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涂老师出众的才华使我们望尘莫及,因而他就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我们班里的一些女生就在老师的要求下常常在星期天到学校办作业。那个时候涂老师还没有结婚,独自住在学校的后院里。涂心庆的老家距离颍河镇三十六华里,我们偶尔看到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过颍河镇的街道朝东边行走,他一边走一边对镇上的人点头微笑。在人们的眼里,涂心庆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
到了这一年的秋季,在我们颍河镇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十二岁的名叫牛文范的女孩子被人强奸后又被扼杀在河道里那些还没有收割的芦苇丛里。那天下午我正好跟在渔夫王狗的后面在河道里捕鱼,我提着王狗的鱼篓小跑着也赶不上他。王狗手提渔网头也不回地在河道的淤泥里走着,他的赤脚每一下都把河泥溅出很远,手中的渔网在王狗的胯下不停地晃着,红铜的网坠在晃动时不停地相撞,发出一些细碎的叮当声。王狗每走上一段路就会停下来,把手中的渔网一胯一胯地搭在胳膊上,弓着腰在身下摆动几下,等渔网的摆幅增大的时候,他就会猛地一下把网撒出去,那网就在空中成了一个老大的椭圆,哗地一声落进水里去。那个时候他就会回过头朝我喊到,快点!我就急忙跑过去,气喘嘘嘘的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把网从水里拉上来,看着一条又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在网里跳动。我们就那样一直从上游走下来,穿过盐业仓库的码头,就是一段陡破。王狗说,走上面。那个时候盐业仓库的码头上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我们沿着纤夫踏出来的小路走进了那片茂密的芦苇丛。在芦苇丛的小路上王狗先看到了一只布鞋,随后又看到了一个被撕破皮子的课本,这使王狗产生了好奇心。他放下渔网,顺着找过去,就在芦苇丛里看到了赤裸着下身躺在那里的女孩子,他就不由得惊叫一声。王狗走过去,在那个女孩子的身边蹲下来,他伸手试试那个女孩的鼻孔。我看到那个女孩的腿上粘满了血迹,我认出她是我们班上的牛文范。
那个凶杀案曾经在我们那儿轰动一时,县里从锦城请来了一个法医,办案人员并从作案现场找到了一只眼镜腿。由于这个眼镜腿,案情就一下子明朗化了,因为我们镇上戴金丝眼镜的人寥寥无几。赶巧的是那几天涂心庆的眼镜坏了,他就被作为犯罪嫌疑人抓了起来。后来法医从那个女孩的体内取出了一种精液,而那精液正和涂心庆的相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外表文静的涂心庆会是一条色狼,这给幼小的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刺激。我们在恍恍不安和蒙蒙懂懂之中到处跑着听大人讲述和猜测着事情的发生经过。而我作为一个现场的目击者之一,就被那些好奇的大人们反反复复地问起事情的经过。
春节过后,接替涂心庆担认我们班主任的是一个脸上长满了斑雀的女民办教师,在这之前,她正疯子一样地追求着涂心庆。她上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了一个女生的名。那个名叫牛文藻的女孩从座位上站起来,长满斑雀的女老师盯着她,充满敌意的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没有说话,她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女老师又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是个哑巴吗?
女孩抬起头来,她说,你是哑巴!
女老师说,哦……会说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牛文藻。
哦……女老师说,你就是那个小骚货的妹妹?
在同学们的目光下,女老师羞辱的语言使牛文藻低下了头。我感觉到我面前的课桌在不停地颤动,那是因为牛文藻的双手抓住桌子的缘故。我看到有泪水落在了她面前的课本上。这个时候我突然举起了一只手,还没等老师说话我就站了起来。我说,老师,她哭了。
斑雀没有说话,她从讲台上走了下来,一手提着她那根用荆条做成的教鞭来到了我们的座位前,她伸手托住了女孩的下颌,一用力就把她的脸托了起来,她看着她说,真的哭了吗?让我看看,看看你和那个小骚货长的一样不一样?
我看到牛文藻的脸这时变得像黄表纸一样蜡黄,有更多的泪水从她那双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天牛文藻会突然抓住那个斑雀的胳膊使劲地咬了一口。在那个民办教师的惊叫声里,牛文藻夺门而出,她在阳光下的操场上飞快地奔跑。她奔跑的样子使我想到了那天下午我跟在渔夫王狗后面奔跑的情景。那天下午老光棍王狗用手托着那个赤裸着下身的女孩爬上堤岸,朝镇子里跑去。我看到西天的霞光映红了他那宽宽的脊梁。我一手提着那个女孩的裤子和王狗的渔篓,跟在他的后面,我一边跑一边朝街道里的人喊到,杀人了--杀人了--
那个时候正好赶上生产队里放工,社员们放下手中的家伙都尾随而至,那天傍晚,冷清的医院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围在医院里,久久地不肯离去。在灯光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寻问我的人讲述事情的发生经过,那天我只讲得口干舌燥。可是当人们向我问起那个女孩被害的过程时,我却一无所知。由于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强调,那个女孩死亡的过程对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团。后来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我才看到牛文藻依附在她父亲的身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的母亲坐在地上一声声地哭嚎。她的父亲则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立在那里,他一定是被突然出现的情况给打蒙了。在灯光下,我看到有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额头。十几年前他从省委大院里作为一个右派被遣送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扎胡子的白面书生。这个不大爱说话的青年人就在镇子里安顿下来,后来他就娶了镇医院里的一个本地姑娘,那个名叫兰草的护士一年后给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现在那对双胞胎里的姐姐突然被害,那个做妹妹的就特别受人关注。我在大人们的各种各样的讲述里,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和那个死去的女孩之间肯定有着许多的相同之处,那种不明朗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
春节过后的一天上午,在我们学校大门外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张布告。那是由当时的锦城革命委员会发布的,在那张布告上有一个我们熟悉的人名,那个名字下面被划了一道粗粗的红杆。我们一群男孩子乱糟糟地围在那张布告前,你挤我扛地喊叫着,枪毙了--枪毙了--我们都明白划在涂心庆名字下面的那条红杆的真正含义。高个子连营用手指着布告上面涂心庆的犯罪过程一句一句地念,最后他从那些句子里选出了一个最具有刺激的词同我们一起喊叫起来,强奸--强奸--
我们像高呼口号那样在那儿喊叫,那时正好牛文藻背着书包从学校里走出来,当她出现的一瞬间,我们像一群乱糟糟的麻雀被突然出现的险情惊住了。在一片寂静里我们看着牛文藻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去。这时连营突然叫了一句,牛文藻--
文藻停住了。她回过身来。我们看到她雪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没有说话。连营伸手朝墙壁上的布告指着说,你看,布告。
文藻站在那里没有动。连营跑到墙边踮着脚伸手指着布告上涂心庆的名字说,你看,他被枪毙了,涂心庆这个强奸犯被枪毙了。
牛文藻站在那里,脸色发白,她什么也没说,她转身沿着大街奔跑起来。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我们一群男孩子跟在她的后面追赶着。我们一边跑一边朝前面的牛文藻喊叫着,强奸--强奸--我们背着书包在颍河镇的大街上喊叫着,那喊叫声刺激着我们,就像我们跟在大人的游行队伍后面高呼着刚刚下来的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批示一样,书包一下一下地打在我们的屁股上。在十字街口,正在前面奔跑的牛文藻一下子跌倒在地,我们想着她会爬起来继续奔跑,可是她躺在那里没有动。有一个好心人走过来从地上把她扶起来,我们围上去,在冬季晌午的阳光里,我们看到牛文藻满脸是血,那血使我们像一窝被惊吓的兔子哄地一下子四处跑散了。
那天上午的经历使我牢牢地记住了一个词,那个词就是强奸。可是我却不明白那个词语的真正含义。那个词压在我的心上,像一个巨大的迷团,那迷团把涂心庆和那个死去的女孩都包裹了进去,同时还包裹了牛文藻。我总在想,牛文藻和她的同胞姐姐肯定有着许多相同之处,我十分想走进那团迷雾。许多年后当牛文藻躺在我的身下尖叫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放弃接近别的女孩的机会,会一门心思的娶牛文藻为妻的真正原因,我知道那种情结是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埋下的种子,使那种子发芽开花的动力或许就是当初那个我根本就不懂得它的含义的那个动词,那个动词就是:强奸。有一天放学的路上,在一片小树林里,我拉住了和我同路的连营。那个时候连营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大的一个,在我的感觉里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朝连营问道,什么是强奸?
连营看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感到自卑。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嘲笑我,而是他伸手在我的裆里捞摸了一下说,就这。
可我不懂,我傻傻地望着他。他说,还不懂?说着他就动手解腰带,从棉裤里掏出他的小鸡子对着一棵老树上的树洞尿起尿来,他一边尿一边对我说,这就是强奸。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说知道了吗?我朝他莫明其妙地点了点头。但我还是不懂。最后我又问道,精子是什么?连营没有回答我,他转身朝河道里看了一眼,然后托着自己的睾丸说,精子就葳在这里面。我说,那他们怎么把那个强奸犯的精子弄出来?连营接着对我说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他说,手淫。
手淫?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我说,什么是手淫?
连营就用他的手握住他的小鸡子上下活动了两下说,看清了吗?这就是手淫。连营说完就提上了棉裤,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树林外边走,落在林子里腐烂的树叶在他的腿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一直走到河堤才小跑着跟上去,我一边看着他的脸一边说,你怎么知道?
连营说,这都是书上说的。
书上?什么样的书会说这样的事儿?
连营说,计划生育的书上。
这下我明白了,我也相信了连营说的话,因为他父亲是我们镇上的赤脚医生。就是这个赤脚医生,在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准备领着我们镇上的社员,到坐落在镇子西边的盐业仓库里去看了一次有关性教育的模拟表演。
那是一个雨后的夜晚,春天的空气里荡漾着一种草木的气息,传说中的性交模拟表演就像草木的气息传遍了整个镇子。镇子里的男人们都为这个消息而兴奋。我和连营背着书包走在镇子的街道上,就能看到大人们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女人们在男人们的目光里红着脸,她们用围巾围着自己的半个面孔沿着街道匆匆地走回家。我们围着那些男人好奇的听他们议论着晚上就要发生的事情,王狗也杂在他们中间,他舞动着手在空中比划着,他说,那性交的家伙就这么大!有人说,王狗,你见了?王狗说,我见了,有你家的铁锅口那么大,能把你的头套进去。人们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说,按你说,那男人的家伙有多长?
王狗伸手又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就这么长。
有人说,你的家伙有这么长吗?那不成了驴圣了吗?
众人又笑了。在笑声里王狗说,那是塑料做的,主要是为了模拟表演。
我就拉着王狗的衣服说,什么是模拟表演?
王狗看了我一眼,就把自己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个洞,把右手的食指放进那洞里去,来回在里面插了两下说,就这,见过吗?
我对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众人笑了,王狗个鳖孙笑的最凶,他把腰都笑弯了。笑完之后他伸手抓住了我,说,知道什么是性交吗?
我对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王狗说,不知道?真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
王狗说,我告诉你吧,就是你妈跟你爹睡觉。围着的人哄一下都笑了。
我的脸红了,我知道王狗个龟孙在骂我,我挣脱了他的手,骂到,王狗,我尻你妈!王狗就朝我追过来,一边追一边骂,小蛋籽孩!我在人们的哄笑声里逃跑了。后来连营追上了我,他有些神秘地对我说,王狗说的是真的。
我说,真的?他骂人。
连营说,是真的。我爹晚上就要领着镇子里的人去看呢。
我说,去看模拟表演吗?
连营说,是的,还有幻灯片。
幻灯片?我感到有一种细小的东西在我的身上蠕动着,我的身上有些痒痒的。那种神秘的不为我所知的模拟表演像耸立在远方的一座山,山上茂密的树林引诱着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要去看幻灯片。母亲说,镇上又没有放电影,哪来的幻灯片?我说,在盐业仓库里。母亲一听就明白了,她伸手在我的头上打了一巴掌,说,哪儿也不能去,吃了饭就睡觉。我撅着嘴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吃过饭后母亲把我安顿在床上,锁上房门就到二婶家推磨磨面去了。我一个人躺黑暗里,怎么也睡不着。我好像看到那座长满了树木的山林里放射出许多诱人的星光,那星光五光十色,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境。我听到街道里熙熙攘攘的有人说话,就从床上爬起来,趴在门缝里朝外看。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那些说话声夹杂着乱糟糟的脚步朝镇子西边的盐业仓库去了,他们去看幻灯片了,他们去看模拟表演了,可是俺妈不让我去,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不让我去?我有些气恼地用脚踢着门,门上的锁链在踢门的时候发出呱咚呱咚的声响,我对着黑暗喊叫着:妈——我要出去——
我知道母亲在二婶家一定能听到我的喊叫声,我一声又一声地喊叫,声音有点像一条被猎人套住的狼。母亲正在推磨,石磨呼呼的转动声吐没了我的喊叫声了吗?那二婶家的人也听得见呀?那石磨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吗?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解溲吗?二婶家的人也都去盐业仓库里看模拟表演去吗?不会不会,无论母亲什么时候去推磨,二婶都会陪着妈说话,帮妈箩面,二婶一定能听得见我的喊叫声。放我出去——我喊一声就用脚踢一下门。门上的锁链被我踢得叮当作响,在我的喊叫声里,最终我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从大街那儿一直响到院子里,我听出那是母亲的脚步声。一听到母亲的脚步声,我的情绪立刻就安定了下来。妈一边开门一边气恼地说,小玉,叫啥了?
我不说话,看着母亲把门开开,然后点上灯,母亲把我拉到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说,不睡觉,叫啥了?我说,我怕。妈说,自己家怕啥?睡吧,我还得去推磨。我说,我也去。妈说,你去干啥?误事,睡吧,明个还要上学。母亲说着又把我拉到床边,给我脱衣服。妈说,怕啥?睡吧,我给你亮着灯。妈说完就把那盏油灯往桌子中间移了移。妈说,睡吧,一会儿就推好了。妈说完就朝外走出去,妈的身景在灰暗的灯光里一晃一晃的,我看着母亲走到门边,回身又把房门关上了。接着,我又一次听到了锁链挂到门鼻上的声音,有一种无名的东西从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那东西使我的身体发胀,那东西把我憋得难受,那东西从我的喉咙里钻出来,最终变成了一声尖利的喊叫:妈——
母亲锁门的手停下来,母亲一定被我的喊叫声吓住了,她急忙重新把门打开,从门口快步走到床边,在晃动着的灯光里用异常的目光看着我,妈说,你叫啥?
我从床上跳下来,我说,我去看模拟表演!这句话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我的体内奔突而出,可是我没想到母亲会当头给我一个巴掌,母亲突然间变得很生气,母亲恶声恶气地说,小孩家,懂个屁!哪也不去,睡觉!
母亲说完转身又往外走。我赤着两脚站在那里看着母亲重新把门锁上,听着她的脚步声在黑夜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土地,消失了。有一股气在我的胸膛里撞来撞去,我赌气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时我又一次听到了有纷乱的脚步声和杂乱的说话声,那些声音从我家门前的街道里传过来,熙熙攘攘地朝西边去了。我突然感到四周的空气都变成了有重量的东西,那些空气朝我压过来,使我难受,使我喘不过气来。我突然变得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找到一把剪刀,又搬起一只长凳,然后跑到门边。我把长凳放好,爬上去,在灰暗的油灯里用剪刀去剜门鼻。我企图把门鼻从外边吃透门框的两个爪子撬开。可是我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把剪刀的尖子都撬弯了,也没有把门鼻的爪子从门框的木头里挖出来。我不得不从长凳上下来,喘着粗气望着那两扇门。我扔下剪刀,把身子靠在门上,我想用力把门从门框上摘下来,沉重的木门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它就是不下来。我不得不停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最后我从床底下抽出来一根木棍,那个时候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把这次行动将要带来的恶果放置在脑后,或许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想着去看那诱人的模拟表演,生命中本能的欲望使幼小的我变成了一个力大无比的男子汉,我把木棍放到门下,只一下,我就把俺家的门从那块青石的门槽上给撬了下来。我丢下木棍,像一只老鼠从门和门框之间窄小的缝隙里钻了出去。由于慌乱,我的耳朵被门框上的一只钉子给划破了。当第二天母亲揪着我的耳朵用笤帚抽打我的屁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耳朵流了很多血。可是那天晚上我一从门缝里爬出来,我就变成了一只出笼的小鸟,我扑楞着翅膀就消失在黑暗里了。
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赶到镇外的盐业仓库门前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许多面目不清的人,他们仨仨俩俩地蹲在盐业仓库门前的大路边,黑暗里,到处闪动的暗红色的烟火,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人们都在等待着模拟表演的开始。有人说,天这么黑,能看得见?
有人说,幻灯幻灯,有灯,还能看不见?
有人说,怎么表演,那么大的家伙放在哪儿?王明军用肩膀扛着吗?
哄的一下众人都笑了。有人说,那又不是驴圣,怎么扛?
大人们总爱这样抬杠,他们像吵架一样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从声音里你就能听出来他是谁。等人笑完了,有人说,男人的家伙好拿,那女人的怎么拿?
有人说,没法拿,就套王明军的脖子里。众人又都哄一下笑了。这个时候我特别想看到连营,我知道人们说的王明军就是连营他爹。可是盐业仓库的大门始终都是关闭着的。有人等得不耐烦了,说,啥时候开始?都快半夜了。那人说就去敲打仓库的大门。一敲门,人们都围了上来。看门的老头儿拉开一点门缝说,干啥了干啥了?不早就对你们说了吗?今天不模拟了!
人们就叫起来,怎么不模拟?说好的模拟吗?说着就有人企图从小门里挤进去。可是那小门的后面有一条铁链,铁链使小门只能裂开一点点小缝。有人对老头说,你别想骗我们,是你自己想先过过隐吧?王明军呢?又有人说,王明军到哪里去了?有人在远处说,他进到院子里多会了。有人骂到,这个杂种,咋不出来?不模拟也出来说一声,他把我们丢在这儿不管了!看门的老头儿说,你们嚷嚷个啥?人家早都从后门进去了,马上都快看完了,你们还在这儿嚷嚷!
听老头这样说,有人就开始沿着盐业仓库的院墙朝后门去,有一个人往后去,大伙就都跟在后面。人们跟着几道晃动的手电筒光像一群蜂沿着院墙朝后门拥去。由于慌乱,我的一只鞋子被人踩掉了。我一边蹲在地上摸鞋子一边喊叫起来,我的鞋,我的鞋……有一只脚踩住了我的手,在我的尖叫声里有个人被我的身子绊了一下,那人踉跄了一下,显些跌倒,可是他顾不得管我,骂骂咧咧地又朝前面跑去了。人们哄叫着跑远了,可是我还蹲在地上找鞋子。我的鞋子弄哪儿去了?我趴在地上撅着个屁股找着,在墙根上我摸到了一把稀糊糊的东西,我立刻闻到了一股臭气,那是一堆屎!是哪个龟孙家儿在那儿屙了一堆屎?
那天晚上我不但摸了一把臭屎,而且还丢了一只鞋。我一边哭一边蹲在地上找我的鞋子,就在这时,几道手电灯光又伴着乱糟糟的脚步晃回来,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人们从我的身边跑回去,好像只是片刻之间,人们就跑得没有了踪影,熙攘的声音离开了我,手电灯光也消失了,我一下子深陷在黑暗里。我站在那里,身后的树叶在夜风里哗哗作响,我感觉到有一股冰凉的血气朝的后背刺过来,恐惧笼罩了我。我像一只逃脱了网络的兔子慌乱朝盐业仓库的前门跑去。当我跑到仓库大门那儿的时候,那些面目不清的人们仍像一团蜂挤在大门口,黑压压的一片。有人说,别挤,快了,快了。
从人们的议论里,我才知道后面的小门根本没有开,有几个人已经从后院的围墙上跳了进去,单等着他们打开大门呢。我赤着一只脚站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看到时不时地有手电灯的光柱照在盐业仓库的大门上晃几下,人们仍旧低声地交头接耳,就像老师不在的时候我们在课堂上开小会儿。现在我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切还都是那样的清晰可见,就像我昨天刚刚经历过的往事。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十一岁那年就产生出那样的勇气,撬开自己的家门逃出来,却从没有想过那件事带来的后果?我把一切都置之度外?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是一系列的有关男人和女人的事件,有关强奸、手淫、性交等等这些词语使我对人世间那种最神秘最诱人的男女之间的事情产生了巨大好奇心,我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像一棵埋在地下的种子一样在温暖的气温里哧哧地发芽,哧哧地往上生长,什么也压不住,哪怕是有一块巨石我也会把它顶翻。你看我赤着一只脚,手上还散发着没有洗净的臭屎气息的样子,是多么的狼狈。可是当时我顾不了这些,我和那些大人一样在焦急地等待着观看性交模拟表演。不知过了多久,盐业仓库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喊叫声,我听出来那是王狗的声音。那喊叫声的突然出现使人群里产生了一阵骚动,在混乱里我没有听清王狗喊些什么,随后,仓库的大门就被打开了。手电灯在人们的喊叫声明亮起来,更大的骚动在人群里水浪一样掀起来。我站在大人们的后面,人墙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肯定是模拟表演已经开始了。我十分焦急地从大人的胯下往人群里钻,当我钻到人群里,眼前出现的情景使我愣住了。在灯光里我看到了被王狗他们押着一对浑身一丝不挂的男女,在手电灯的光柱里,我看清了那个男人是连营他爹王明军,那个女的就是牛文藻的母亲。
在我的印象里盐业仓库的院子大得像海洋一样,小时候我擓着草篮子沿着仓库外边的围墙往地里走,走半天还走不到头儿,我一个又一个地数着围墙边上加固的垛子,数到二百的时候还没有数到头儿。王明军用来模拟表演的工具都放在牛文藻的家里,牛文藻的父亲那个时候还在盐业仓库里当主任,所以那个护士的家也在仓库的后院里。那天王明军穿过仓库的院子来到牛文藻家的时候,他没想到牛文藻的父亲进城去了。那个护士是一个疯骚的女人,她硬缠着王明军为她作一次模拟表演。他们两个一人拿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生殖器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女人说,就这样吗?王明军说,就这样。他们比划着比划着就比划到一起去了。当那几个从墙头上跳过去的人在一个仓库的旧麻袋堆里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光着身子正准备进行第二轮的模拟表演。那天出现的情景使人们的骚动的情绪突然间达到了高潮。王狗骂道,这个杂种,把我们丢在外边他自己表演去了。
有人喊到,让他们表演,让他们表演!
那个人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在那个春夜里,我看到骚动的人们真的把那个赤裸裸的女人按倒在地上,摁住她的手脚,接着又有几个人把赤裸裸的王明军抬上去,把他放到女人的身子上。人们疯了一样地喊叫着,让他们模拟!让他们模拟!
那个近似疯狂的夜晚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同时有一种歪恶的东西也渗入了我的血液。我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像一块小小的木片被抛进了波涛里。我惊恐万状地被那水浪一会儿抛上天空,一会儿又被抛进峪底,我感觉到我幼稚的身体被那巨浪撕裂着,我知道,那次经历所留给我的痛苦至今还没有痊愈。
在那个经历了模拟表演的夜晚,我不敢回家,我知道在家里等待我的是母亲的笤帚把。当我在街道里徘徊的时候,我再次想到了连营,我想,我还是到连营那儿去挤一挤吧。那个春天的深夜里,当我偷偷地来到连营家时,我看到连营住的那间小屋里的油灯还亮着,这使我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可是当我捏手捏脚走过去,靠近门缝往里观看的时候,屋里的情景使我愣住了。在灰暗的灯光里,我看到连营一个人脱得赤裸裸地躺在他的小兜床上,手握着他腿间的生殖器,正在一上一下地滑动……我想这就是那天他在岸边的小树林里说的手淫吧……
后来我在当地的晚报上看到了一则有关手淫的通信,一个名叫孙名的医生在信里说,实际上手淫的习惯在男性青少年中几乎是普遍的,许多青少年常常为自己染上手淫的习惯而担忧……这个材料表明,在我们每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有关于性这种让人难堪的事实存在着,但是那些不可启龇的事实将永远隐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他的一生里,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都不可能对任何人讲起,那些最清晰的画面和情景将会沤烂在他的心里,随着他肉体的腐烂而腐烂。可以这样说,没有这种稳私的男人不能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们把自己的欲望之火藏在黑暗之中,并把那隐私带进坟墓,可这种欲望的历程却又一次次地在我们男人中间神秘地重演着,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这种在黑暗之中燃烧的火焰成了我们人类精神的最重要的取之不尽的源泉,那些神秘的种子永远埋藏在我们生命最旺盛的深处,那种子远离阳光却能在黑暗里开花结果。
1999年11月作。
载《广西文学》2000年第4期。
收入2001年5月四川文艺出版社版《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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