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真相-寻找乐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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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我是那天晚上见到小头的。小头的头真小,但那颗小头上却长着一双贼精贼精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一双深深的潭,他把所看到的一切都融在里面了。小头在黄昏降临的时候出现在那间红房的空地上,他的身后跟着络腮胡子。

    来了来了,小头来了。大刚低声地叫道,席子上躺着的人都起来朝外看,果然见小头提着一个黑提包在闷燥燥的空气里走过来,络腮胡子离老远就咋呼道,拉灯拉灯,梁头,把灯拉出来!

    胡子的声音落了,就有一个肥胖的青年站起来,走进屋里去。我听到有人兴奋地说,操!发钱了,来发钱了!说着,小头和胡子已走到我们跟前。胡子说,咋呼个熊?接下来,就没有言语了,可是,那兴奋的情绪仍然在我们之中生长着,有人朝屋子里喊,梁头,快点,拉个熊灯,就这么难么?

    梁头一手里拉着线,一手提着灯泡出来了,他说,你来?这是电,活老虎,不小心能中?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在他的手里晃悠着,把我们一群人巨大的黑影摁在地上左右摇动。众人看着梁头把灯泡挂在窗子的铁钉,才一起回头看小头。

    小头说,都别慌。他扫一眼周围的人又说,叫着谁谁过来。

    小头说着,就顺手拖了一张席到窗子下的灯光里,一屁股坐上去,看看灯泡又说,不中不中,灯泡太小,换一个!

    众人就一起看大刚。大刚却看着坐在一边没有动的堂哥,堂哥那个时候黑虎着脸,一声不响地坐着。大刚说,食堂。

    堂哥用冷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这才说,拿去!堂哥的声音也冰冷冷的,和眼下这热烈的气氛极不协调。小头看了堂哥一眼,只一眼,就再也没看他。大刚拿着一个六十瓦的灯泡走出来,在换灯泡的时候,我似乎又感觉到了小头的目光朝我们这边扫过来,可是灯一换上,小头就忙着发钱了,小头叫,梁头。

    梁头就应一声走过去,小头在本子上用笔划了一下说,二百三十四块!说着,就从提兜里掏出一叠钱来,数了递给梁头说,数数。

    梁头说,不数了不数了。

    小头说,咋不数,当面验钱不为丑嘛,数数!

    梁头就笑着很笨拙地点了一遍,说,二百三十。

    小头说,那四块等会再给,没有零钱。

    胡子就在一边说,梁头,还要熊,算大哥的酒钱!

    这胡子个鳖孙,那样一个粗壮汉子管小头叫大哥,操你妈,没骨气!小头又叫,大刚。而后在本子上划一下,说,二百二十四。小头数了钱递给大刚,大刚数完后看看小头。小头说,对不对?那四块一会儿给你。

    胡子又说,大刚,还要熊,算大哥的酒钱!

    胡子!堂哥突然说,小头这会又没屙屎,你舔恁勤干啥!

    胡子说,你骂谁?

    堂哥说,我骂你!

    络腮胡子就站起来,小头说,胡子,少说一句!小头的声音不高,但语气里却透出了威严。胡子盯了堂哥一眼,就忿忿地坐下了。小头又叫,小刚,而后又拿笔在本子上划一下说,二百二十四。

    哎,我可比俺哥多个工呀。

    小头说,咋比你哥多个工?

    那天俺哥有病歇着一天。

    小头说,那你说我给你哥多算了?

    大刚说,你咋弄这事儿,我和梁头的一样多,该二百三十四。

    小头说,那你说我还捏你啦?

    不捏我这是干啥?

    那你走呀,我捏你你还在这儿干?

    大刚又要说,被小刚拦住了。小刚说,少说一句,他还会亏咱?

    小头说,这就对了。下一个,食堂。

    堂哥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过去。小头说,二百四。他数了钱递给堂哥,堂哥仔细地数了一下手里的钱说,才二百二?

    小头说,二百二那就对了。

    咋对啦?

    这你还不明白?你那个兄弟入伙得交二十块。

    堂哥说,那是我兄弟!

    小头说,我知道是你兄弟。

    这个时候胡子说,快点快点,别耽误事儿。

    堂哥眼一横说,有屁一边放去!

    胡子说,你骂谁?

    堂哥说,我就骂你个鳖孙!咋了?

    胡子又要说,却被梁头拦住了。堂哥又回过头来问小头,那是我兄弟,这点面子你就不给?

    小头翻了堂哥一眼,而后又抽出二十拾块钱来,说,你这人,真是!

    堂哥接过钱来对小头说,我这人你也知道,不看重这俩熊钱!堂哥把手里的钱摔得哗哗响,堂哥说,这钱今儿我请客!我在铺子里等你!而后,堂哥对大刚和小刚说,走,说完,他扭头就走。

    大刚拉了我一把,我也跟在他们身后走。在我的感觉里,这些势不两立的人,就像两团熊熊燃烧的大火,那火无缘无故地把我也给燃着了,把我融化在这两团火中的某一团里去了。不,咋会是无缘无故呢?有缘,而且有故!那个时候,我就从心里恨小头,妈那个×,还得交二十块钱的入伙费,你这是啥伙?没有组织没有纪律,乌合之众,就凭你个鳖孙一句话就吸你老子二十块钱的血汗?日你娘,这钱是好挣的?那个时候我就恨胡子啦,这个鳖孙不是个好东西,我跟在大刚的身后往公路对过的饭铺里去,这个叫九里岩的地方又被夜幕笼罩了,还是我昨天初来时看到的情景,只是多了几分亲切,多了几分忧愁和仇恨。我们在铺子的小桌前坐定,堂哥已经点了菜,我们都盯着公路对过间红房子灯下的那伙人。大刚说,不能怕他,妈那个×,你越怕他他就越捏你!

    小刚说,也不管来硬的,他一烦不给你活干,就完了。

    大刚说,咱不干活他吃熊!

    小刚说,你别硬,你不干有人干,像胡子那号的。

    大刚说,收拾俺鳖孙!

    小刚说,你别找事,有堂哥哩。

    我们就一起看堂哥。堂哥一言不发,他闷闷地抽烟。那个时候菜已经端了上来,再看公路对过,红房子前的灯已经移回到屋子里去,那里一片灰黑,却不见小头的影子。小刚担心地说,走了吧?

    大刚说,我去看看。大刚站起来穿过小桥,越过公路朝红房子那边走。一会儿工夫,大刚就回来了,大刚说,鳖孙真走了。

    走了?堂哥吃了一惊,我看到他的脸变得蜡白。堂哥沉思了一会儿恶狠狠地说,咱喝!

    接下来我们就喝酒。那酒很苦,很辣,我们一声不响地喝着,那三斤大曲酒没有半个钟头就完了。平时我在家里顶多也就两量酒,可是今天我一下子就喝了两半茶杯。我的头有些晕,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熊熊地燃烧着。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水从着棚顶哗哗地流下来,水珠溅在了我的背上。天到底闷热出个结果来了,雨却下得很平稳,没有雷,也没有闪电,燥热的空气一点点地被雨水吞融了。可是我们胸中的火却越烧越旺。喝完酒之后,堂哥站起来,抓起一个空酒瓶掼在了小桥上,一声闷响在雨水里炸开了,接着又消失了。堂哥说,走!

    我们就在雨水里走。雨水淋在身上,我们全然没有感觉。我们一同回到了那间红色的小房子里,那个不到十五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一下子拥挤起来。堂哥用泥巴巴的脚踢着铺在当中的胡子的铺说,往里挪!

    胡子说,我不挪!

    妈那个×,你挪不挪?

    胡子一下子跳起来,你骂谁?

    堂哥一扬手,一个耳光就掼在了胡子的脸上。胡子正要扑上来,却被梁头拉住了。堂哥说,乖乖,你出来!今儿我剥了你!说着,就往外走。

    胡子说,你剥!胡子一下子把梁头推到一边,也冲了出去。一看这阵势,屋里的人也一起拥出去。我、大刚和小刚站在堂哥的后面,梁头他们几个站在胡子的身面。雨水从我们的头上落下来,我紧紧地握着拳头,可是我的腿肚子却哆嗦起来。堂哥像一头饿急了的狼,胡子像一头笨重的熊,我没有看清咋弄的,他们就扭打在了一起。大刚叫一声,妈那个×,来吧!他抬腿就朝胡子的裆里踢去,就听胡子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梁头他们一看也拥上来,我们一群条汉子就在雨水里扭打在一起。我不知道抓住了谁的头发,恶狠狠地用力把那头摁下去,用膝盖去撞那头,我听那人惨叫一声,妈呀——我就有些害怕,就在这时,有一个东西朝我的头上砸下来,接着,我的头就大了,那哗哗的雨声就渐渐地离我远去了……

    七

    我不知怎地就走进了这茫茫的白雾里,在我仅有的人生经验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那雾水淋淋的,铺天盖地般,使得你看不清三尺开外的东西。我这是在哪儿呀?我是跟着爹背着条筐去颍河镇赶集吗?不是呀,怎么不见爹的影子?我就忍不住叫一声,爹。可是我没有听见爹的回声。我是跟在妈的身后,在黄昏里踏着老牛的哞叫声从田野里往家走吗?不是呀,怎么不见妈背上那小山似的草捆呢?我就忍不住叫一声,妈。可是我没有听见回声。我这是在哪儿呀?我心急火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堕五里雾中。我孤独绝望地站在那里,四周是那样的静,静的是那么可怕,给我声音吧,我需要杂噪的声音,给我阳光吧,快来驱散这茫茫的迷雾。

    在寂静里,我听到有一种微弱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那声音越来越大,那是脚步声,我在灰白的雾里想听出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像个困在孤岛上的落水者,我想在茫茫的大海上寻找白色的帆船,寻找那达达达的机器声。我没有看到那白色的帆船,但是我听到了那脚步声,那声音朝我走过来了。

    醒了,醒了。脚步声里突然加进了说话的声音。

    公社、公社。是堂哥的声音,堂哥,你在哪?

    我挣扎着睁开眼,白茫茫的大雾消失了,有一束金黄金黄的阳光穿过后墙的小窗子照在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了堂哥,看到了大刚和小刚兄弟俩那疲倦的脸。

    公社,你吓死俺了,你一夜都这样昏迷不醒地躺着。我挣扎着坐起来,堂哥说,先喝碗热茶。我端碗的手颤抖着,白色的气体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嘴唇干裂得难受,我感到肚子里空空地烧得难受,我看到铺前有一大片新铺的黄土,黄土里我呕吐出来的食物散着酒气。后来我想,在那场激烈的械斗里,我一定是被棍子什么的给打昏了,接下来我肚子里的酒就乘风作浪了。你要知道,伙计,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我就那样躺在雨水里,而我身边的那群人仍像野狗野狼般地撕咬着。

    公社,你发了一夜烧,吓死我了,堂哥一夜就喂你几回茶。大刚说。

    堂哥说,别说那了。大刚,去给公社弄点吃的,我到小头那儿看看,妈那个×,他敢不给活干,我剥俺鳖孙家儿!堂哥说完,就走了出去。我看到这间小房子里变得空荡起来,胡子那帮人的东西一点也不见了。我说,他们干活去了?

    滚了。夜里下着雨就滚了,睡到小雪饭铺的棚子下去了。小刚说,日他娘,他服了吧!他们不中,心不齐,哪像咱,抱成团,出门在外,就得一条心。

    那嘶叫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些在雨水里扭打的人们。我透过没有关上的门,看到外边的泥地上被踏出来的一片深浅不同的脚窝,可是,那里已被灿烂的阳光照耀了。雨,你来得真是蹊跷呀,你只是为在异乡的土地上挣地盘的那场械斗来助兴的吗?这时的阳光多么美好呀,这时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呀,可是,他们不属于我,我面前只飘荡着让人作呕的酒气,我的胸中充满着对前途的忧虑。我的目光穿过那片杂乱的脚窝伸展到公路上,伸展到小雪娘俩的饭铺里去。在饭铺的棚子下,我看到了胡子他们堆放在一起的行李。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同我们一样可怜的人,为什么那样仇恨我们呢?

    灰白色的蒸气从饭铺里钻出来在阳光下晃动着,我看到大刚端着冒着热气的碗从饭铺里走出来。他的身子被一辆接一辆驶过的汽车挡住了,他的两条腿被行驶的汽车轮子分割着。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就生出许多恐惧来,我的眼前不停地闪现着大刚被车轮压在下面的情景。在大刚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思想还被深深地埋在那恐惧里,在那恐惧里,那碗香喷喷的面条变得索然无味。在我们等待堂哥回来的时光里,我们的情绪都变得不安起来。小刚说,小头别不给咱活呀?

    大刚说,他敢!

    光说大话,他真不给你,你咋着他?

    逮着打他鳖孙!

    小刚说,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打架的?再说,打了人家就算毕了?你还在这儿混不混?

    咋了,离了他咱就不活了?日他娘,他不给活咱走,就是拉个车子收破烂也比这弄钱!前天我没给你说吗,那个小孩光上饭店里要啤酒瓶子一天还弄二十多块哩!

    小刚不说了,大刚也不说了。这时我们听到沉闷的脚步声,是堂哥。当堂哥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看到了他那阴郁的脸,我们谁也没问他。堂哥鞋也不脱就上了铺,他一屁股坐下来,恶狠狠地吸着烟。我们都这样沉沉地坐着,烟雾在屋里一丝丝地飘舞着,最后在半空中结为一团。在我的感觉里,天气又开始慢慢地燥热起来,我的头顶在一跳一跳地疼。我用手朝头顶那儿摸了摸,那里起了一个鲜活的疱。我不知道那个疱是谁赠送给我的,就像那个黑夜里是谁赠送给我的那一拳一样,对我永远成为了一个谜,那谜像一团充满了恐怖的雾慢慢地在我的记忆里化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刚忍不住地问,没领着?

    日他娘!堂哥满脸暴红,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他说,这个鳖孙躲起来了,我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

    那坏了,他真不给活干了。大刚颓丧地说。

    这个鳖孙!堂哥骂道。后来我才知道小头这鳖孙的毒辣,他不想给谁活干他就躲谁,他把领活的地点告诉其他的小工头,可是那些小工头没有一个会告诉你小头在哪儿,他也不给你来硬的,保准你七八天见不着他的面,没有活干你自己就得夹着铺盖滚蛋,这儿是他用钱买的天下,你一个外乡人还能在这儿翻天?

    那间红色的小房子把我们四个人罩住了,我们这些出来挣大钱的人没了活干,这时阳光就像一条年老的黄牛在那无边无际的荒野里朝前走着。在前方,你看不到一点儿绿色,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黄昏降临了,在朦胧的天色里你终于看到了一两个孤独地立在田野上的草垛,你一准会看见在那草垛头上站起来几个青年,他们掏出家伙就哗哗地撒尿,淡淡的臊尿气更加深了他们的无聊。你看到有一个人把扑克牌胡乱地捣进兜子里说,走吧?其余的人就一齐应道,走。你就看到那几个人懒洋洋地顺着一条灰白的小路走回去,在他们之中你分明可以看到我、大刚,还有堂哥的身影。在那些农闲的日子里,我们就是这样天天打发掉不值钱的时光。可现在不是在那个遥远的故乡,这是在繁华的城市里,这是在我们来谋生的城市里。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地移上头顶,那些轰鸣的机器声退得很远,在我的感觉里,只有走得慢腾腾的噎人的时光。

    我日他娘!堂哥骂了一句站了起来,他说,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走,找活去。他说完提了铁锨就出了门。我们迟疑了一会,也都提着铁锨跟出去。太阳仍旧热辣辣地挂在天上,我们在炽热的阳光下跟着堂哥一声不响地走到丁字路口前站住了,我们像四尊金刚,面色严肃地站在那里朝开过来的汽车挥手,朝司机呐喊,喂——有活吗?

    喂——卸煤吗?

    一辆辆汽车鸣叫着喇叭开过去了,我们仍然晒油似地站在太阳地里。大刚站一会儿顶不住,就跑到小雪的饭铺里去了,他在屋子里捣鼓了一阵就提了一块纸烟箱子跑出来,我看到那上面写着四个蹩脚的宋体字,装车卸车!大刚的精明使我们兴奋起来,堂哥一手接过那牌子,说,你们都凉快去!他就手持那个牌子,对每一辆开过来的汽车晃动。这法子还真管用,没到一根烟工夫,就有两辆装沙的车停在他的身边。我们都跑出来,那会儿堂哥正给他们搞价钱。司机说,四块。堂哥说,六块。最后他们搞了个折中,五块钱一车成交。堂哥就挥着手朝我和大刚说,你俩先去。我和大刚就分别上了汽车,而且坐在驾驶室里。汽车开动了,前天黄昏时我茫然地走过的几里路一会儿就完了,接着汽车就开进了市区,拥挤的人流耸立的建筑又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当时很有些激动。后来汽车就驶进了一家建筑工地,我和大刚正下劲卸车时,后面又开进来两辆装沙的汽车,大刚和堂哥从上面跳下来,我们两个人一辆地卸,没多长工夫,四辆车都卸完了。后来我们又跟着汽车回去装了一回,这样又一装一卸,我们每个人就弄了十块钱。我们都显得很兴奋,可惜的是那汽车卸完沙就不再返回货场了。我们得扛着铁锨走回九里岩去,在我们回到九里岩的十字路口边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到西边的树梢子上。大刚说,我们歇会吧。大家就停住了,在路边上坐下来。我看到了西边那个被夕阳映衬得一团黑的水塔,这使我想起了两天前我奔来找堂哥的那个傍晚,想起了我的那个破旧的绿提包。

    咱拦辆车吧?大刚说着就站起来,拿起那个牌子朝从市里开过来的汽车晃动。汽车一辆辆地开过去,都没有停下来。这个时候,有一辆红色的小四轮在大刚的身边停住了。司机说,唉,有十几丁子砖头装不装?

    砖头?在哪?

    司机朝南指了指说,前面不远,三里多地。

    大刚回过头来问堂哥说,装不装?

    堂哥说,多少钱一丁子?

    司机说,三毛。

    三毛不中,五毛。

    司机朝车厢里说,他要五毛,咋弄?这时我才看见车厢里还坐着两个戴墨镜的青年,其中一个说,五毛就五毛吧,上车。

    我在心里算一下,二十丁子就是十块钱,我们一个人就又能抓到两块五,中,这生意管干!搭锯就有沫呀,是比在家里有混头,在家里坐在那儿一天不动编个筐才弄多钱?

    堂哥说,就一辆吗?

    司机说,后面还有一辆哩,一会儿就来。

    我们就先后上了车。小四轮在风凉下来的天气里突突地往前跑,跑了一阵,就向东拐进了一个没有装大门的院子里。院子老大,长满了荒草,看来是哪个机关围的地。我们跳下去,可是我没有看到要装的砖头。就在这个时候,那两个戴墨镜的青年利索地从一个黑提包里一人取出一把刮刀来。他们闪电般地跳下来,一左一右把我们拦住了,他们厉声地叫,别动!谁动就穿死谁!都到墙根上去!

    我的腿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那个司机也拎着个摇把围过来,叫道,快点快点!我们四个都乖乖地退到墙根上去,我看到他们敞开的胸膛上都刺着青龙,我想,这下完了!

    八

    突来的变化把我们给打懵了,尖利的刮刀紧紧地盯着我们赤裸裸的胸,他们几个横眉凶目,我们几个面色如土,他们把我们逼到墙根上,司机说,脱,都脱,把裤头脱下来。我们就在透着寒光的尖刀下把汗衫裤头脱下来。

    脱光!

    我们又都乖乖地把贴身的裤头也脱下来,扔给他,我们全都变得赤条条的,双手捂着羞处,一溜站着。司机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翻我们那些充斥着汗臭气的衣裤。他翻了大刚的衣服,骂一句,日他娘,才两块钱!又翻了小刚的衣服,只在裤兜里翻出一张十块的和一些硬币。接着,那个鳖孙就掂起了我的裤子,他先在裤兜里掏掏,没有一分钱,他的手在裤腰上找了一圈,他就看到俺妈给我缝的那个小兜兜了,那个小兜兜里还有十六块钱,那钱不知道已经被我的汗水浸透了多少次,那钱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泡得软绵绵的啦,那个鳖孙一分不留地把钱都给我掏走了。

    司机最后掂起了堂哥的西式裤头,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我们干活儿挣的钱都还装在他的兜子里。我看到那钱很容易地就被那个鳖孙掏了出来,接着,他的手又去摸堂哥的裤腰,我听到站在我身边的堂哥的牙齿都磕得咯吱咯吱响,我低头看看,他的腿在颤抖着,他的两眼直挺挺地盯着司机手里的裤子,那个鳖孙已经从堂哥裤腰里的小兜兜里掏出了一叠钱来,那是昨天晚上堂哥刚刚领到的血汗钱,那个鳖孙把我们的衣服团成一团扔到车斗里去,他很利索地上了车,在他搜我们身的时候那辆小四轮一直都没熄火,他把车调了头就朝外开,那两个戴墨镜的青年手持刮刀一边后退一边朝大门去,最后他们爬上车厢,在那四轮驶出大门的时候,他们才把我们的衣服和铁锨扔下来。等我们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提着铁锨追到公路上,那四轮已没有了踪影。

    后来,这个噩梦般的现实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这和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能逢凶化吉的侦探们的遭遇绝然不是一码事,我们像一些小羊羔儿,在恶狼的利爪之下颤颤发抖,你能反击吗?那尖刀就在你的胸前,你不要命了?能保个小命就不错了……看来,我是没命去做一个高干或者富翁的乘龙快婿了,那么我要寻找的乐土在哪里呢?望着西天那片血色的红霞,我不得其解。

    但那天血色的霞光真使我刻骨铭心,那片霞光聚在西天,久久不肯散去。那红霞折射出许多迷离的紫光,那紫光浩浩荡荡,把我们脚下的路毫不客气地弥漫了。在那弥漫着神秘色彩的黄昏里,我没有看清堂哥的脸,这好似一种暗示。后来在回忆这天黄昏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过来,那血样的霞光就是一种暗示。那天我没有看清堂哥那张黑瘦的脸,那会儿堂哥的脸一定被紫光涂弄得十分迷人,可惜的是当时我没有注意他的脸,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法看清他的脸,这一点使我无限的懊悔。那天,堂哥的精神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那天数他丢的钱多,丢得干净。后来在我们沿着那条公路走回九里岩的时候,我才知道小刚的一百多块钱就藏在他那双被煤染得灰不溜丢的运动鞋里,他在运动鞋里的鞋舌头下边缝了一个小袋子,钱就装在那里,这要比我母亲藏钱的办法高明许多倍。而大刚的钱则存在小雪他妈那里,惟独堂哥的钱丢得干净,他满以为钱装在自己的裤腰里面就可万无一失了,结果……这打击使得堂哥一下子变得萎靡不振。在我们回到九里岩后,他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他坐在那片空地的席子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身边放着那把被他用得锃亮的铁锨。这个时候,公路上有汽车喇叭的鸣叫,我看到有一辆汽车停在丁字路口,堂哥抓起铁锨就跑过去,嘴里高叫着,卸车不是?

    等他跑到跟前,那辆汽车却开走了。在接下来走向深夜的时间里,堂哥不知道朝丁字路口那儿跑了多少次,他一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就跳起来,抓着铁锨就跑过去,嘴里叫道,卸车吗?可是他没有拦到一桩活,他松松地走过来,我似乎听到了他的骨节在叭叭地作响,正准备散去一般。奔波劳累使得我们个个精疲力竭,他就那样来来回回地折腾着,把我的脑子都搅得像一盆糨子。大刚说,睡吧,明天再讲。小刚也说,你别急,钱是身外物,丢了就丢了,丢了再挣。

    堂哥却不言语,他在凉席上躺下来,我们也都躺下来,头顶上的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向我眨着眼睛,我没有心思给你嬉闹,星星,我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慢慢地浑沌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了,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堂哥也忽一下坐起来,他抓起身边的铁锨就朝公路上歪歪斜斜地走,一边走一边叫,卸车吗?

    我也受了感染,我抓起铁锨跟在他的身后,跟在那个黑色的影子后面,我看到了那黑色的影子越过了路沟,朝路边停着的汽车走过去,堂哥喊,卸车吗?

    那车上果然装着一车煤,堂哥一手抓锨一手扒着车厢就上了车门的踏板,司机说,干啥干啥?堂哥说,御车。司机说,卸个屁,才装上!堂哥说,装上不就得卸吗?司机说,卸也轮不到你呀,我还要拉好几十里地哩!堂哥说,你骗谁?不要五块了,四块就卸!正说着,那边跑过来一个人上了驾驶室。司机说,下去下去!车就开动了,堂哥说,真的呀,伙计。

    司机说,下去吧,等着走哩!堂哥看车真开了,就往下下。可那个时候堂哥不知道他的褂子已经挂在了车门的把手上,在他往下跳的时候,那褂子拉了他一下,他像一捆谷子在霎那间倒下去了,我听到堂哥惨叫一声,头就横在了车轮边。那汽车却没有停下来,亮着灯飞快地开走了。我看到堂哥横躺在那里,他的脸已经被车轮子扒得一片模糊,鲜血小溪一样从他那模糊的头颅里流出来,在丁字路口那盏日光灯的照耀下,堂哥那被血染红的的头颅就像一朵盛开的大理花。我惨叫一声瘫坐在地上,我喊着,哥——

    九

    堂哥一动不动地横躺在那里,一切声音都远远地退去了,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看到的只是堂哥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我叫着,哥,等等我。可是堂哥不理我,他站起身子擓着箩头夹着铁锨就往那片金黄色的田野里走去。成熟的谷子和大豆的田野是那样的辽阔,我看到堂哥晃晃悠悠地走在家乡的田野上,我就忍不住地喊一声,俺哥,等着我——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等我,堂哥像一条经验丰富的狗在田野里嗅来嗅去,最后他在一堆有些陈旧的黄土堆前停住了。我趟着过膝深的豆秧子跟过来,堂哥正把铁锨吃进土里去,他一锨一锨地把黄土翻开,突然有一只灰色的东西从地里窜出来,我惊叫着,老鼠!可是堂哥没理我,仍旧挖他的,那只灰色的老鼠几下就跳进豆地里不见了。我看到堂哥的铁锨下出现了一个洞,那洞全部被金黄色的豆子塞满了,就像一片香肠的横切面。他把裤子脱下来,在裤脚那儿扎住,接着一捧一捧地往里装。哥,我真佩服你,一到秋季你就那样擓着粪箩头在田野里转游,一天你就能挖上四五个老鼠洞,你把老鼠们储存的粮食都挖到你用裤子做成的口袋里去了。我记得有一回你从一个老鼠洞里就挖出来二十七斤豆子,二十七斤呀,一分地才打多少斤粮食?在那金黄色的田野里你玩得是那样地得心应手,你把装满了豆子或花生的用裤子做成的袋子骑扛在肩上,在黄昏里晃晃悠悠地擓着箩头夹着铁锨往村里走,你那双细细的长腿就那样把你驮过来驮过去,可是,哥,现在我怎么也看不清你的脸,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初升的太阳把你那模糊不清的脸照得像一团火,有许多红头苍蝇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越过围着的人群在你的脸上嗡嗡地哼唱,而我就那样痴呆地坐在你的身边,用力地去回忆你的面孔,回忆你的模样,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哥,我在心里哀叫着,俺哥,你这是咋了,你咋还躺着不动哩……

    围看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在人群里我看到了胡子他们,他们个个阴沉着脸,胡子看了一会儿抽身就走了,一会儿他又拿着一个粗布单子走过来,他先用单子驱赶那些苍蝇,而后就把单子盖在了堂哥的身上。盖完之后,他就在堂哥的身边蹲下来,他叫一声,兄弟……他话没说完,就用双手捂住脸,把头勾下去,我看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梁头他们的眼睛也红了。后来他们就调头走掉了,他们一个个扛着铁锨,他们黑红黑红的皮肤散发着很浓的汗气,慢慢地他们的身影被阳光涂得很淡,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背影了,那些从金黄色的田野里走出来的脊梁渐渐地被汽车荡起的尘埃裹住了。

    两辆白色的汽车鸣着喇叭停在了丁字路口边,从车上下来几个戴墨镜的人。他们在我和堂哥的身边站住了,其中一个把我拉起来,退到路边,另外两个从一个提兜里弄些白灰把堂哥圈住了,而后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拉开了盖在堂哥身上的单子,让一个青年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拍照。他们其中一个人走到我身边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公社。

    他是你什么人?

    俺哥。

    亲哥?

    堂哥。

    他叫什么名字?

    王食堂。

    出事的时候你在场吗?

    在场。

    你讲讲当时的过程。我就讲,在后来我听录音的时候,我完全从那声音里游离出来,我听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在讲述那伙乡下人的遭遇,在讲述堂哥像精神症患者一样在深夜里往公路上跑,嘴里高叫着,卸车吗——

    后来那个人问,你记着那辆车的车号了吗?

    车号?我没有……俺哥,我咋就没看清那辆车的车号呢?看不见车号我去哪儿找那个该死的司机?找不着那司机,俺哥,你死得不是更亏吗?俺哥,我对不住你,我向堂哥跑两步,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太阳真毒呀,太阳像车轮一样从堂哥的身上压过去,太阳从我的身上压过去,我看到了一片被太阳光照得苍白的大地,我看到了大地上隆起的一片坟头,那是我们王家的祖坟呀,每逢清明,我都要跟在爹和堂哥的后面去坟地里添土,每到大年初一,我们王姓大大小小一群男人都要到坟地里去烧纸,跪下来给祖宗们磕头,每次我都是跪在堂哥的后面,一脸的虔诚,把头勾下去。堂哥,有一回我悄悄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你那消瘦的屁股,俺哥,你的屁股在那个寒冷的天气里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从此之后我再也看不到你跪在我们家祖坟里的屁股了。

    那个和我说话的人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本本,本本上放着一张纸,他对我说,哎,在这上面签个字。

    签啥字?

    你的姓名。

    我就接过来迷迷糊糊地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那人接过本子对两个戴口罩的人说,弄吧。那两个人走过来把堂哥抬到一个布架上,而后送到一辆车里去。这时大刚气吁吁地跑过来问我,你签字了?

    ……

    那是火葬场让签的,秋兰还没来,你真敢当这个家?再说,还没有找着压死堂哥的汽车,你叫他们拉走烧了咋弄?

    大刚一句话就提醒了我,是呀,不能这样,即使找不到那辆车,我也得把堂哥弄回去呀。我叫一声,俺哥。就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那辆汽车前跪下了。有两个戴墨镜的人来拉我,也被大刚他们给轰走了。大刚喊,把压死人的汽车查出来,查不出来,我们就不走!大刚和小刚的身后站着几十个手提铁锨的乡下人,大刚愤怒地喊着,我们也是人!他身后的乡下人都红肿着眼铁青着脸,有人喊道,不让龟孙过!就有人站在路中间把过往的车辆拦住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路上的汽车越聚越多,一望无尽的汽车像蜗牛一样卧在烈日下,我不知道在那里跪了多长时间,可在我的思想里,那太阳却退出了很远,直到有一群警察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戴上手铐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我的嘴唇干裂得像一片久旱的田地。

    我被带上了一辆警车,那警车鸣着喇叭慢慢地行驶在被堵塞的公路上。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轰动了省城,连市长省长都知道了,当天的电视台和第二天的报纸都对这件事作了报道。可是当时我却不知道这些,我坐在警车里,看着道路上那没有尽头的车辆,我就不由得叫一声,俺哥——堂哥就从凉席上站起来,手里抓着铁锨往公路上跑,他一边跑一边喊道,卸车吗——

    十

    我是在第三天下午从拘留所里回到九里岩的。我从汽车上一下来小雪她妈就看到了我,她跑出来对我说,哎,你嫂子来了。

    我嫂子?

    可不是,来了两天了,还带个孩子。

    在哪?

    在屋里。她朝那间红房子指了指。我就朝那间红房子里跑,可是,间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秋兰嫂,也没有小梅豆。我只看到了一张火葬场送来的骨灰领取通知单。堂哥,俺嫂子来了,可她在哪儿?她到哪儿去了?我走出屋子,来到饭铺里,小雪告诉我,秋兰抱着梅豆到市里去了,还是她给拦的车。

    她上市里干啥去了?

    或许是闷得慌,去转转吧。

    转,还有心思去转?你要是转迷了呢?我咋向俺哥交代?我心急火燎地拦了一辆车,也朝市里去。

    我在城市的街道上走着,和几天前显然是两种心情。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地渴望着见到堂哥呀!可是现在堂哥在哪里?他在火葬场的小格子里躺着。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热切地盼着看到那个神秘的九里岩呀,那个城市边缘的货场曾经对我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力呀,可是,现在那诱惑就像飘浮不定的云烟一样散去了,不见了。在我面前仍是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那些在雨中浮动着的伞,各种各样的雨伞,红的黄的蓝的雨伞下隐藏着无数个陌生的人,这就是城市!这么多人像流水一样从你身边淌过去了,他们对我就像那云烟,那样的缥缈,那样的无意义,只有秋兰嫂,只有小梅豆的身影不时地闪现在我的眼前。可是,沿着曾经走过的街道,我一直走到火车站也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你在哪呀,嫂子……

    雨水不停地从我的头顶上飘落下来,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里沉了一下,几天前那个使我终身难忘的上午突然又回到了我的眼前,厕所,你在哪?那天上午我就是这样呼唤的。或许是条件反射吧,这会儿我突然就想解手。我下意识地朝那片林立的楼群里看一眼,然后走过去。我现在不需要问任何人,就在那甬道的墙壁下,看到了那两个躲在红色箭头后面的天蓝色字体,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梅豆。梅豆就跪在那个白色的瓷牌下面,伸着小手向路人乞讨,她面前的塑料盒里已经放有几枚硬币。我的眼一热,就有一种东西从我的体内膨胀起来,我冲过去,一下子把梅豆抱起来,忍不住我就泪流满面。

    我说,乖……

    我又说,乖,你妈哩?

    接着,我就看到了秋兰嫂。秋兰嫂从一个柱子后边闪出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就走,一直走到广场上我才回头看她一眼,我说,走。

    雨水从我们的头上飘下来,四周一片哗哗的响声。秋兰嫂哽咽着说,我得把你哥带回去呀……

    那就带。

    可人家火葬场里要钱……

    我一下子愣住了。梅豆哭泣起来,她挣扎着从我怀里出去要找妈,可是我把她搂得更紧,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来,我喃喃地说,乖,咱走……

    秋兰嫂紧跑两步跟上来,她握住梅豆垂在我背上的手。嫂子跟着我,走在渐渐稠密起来雨水里。雨水击在马路上荡起了水雾,那水雾很快就把我们给吞没了……

    1990年10月。

    原载《山西文学》199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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