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前去挖一个深深的墓坑
——波德莱尔
一
哎,厕所在哪?
那人立住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盯住我。
求求你啦……我说。说完我的腿夹得更紧了,小肚子里像有一吨钻石在往下沉,我实在顶不住了!
可是,那陌生人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一边往后退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失在茫茫的人流里了。
厕所……厕所……厕所在哪?我实在顶不住啦!我朝过来的一位姑娘说,厕所在哪?说完我的双手就发起抖来,那肚子里的东西又增加了分量。然而,那张刚才还是桃花盛开的脸,这会儿突然乌云密布,她那粉红色的嘴唇张开了。我在渴求着。她却恶狠狠在说,流氓!
我洗得发白的绿提包被一只手抓住了。那是一张长满了老人斑的脸,他的手臂上戴着一个血色的袖章。后来,我无数次见到过那袖章,那袖章上还写有两个字,治安。但当时我没有看到。那袖章厉声地说,干什么?你!
厕所,大爷,我找厕所……说完,我的腿抖得更加厉害。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眼,然后把手抬起来说,那边!
就为这句话,后来我一看到那袖章就会生出一种亲切感来。我顺着他的手看到了广场东边那群高大的建筑,看到了蚂蚁一样爬动着的人群,但我没有看到厕所,那散发着浓重氨气的厕所你在哪?但我还是提起提包往那边去。面前快车道上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流淌着,我看准一个隙缝穿过去,就有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在我一步之外嘶叫着刹住了。我像只被追杀的兔子窜过车道,我要找厕所……
你过来,哎,你!
后来我想,那位威武的交通警一定是这样在后面叫我的,可是当时我没有听到,我提着提包在那个太阳辉煌的午后穿过画着白线的机动车道,我蓬头垢面,手里提着破旧的绿提包,立在嘈杂的车流里,茫然无主,就像一粒沙子被巨大的波浪冲来冲去,可是那会儿我没有工夫去想象在繁华的省城里自己是多么的卑小,我连那个坐在饭店门口的乞丐都不如,那个时候,我就渴望着闻到厕所里的尿臊气!可是,我被人抓住了,我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威怒的脸,从那张脸上,我看到了一个嵌了国徽的大檐帽,大檐帽说,找死呀你!
我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分量,那只手像一把钳子捏住了我,我惊恐地望着他,不知自己在何处冒犯了他。我说,厕所,我求你啦,我找厕所……还没说完,我的浑身就哆嗦起来。
怎么不走人行道?
我……我憋不住了……我……我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我实在顶不住了……我感到大腿上一热,就有一股热乎乎的细流贴着我的大腿淌下来,真要命呀……我的小鸡鸡,你千万可别开闸呀……在我上紧闸门的一瞬间,我浑身又猛地抖了一下。那大檐帽不再说什么,他拉着我就往那林立的楼边走。许多人立刻围跟上来,他们一准以为那个警察抓住了一个小偷,或者是个抢劫犯。那个时候,我的脸色一定蜡白,那些诸如丧魂落魄、不寒而栗、面无人色等等这些有关描写害怕的词语,都在我的脸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可使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大檐帽把我拉到一个有许多人出进的门洞前用手一指说,去吧。
厕所!我看到了那两个汉字规规矩矩地立在墙上一个白色瓷牌上,那字多蓝呀,那蓝色的字就那样站在一个红色的箭头后面,指引着我向前,向前……我沿着那个峡谷般的两楼之间的甬道往前跑。我撞了一个人,又撞了一个人,我没有听到那些人用什么样的脏话骂我,我只沿着箭头指引的方向前跑,那箭头拐了一弯,又拐了一弯,那条去厕所的路真是漫长呀!这使我回想起我在小学四年级读书时的情景。我们一班小学生跟在那个年轻的美术教师后面走向田野,美术老师说,你们看,那就是天际线,天和地相接的地方。于是,我就看到了灰蓝色的天空和灰黄色的土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拥抱在一起了。我看到有一条灰白色的土路从那里扭曲着伸过来。我看到一个小黑点在那路上踽踽独行。多么漫长呀,就像这条我仿佛再也走不到尽头通向厕所的路。这条象征着文明通向嵌了白色瓷板的厕所的路,你的尽头在哪里呢?
我终于闻到了那散发着氨气的气味了,我终于看到一个中年人提着裤子从一个上了百叶窗的白色门洞里出来了,我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冲过去,但是,我又突然受到了炮火的狙击,我看到厕所的门边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子边上坐着一位白发老太太,她在我快要冲过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拉住了我的衣襟,她毫无表情的目光盯着我,她说,慌啥,交钱!这就是城市?屙屎尿泡也得掏钱?这比乡下好在哪里?我家乡那广袤的田野,那田野里的空气是多么的清爽啊,在那里,你可以随便在一个地方解开裤子,想屙就屙,想尿就尿,决不会有一个白发老太太拉着你的衣襟对你冷冰冰地说,钱!我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零钱丢到桌子上,然后拨开来人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当我解开裤子蹲下去的那一刻,我幸福的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我忍不住就叫了一声爹,我说,爹。
蹲在厕所里我就想起了爹,想起了我一次次逃学在河边的草坪上被爹捉住的情景。我家乡的那条颍河多美呀,清清的河道里漂荡着白色的帆船,绿绿的草坪上开放着玫瑰色的花朵。我正看得入神,耳朵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我转脸就看到了爹那张愤怒的脸。我咋就没有听到爹那夹杂着拐仗的脚步声呢?那个时候我一定是被眼前美丽的景色迷住了。爹说,不好好的上学,妈那个×,将来你出去连厕所都找不着!爹,你真伟大,你英明的预言差一点实现了!爹,我后悔了,我真应该拼了命好好地上学,我也曾经发誓要闯进这陌生的楼房林立的城市,闯进我所不认识的城市,这城市的缤纷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渴望里,我在乡下那个偏僻的家乡中学里读书的时候,我就下决心考入这座城市的某一所大学,而后在这里定居。在早晨,我乘上电车迎着朝阳去单位上班;在中午,我走进一个清静的餐馆,叫上两个小菜,要上两杯啤酒,我坐在那里,看着一位穿着红色上衣的侍者,手里托着我所需要的食物饮料款款而来;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胳膊上挎着一个美丽的女郎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浪漫;或者和一两个知心的朋友走进影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通宵达旦地看着电影。现在,我来到了城市里,可是这一切已成为泡影,杳如黄鹤!我高中毕业了,可是我落榜了!名落孙山!然而我不死心呀,我还要来这里闯一闯,我久违的城市,我久违的现代文明!在城市里,我或许会在一个夜晚正巧解救了一个被流氓围困着的少女,那少女就对我一见钟情,那少女的父亲正好是一高干,我就被那高干纳为乘龙快婿。或许有一天,我在一辆飞驶而来的汽车轮下救出一个时髦女郎,那女郎的父亲碰巧是一个大富翁,那大粗腰一准会感激我救了他的女儿,他会笑着对我说,说吧,你要什么?那个时候我一定要说,我要你的女儿。我才不会傻帽到给他张口要钱的地步,有了他女儿我不就等于有了财富?不就等于有了庄园别墅赛车和高尔夫球?不就等于有了舞会宴会和鸡尾酒?谁说没有这种可能?谁说我会没有这个艳遇?谁说我会没有这样的命运?
可是,我决不该在此时此刻抬起头,抬起头我就看到了一张鄙视而愤怒的脸,由于那张脸的出现,那些别墅赛车高尔夫球舞会宴会鸡尾酒都消失了,我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那人拉了起来。他说,这是屙屎的地方吗?大便池在楼上,门口不写得很清楚吗?那会儿,我的脸红得一定像西天上的云霞,傍晚时刻的云霞。我感到有许多混合了氨气的目光都在剜着我那陈积着灰尘的脸。那人把我拉出厕所,指着墙壁上的牌子说,你看这条例,罚款,掏!掏呀!一块!
咦——我惊叫了一声,我的提包哩?我奔回厕所,没有!又折回来,也没有!只有涌动的人群,哪里还有我提包的影子?我的脸色那时一定灰白,我喊叫着,我的东西和钱都在包里,我的提包呢?这突来的打击一下子使得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我在心里叫道,爹,我把咱家的提包弄丢了!
二
爹是见过大世面的。爹年青的时候也到生产队的建筑队到城里打过工,他老人家在一个建筑工地是个数得着的刀把,他一个人垒墙就得两个人打下手,可是,爹不幸从三楼上掉了下来,虽说那一下没要他的命,可却摔断了一条腿。爹从此走路就得靠着两个拐仗架着,爹从此只能在家种地了。爹坐在一边,看着妈给我往提包里装东西,嘴里还一边嘟嘟囔囔说着,爹还到四十岁,可那个叫皱纹的东西已经爬上了爹的脸,爹的脸已经呈现出一派老相。在我的记忆里爹是年轻的,至今我还放着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爹穿着一件黑裤子,一件白色的汗衫系在裤腰里,那个留着一边梳发型的青年是那样地春风得意,那张娃娃似的脸上任你怎样挑剔也找不出半点忧愁来。妈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爹就是这张照片。或许在那个时候,爹的形象就一下子刻在了妈的心里了,在这之后,爹和妈在那个偏远的乡间、在那如画的田野、在那条清清的颍河流过的地方又发生了些什么,对我来说成了一个谜,但那只绿提包似乎能对我提供些什么。妈说,这提包比你的年龄还大。爹第一次到妈家去的时候,就提着这个绿色的提包,那提包能对妈讲述过一个无言而的幸福故事。爹提着这个绿色的提包,先乘列车,再乘汽车,然后徒步从遥远的城市回到故土,他把所有吸引人的秘密都锁在了那个绿提包里啦。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故事呀,这只绿提包已经被岁月的流水洗得发白了,那上面被妈补上了一块又一块针脚漂亮的补钉。我坐在灯下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给我往里面装东西,叠好的要换洗衣服,一双运动鞋,十几个熟鸡蛋,一个蓝色的塑料皮本子。妈说,有啥事记在本子上。妈说,那二十块钱在那本子里夹着,不到过不去的时候不要用!妈说完想了想,把钱从本子里取出来,对我说,把裤头脱下来。爹说,弄啥?妈说,你别管。妈就在我的西式裤头的内腰里用布缝了一个小袋子,然后把钱装进去。爹说,多少熊事,出了门你还跟着他?妈就瞪了爹一眼,什么也没说。我看到妈的眼睛里含了泪水。妈说,事事小心。妈的声音颤颤地。爹说,看你那样,又不是去打仗。妈说,才多大个人?你不心疼?爹说,多大了?过了年虚岁就二十了!不到外边闯闯能中?守着这个家会有啥出息?妈说,你……妈的话到了嘴边就停住了,我们都知道妈要说啥,妈一句话就击中了爹的旧伤疤。爹站了起来,他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用双拐架着他的身子走了出去。爹走到了门边停住了,爹回头看了我一眼,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爹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许多的懊悔,包含了多少伤心和痛苦,爹有时候会呆呆地坐着一个人想心事,爹有时候会拿出他的绿提包看一看,只有那只破旧的绿提包才能把他带进美好的回忆里。可是,爹,现在那提包不见了,爹,我把提包给你我弄丢了。
我茫然地站在人流里,火车站那座高大的候车室也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我焦急和疲惫的脸上浸着明灿灿的汗。我在心里叫着,堂哥,你在哪?我来找你来了。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堂哥那张黝黑的面孔,那张吸收了太多阳光的脸像黑色金子一样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在心里说,哥,你在哪?
然而,没有回声。林立的大楼像一堵墙壁把我和这个城市隔开了,我不认识这个城市。但在那个偏僻的乡村里,这座省城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坐在清静的院子里,院子外的杨树叶子在哗哗啦啦地唱着歌,我看到拿着汇款单的秋兰嫂子的脸上红得像一朵绽开的花朵。我说,我看看。我知道在汇款单留言的一栏里,堂哥给她写的有话,堂哥为了省钱,他把汇款单当住用了。秋兰说,你看啥,给我的。说着就往屋里走,我一下子跳过去拦住了她。我说,好嫂子,让我看看。秋兰说,不叫你看。我说,不叫看我就抢了!说完我就去抓她的手,她拿单子的手却躲到身后去,我收不住脚步就撞在了她身上,她那丰满的奶子像一把匕首刺中了我,我呆立在那里。在我的感觉里,我看到那张汇款单就像一片树叶从山崖上飘下来,晃晃悠悠永远也飘不到底似的,就像我现在立在这座城市的火车站找不到归宿一样。我在心里叫着,堂哥,你在哪儿?那天我拾起那个汇款单一口气跑到河边,满地的绿庄稼在我的身后沉静地立着,我的思想就在玉米地里荡动着,一浪一浪地滚到远方去,一直滚到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去了。堂哥说,秋兰,寄上一百元。堂哥说,你要好好地带梅豆。堂哥说,家里的秋庄稼好吗?堂哥又说,我在这里很好,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每天都能挣个十块二十块的……
二十块呀。爹说,比我那个时候挣多了,去吧。爹说过这话我就来了。堂哥,你在哪?在我后来的记忆里,那天的太阳格外地焦毒,我行走在嘈杂的大街上,没有风,汗水不停地从我的周身流下来。我的嘴唇干裂,嗓子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看着路边的小铺门口的冰箱里的冰糕,那火燃得就更加旺盛,我想,将来我有了办法,有了钱,我非可着肚子吃一回冰糕不可!我试着走进一家小餐馆,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水池边洗碗。肚子里的饥渴纵容着我走过去,我趴在水管上饮牛似地喝了一气。我直起腰用衣襟擦了擦嘴,那姑娘竟对我笑了笑。从她那剪得土气的发型上,我看得出她也是个刚进城不久的农村人。后来我在这座城市里见到了许多这样的农村姑娘,后来在这个城市里我也见到了无数个像我这样拥进城市里来挣钱的汉子。他们一群一群地坐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们的出现使得这个城市显得格外的臃肿。官方的报纸、电台接连不断地报道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所引起的种种不愉快。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我被小餐馆里飘荡着的食物的香气搅和得饥肠辘辘。是呀,我快一天没有吃了。这时候我的手触到了裤腰,我使劲按按,那里还硬硬的,那二十块钱还在。可是我没有去动它,妈说,不到过不去的时候可千万别动它,想起妈对安排我的话,我就咬咬牙走出了餐馆,在热风里往前走。在我的感觉里,我就像孤独地行走在深深的海底,那穿梭般的行人就像流水,我自己似乎也只能看到五米开外的地方。在前方,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那个叫做九里岩的地方,对我来说犹如一团浓重的雾。我就这样木然地沿着一个个陌生的城市人所指给我的方向朝前走,朝着我心目中的圣地走。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繁华的街道,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越来越远离这个城市的中心,走向城市的边缘。在我的视线里,行人明显地小起来,只有一辆又一辆的机动车鸣叫着来往。再往前,建筑物也少了,路旁种植的花草已经结束,在太阳就要落下去的时候,我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一个人看着我疲倦的面孔回答着我的问话说,九里岩?从这往西走。他抬起手臂朝西边指了指说,看见那个水塔没有?过了水塔再往前走个四五里就到了。我的天呀!听他说完我的腿就颤抖了,再加上水塔这边的路程少说也有七、八里路。我怔怔地朝西望着,一团红色的光把我要去的地方模糊了,那红光渐渐地伸过来,把公路两旁的菜地都映照得一片灰紫。我紧了紧腰带,朝那个变得更加神秘的名叫九里岩的地方走去。
三
首先,我看到有一带灰白色的雾飘浮在远处暗绿色的树梢间,这使我想起了乡间的傍晚。乡间的傍晚比这更寂静,一两声牧归老牛的哞叫从河道里传出来,使你似乎看到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走过来,那就是夜。你在夜影里看到零零星星的庄稼人扛着锄头收工了,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把一条就要进人梦乡的小路搅醒了。有一个少年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一声响亮的口哨。那声音像一只惊飞的小鸟在空中盘旋,多么酣畅呀!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家院,看到妈在灶屋里正把灶火烧得野旺,橙红色的火苗映着母亲安详的脸。饭熟了,有香喷喷的气味钻到我的鼻孔里,那个时候我一准就蹲在妈的身边,妈会拍拍腿上的灰尘对我说,洗手去吧,叫你爹吃饭。咦呀,多么温暖的家……可是,我现在却行走在城市边缘的柏油路上,那座水塔已被我抛在身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建筑,黄昏像一大块灰色的纱巾把这个地方本来的面目掩盖住了,有几处门口已经亮了灯,可是门口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着,这是几家工厂。我疲倦地沿着这条陌生的道路往前走,最后脚下的道路和前面的一条南北公路接触了,形成了一个“丁”字路口。路口上有一盏日光灯,在灯光里我看到四周没有一家住户,我的心一下子凉了,那一点被刚刚唤起来的激情一下子消失了,我的腿肚子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汽车鸣着喇叭亮着车灯不停地从我的面前开过去,车轮荡起的灰尘不停地朝我漫过来。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坐在那里,我心中充满了凄伤和迷惘。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家,要是在家里,这个时候我一准坐在灯下看着书,爹坐在当门里正在编条筐,爹编好的条筐都卖给了收购站,而后运到临近的林场里去装苹果。一年到头爹只要有空就坐在家里编筐,爹想法生法挣钱,爹把挣来的钱都交到刘毛的窑场里去了,爹要给我盖房子,盖了房子爹还要给我娶媳妇。一家人全得靠爹,我这已经堂堂五尺的男子汉呀……这一点常常使我产生痛苦,哎,有一天……妈看我摔摔打打就会叹一口气,而爹则黑虎着脸说,摔打啥?一二十了,有本事使呀!也有胳膊也有腿,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哼!在无数个黑夜里,我坐在颍河边苦苦地想,想着我的前途。学都考了两年了,我还想再试试,可是一年几千块钱的学费去哪弄?总不能……有时我恨爹,爹,你咋没本事哩?你现在要是个乡长,哪怕是个村支书呢,你要是个支书我还用愁吗?爹,可是你……这个熊家有啥恋头呢?走,日他奶奶,走!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熊地方!
现在我离开了她,可是一天还没有过完我又想她了。这个时候我就原谅了爹。许多日子后,我在这个城市里推着三轮车到处去收破烂的时候,一个朋友对我说,你们这些人太没有出息,太恋家!有个家就拴住你们的心了?成不了大气候。你看人家毛泽东,几十年不回家,到后来这全中国哪里不是人家的家?对这位朋友的高论我太信服了,但那是后来的事儿,可是眼下我还没有这个境界,我坐在那里,肚子里的饥火又烧起来,我在那饥肠滚滚里就看到了母亲掀开了锅盖,看到母亲端着一筐子热腾腾的馍朝我走过来。妈说,学,吃吧。我激动地伸出双手,可是妈消失了,迎着我双手的是茫茫的夜空。但这个时候我真地闻到了饭菜的香气,那香气引着我看到了丁字路口西边的那家小饭铺,或许是刚才的日光灯光太强,或许是一辆辆飞驶的汽车挡住了它,反正刚才我没有看到这里有一个小饭铺。我的手不由得朝裤腰里摸去,那里还硬硬的,钱还在。那时我想妈真了不起,妈要比爹了不起,妈要是听爹的把钱装在那提包里,这钱不是也完蛋了吗?装在腰里的钱给了我勇气,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穿过公路朝那家小饭铺里走过去。
穿过公路,有三块楼板架在路边黑糊糊的路沟上,算是一座没有栏杆的小桥。走过小桥,就到了饭铺前。饭铺前有一丈多宽的空地,空地上摆着五六张小饭桌。场地上空,用竹竿临时支着一大块蓝白相间的鱼鳞布用来遮阳。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锅台前哧哧啦啦地炒着菜,这一切都被屋檐下的一盏灯的光罩住了。那妇女眼尖,一看到我就招呼道,吃饭吗?里面坐。说着又朝里间喊,小雪,看座。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位女孩,那女孩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红色连衣裙,眉毛如柳叶,嘴唇似樱桃,画上的美人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母女也是从农村过来的,这女孩的爹就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因为先有了像我这样的乡下男子汉拥挤在这里,而后才有这家小饭铺。
姑娘说,吃饭吗?
这是九里岩吗?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我不放心,九里岩在我的想像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是呀。姑娘说,这就是九里岩。姑娘又说,你是才来的吧?
我说是。我想,这里真的是九里岩?这和我想像之中的九里岩相差十万八千里呀。
姑娘说,我说咋没见过你,他们都是在俺这儿吃饭。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他们里面有我的堂哥吗?我说,他们都吃罢饭啦?
没有。姑娘用手朝北边指了指说,还都在货场那边干活呢。
干活?我的天,这里面一准就有我的堂哥啦!我说,他们干啥活?
姑娘说,卸煤、卸沙子、装车,有啥活干啥活。
我的心就要从嗓眼里蹦出来了,有一个叫食堂的吗?
食堂?咋叫这名儿?姑娘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有没有叫大刚的?
大刚?姑娘顿了一下,朝里问道,妈,你听说那群人里有没有叫大刚的?
中年妇女说,好像有吧。一听这话,我心里的紧张就消除了一些。接着我要了三个馍一盘菜,一碗稀饭,这些饭菜我一会儿就消灭光了,可是在我的感觉里我连半饱也没吃,真他妈的,成了饿死鬼了!我揉了揉肚子在心里说,算了吧,就这已经花去一块钱了,快顶着家里一月的盐钱了。等会儿找到了堂哥,有活干了,能挣钱了,再狠着劲吃一回吧。
在我吃完饭的时候,真的来了一帮“煤黑子”,他们个个赤条条地只穿着裤头儿,他们人还没有到铺子里就叫嚷着快弄洗脸水,就像到自己家一样。那姑娘笑嘻嘻地迎出来说,齐了齐了,水也准备好了,饭也齐了,单等着你们哩!
那帮人就把明光光黑亮亮的铁锨放成一堆,呼呼啦啦地像一群旱鸭子在一个大盆边围成一圈洗。在他们洗的时候,那姑娘已经把饭端在了一张小桌上,接着那一帮人就围过去狼吞虎咽地吃。我数了数,他们一共五个。我正想凑过去套近乎,那姑娘说,有个人找你们。
那帮人就一齐停住夹菜的手,嘴里却还不停地嚼动。他们顺着姑娘的手就一起看我,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朝我问道,找我们啥事儿?
我忙赔着微笑说,我找食堂。
食堂?这里只有饭店,没有食堂。络腮胡子说完,那群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的脸就热燥燥地,我说,我说的食堂是个人。
是个人?还有人叫这鳖名字?络腮胡子又看我一眼说,不认识!
这个杂种!我在心里骂道,要是在家里,乖乖,我虽按着把你脸上的那片杂毛一根一根地择下来不可!可是……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大刚呢?
不认识。络腮胡子又说,你是哪里的?
淮阳。
淮阳?这儿没有听说有淮阳人呀?络腮胡子又说,在这儿干活的人多,认不全,你到货场那边看看去吧。
我就像掉进了冰河里,刚刚浮现在我眼前的一点希望又像流水一样被寒冷结冻了。我挣扎着去抓那块冰,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过那座小桥的,我四周除了灯光就是一片的黑暗,我在心里呼叫着,堂哥,你在哪?可没有回应,我孤独地在这陌生的异地走着,四周都是陌生的墙,我不知道前方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我今天晚上的归宿在哪里。我顺着那帮人指的方向走进了货场,货场上卧着几列漆黑高大的车皮,几道铁轨被绿灯红灯映照着,像几条弯曲着的彩带。我满怀着希望沿着铁路往前找,有些车皮里的货已经卸完,没了人,有的车皮上正传出铁锨吃进煤堆里嚓——嚓——的声音,我每走过一个有声音的车皮就叫一声,食堂哥——
当一溜车皮全被我抛在身后的时候,我也没有找到我的堂哥,那几道彩色的铁轨又像蛇一样在朝我伸过来。我茫然地立在那里,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就盈满了泪水,泪水把我面前陌生的世界已经改变得水淋淋地一片模糊。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惊颤了一下,转回身来,就看到了一个被煤的尘埃包裹了的脸,那人龇了一下白牙说,你找食堂?
是哩,我找食堂。
你是淮阳的?
淮阳的。
你是他啥人?
我是他兄弟。那个时候,我的眼里充满了激动的泪水,我真想叫起来,堂哥,我可找到你了!我正等着那人问下去,但是那人却出奇不意地给了我一拳,那一拳正好打在了我的鼻子上,我一下子懵了,我的头在嗡嗡地叫着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东西都飞快地旋转起来,我感觉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我的鼻子里流了出来,我在恍惚之中听到有一个脚步声渐渐地走远了。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一声火车的鸣叫,我感到大地都在颤抖,我胆寒心悸地睁开眼,我看到有一辆机车呼叫着从我身边开过去,火车带来的风恶狠狠地把我的头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掀扬起来。
四
堂哥在这儿一定有对头,人家这是在抓着我出气哩!人家咋知道我是谁呢?哎,你一个车皮一个车皮地叫食堂哥,人家还会不知道?我不知道打我的那个人是谁,我也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堂哥那张又黑又长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哥,你还是那样的性直吗?还是那样地犟吗?还是爱打抱不平吗?你可是又得罪人啦,你兄弟已经替你挨了一顿打了……热乎乎的血流进了我的嘴里,咸咸的,我的鼻翼在霍霍地跳疼,堂哥,你在哪?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车站上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尽管在不安之中,货场里瑰丽的景象仍然给我留下了神秘的印记,可是在后来,在我拼命地干活的时候,那神秘却再也找不到,那时我的记忆里只有毒辣的太阳,只有永远卸不完的煤,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在那儿不停地挥动着铁锨。
当我懵懵懂懂离开货场回到那个小饭铺的时候,堂哥,大刚还有大刚的兄弟小刚他们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突兀的变化使我的腿不住地打颤,我看到他们几个人正在那家小饭铺里吃饭,我再也按捺不住嘶哑着声音叫起来,俺哥——
他们一同停下来,拿眼睛望着我。还是小刚眼尖,他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同窗好友,他说,公社,是公社。
堂哥咦了一声站起来,他迎着我说,你咋来了?
大刚也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吃饭没有?来,一块儿吃饭。
我说,恁吃恁吃,我吃罢了,也是在这儿吃的。
堂哥说,真哩?
真哩。说着,我就拉过来一条凳子,在大刚身边坐下来。大刚说,家里好吗?
好,都好。
大刚说,地里的庄稼咋样?
好,玉米已经腰深了,豆子、芝麻都好,恁家那块红薯才好哩,秧子早已盖严地了。
堂哥盯着我看,他说,你的嘴咋弄的了?
他们都不言语了,停住咀嚼一起看我,我用手摸了摸鼻子和嘴,那里还麻麻的,我说,还有血吗?我想对堂哥说,有人打我。可是我没说,我说了一准又会找麻烦,我知道堂哥的脾气。我说,刚才去找恁,不小心摔倒了。他们就不言语,各自把碗里的饭底呼呼噜噜地收拾干净。堂哥站起来对那妇女说,哎,嫂子,记着,明个就开工资哩。
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又说,再拿盒烟。
那个姑娘说,啥牌哩?
中原的。
我说,哥,我这里有钱。说着,就去小兜里掏钱,却被堂哥拦住了。堂哥接过烟对小雪说,记着。说完,我们就一起走过小桥,然后穿过公路,我跟着他们朝丁字路口东北方向的夹角里走。我们一同穿过路沟,走不到二十米,就进了一间房子。房子不大,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五平方米,地上乱糟糟地用麦秸打了地铺,墙上嘟嘟噜噜地挂满了东西。后来我才知道,这间红色的小房子是人家菜农看菜用的,现在菜地被工厂占了,这房子就租给了这些前来挣大钱的乡下人。再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堂哥和人家恶战了一场,才争夺到这间小房子的居住权的。但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在那间屋子里,我竟看到了那个络腮胡子。那个鳖孙,他和堂哥住在一间屋子里会不知道堂哥?那个时候,络腮胡子正夹着一领凉席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他还不怀好意地盯了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沉重了,我的脸上又像挨了一拳,突然间,我感觉到这儿到处充满着危机。堂哥回头看着我说,你没拿东西?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的提包……
我呆呆地看着堂哥。堂哥似乎明白了,他没再问下去,弯腰从铺上拿起一领凉席走到我的身边,伸手拽我一下,我就跟着堂哥走出去。在我适应外边光线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始终晃动着那个破旧的绿提包。后来我看到四五个汉子躺在了屋前的空地上,有的已经发出呼呼的鼾声。堂哥把席子铺在大刚的外侧,对我说,你先歇着,我出去一趟。堂哥说完就走了,他那瘦长的身子一晃就消失在黑暗里去了。
我在大刚的身边坐了下来,大刚已经躺在了席子上。大刚说,日他奶奶,累死我了。那个时候小刚已经睡着了,有许多蚊子在他的上面嗡嗡地飞叫,白天里的燥热开始慢慢地降下来,有凉风从公路那边吹过来,丁字路口的那盏灯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初来到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在我的身后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可当时我还满怀忧心全然不知。我想对大刚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我才说,俺哥弄啥去了?
跑你的事儿去了。
跑我的事儿?
不跑你咋去上班?
我日他娘,咋还有这些道道,这掏笨劲的活儿也不是谁想干谁就干的呀?那个时候我心里就十分感激堂哥,到底是一个爷的堂兄弟,知道亲。那天晚上堂哥出去大约有一个钟头才回来,哥说,齐了,都说好了。他手里提着一把老大的铁锨对我说,给你买的,八块。兄弟,没这家伙不中。正好有个伙计回家,我就把他的铁锨买回来了,要不是,就麻烦了。
我说,哥,钱给你吧?
慌啥,回来再讲。说完,我们就不再言语,迟一会儿堂哥小声说,我寄的钱你嫂子收到没有?
收到了,一百是不?
是哩,一百。我信上说让她好好地放着,等一点一点地积多了,将来好翻修房子。
嫂子是个过日子人,不会乱花。堂嫂比堂哥小八九岁哩,换亲过来的,她那粉嫩的小脸和堂哥站在一起就像父女俩。食堂,你听这名就知道他是五八年的产物,有三十好几了,你再看看他那脸,你就会知道他出生时要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但是我没见过,只听妈讲过,妈说,那时还没有你。我说,那我呢?妈说,你还在爪哇国。爪哇国?那时候爪哇国对我是个谜。现在我当然明白了,那个时候爹和妈还没有结婚哩,有了我那才叫怪哩,这事真不能细想,这熊人,真鸡巴奇怪。堂哥不再说话,他躺在席子上仰脸望着天,天上有许许多多的星星。我想那个时候堂哥一准就想起了家,想起了秋兰嫂。过了一会儿堂哥又小声地说,公社。
嗯。
提包里东西多不多?
不多。我又说,俺嫂子叫我给你捎的裤头也在里面。
算了,丢了算了。堂哥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心里别那个,听见没有。东西是身外之物。
食堂说完翻了一个身,接着他说,睡吧,明儿还要干活哩。
我突然坐起来趴到堂哥的耳边说,那个胡子是哪里人?
太康哩,咋啦?
他不认识你?
咋不认识,认识。
那今个我在饭铺里问他,他咋说不认识你?
堂哥一下坐起来,看着我说,真哩?
真的。
装龟孙哩!堂哥骂了一句。他朝对过看看,那里一片的静,只有鼾声,只有蚊子的嗡叫声。过了一会儿堂哥说,睡吧,明儿再讲。堂哥说罢就躺平了,我也重新躺下来,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公路上不断地有汽车驶过,汽车的响声在这个陌生的黑夜里更加刺耳。我侧着身,看到公路对过小饭铺里的母女正在封火收拾东西,小雪细腰丰臀扭来扭去,再后来那里的灯就熄灭了。过了好久,我才糊糊涂涂地睡着了。
五
我被堂哥叫醒的时候,天刚麻麻亮,那个时候,小屋前面的那片空地上已是乱哄哄的。大刚正掂着家伙在不远处哗哗地撒尿,有的人已经扛着铁锨往公路那边走。堂哥把那把已经属于我的铁锨递到我的手里说,快点。
在我们离开小屋的时候,胡子那帮人已经走上了公路,大刚赶上来对堂哥说,这几个龟孙,今儿别是卸沙子呀?
好活儿能轮到他?
那不敢说,小头个鳖孙是喂不熟的狗。大刚边走边回过头来对堂哥说,昨天上午吃饭时你见胡子了吗?没有吧,这个龟孙拉着小头个鳖孙喝去了。
他喝还能咋着,能顶着我和小头的关系?堂哥说。
大刚说,那你可得招呼点,出门在外,谁知道谁长着啥心。
他们都不再言语,只听脚步沙沙地响。这会儿公路上特别的静,小雪她娘俩还没有起来,我们在晨曦里越过路沟,上了公路,又往北走了一阵,又往西就拐进了货场。货场里有一道道的铁轨,铁轨上仍站着一列列车皮。我跟着堂哥他们来到一列车皮前,看到走在前面的胡子那帮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一直走到车皮的尽头一转就消失了。大刚说,咋样,看看我说的咋样,到底卸沙子去了!
他们就一齐蹲下来,透过车轮的空隙朝西边望。我也蹲下来,可只看到几条裤腿在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晃动着,他们翻过一道铁轨,又翻过一道铁轨。堂哥站起来恶狠狠地骂,这个鳖孙家儿!
我不知道堂哥是骂胡子还是骂小头。我不知道小头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卸沙子和卸煤有什么区别。后来我才知道了,小头是个工头儿,专门去货场联运室里领活。他已经在这儿干了十几年了,起初他也是个掏苦力的乡下人,可这个鳖孙贼精,眼下他已混得人模狗样的啦,他把货场里的领导调度会计什么的全都买通了,这个货场里他说停谁的活就能停谁的活儿,他派给你啥活儿,你就得干啥活儿,来这里的乡下人没有一个不给他笑脸的。出门在外,能忍就忍了,能有活干就中,可堂哥却恶狠狠地骂,这个鳖孙家儿!不知道他是骂胡子还是骂小头。他走到一节车皮前恶狠狠地用铁锨砸贯钉,大刚也过去帮他。看着贯钉退掉了,就听哗啦一声,车皮上的门倒下来,就有黑色的煤像流水一样淌下来。堂哥说,公社,你就卸这节。而后他又说,看见没有,把靠这边的门都打开,然后再卸。使劲往外撂,别埋住了铁轨。说完,他们就各自走到一节车皮前,去干自己的了。
我学着堂哥他们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打车门儿,可是等我打开另几扇车厢时,他们已经卸下一大堆煤了,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听嚓——铁锨顺着车厢皮吃进煤里的声音,随后就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飞出来,等去看时,那铁锨已经不见了,又只听嚓——仍是铁锨顺着车厢吃进煤里的声音,我看着黑色的煤尘腾起来,腾起来,渐渐地弥漫了清新的空间。我还没有上去车厢,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我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爬上车厢,使劲握了握手指,昨天的疲劳就在那叭——叭——骨节的声响中逃遁了。后来,在那个寂静的黑夜里,当我坐在横躺在公路边的堂哥身边回忆这天往事的时候,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我是怎样爬上那节车厢的,我也记不起来我用了多长的时候才把那六十吨煤一锨一锨地卸下来的,在我的感觉里,只有焦毒的太阳,只有在阳光里弥漫的黑色煤尘。那煤尘在我的周围荡来荡去,就像家乡里黄昏时分围在头上打转的蚊子。煤尘不声不响地落在我的脸上、皮肤上,把我一点一点的染黑,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汗水又把我的身上冲出一道道的花纹来。汗水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出来,太阳像榨油机一样榨着我肌肉里的水分。那个时候,我只想喝水,水,我渴呀……在我后来的想像里,头顶上漂浮着那轮焦毒太阳的是浑沌的,我在那个浑沌的上午不知跳下车厢跑到货场边上的水管里喝了多少次水,那水咕咕噜噜地通过我的喉咙灌进我的肚子里,后来,我突然想起来那天上午我没有撒过一泡尿,那些水全都化作汗水从我周身的汗孔里流出来了。
当我把那节六十吨重的车皮打扫干净的时候,堂哥他们每个人已经卸了两个车皮,乖乖,两个车皮!整整比我的多了一倍。等我去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个个都像黑熊似地躺在货场仓库出厦的阴凉里。我看看他们,他们看看我。我们只有眼睛是红的,只有牙齿是白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都静静地躺在那里,个个累得像条死狗。我也在高高的货台上躺下来,我看到了天。淡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片云彩,没有一只飞翔的小鸟,没有一丝凉爽的风。我突然想起了家,这个时候,要是能在颍河里洗澡,那该是多么痛快呀。我像一只鸭子在水里畅游着,然后坐在河岸上的柳阴里,看着白色和黄色的蝴蝶在绿色的草滩上飞舞,听头顶上的知了唱歌,看远处河道里小渔船悠悠地荡,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在绿草地上,在柳树阴下躺着睡一觉,然后在远处飘过来的歌声里,在对岸姑娘们的洗衣声中安然地进入梦乡。家,我的乐园。可是爹说,没出息,这个熊家有啥想头!嗯?
是的,那个家没啥守头,我不愿意日日地面对黄土背对青天在寂寞的田野里劳作,如果那样过一辈子,即使我饿不死可又有什么出息?于是,我就在一个个晚上编织着自己美丽的梦想,我要到外边的世界里去闯一闯,外边那些我不知的世界对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现在我来了,可是那美丽的梦境不见了,我所面对的只有劳累,只有饥渴,只有炽热的太阳。
你看,他们来了。
我坐起来,顺着大刚的眼光看去,胡子他们也个个筋疲力尽,他们越过一道又一道铁轨朝这边走过来。他们身上尽管也是臭汗淋漓,可是他们身上没有煤尘。我突然明白,卸煤和卸沙的差别大概就在这里吧,这就是堂哥和大刚说的好活与赖活的区别吧。
胡子他们一群渐渐地走近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看到胡子朝这里看一眼,那眼神里充杂着几分得意。我听见堂哥的手指握得咯叭咯叭响,堂哥骂道,妈那个×!
在堂哥的骂声里,我不由得摸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霍霍地跳疼两下,昨天晚上打我的那个黑影在我的脑海里跳一下,又失踪了。我想,打我的那个人肯定就在他们几个当中!我木呆地望着胡子他们的身影,在晃动着的地气里渐渐地单薄起来,他们像几只草狼渐渐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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