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吴殿德叫了一声:“来了。”说完他就迎过去。臭顺着吴殿德的小屁股看到了一队渐渐走近的女人。臭首先看到了他的未婚妻。未婚妻穿一件蓝色绒领小大衣,一条枣红色的方巾围住了她的半个脸,臭没有看清未婚妻的眼,未婚妻的眼被她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那群人除去未婚妻,还有一位老太太。老太头上顶一条土布驴皮手巾,身上的大红袄被短了一截的大襟皂色褂子罩着,一对三寸金莲之上裹着玄色的裹带,黑色的棉裤在裹腿上面一下松散开来和袄连成一片,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架着翅膀走路的企鹅。在老太太的身后,走着另外三个中年妇女,她们各顶一条白底红道的羊肚子手巾,下身穿着臃肿的黑色条绒裤子,在她们走路的时候,条绒就发出“叽扭叽扭”的摩擦声。吴殿德忙着迎上去拉住老太的手说:“大娘,你这身子骨硬朗呀!”
老太的牙齿已经脱落,深陷的嘴轮在不停地颤动:“不中啦,走不上来了。可还是想来看看,哪个是呀?”
吴殿德指着臭说:“这个。”
臭的脸就红了,他不好意思地勾下头。臭感到那群女人的目光仿佛刷子一样在他的身上刷来刷去。吴殿臣也过来对老太说:“大娘。”
老太拉住吴殿臣的手说:“这是你跟前的?”
吴殿臣忙应和着:“是,我二孩子。”
老太说:“有福呀,你看,人高马大的,不缺力,中,中。”
吴殿德说:“渴了吗?走了恁远的路。”
老太说:“不渴不渴。”
几个中年女人也附和着说:“不渴不渴。”
吴殿德朝吴殿臣使个眼色,吴殿臣忙走到路边的小摊前,买来几棵甜秫秸,推让了半天,除了臭的未婚妻,其余的都接住了。吴殿德对老太说:“大娘,咱走吧?”
老太说:“走。”
说着,老企鹅就头前带路,手拿秫秸当了拐杖。三位农妇,已经开始啃起来,她们一边走一边“吧唧吧唧”的啃着,就像圈里的老母猪啃红薯一样发出声响,用牙齿榨着甜液。臭和爹他们一行人,在三位农妇的条绒裤子的摩擦声中,浩浩荡荡地朝镇子里奔去。臭走在未婚妻的后面,他发现未婚妻的屁股很丰满。未婚妻的屁股在臭的视线里一错一错地移动着,那屁股在阳光下一会儿变成母马的屁股,一会儿又变成人的屁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臭的脑海里始终晃动着两匹牲口交配时的情景,因此,到后来臭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和未婚妻怎样照的相,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和未婚妻到镇上惟一的合作社里撕了多少布,买了多少东西。在被撕裂的布丝的惨叫声里,臭一次次地希望自己变成一匹公驴。一想到这一层,自的腿根子就一回回地发紧。等到他们一帮人去食堂里吃酒席的时候,公驴和母马交配的情景突然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在那几个中年女人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上来一群大大小小高低不等的男孩子,他数了数,总共七个。
走在前面的老太一边走一边骂:“妈那个×,谁叫恁来的?”
走在一边的吴殿德打着圆场说:“来了就来了,几个小孩,又不是外人。”
等到了供销社的食堂里,吴殿德就把吴殿臣拉到一边商量说:“开两桌吧?一桌坐不下。”
臭看到爹一脸的紧张,爹回头看一眼老太那群人,只好说:“中,中。”爹说完,回身压着嗓音说:“没钱啦。”
吴殿德说:“没了?你带多钱?”
爹说:“四百多。”
“弄那吧。”吴殿德看了那群女人和孩子说,“先吃,我去给老雷说一声,一会儿咱再想办法。”吴殿德说着,就走过一个小门,不见了。臭看到爹抹下帽子拍打着,爹头皮上被帽子箍出来的印子有些发紫。臭看到爹的脑头上冒出了小米一样大小的汗珠,臭知道爹是为钱愁的了。这个时候,臭看到吴殿德领着一个光头厨子从那个小门里走出来,径直地往卖票的窗口那里去了。又过片刻,吴殿德走出来对众人说:“都坐都坐,两桌,两桌。”
说完,吴殿德又吩咐嫂子说:“他嫂子,你坐那一桌。”而后,男人和女人就分开坐了,男人这一桌,连上女方新来的五个男孩一共坐了八个人。女人那一桌,加上嫂子和两个男孩子,正好也是八个人。等凉菜齐了,吴殿德就对几个男孩子说:“恁几个也喝两盅?”
坐在另一桌的老太就发了话,她说:“别让他们喝,小孩子家。”
几个半大孩子就不喝,无论吴殿德怎么让,他们都不喝。吴殿德只好说:“那恁几个就吃菜吧。”几个半大孩子就吃菜,筷子不停地在他们手里舞动着,风扫残云似的,片刻,盘子里的凉菜就快光了,到了最后,他们干脆一人端一盘子放到自己的面前。老太见了就骂道:“妈那个×,没出息。”
吴殿臣就笑着说:“没事没事,小孩家。”
一会儿,盘子里的凉菜就没了,桌子上一片狼藉。等一盘热菜上来,几个半大孩子就一齐站起来叨,等臭他们再去叨第二筷子的时候,盘子里的菜已经叨完了。等吃完后,那群孩子就一齐往送菜的窗口望,他们手中的筷子,个个枪通条似的,拿在手里捣过来捣过去。看着那群饿鬼一样的半大孩子,臭压不住内心的厌恶。臭朝东看一眼,那会儿老太正颤抖着把一片肥肉送到嘴里去,一圈女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瞪着眼睛张着嘴给她使劲,臭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老×,吃不好噎死你!”
吴殿德也看不下去,就对吴殿臣说:“殿臣。”
那个时候,坐在桌前的吴殿臣正不知所措,臭看着爹跟着吴殿德站起来往后院走,也忙站起来跟过去。等到了外面,吴殿德小声说:“得想法弄钱呀。”
臭看到爹脸上僵硬的笑容消失了,爹的脸皮变得皱巴巴的,就像一片秋后的田地。爹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捧住头,爹那根灰色的腰带不知啥时候又脱落下来,正好垂在地上的一口浓痰上,这使臭心里的厌烦更深一层。爹抬头看了臭一眼,然后站起来说:“你去,给你表叔先借一百钱。”
爹说完又看着吴殿德说:“一百中不中?”
吴殿德说:“一百恐怕不中吧?你算呀,光酒席,没有这个数也出不去。”吴殿德说着,伸手比画了个“一”字,然后他又说:“还得给她们封果子,一人两封。”
爹又对臭说:“那就一百二。”
臭说:“给表叔咋说?”
爹说:“咋说啥?就说先转借一下,明儿就给他送来。”
吴殿德说:“臭,你回来的时候,先买五条手巾,好给她们兜果子。”
臭转身走进席间,然后穿过门面往街上去,就这个时候,他看到磨墩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喝汤。磨墩放下碗站起来说:“你不说照相吗,照了吗?”
臭说:“照了。”
磨墩说:“人呢?也让哥看一眼。”
臭说:“正在里面吃饭哩。”
磨墩说:“酒席吗?”
臭说:“酒席。”
内心的厌恶在臭的心里翻过来滚过去,当时臭并没有把磨墩看在眼里,他匆匆地走出食堂,把磨墩一个人晾在了那里。臭当时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请磨墩入席,而这个错误,给他接下来的生活,抹上了一笔暗淡的色彩。
臭和爹立在公社供销社食堂门前的大街上,看着那帮女人每人手里拎着一兜果子朝东街走去,西斜的阳光照在她们后背上,却使臭感觉到一些冷气。那些灰色的身影,在臭冰冷的目光里渐渐地融成一团,只有挂在未婚妻胳膊弯里的那个装满衣料的红包袱像火球一样燃烧着,那个燃烧的火球在臭急促的呼吸声里一晃一晃地移动着,最后拐向北街,唿地一下就消失了。
这时吴殿德用一根火柴剔着牙从食堂里走出来,他朝东街看一对爹说:“走吧?”
爹对吴殿德这句话反应迟钝,爹当时深陷在痴呆里。那队女人已经消失了,可是爹还茫然地看着她们已经走失的街道,爹下意识抹下帽子摸拉一下发青的头皮。臭知道,藏在爹帽子里头的那几百块钱已经像小鸟一样一张一张地飞向街道上空那些瓦蓝瓦蓝的天空,像那群走失的女人一样消失不见了。臭看到爹抬头久久地仰视天空,臭就叫一声:“爹。”
吴殿臣从痴呆里醒过来,吴殿德把手中的火柴根扔在地上说:“咱走吧?”
吴殿臣说:“走。”
吴殿臣机械地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说:“你先带着他嫂子走吧。”
吴殿德说:“你哩?”
“我想到老曲那儿再买二斤硫磺。”吴殿臣说完看着臭说:“你兜里还有多钱?”
臭就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数了数递给爹说:“五块二。”
吴殿臣说:“走,去老曲哪儿。”
吴庄的人都认识颍河镇的老曲。吴庄人裹摔炮所需要的木硝、木炭、硫磺之类的东西都是从老曲那儿买来的。老曲这人讲义气,秤给得够头。老曲的脸上脖子上积满了被火药烧伤而残留下来的白色疤痕,那张脸像所有看到他的人讲述着一个神秘的故事。在骑车子带着爹回吴庄的路上,臭的眼前始终晃动着老曲的那张脸。在臭的嗅觉里,空气里到处布满了浓重的火药味,使他无法摆脱。无处不在的硝烟裹挟着他,这使臭的神情恍惚。到后来,也就是这天夜里,臭和小弟又一次行走在这条通向吴庄的土道上时才突然感觉到这条路的存在。臭说不清是谁指使着他稳稳当当把背着二斤硫磺的老爹带回吴庄的,可是当他们回到村口时,却看到公社派出所那辆三轮摩托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臭和爹看到有三个人从村街里走出来,走在前面的两个民警抬着半袋子东西,公社派出所的所长老郑旱鸭子一样跟在他们的身后。老郑一见吴殿臣就呵斥道:“老吴,找死呀你!”
吴殿臣立在路边,把一只胳膊背到身后,那只装了硫磺的袋子在他的屁股上晃动着。
老郑冷冷地看着吴殿臣说:“咋又裹了?”
吴殿臣说:“没裹呀。”
老郑说:“没裹?你狗日的哄谁呀?裹的我给你毁罢了!还有这石子,看看是你的不是?唉,你身子后面藏的啥?”
吴殿臣说:“没藏啥。”
“没藏啥?拿出来我看看!”
老郑说着转到吴殿臣身后接过他手中的袋子,老郑打开袋子看了看,他突然朝吴殿臣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妈那个×,这不是硫磺吗?真想死呀!你哥才被炸死几天?”
老郑说着,命令民警把从村里抬出来的东西装进车斗里,然后伸手指着吴殿臣说:“再裹,我抓起来你!”
吴殿臣忙弯着腰说:“不裹了,不裹了。”
臭站在一边,他真想上去踹老郑个鳖儿两脚。可是,臭看到吊在老郑屁股后面的手枪头一晃一晃的,他只好冷眼看着他们上了摩托,看着那辆三轮摩托屁股上冒着黑烟沿着土路走远了。
回到家,爹颓丧地坐在板凳上,嘴里不停地嘟哝着:“摸着姑子×啦,日他奶奶,摸着姑子×啦……”
臭站在门口,他从爹的话语里听出一种绝望来,臭立在那里,爹的话语透出一层又一层的寒凉来,像冰凌一样一层一层地结在屋里的家具上。臭看到娘像一个冻僵的人坐在矮登上,两眼没有一点光泽。
爹仍旧坐在那里嘟哝着:“去球啦,拿啥还人家钱?日他奶奶,我算摸着姑子×了,我犯着谁啦?老郑个龟孙也是,东家不去,西家不去,咋就单上咱家来哩?”
爹的话击活了臭的思维,臭顺着爹的话把村里所有的熟人都想了个遍。不知怎的,磨墩“噌”地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眼前。臭骂一句:“鳖孙家儿!”臭骂完,拎起门边的铁锨就往外走。臭来到村路上,把铁锨拖在身后,明灿灿的铁锨在刚刚结冻的土路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金属撞击冻土的声音惊动了村里人,他们走出院子,远远地跟在臭的身后,他们还都没有从老郑进村的恐慌里摆脱出来,最后,他们看到臭在磨墩家的门前立住了。臭说:“磨墩,你出来!”
磨墩的老婆从屋里走出来,隔着院子的栅门说:“有事吗?”
臭不理她,仍旧喊叫着:“磨墩,你出来!”
磨墩也从屋里走出来,他看着臭说:“有事吗?进屋来说。”
臭说:“你包我家的摔炮!”
磨墩说:“我咋包你家的摔炮?”
臭骂道:“我尻你妈!你包不包?”
磨墩也跟着骂道:“我尻你妈!你骂谁?”
臭说:“我就骂你!”
磨墩说:“你凭啥骂我?”
臭说:“老郑把俺家的摔炮收走了,你包!”
磨墩说:“我凭啥包?这没影的事儿!”
“中呀!没影的事儿!”
臭说着,提起铁锨来到磨墩家门前,对着门前的一棵桐树“哧——哧——”砍起来,一条一条白茬树皮被剥下来,一会儿,一把粗的桐树身就露出了一圈白。臭停下铁锨伸手指着磨墩说:“我尻你妈,你包不包?”
磨墩说:“尻你妈!我凭啥包,欺负人不是?”
“中呀,你不包!”臭说着,提着铁锨就去铲第二棵桐树。这时吴殿臣跑过来,一把推开了臭说:“反了不是?回家!”
臭没有回家,他仍旧伸手指着磨墩说:“你包不包?”
磨墩说:“这恁爹在这儿,你说,咋怨着我了?”
臭说:“就是你!”
吴殿臣对臭说:“给我滚回去!”
可是臭没有动,他指着磨墩说:“就是你,没二人!”
吴殿臣突然脱下鞋,弯腰拾起来就往臭的头上打,臭一手捂着头一手指着磨墩骂个不停。吴殿德上前拉住了吴殿臣,然后对臭说:“回家,这孩子!”臭这才提起铁锨,穿过看热闹的村里人,气冲冲地沿着村街往回走。磨墩家里的突然哭嚎起来,她拉开栅门朝吴殿臣一头撞过来,被吴殿德伸手拉住了。
磨墩也从院里走出来,对大伙说:“老少爷们都看看,这不是欺负人吗?”
吴殿臣突然一拍大胯跳了起来,他说:“谁知道哪个龟孙欺负人?谁知道哪个龟孙去告哩?他去告,就不是人做的!”
磨墩说:“对,狠劲骂!他诬赖人也不是人做的!”
吴殿臣说:“谁告谁心里清楚!”
这时臭又提着铁锨走回来,他指着磨墩说:“谁要告人,把他娘挂到大街上,让一万个人日!”
臭正骂着,他娘跑小跑着过来,用拳头朝臭身乱打,一边打一边说:“找事不是?找事不是?俺爷!回家!”
磨墩说:“对,狠劲骂,反正恁娘在跟前听着哩!”
娘停下来对磨墩说:“磨墩,你少说一句中不中,我这不正吵他吗!”娘说完,又对吴殿臣说:“你个死东西,还不回家!你是有权还是有势?嗯,这样恶?”
臭和爹就不哼声,怏怏地往家走。在他们身后,磨墩家里的哭声在冬天的傍晚里显得那样的干涩。
等回到院子里,娘埋怨说:“都是你找事,有谁给你扛着了?”
臭说:“我谁也不让扛!”
娘说:“你咋知道人家告你啦?”
臭说:“就是他,二人都没有!”
娘说:“你咋知道是他?”
臭说:“他没得吃酒席,不是他是谁?”
娘说:“你抓着人家手脖了?”
臭不哼声,他恶狠狠地把铁锨扔出去,那铁锨在空中带着响,飞到他家的麦秸垛上。臭听到娘惊叫一声。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娘哆哆嗦嗦地指着麦陪垛说:“你疯了,吓死我了,麦秸垛里有摔炮呀。”
一听有摔炮,吴殿臣就来了精神:“他们没有毁完?”
站在一边的粪堆说:“我正在村头等恁,看见有摩托开过来,就跑回来对娘说了。”
爹瞪了臭一眼说:“你今儿是恶啥了,嗯?”
爹说着走到麦桔朵前,小心翼翼地扒开一层麦秸,里面就露出了四个装有摔炮的纸烟箱子。爹说“这下好了,赶紧再裹点,够一车子就出门。”
吴殿臣又用麦桔把纸箱子盖好,这才直起腰来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好了,不该破这个财!”吴殿臣回身对臭说:“去你哥家,看看还有多少硫磺。”
爹说:“就这些?”
臭说:“就这些,收底了。”
爹看着臭把硫磺放在地上,然后说:“去,把火硝掂出来。”爹看着臭往里间去又说:“在床头边上的小缸里。”
在黑暗里,臭顺着床头走到墙边,伸手摸住了爹说的那个小缸。臭去掉盖子从缸里取了一个袋子,臭提着那个袋子重新回到外间,那个时候爹已经在小凳上坐了下来,爹的影子被摇曳的灯苗推倒在地上晃动着。爹说:“恁都出去。”
臭看了娘一眼,娘没吱声,娘驼背就往外走。臭和小弟跟着娘来到院子里。天已经黑下来了,暗淡的灯光像浑浊的水一样从门洞里流出来。臭说:“去灶屋吧,灶屋暖和。”
臭说着就和小弟进了灶屋,但娘没进来,娘仍然立在灯影里,面朝北看着屋里的爹。爹的影子从房门里投出来在地上一晃一晃的,爹的身影一会儿离开了娘,一会儿又和娘的身子重叠了。爹弄出的声音不停地从屋里传出来,在空中嗡嗡作响。那嗡嗡的声音无数次来到臭的噩梦里。噩梦里,臭无法弄清那声音是谁弄出来的,是爹?可是爹在每次掺药的时候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出去!”是大爷?臭不能确定。臭抬头目光穿过门洞朝西望,在黑暗里,臭没能看清大爷家留下的那堵黑色的山墙。可是,那堵黑色的山墙像魔鬼一样,会在黑夜来临之后长出一个巨大的翅膀,那翅膀像夜色一样膨胀着,然后把整个村庄都覆盖住。在臭的感觉里,这黑色的夜就是大爷家留下的那堵黑色的山墙,那堵山墙就是这无边的黑夜,没有谁能逃出去。如果谁企图逃出去,那他一准就会碰得头破血流。那堵黑色的山墙就像他们呼吸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就像爹在屋子里弄出来的声音一样,即使那声音终止了,但你仍然能感觉到它在空中嗡嗡作响。那声音已经渗入你的神经,那声音已经融进你的血液,那声音已经化成你生命的一部分,那声音就在臭的耳边嗡嗡作响。臭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颅,恐惧就像流淌的颍河,风掀起水浪撞击着泥土的河堤。河堤上的泥土一块块地脱落,河堤上的泥土不停地流失,那河的堤岸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臭再也忍受不住了,他跳起来,狂叫一声冲到外边去。
屋外很冷,风猛地扑过来,抓着把臭按到一盆凉水里,嗡嗡作响的声音消失了。娘仍驼着背站在寒夜里,爹停住手中的活往门外看,但臭没有看清爹那背光的脸,爹的脸模糊一团。爹呆立着,胳膊又活动起来。臭听到了那些药末小心翼翼地走过箩底的声音。
爹说:“还有石子吗?”
娘说:“都让老郑掂走了。”
爹说:“都掂走了?”
娘说:“都掂走了。”
臭恶狠狠地骂道:“这个龟孙,回去挡不了翻车,摔死他!”
臭这样说着,眼前就浮现出那辆三轮摩托翻倒在公路上的情景。老郑个龟孙一头撞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他脸上血肉模糊,有几颗石子钻进了他裂开的脑门里。石子?对了,公路上有石子!他回身朝灶屋叫了一声:“粪堆,走!”
娘说:“弄啥去?”
臭说:“我和粪堆去弄点石子。”
娘说:“上哪弄?”
臭说:“你别管。”
臭有些激动,他到灶屋里找到一个布袋,又摸一把锤子装进去递给粪堆,自己提了一把铁锨,他们兄弟就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臭说:“你冷吗?”
粪堆说:“不冷。”
臭说:“不冷你说话咋哆嗦?”
粪堆就没了言语。
臭伸手摸了一下小弟说:“咦,冰凉。我也冷,咱俩跑吧,一跑就暖和了。”
粪堆说:“中,咱跑。”
说着,两个人就跑起来,他们的脚步撞击着冰冻的土地,起初还有些零乱,到后来,就慢慢地整齐了:“嗒、嗒、嗒、嗒……”他们的脚步声在土路上响起来,很快就消失在空旷的田野里。他们沿着土路往前跑,为了取暖,粪堆把布袋扎在腰里,袋子里的锤子就像一把枪别在他腰里,他袖着手,身子一晃一晃。正跑着,粪堆突然停下来,说:“哥,你看。”
臭也停下来,粗声喘着气。他们看到有辆汽车从前面的公路上由北向南开过来,汽车雪亮的灯光把黑夜劈开,慢慢朝颍河镇的方向驶去了。
臭说:“到了。”
粪堆说:“哥,我有点怕。”
臭说:“怕啥,看看咱庄里,谁没到公路上扫过石子?”
粪堆说:“人家那是扫呀,咱这是剜。”
臭说:“都一样。”
臭说完,兄弟俩就往公路那边走。在臭的记忆里,那晚天上没有星星,他的一双眼被雪亮的汽车灯照花了。实际,那天晚上他们的头顶上闪烁着无数颗寒星,他们在星光下走上公路,公路像一条冻僵的蛇躺在那里。臭从粪堆手里接过锤子,选了一个洼坑,举起锤子就砸。锤子撞击着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出很远。臭砸两下停下来,他有些紧张地搜索着四周的反应。停了一会儿,他们没有听到别的声音。臭的胆子就大了,他砸一阵,拿铁锨用力一剜,柏油路面就掉下一块来。
臭说:“快,撑着袋子。”
就这样,他们兄弟反反复复地劳作,把石子和柏油结成的路面一块一块地掀下来,然后装到袋子里去。粪堆突然拉住臭紧张地说:“哥,你听。”
臭扬在空中的锤子停下了,他们听到有“突突突”的机器声从远处传过来。接着,他们看到有灯光把前面村子的上空照得一片明亮。粪堆说:“哥,汽车。”说说,那辆汽车已拐过弯来,把他们两个暴露在光亮里。臭说:“快点!”说着,臭拉着袋子就往路边上去。臭和粪堆躲在路边的树后边。那辆汽车越来越近,最后从他们身边开过去了。臭从地上站起来说:“是货车,夜间过的都是货车,不躲也没事儿!”
接着,他们又砸,等又有汽车开过来时,臭真的没躲。臭用手罩在眼上,看着那辆汽车从他的身边开过去,真的没事儿。
粪堆说:“哥,中了吧?”
臭掂了掂袋子说:“再弄点。”说完又砸。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开过来,臭就站起来走到路边,等那车过去。那辆车的灯光太强了,把臭的眼都照花了。臭骂一句:“妈那个×!”臭站在那里,一手提着锤子一手打着眼罩看着那辆朝他们开过来的汽车。谁知那辆汽车却在不到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臭听到一声车门响,就看到有两个人影从车上跳下来。臭的头皮一跳,就喊了一声:“快跑——”
臭没有顾上身边那个装满柏油石子的袋子,转身跑到公路边,连滚带爬地跌到了路沟里。臭从沟里爬起来时,有灯光照在了他的身上,臭听一个人恶狠狠地骂道:“妈那个×,跑!”
臭在灯光里爬上公路沟,在麦田里飞快地奔跑。脆弱的麦苗在他的脚下哀叫着,他身后的灯光一晃一晃朝他追赶着。臭就像一只惊了魂的兔子,在猎人的枪口下仓皇地逃遁。臭身后的灯光一点点地远了,最后停住了。臭也停下来,他喘着气看着追他的人往回走。臭远远看着那两个人拾起他家的铁锨,抬起那个装满了柏油和石子的布袋装上车,然后调头朝颍河镇驶去。黑夜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臭突然想起了小弟,他就叫一声:“粪堆。”
臭没有听到粪堆的声音,他又在黑暗里叫一声:“粪堆——”
“俺哥——”
臭听到了粪堆的哭腔,粪堆的声音从四下里响起来,臭一时竟没有弄清他兄弟到底在哪个方向,他又叫了一声:“粪堆——”
“哥,我在这——”臭听准了那声音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臭看到一个黑影朝他迎过来,上来一把就抓住了他。粪堆说:“哥。”
臭没有说话,臭用手摸一下小弟的脸,拉着他就往回去。在回村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回村的路变得十分漫长,他们一直走了很长时间,才回到了村子里。然而,被黑暗笼罩的村子让他们感到陌生,他们在村街上走来走去竟找不到家门。最后,他们来到一个黑黢黢的地方,四周都是漆黑的墙壁,如同一口深井。这使他们感到恐惧,粪堆紧紧地拉着臭的衣裳说:“哥。”
他们兄弟久久地立在那里,不敢动。他们恐惧地听着凄厉的风从某个方向走过来,渐渐地,他们在风里听到了爹和娘的说话声。
爹说:“也该回来了?”
娘说:“看看去吧。”
爹说:“上哪去看?”
……
起初,臭以为自己深陷在一个噩梦里,直到粪堆的喊叫声从他的身边响起时,他才惊醒过来。粪堆在黑暗里喊着:“俺爹——”
风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响起来,娘说:“回来了。”
接着,他们兄弟就看到有灯光挤破了无边的黑暗,爹说:“小臭,在哪?”
粪堆说:“爹,在这里。”
远处的灯光慢慢地朝他们移过来,他们兄弟看到了爹朦胧的面孔出现在一截短墙上,爹说:“我的乖,恁咋摸这儿来了?”
臭抬起头,他看到自己站在大爷家那堵黑色的山墙下,就惊怵不已。
臭醒了。他被一种声音弄醒了,可他没有弄清那是一种什么声音,那声音把他弄醒之后就消失了。臭睡眼惺忪地坐在那里,仍沉溺在昨天的往事里。外间响起了爹的咳嗽声,爹的咳嗽声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小腹,臭急忙穿上衣服趿拉着棉鞋走出来,臭看到爹仍旧坐在外间的小凳上包摔炮。爹抬起头来,臭看到爹的眼睛里充满了红丝。臭不知道爹是早早地起来还是一夜都没有睡,爹就那样坐着,动作机械地裹着摔炮,臭的心里猛地抽了一下,等走到门外,臭才发现起了大雾。
这场雾下得真是奇怪,在臭的经验里,冬天里是很少起雾的。臭立在门口,看见眼前的一切都被雾笼罩了,如同云烟的雾丝在臭的面前轻轻地飘浮着,水底的海草一样在他的眼前晃动。这样的景象,让臭不能分辨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在现实里。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异常的清冷。臭愣了一下,肚里的东西又催促着他往西边的厕所里走。在臭来到厕所的时候,他听到有一种熟悉的机器声从雾气里渐渐地响起来,那声音随着雾丝音乐一样在他眼前飘动着。那越来越响的机器声来到他家门口时突然消失了,接着,臭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涌到他家的院子里。臭急忙提起裤子钻到猪窝里,猪窝里已经没有猪,臭趴在猪窝墙壁上的一个小洞朝外张望。可是,浓重的雾如同蒸腾的水汽遮住了他的视线,臭只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接着,臭听到了爹的喊叫声:“弄啥,恁弄啥?”
一个男人说:“弄啥?你说弄啥?”
“别拧胳膊也,咦——”爹喊叫着:“我的娘也——”
“这个布袋是不是你的?”
“我没这样的袋子。”
“没有,还不老实!”
“咦——”爹又喊叫起来:“我的娘也——”
“吴殿臣是不是你?这布袋上写着呢!”
娘说:“就是俺的布袋,恁也不能捆人呀?”
“捆是轻的,你知道吗,破坏公路,还要判刑!”
娘就哭喊起来:“我的天呀,没法活了——”
一个陌生男人恶狠狠地说:“走!”
娘扑上去护爹,却被人推开了。杂乱的脚步声朝外边涌去,随着,机器声又从雾气里响起来,渐渐地远了。臭从猪窝钻出来,走到院子里。臭看到娘坐在潮湿的冻地上,手握着脚脖子哭嚎,一条透明的鼻涕从娘的嘴上垂下来。
臭来到村街上,村街上残留着三轮摩托刚刚留下的车印子。有几个村人匆匆从臭的身边经过,可是臭没有看清他们都是谁。那些人走到他家的院子里去劝娘。臭抬起头来,眼前的树和房屋如同梦境,一切都和往日不同,臭很想置身到这如梦一样的景象里去。臭一步步朝前走,朦胧的房屋和树却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替代那些的是一片灰白。在白色的笼罩下,脚下的土地和麦苗都失去了本有的面目。臭沿着一条田埂往前走,走了一阵停下来,这才发现四周都是一样的灰白,在他的视线之内,臭找不到一样可注明方位的东西,一棵树或一个柴禾垛。
臭迷失了方向。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一条小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臭急切地想看到岸,一道黄土之岸,可是,那岸始终不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臭的胸口开始发闷,焦躁的情绪挤压着他的胸膛,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想把自己的胸膛撕裂。臭开始在田野上奔走,像一条疯狗去寻找他要发泄的目标。在臭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黄色的土堆,那是一座坟。臭来到坟前,从被雾气打湿的炮纸和火纸灰黑的残骸里,臭认出了这是他大爷的坟。一看到这坟,臭胸中的仇恨就岩浆一样地喷发出来,臭跳起来,朝大爷的坟头又是踢又是踹,黄土从臭的脚下飞溅出去,他一边踢一边恶狠狠地喊叫着:“我叫你!我叫你!”
坟头在臭猛烈的袭击下渐渐矮小下去,冰冻的泥土成块成块地横躺在坟头的周围,可是臭还在一脚一脚地踢,直到他累得抬不动脚。臭站在那里,双腿颤抖不止。
就在这个时候,臭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淡黄色的毛茸茸的圆球,那淡黄色的圆球飞快地在雾气中走动着。臭入神地看着那个毛茸茸的圆球,那圆球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注视着他,暗黄色的光泽在臭的脸上滑动着,臭久久地立在那里,任凭那光泽的抚摩。有一会儿臭突然他明白过来,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就是太阳。
太阳终于驱散了大雾,那座灰色的村庄又真实地呈现在臭的眼前。
臭从梦的情景里醒过来。苍天灰茫茫的一片急促地朝远处逃离,在远处不幸跌倒了,天空哀丧地伏身于大地之上。村道上空无一人,臭不知道这会儿村里人都在干什么。一头黑色的猪逃出监禁它的栅栏,在开始解冻的土路上哼叫着走过。一只红公鸡发晕地在矮墙上鸣叫着。雾气化成的水珠从头顶的树枝上滴落下来,这使臭恍如隔世。
臭游魂一样走进家门。院子里化冻的土地水汪汪地映射着太阳的光芒,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家门敞开着,屋里灰灰的一片,这使站在泥泞中的臭一时没有看到后墙。臭走到门口站住了,眼睛逐渐适应了屋中的光线。屋里没有娘。屋里没有粪堆。屋子里没有人。臭看到父亲坐过的小凳子不知被谁踢翻了,父亲没有裹完的炸药仍旧放在一只红色的瓦盆里,父亲裹好的摔炮整齐地排在小竹筐里。在幻觉里,臭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
臭迟疑着,最后他走过去,把那只小凳子扶正,然后坐下来。臭拿起一张父亲裁好的纸条看着,他发现那纸条是用小弟的课本撕成的。臭坐在那里犹豫着,最后他拿起药盆里的小木勺,挖了一勺放到纸上,臭开始学着爹的样子裹摔炮。爹从来没有让他裹过,可是他一次次地立在爹的身边,他把爹的每一个动作都默记在心。臭在不知不觉之中裹好了一个,而且动作是那样的熟练。这种不练而就的本领使臭产生了兴趣,臭一次一次地演习着裹摔炮的操作过程。时间在臭的身边一分一秒地走掉,臭看到他脚前的小筐子渐渐地被他裹好的摔炮塞满了。由于全神贯注,臭没有听到有一双踏着泥泞的脚自远而近来到了他家的院子里,最后在他家的门口停住了。那个人的身子挡住了屋外的光线,光线的变化使臭从专注里醒过来。臭抬起头,看到门洞里站着一个黑影。
黑影说:“你娘哩?”
臭说:“不知道。”
那黑影迟疑了一会,然后走过来在臭的对面坐了下来。西斜的阳光从门洞里射过来,照在他那双沾满黄色烂泥的草鞋上,接着,臭看清了那个人的真实面目。
“你没有去看你爹?”
“没有。”
“你爹在镇上游街了。”
那个人的话像针刺了臭一下,他抬头看着那个人。
“哎——”那人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刚才土屯来人了,人家都知道了。”
“知道啥了?”
“这孩子,你说知道啥了?你爹游街。人家不愿意了。”
“啥不愿意了?”
“这孩子,今儿咋啦?你的婚事,人家不愿意了。”
臭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对那人吼道:“她敢!”
“人家有啥不敢?”
那人站起来,走到门外站住然后回过头来又说:“你娘回来了,给她说一声。”
臭没有回答他,臭攥着拳头立在那里,看着那个人走出他家的院门。臭久久地攥着拳头站着,直到他的手哆嗦起来。臭慢慢地在板凳上坐下来,他身上的骨架仿佛散了一般。臭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娘驼着背袖着手出现在门前,臭看到娘身后跟着磨墩。臭看着他们先后走进屋里,娘对磨墩说:“坐,恁哥。”
磨墩就在另一只凳子上坐下来,他说:“你跟臭商量商量,这事咋办?”
娘说:“我上哪去弄二百块钱?”
磨墩说:“没钱俺叔就回不来。”
娘说:“求你啦,恁哥,求你再去说说情。”
“哎——”磨墩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我再去试试吧。”
磨墩说完就往外走。娘站起来往外送,臭跟在娘后面也来到院子里。臭看到磨墩走到院门前停住了,他回头看着娘说:“这钱省不了。”
娘说:“恁哥,求你了。”
磨墩看上去有些无奈,他看了臭一眼。臭看懂了,磨墩的眼神里有些幸灾乐祸,臭站在那里,愤愤地看着磨墩走出他家的院门。也就这个时候,臭看到了西边天空上那片红色的霞光,臭被那片红色的霞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说:“娘,你看。”
娘也愣在那里,太阳就像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在沉落的时候把她神秘的光彩施放出来,大地被那炭火烤得焦赭一片,远远看去就像升腾着一股烟气。臭听到有一种声音从那血色的云朵里发出来,在整个西天里漫荡,那声音说:“裹吧。”娘说:“裹吧。”娘说着,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只有这摔炮能救你爹了。”
臭看着娘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屋里的光线已经开始发暗。西天里的那片血色的云彩像注了水,那光从天空里流淌下来,把西边大爷家遗留的黑色山墙覆盖了。
黄昏悄悄而至,接着,黑夜就降临了。臭坐在娘的身边用细麻绳捆着摔炮,他要把裹好的摔炮二十支捆成一捆,由于精神恍惚,一捆摔炮臭数几次都数不准。臭只好停下来,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粪堆,不知为什么,在昏黄的光线里,粪堆的脸色却一片灰白,臭拿着摔炮的手不由得哆嗦起来。臭想止住哆嗦的手,可是他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个人跑进院子里来。臭放下手里的摔炮,还没等他站起来,爹就出现在门洞里。爹急促地喘着气,他说:“快……快……装……炮……”
娘站起来说:“他们放你出来了?”
“我跳厕所……跑回来的。”爹捂着自己的胸口说,“他们……明儿要来……搜炮哩……都搜……挨家挨户……”
娘说:“那咋弄?”
“装车。”爹慢慢地缓过气来,爹对娘说:“我这就走。去,你赶紧给我和面烙几个馍。”娘拍拍手上的药末,匆匆地走出屋子,往灶屋里去了。臭看到爹来到架子车边蹲下去,用手放气。放了一阵爹站起来按了按轮子,车轮就被压下去半截。臭知道,出去卖摔炮的车子都是这样,气不能足,如果气太足,车子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就会跳动。装了摔炮的架子车是不能跳的,不然,就会出事。爹做完这些,对身边的臭说:“去,弄麦秸。”
臭出门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臭走到院子里的麦秸垛边,抱了麦秸回屋帮爹铺在车厢里。爹把一对荆条栅子分别卡在车厢的两边,然后系牢了。等把架子车收拾好,爹转身走出门,一会儿就搬回来一纸烟箱子摔炮。爹小心翼翼地把纸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一捆一捆地拿出来往车厢里放。粪堆走过去给爹帮忙,他从箱子里往外拿,而后递给爹。
爹接过粪堆递过来的摔炮,看一眼站在一边的臭。即使在昏暗里,臭也能感觉到爹的目光里有一种怨恨,这使臭对粪堆产生了仇视心理。臭知道,如果站在那里给爹递炮的是他,那样或许能减弱爹对他的怨恨。可是现在那个位置被粪堆占住了。臭站在那里,看着爹和粪堆摆完箱子里的摔炮。等爹出去又搬回来一箱子摔炮时,臭觉得自己也应该干点什么,他不能老这样站着,不然,就会引起爹对他更多的怨恨。
臭走出门,迎面扑来的寒风使得他打了一个冷战。臭看到娘正在灶屋里给爹烙馍,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臭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麦秸垛边上走去。臭走到麦桔朵前蹲下来,伸手摸着藏在麦桔朵里剩下的两纸箱摔炮,臭托着箱底往外拉了拉,箱子很沉。臭蹲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搬起来。臭搬起纸箱的时候,他胳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了几下。但臭没有放下,他转身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屋里走。等走到爹的身后,臭的胳膊和手就哆嗦起来,他就不由得叫了一声:“爹。”
爹正在往车箱里装摔炮,没有理他。粪堆停住手,他看到了臭搬着摔炮箱子的样子,粪堆也叫了一声:“爹。”粪堆叫完就站起来。臭感觉到怀里的箱子开始往下脱落,等到爹直起身来看他时,臭抱着的箱子已经滑过他的手指。爹说:“慢点!”
爹话没说完就扑过来,可是那箱子已经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在最后的时光里,臭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的脚下爆发出来。
农历腊月初八,一个名叫狗眼的民间艺人出现在吴庄东边的村道上。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中把狗眼面前的世界照得一片冰白。那场刚刚降落的大雪已经开始融化,在颍河两岸广阔的土地上,到处都响着积雪在阳光哧哧的融化声。狗眼走得浑身燥热就停下歇息。狗眼站在那里,村道两边光秃秃的杨树在他的视线里一棵比一棵低下去,最后,他看到了远处灰白的村庄。闪亮亮的白雪堆积在远远近近的屋顶上,把狗眼的眼都照花了,狗眼误认为那是夏季里炽热的阳光。狗眼立在那里,享受着感觉里的夏日阳光的抚摸。可是,狗眼却没有看到一点绿色,这使他感到迷惘。在狗眼的经验里,这种情景只有在寒冷的冬季才会出现。
1991年3月。
原载《收获》199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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