神秘感或许对我们来说会更好。
那天晚上,我大哥很晚才回到家。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梅文婷以为我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她轻轻地哭泣起来。她哭泣的声音使我想起了母亲。大哥回来后,他的态度似乎好了许多,他在悄声地劝说梅文婷。大哥说,你听我的,你离开这里,好吗?梅文婷说,你让我去哪里?大哥说,我给你找个单位,还不行?梅文婷说,我哪里也不去,就跟你去西安。大哥说:你为什么老缠着我?梅文婷说,我是你的人,怎么是缠着你?一听梅文婷这样说,大哥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说,你真讨厌!梅文婷也动了感情,她说,你为什么骗人?大哥说,你知道我骗你,可你为什么还缠着我?你是真不要脸!我听到叭的一个耳光,那耳光就好像打在了我脸上。梅文婷的哭泣声好像一把刀子在割着我的心,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朝大哥扑去,用拳头击打着他。
那天夜里他们肯定被我吓住了,大哥一边躲着我的拳头一边后退着,他不知道怎样对待我好。梅文婷跑过来一下子搂住了我,大哥就乘机逃走了。梅文婷紧紧地搂住我,她颤抖的身子感染着我。我说,姐,你别哭,等爸回来了,我对他说。梅文婷止住哭,她哀求着对我说,我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你爸。我说,为什么?梅文婷说,我求你了,不要问为什么,我求你了,这事儿你对谁都不要说。我为她的信任而感动,我说,你放心,我对谁都不说。前一段,在读康罗.洛伦兹的《攻击与人性》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其实梅文婷是个攻击性很强的女性,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还有一点,等我长大以后才明白,实际上,我当时对她产生了一种爱,一种自私的爱,她就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她只属于我一个人。如果谁想从我身边夺走她,我就会对谁产生一种仇恨。复仇的心理鼓舞着我,指使着我去干平常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后来我明白,这就是我致命的弱点,就是这一点,才使我干出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那天过后,梅文婷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待在我父亲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为他起草一些谁也没有见过的文件,她为他捶背按摩。我的父亲在长年的工作中,脊椎和腰椎都出了问题。相应地,梅文婷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起初,我只感到生气,到后来,这气就转换成一种仇恨,一种对父亲的仇恨。在一个阴雨的深夜里,我一直等她好久,她也没有过来。我变得有些急躁不安,我看见什么就想把什么摔得粉碎。就在这时,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了她的脚步声,我屏着气,听着她的腿步声渐渐地接近我的房门,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我急忙回到床上,躺好,我听到她轻轻的推开门,听着她轻轻地朝我走来。她给我拉了拉身上的毛毯,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而后,她又轻轻地走出去了。
那一刻,我躺在床上,浑身开始哆嗦起来,我两眼直直地盯住天花板,那魔鬼又出现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飞身下床,拉开房门,穿过走廊,冲到了父亲的房间里。而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父亲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正让梅文婷给他按摩。父亲看到我,嬉笑的脸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父亲指着我骂道,滚出去!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我转身跑了出去,一气跑下楼,冲进雨水里……
朋友停了下来,我看到他的手在哆嗦。他说,现在,我已经无法向你讲述我当时的心情了,但那时的情景,你是可以想象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雨中昏黄的路灯,在雨水中飘落的黄叶,一个少年在痛苦中踽踽独行……
我丝毫不怀疑我的朋友,我相信他的真诚。他当时一定痛苦极了,那颗痛苦的种子从此就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里。如今,他仍然留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任教,就他的条件,他本可以很早就回大城市里去了,仅我知道的,上面不止一次给他下过调令。可是,他没有回去,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今天对我讲的,是不是关于这方面的秘密。
第二天我就病了,发高烧,昏迷不醒,然后被送进了医院。我在医院里住了十天。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我们家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父亲要结婚了,新娘就是梅文婷。就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也不喝,我恨透了父亲。就在那天夜里,我父亲在下楼时,被一根拦在楼梯半腰的铁丝绊倒了,他像个肉团一样滚下楼去,跌得鼻青脸肿。最糟糕的是,他折断了右腿,胫骨腓骨折断,成了终身残废。当时公安部门做了为期一个月的破案工作,可他们始终一无所获。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说,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不可思议。1968年,我父亲下放到一个农场里劳动,父亲折了腿以后,我那颗仇恨的心渐渐地淡化了。但是,我把这仇恨又转到了梅文婷身上。就在前些日子我读《攻击与人性》时候,我突然自省到,其实我是个攻击性很强的男性,为了毁掉仇恨的人,我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到后来,等我长大以后,在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除去仇恨,也需要爱的时候,我真的痛恨以前的那个我了。记得那年冬天,我去农场里看父亲,那个时候,父亲正从河底往岸上提水,父亲左手提一只水桶,右手拄一根拐棍,父亲每往上移动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我看着父亲那条残废的右腿,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父亲。水桶从父亲的手中掉下去,叮咚叮咚地滚下河岸去。父亲也紧紧地搂住我,用他已长满了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的朋友把双手插进头发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塞。我为朋友的情绪所感染,我极力地安慰他。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泣不成声。这样过了好久,我说:“你也别太伤心,本来我们今天无事可做,咱们说好的是做一回游戏,每人讲一个秘密,你却这样动感情。要不这样吧,我再给你讲一个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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