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真相-幽玄之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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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重的寒冷是大地的被单,

    浓重的寒冷渗透了我的灵魂。

    ——(俄)古皮乌斯《白昼》

    临近腊月的一天,一个名叫狗眼的民间艺人出现在吴庄东边的村道上。那个时候,太阳迷迷瞪瞪地从云层里钻出来,把他眼前的土道照得一片灰白。土道边上有几株秃秃的杨树呆立着,一两片干死的树叶被枝条穿过胸膛,在寒风中一上一下地舞动。狗眼被突然出现的阳光镇住,他收住脚。阳光照耀下的麦田呈一带灰色,这颜色和他记忆里的秋后旷野没有什么两样。狗眼看到田野里远远近近有十几只白色的羊,随着羊群的走动,他把目光再次移到脚下的土道上。路边的杨树在他的视线里一棵低于一棵,随后他看到了被一片云彩罩住的村子。村子里的树和房屋呈着各种不同的灰色,这或许是云的缘故。云的身影被风一点一点地驱赶着,最后走出村子。在狗眼的经验里,这种情景只有在炎热的夏季里才出现。

    此刻,村子里走出一个人,那个人仿佛影子一样在他的视线里晃动。随着那个人变得越来越真实,他才看清那个人骑着一辆车子。那个人在他身边停下来,他看到那人的脸是灰色的,头发和衣服都是黑色的。

    “哎,前面是吴庄吗?”

    “是吴庄。你找谁?”

    狗眼把挎在身上的蓝布袋子朝他举了举,说:“吴殿臣。”

    “噢,你就是狗眼?上车吧,我是来接你的。”

    “你是……”

    “吴殿臣是俺爹。”

    “噢。”

    狗眼坐在车架上,一只手扒着他的肩,说:“你大爷周年?”

    “是哩。你忘了?俺大爷事上就是你来的,那个时候我去舞阳拉沙子。听俺哥说,你的响器盖了帽了!”

    “你哥?”

    “俺哥你不认识?难闻。我叫臭,是他老二,俺兄弟叫粪堆……俺大爷那事你总还记得呀,炸死的,裹摔炮。”

    “噢,那你说这村子我来过?”

    “当然来过。”

    “我这眼不打实了,冬天的景儿和夏天没啥分别。”狗眼坐在车上身子一颠一颠的,长年的流浪把这位曾经做过眼球摘移手术的民间艺人的记忆力磨钝了。十天后,也就是腊月初八,当狗眼在那个雪后的日子里又一次光临吴庄的时候,他已把这次的吴庄之行记成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村子像一顶破旧的毡帽抛在地上。楝树、椿树、槐树、榆树、枣树、柿树如一片疯长的杂草刺破帽顶胡乱地长出来,没有一点绿色。夏天雨季里被村人崴出来的脚窝大都完好无损地卧在村中的土道上,在臭的车轮下躲躲闪闪,狗眼的屁股被颠起来又落下去。一道道灰色的墙壁像被风吹动的高粱在狗眼的视线里晃动,一群孩子嘴里呼叫着跟在车子后面跑,这使狗眼想起两只狗在交媾时被人追赶的情景,狗眼说:“慢点,你慢点。”

    “到了到了。”臭说着车轮已撞到一棵树上,车把一拧,俩人就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倒在路边的粪堆上,粪堆上刚泼上去的脏水沾了他们一身。狗眼一只手摁在了一堆稀乎乎的东西上,起初他以为那是一堆泥巴,接着就闻到了一股臭气,他嘴里不由得连声叫起来:“你看看,你看看……”

    从院里拥出来的人都看到了这情景,狗眼手掌上灿灿的黄屎如同一种兴奋药粉在这群皮肤干燥的村人中弥荡,有人说:“狗眼,这回你可捞一爪子。”

    臭看到爹拨开人群走过来,爹前襟上的油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爹说:“妈那个×,几辈子没有骑过车子?”爹瞪了他一眼就去拉狗眼,爹说:“看看,看看。”爹新剃的光头上仍戴着那顶油腻腻的旧布帽子,帽子口小,紧紧地箍在他青色的头皮上,两只被冻烂的耳朵上结满了紫红色的痂,在他弯腰拉狗眼时,一道青皮从他的后脖颈上凸起来。

    狗眼在吴殿臣的帮助下像一条瘦狗拱了两下才站起来。臭看到难闻慌慌张张地从院门里挤出来,难闻的脖子上拧着青筋,他从粪堆边扶起车子拍了两下又倒了一下飞轮,这才盯着臭黑着脸说:“你慌个屌也。”

    难闻说完推着车子朝东走。臭立在那里,有泪在他的眼眶里转动,那些泪毫无理由地把哥的身影变成双,哥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拐进路边的一个院子消失了。

    狗眼跟着吴殿臣走进院子。他看到有几张满是油腻的八仙桌摆在门口西边,桌边通长用木凳架着几根桐树条子。

    粪堆端着半盆热水来到狗眼跟前,吴殿臣说:“洗手洗手。”

    狗眼就洗手,等洗完手就忙从袋子里取出响器查看,他对吴殿臣说:“老吴,你看看你看看,家伙都压扁了!”

    吴殿臣冷着脸从狗眼手里接过响器扳了扳说:“试试,还响不响?”

    狗眼伸手从袄兜里摸出一个弥子安在响器上,接着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声。

    吴殿臣说:“还是那屌音,没伤着筋骨。”

    “那屌音?”狗眼看着吴殿臣说:“把你的长脸捏圆,试试?错着是个东西,不会吭声,你知道,我全仗着这玩意吃饭哩。”

    “那是那是。”

    “老吴,你看这天,冷呀。”

    “那是那是,今年的天气格外。哎,看我这人!”吴殿臣伸手拍着脑袋说:“弄二两吧?先烤烤里火。”

    “中中,可别弄多。”狗眼看到吴殿臣的灰脸上刻着几道讨好的皱纹,又说,“哎,伙计,别忘了切个萝卜胯子。”

    “那是,能叫你淡嘴喝?”

    一会儿,菜来了。一盘猪头肉,肉条厚厚的,上面粘着白糊糊的猪油。一盘羊肚,被染成橘红色,切得细细的拌了几根葱白。吴殿臣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捏着一只酒盅过来放在狗眼面前的桌子上。狗眼放下响器,朝吴殿臣笑一笑,说:“那就不客气了。”

    一圈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深一眼浅一眼地朝这里看,有唾沫从喉咙里走下去,喉节像桃子一样在他们的脖子里滑动。

    吴殿臣说:“快了快了,先入座。”一帮人走到桌前,跳过桐树身子落下屁股来,嘴里各自叼了香烟,有的用手轻轻地敲击着桌边,一同拿眼睛往东边看那个麻脸厨子在案前像一只狗熊拌凉菜。

    有人说:“这个龟孙一辈子真值。”

    有人说:“那是。淹三年旱三年,饿不死的炊事员。”

    有人说:“这货黑了回去给老婆咋办事?”

    有人说:“一准得打四个掌子。”

    一帮人就哄地笑起来,有的笑得激动,就把脸扬起来。麻脸听到动静也朝这里看,他以为别人讲了什么笑话,也跟着笑。麻脸的笑容像一个屠夫在一扇刚煺净的肥肉上拍了一下,颤动着。

    “殿臣,拿烟。”坐在大门口方桌前的一位戴了花镜的老先生说。吴殿臣忙走过去,接过刚进门那人手里的草纸说:“看你,来就来了,还破费。”

    “破费啥,都不是外人。”

    吴殿臣朝老生说:“记上记上。”老先生掭掭笔,在一本草纸上记下:吴殿德:火纸一份。

    吴殿德说:“殿臣,贺喜了。”

    “笑我哩,有啥喜贺?”

    “刚才土屯的媒婆来说你家老二的事,人家愿意,叫明儿就上镇去照相。媳妇就要成了,还不是喜事?”

    “中中,你先坐。”吴殿臣转脸看到又来一个人,就说:“咦,磨墩来了?”

    众人一齐朝门口看,那里果然站着一个矮胖的汉子,脸中间长了一个大鼻子,鼻孔里有两撮黄色的鼻毛露出来,像两撇淡淡的胡子。

    吴殿臣迎上去说:“让你破费了。来,入座入座,这就开始。”

    磨墩笑一笑,没话,就径直地往桌边去。有人说:“咦,谁的裤裆烂了,拱出一个圣头来?”一帮人哄地一下又笑了。

    吴殿臣说:“别没大没小,人家是队长。”说完朝老先生说:“二叔,差不多了吧?”

    老先生拿起那份草纸本,念道:“吴文民,火纸一份;吴文军,火纸一份;吴殿东,火纸一份……”老先生每念一个就朝人群里瞭一眼,念到最后,一共三十四人。他说:“家家都有,开始吧。”

    吴殿臣说:“开始。”于是就由粪堆上筷子酒盅调羹,臭端着托盘上凉菜。吴殿臣说:“老少爷们都在这里,俺哥就剩这一宗子事啦,俺哥死得惨……”

    吴殿臣说着,就往西边看一眼,一帮人也都跟着往西看。在人们的视线里,立着两架黑色的屋山。一年前那个黑夜里的一声巨响,把那两间房子的上盖掀了下来,只留下这两架被火药熏黑的山墙立在那里,像钢锉一样日夜锉着人们的神经。

    “我知道大伙时光金贵,眼看要过年了,都想抓紧裹些摔炮出去换几个钱,别讲弄好弄歹,今儿咱没外人,大家包涵点,别讲吃好吃歹,咱算过个饭时。”吴殿臣说完朝一边坐着的狗眼说:“响吧。”

    狗眼打了一个饱嗝儿,就把家伙放在嘴边开始吹,响器声凄凄哀哀地响起来,带有一股子酒气。那帮人在响器声里伸筷子端酒盅,听得嘴片子撞得“叭叽叭叽”响,臭就闻到有一种浓重的火药味从那些人的手纹里散出来,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弥漫。太阳光寒寒地从空中照下来,连他们身下的影子都在颤抖。

    吴殿臣瞅了一圈对身边的臭说:“你哥哩?去,叫你哥,上坟。”

    吴殿臣的身后跟着狗眼,狗眼吹响器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粪堆擓着纸篮子走在臭的前面,臭回头看一眼,他没有看见娘,臭知道娘在家等着给那帮人上热菜。想到这一层,臭心里就恨恨的,日他奶奶!等恁家死了人咱再讲!臭这样想着又回过头看。臭看到嫂子抱着儿子和哥已经走出了门。他们一群上坟的人就朝田野里去。

    中午的麦田在阳光的照耀下呈一带粉绿色,麦浪在风中荡过来荡过去,大爷的坟墓像一只快要沉没的小船。他们在响器声里放了一串鞭炮,烧了几刀火纸。爹对着坟头说:“哥,起来拾钱哩!”完了,一群人就离开坟地往村里走。可是臭没有动,臭仍旧立在大爷的坟前,一动不动。臭看爹走了一阵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臭等爹扭回身去,就恶狠狠地朝坟头踹了一脚,骂道:“老龟孙,死了还得为你花钱!”说完,臭就把手指握得格格响。臭抬起头,远处的村庄在他的视线里灰灰地卧着,像一只炸毛的瘦牛,只有大爷家留下的黑色山墙,铁块一样戳在牛肚子上。

    臭立在坟地里一动不动,眼前的坟墓激起了他心中的仇恨。天一片淡白,地一片淡绿,惟有村子一片灰黄,被灰色的天空挤压着,仿佛大爷那张失血的脸。一年前那个冬天的早晨,大爷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时候,脸色就是这样。大爷躺在地上满面痛苦,剧烈的炮药已经削去了他的右臂,乌血涂在他敞开了衣襟的胸膛上,这情景给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爹却说:“走你哩。”第二天他就走了,伙同村里的几个小青年去舞阳拉沙子,臭知道爹等着用沙子裹摔炮。在那几天里,大爷那张脸夜夜走进他的梦里,使他常常在恐惧中惊醒。在后来许多漫长的黑夜里他躺在床上时,大爷那张脸就会来到他的眼前折磨他。他讨厌大爷那张脸,就像他讨厌眼前这座村庄一样。这个令他讨厌的村庄如同魔鬼一样,在冬季里就会发出一种让发怵的声音。那魔鬼一样的声音从每一所住宅里响起来,即使在白天也不会终止。臭只要一躺在床上,就能听到那种声音从门窗里钻进来,那声音使得他焦灼不安,他常常如坐针毡。那声音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只要你待在那里,随时都有被突然燃起的火药送上天的可能,然后,你会像一片青瓦从空中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这情景强烈地刺激着臭的神经,每到这时,臭都会猛地掀开被子跳到外间朝爹娘喊叫着:“别弄了!”

    爹和娘停下手中的活,一盏昏暗的油灯把爹和娘的脸映照得一边明一边暗。娘看了他一会儿,又抬起手中的锤子去砸石子,消失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爹说:“叫你弄了?”爹说着拿起一张纸用木勺挖起半勺掺和了碎石子的火药,而后小心翼翼地裹起来,裹好后就放进一个小竹筐里。爹抬起头恶狠狠地看他一眼,说:“妈那个×,有本事使去也!偷也中,抢也中!只要你弄个千儿八百的,日你娘,我想弄?”

    臭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散来了,可他却无法抑制内心的焦躁,他走到门边拉开门,一股寒风吹过来,他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身后的灯光也哆嗦了一下。臭走出家门,娘砸石子的声音消失了,夜一片漆黑,寒风吹动树梢呜呜地作响,然后跌下来钻进他单薄的秋裤里。臭掏出东西支在那里,尿液颤颤抖抖地击在地上,在夜静里格外响亮,接着,那股淡淡的尿臊气很快就被寒气消融了。臭立在黑夜里,由于寒冷,他只好重新回到屋里,在锤子撞击石子的声音里重新躺下,仍旧忍受着大爷那张脸的折磨。

    在许多时候,臭都会产生同一个念头:离开这个鬼地方,到远方去谋生。就像眼下一样,这个念头又一次从他心里冒出来。臭看着那群上坟的人最后消失在村子里,就想从这里出走。臭无目的地在麦田里游走,沿着村子转了一圈儿,最后,又回到了大爷的坟前,这使他感到吃惊。大爷的坟墓如同一个巨大的感叹号一下子提醒了他,那个出走的念头,在他的思想里渐渐地淡弱下来。他知道,出走的时机还不成熟,如果他要离开,就要做一些准备。由于缺钱,具体的准备工作却怎么也具体不起来。

    臭在大爷的坟前停下来,那时他没有发现太阳毫无理由地把西天的一片云彩涂红了。这种情景,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季节里。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里,这种景象再次出现,臭和娘同时看到了太阳烧红了西天的一片云彩,他们被这突然出现的情景弄得惶惶不安。臭说:“娘,你看。”

    娘没有说话,娘呆呆地立在那里一直看着那片云彩的颜色淡弱下去,而后她说:“裹吧。”娘说完走回屋去。臭看着娘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屋里的光线开始发暗,而西天里的那片云彩,如同融了水的血液,很容易地流下来把西边大爷遗留下来的屋山涂盖了。可惜的是,现在臭没有发现他背后的云霞。这会儿,他头脑里很乱,臭机械地迈着步子往村里走。那时他只是朦胧地看到麦苗的叶子上有一些灰红,他没有深究是什么使绿色的麦苗变得灰红。村庄在他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最后他在村子的东边看到一个骑车人,那个人的行走方向正好和他相反。在他们相视行走渐渐接近的时候,臭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臭觉得这个人很熟悉,但纷乱的思想使他没有立即想起那人的名字。那个人从车上下来朝他说:“下地了?”

    那个人的声音立刻使臭想起了他,臭忙迎上去说:“是孙老师。”

    孙老师的头发已经花白,这使臭吃了一惊,臭说:“您的头发都白了?”臭清楚地记得他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孙老师还是满头的青丝。

    孙老师朝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真快,你都毕业五年了。”

    臭说:“是呀是呀,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的往事仿佛还近在眼前。臭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臭说:“毕业那年您还领着我们去春游,咱们一路唱着歌。那天,我还在麦田里捉了一只受伤的燕子,后来您把伤给它养好,又放了。那天我们一块儿走到颍河边,太阳暖洋洋的,柳树也发出了新芽,那只燕子飞到一棵开满桃花的桃树上,叫了两声就飞走了。”

    “是的是的,你还记得那些事儿?”

    臭说:“记得记得,我啥时候都忘不了。”

    孙老师说:“你这几年咋样?”

    臭一下子被孙老师的问题问住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老师提出的这个简单的问题。臭一回到现实里就显得迟钝,他思索了一会才说,“你咋到这儿来了?”

    孙老师说:“恁村里有个叫吴文学的学生,不知为啥突然不干了,我来看看。”

    “吴文学?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孙老师为此感到意外,他说:“你弟为啥不上了?他学习成绩中呀。”

    臭说:“没说不上。爹说,就让他停年头里这一节。”

    孙老师说:“为啥停一节?”

    “忙。家里裹摔炮,人手不够。”

    “裹摔炮?你们还裹摔炮?”

    “裹,我们全村人家家都裹。”

    “你们裹摔炮,到底有多少利?”

    “一斤药两三块,裹成摔炮就卖五六十,你说,啥本啥利?”

    “那不是很危险吗,你大爷不就是……”

    “那你说俺干啥?一天就挣那俩工分。”

    “那也不能误了你兄弟的前程呀?”

    臭的情绪突然坏起来,他说:“这我管不了,你得去问俺爹。”

    孙老师没有再说话,他跟在臭的身后沿着村路往西走。他们走进院子,摆酒席的桌子已经消失了,只有两口八仙锅灶还在挣扎着散尽最后的热量。臭朝屋里喊着:“爹,孙老师来了。”说着,臭就把手伸到锅灶上去,他的手感到了温暖。接着他肚子里叽咕一声,臭这才想起来,上午的饭他还没来得及吃。臭的胃里一阵发酸,就有一股水涌到喉头,那水在他嘴里打了个滚,他又咽了下去。

    听到声音,吴殿臣从屋里迎出来:“屋里坐,屋里坐。”

    孙老师说:“我来看看吴文学。”

    臭看一眼孙老师,他感到孙老师的面孔很朦胧。这时粪堆从屋里走出来,叫一声:“孙老师。”然后就立住了。臭看到粪堆不停地用右手去搓左手。

    孙老师说:“老吴,文学成绩中呀,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呀。”

    爹说:“看你说哩孙老师,有啥前程?老二不也初中毕业吗,前程在哪儿?不照样在家待着?”

    臭的脸热辣辣的,他真想扑过去给爹两个耳光,但是他一转身钻进了灶屋。娘正驼着背在一锅热水里洗餐具,他抓起一个馍狠狠地咬了一口,由于咬得太猛,那块馍在他的嘴里翻不过身来,把嘴都顶出一个大疱来。臭在案板上寻找着可吃的东西,可是案板上有半盆杂七杂八的退桌子菜,猪食一样拥挤在那里。那半盆菜使臭感到恶心,他使劲咽下那口馍对娘说:“肉哩?”

    娘抬起头说:“没有了。”

    臭看着娘说:“咋就没有了?”

    娘说:“剩一块,你爹切开了,给麻子一半,给狗眼一半。”

    愤怒的烈火从臭的心里升上来,顶住他嘴里的第二口馍咽不下去。臭恶狠狠地把手里的馍摔在案子上,那馍像个没气的皮球在案子上跳一下滚到了地上。娘弯腰把馍拾起来,拍了拍,吹吹上面的土,又重新递给臭。臭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臭没有去接娘手中的馍。可是娘非常固执,娘拿馍的手一直那样在他的面前支着,娘那只拿馍的手在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这一点使他很感动。愤怒慢慢地从他的胸口退下去,臭犹豫了一下,最后接过娘手中的馍,又从墙根上拾起一根葱,三下两下剥去葱皮,蹲在地上吃起来。臭咬一口馍,咬一口葱,葱的气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孔,接着,他的眼睛里就盈满了委屈的泪水。

    臭很快就消灭了一个馍,他停下来,屋外没了声音。他走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孙老师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走了。粪堆压抑的哭声从屋里隐隐地传出来。爹从院门外径直地走回屋里,爹对粪堆说:“哭啥!爹啥心里不清楚?谁不知道上出来了风光?可钱哩?上哪儿去弄钱?你说说,孩子乖?就这,你哥明儿到镇里去照相哩,五百六百能中?就咱家这房子,能把你二嫂娶过来?”

    臭僵直地立在那里,看着爹从堂屋里走出来,又从他面前走进灶屋。等爹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馍,爹狠狠地咬一口咽下去,这才看着臭说:“去,喊你大哥去。”

    臭知道决定他终身大事的日子就快到了。在走向大哥家的时候,臭的脑海里始终回忆着有关他未婚妻的点点滴滴。未婚妻长满暗红色斑点的脸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们并排倚在生产队里的麦秸垛上,阳光暖融融地从空中照下来。臭看到远处有两个肩背长筒猎枪的猎人在粉绿色的田地里走来走去。未婚妻一边把长长的发辫从脑后拉过来在手上绕着一边说:“他们找啥哩?”

    “兔子。”他看她一眼说:“冬天里,兔子只有在麦地里做窝。”

    “你打过兔子?”

    “打过。兔子肉好吃。”

    “啥吃头,淡别别的,没味。”

    “你吃过?”

    “当然吃过。秋后队里打干渠,打着打着,就从河坡里窜出来一只兔子。好多人都举着铁锨在地里追,追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俺爹一铁锨把兔子打死了。”

    “真的?”

    “当然真的。”

    “咦!那有意思,一地的人都伸长脖子喊叫着追,真有意思。咦——”臭拉了她一把,“你看,兔子。”

    “在哪?”

    未婚妻的身子靠过来,肥肥的奶子挤在他肩上,臭把手伸过去,就感觉到软软的一团。她真的看到有一只灰色的兔子在田野里逃窜,两个猎人手里提着猎枪在后面追喊。未婚妻推开他的手说:“不要脸。”臭嘿嘿地笑着说:“真软和,像海绵一样。”未婚妻抓一把麦糠撒过来,说:“你真不要脸。”臭躲闪着,但麦糠还是落了他一头。他咦咦地叫着:“看你看你,撤脖子里啦,快点,痒。”说着,臭就勾着头,把脖颈伸给她。她翻开衣领,却没有找到麦糠。臭趁机把头抵在她的胸口上,伸手揽住她的腰,一下子就把她放倒在麦草堆里。她显得很有经验,稳稳地躺在他的下面,手两下就摸进了臭的裤裆里,把他摆弄得像个孩子在她的身上拱来拱去。这段经历在臭的生命接近终点的几天里让他感到幸福,每当走到村头的麦桔朵前,即便是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也会感觉到初冬的阳光在天上暖烘烘地抚摸着他,一想起未婚妻的奶子,臭的身上就有一股不可名状的热潮在涌动。臭忍不住在村子的土道上跑起来,猛地往上跳两下,即使降临的黑夜,也无法压住从他体内流淌出来的青春火焰。臭对夜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臭总是在心里想,这世上最不要脸的事和最神圣的事,都是在夜间干出来的。你天能,臭有时恨恨地想,你就是皇帝老子,也是你爹娘在夜间播下的种!我日他娘,明儿就给我老婆去镇上照相哩,等照了相,离结婚还有多远呢?等结了婚,那不是等于在每一个黑夜里都有了播种的权利了?哎——我日他奶奶,那才叫人!臭走着想着,等他走出村子才突然醒悟过来,爹是叫他出来喊哥哩,喊哥去商量钱的事。说到天边,就是哥结了婚分了家,我的婚事他也不能甩手不粘泥!臭这样想着,转回身小跑着来到他哥家的院子前,推开栅门就喊:“哥,咱爹叫你哩。”

    “他二叔吗?”臭站在哥家门前,看到嫂子—只胳膊抱着他侄儿,一只手掌着油灯从里间走出来。臭说:“俺哥哩?”

    嫂子说:“找小军商量事去了。”

    臭说:“车子装好了?”

    嫂子把灯放在当门桌子上说:“装好了。”

    在灯光里,臭看到装了摔炮的车子上面,还有一排大葱没装上去。臭说:“明儿就走?”

    “明儿走。”嫂子说:“过年没几天了。”

    臭没有再说话,他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嫂子说:“有事吗?”

    “有事。爹找他哩。”臭说完并没有走的意思,他觉得,这事儿应该当面给哥说清楚。哥明天就要出远门去卖摔炮了,哥卖了摔炮就有钱了。他坐在寂静里,耳孔里突然有一种轻微的鸣叫声响起来,就像夏日里的一种昆虫发出的声音。嫂子坐在他对面给孩子喂奶,嫂子的动作又一次使臭想起未婚妻的奶子,他身上突然涌过一阵热浪。臭本想先对嫂子说说明天去照相的事,他清了清嗓子,可等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下去。就在这时候,臭听到哥的脚步在院子里响起来。

    臭忙站起来对嫂子说:“俺哥回来了。”

    难闻推门走进来,他看一眼臭说:“我见咱爹了。”

    “咱爹给你说了?”

    “说了,先把猪卖了。”

    “卖猪?”

    “不卖猪咋弄?我兜里就剩十四块五毛钱,还得给你嫂子搁家里十块。”难闻看着臭说:“我出门能不带俩零花钱?”

    臭迟疑了一下说:“今年还过黄河吗?”

    “走着看,到哪儿算哪。能不过就不过,过黄河太难了。”难闻说着蹲在地上又去整葱。他一边整葱一边说:“咱爹叫你回去,你还得趁黑去镇上表叔那儿,叫他来拉猪。”

    嫂子说:“明儿不中?”

    “不中。”难闻说,“他偷着干哩,杀猪还得先朝猪头上砸一铁棍,谁敢明打明的干?想游街哩。”

    臭说:“哥,你车子我骑一下。”

    难闻说:“慢点,别冒失,咱家就这一辆破车子。”臭推着哥家那辆破自行车走出去,难闻跟到院子里先把栅门关了,然后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一会儿我就走。”

    妻子说:“不是明儿一早吗?”

    难闻说:“人多嘴杂,要是谁一多嘴,大队里来几个人,你还走得了?”

    难闻说着,把一个草苫子盖在装好葱的车顶上,他一边用绳子刹车子一边对妻子说:“孩子睡着了吗?”

    妻子说:“睡着了。”

    难闻说:“睡着了还不放床上去?”难闻说着,三下两下就把车子刹好了,他拍拍手跟到里间,看妻子正在给孩子掖被子,上来一下子就搂住她,说:“快点,快点,一走就是十来天。”妻子也不说话,脱打脱打就上了床。他们正干到兴处,突然听到门外有沓沓的脚步声,有人走到门口轻轻地拍打着房门说:“难闻,难闻。”

    妻子正在难闻身下咦咦地浑身颤抖着,难闻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一边喘息一边对门外的人说:“来了……来了……”

    “这货,正打井哩!”外边的人说完,就嘻嘻地笑起来。难闻忙翻身下床,一边系腰带一边往外走。等开了门,军和民从外边走进来。军说:“咋样,出水没有?”

    难闻的脸都臊红了,他说:“别闹别闹,赶紧盘车子。”

    说完,三个人就小心翼翼地把架子车盘到屋外去。难闻的妻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一兜馍。难闻接过馍兜和被子捆在一起,然后对妻子说:“我走了。”

    妻子没说话,她立在门口,油灯的光亮把她照成一个黑色的影子。妻子放下油灯,跟着丈夫把架子车推到村街上。

    难闻说:“回去吧。”

    妻子说:“到村外。”

    夫妻俩一个推一个拉,没有谁说话,只有缺油的钢珠在车轴里“呼拉呼拉”地响。等到了村外,丈夫说:“回去吧,家里没人。”

    妻子说:“别光喝凉水,多喝热汤,天冷,别在乎钱。”说着说着,声音就湿湿地。

    丈夫说:“回去吧,看好孩子。”

    难闻走了一阵停下车,他看到妻子仍旧立在村头,立在冬天的夜色里,难闻的喉头不由得有些发紧,心里凄凄的。

    十多天后,在同样的一个黑夜里,难闻回到了村里,在那盏凄迷的油灯下,他看到了两眼干涸的老娘。娘的背驼得更凶了,她一只手机械地拍打着怀里的孙子,而妻子的头上,则戴着一顶白色的孝帽。那顶孝帽如同雾一般在他的视线里弥漫开来,悲怆的热泪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

    臭跳下车子,还没把车子支好,就急忙把手插进袖筒里,一边跺着冻得生疼的脚一边骂:“日他奶奶,这熊天,叫人冻死了。”

    爹从屋里迎出来,对臭身后的人说:“他表叔,快进屋。”

    他们先后进到屋里,娘忙着把砸碎的石子拢成一堆,又把爹裹好的摔炮端起来。娘说:“他表叔,天冷,烤烤吧?”

    表叔说:“中,烤烤,真冷。”

    娘小心地掌着灯往外走,几个人跟着她从堂屋来到灶屋里。看娘抱了豆秸燃着,他们就围着火蹲下来。豆秸火一点点地旺起来,火舌在他们的面前舞来舞去。臭先把手伸过去烤暖了,又拉一把豆秸垫在屁股底下,脱了鞋在火上一只只地烤脚。

    娘说:“他表叔,饿不饿?”

    表叔说:“不饿。”

    爹说:“去,抓把花生。”

    听爹这么说,娘就起身出去了。片刻娘用袄襟兜了一包花生过来丢在火里。片刻,就有花生从火里蹦出来,爹把蹦出来的花生又用棍子拨到火里去,爹一边拔一边看着表叔说:“臭都给你说了?”

    表叔说:“说了。”表叔说完就再没人言语。几个人的脸都被火苗烤得红一块灰一块,火里不停地有花生“叭叭”地炸响。娘说:“焦了,管吃了。”爹就用棍子把花生从火堆里扒出来,拨到表叔的脚边说:“吃。”

    表叔说:“吃,都吃。”

    臭和爹陪着表叔,时不时地剥一个花生放到嘴里去。表叔吃得很有兴致,一会儿,豆秸灰就涂黑了他的嘴唇。等花生吃完了,火也跟着弱下去。表叔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说:“弄吧?”

    爹说:“弄。”

    娘掌了灯走在前面进了猪圈,猪正躺在窝里睡得香。爹说:“慢点。”爹过去蹲在猪的身边给它抓痒。猪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眼看看是爹,就一动没动。表叔送一块红薯过去,猪就张嘴咬,表叔趁机把一根尼龙绳下到猪嘴里,表叔两下就把猪嘴扎住了。猪发现上当挣扎时,已被爹牢牢地按住,表叔又三下两下把猪捆牢了。猪哼哼地叫着,却发不出声来。

    等他们把猪装到架子车上,表叔对爹说:“老表,你过来。”

    爹就跟着表叔走进屋,臭看到表叔从腰里掏出一个包来,他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了数递给爹说:“二百五,先拿着,等称了斤两再算账。”

    爹说:“中,中。”爹说着把钱递给了娘,爹对表叔说:“走吧?”

    表叔说:“走。”

    他们一起走到院子里,爹回身对娘说:“恁睡吧,我不一定啥时候回来哩。”

    娘说:“路上小心。”娘跟着他们来到村道上。

    爹说:“回去吧。”

    可是娘没动,娘一直站在那里,听着车轮和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臭对娘说:“天冷,回屋吧。”娘这才跟着儿子回到屋里。娘对臭说:“你睡吧。”

    臭说:“你不睡?”

    “别管我。”娘说完叹了一口气:“一进腊月就快了。”

    臭躺在床上时,外间又响起了娘砸石子的声音,那些核桃大小的石子都被娘一个个地砸碎,然后掺到火药里,再被爹裹进书纸里,那样,摔炮就成了。爹裹的摔炮真响。过年的时候不能卖完,说啥也得留两捆,捏一个朝地上用力一摔“咣——”摔炮就响了,捏起一个高高地抛上去“咣——”一落地,摔炮就响了。臭突然对摔炮发出的声音产生了好感。在恍惚里,臭看到那些石子被娘的锤子砸得四处飞溅。娘的锤子声在臭的睡意里渐渐淡弱下去。在睡梦里,臭梦见了未婚妻,梦见未婚妻和他在那堵被烧焦的墙下做爱。正做着,臭听到一种断裂的声音。臭抬头一看,那堵黑色的山墙朝他们压过来。臭叫一声,拉起未婚妻就跑,可是那堵山墙太高了,无论他们跑到哪儿,都无法逃脱倒下来的山墙。臭吓得浑身是汗,他绝望地叫一声,就醒了。

    山墙消失了。未婚妻也消失了。臭擦一下身上的冷汗,但他感到自己仍然被那堵黑色山墙的阴影笼罩着,使他无法摆脱。在黑夜里,臭呆呆地坐着,听着娘砸石子的声音从外间一下一下地传过来。

    娘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锤子,不敢停下来,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离不开这声音。如果一旦停下来,砸石子的声音一消失,娘的耳孔里就会响起一种轰鸣声,那轰鸣声在娘的头颅里飓风一样奔突。娘知道,她没有力量去抵抗那风对她的折磨,就像她无法从头脑里排除那突然闯进来的爆炸声一样。那爆炸声一直在娘的感觉里响了一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爆炸声就会钻进她的耳朵里,一声接一声着响,最终刺破了她的耳膜,化作一团不停顿的轰鸣声。然而,娘头脑里的轰鸣声却惧怕光明,在早晨,娘只要一走出房门,看一眼西边那堵黑色的山墙,娘头脑里的轰鸣声就会嘎地一下停住了。那轰鸣声也惧怕娘用铁锤击打石子的声音。在黑夜里,娘一旦拿起锤子,她头颅里的轰鸣就会消失。这个无法医治的病魔使得这个勤劳的村妇感到不知所措,她无法排解那轰鸣带给她的恐惧和折磨,她的脊梁被那恐惧过早地压弯了。仿佛是在一夜间,娘的头发就变得一片灰白,娘原来红润的面容现在也变得像春日里耕好晒垡的土地一样灰黄。现在,娘不得不停下手中的锤子,因为在她的手边已经没有可砸的石子了。娘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头脑里的轰鸣声像一辆古老的木轮马车从冰冻的土地上慢慢地驶过来,轰鸣声越过那堵黑色的山墙,朝娘压过来,这使娘惶悚不安。为了抵御那带给她恐惧的声音,娘只好把小石子再次拢在石墩上,抬起手中的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娘就这样不停地砸下去,锤子下的小石子被敲击成细末,但娘手中的锤子仍旧不停,一下接一下。十多天后的一个深夜,娘搂着孙子坐在那盏幽暗的油灯下,由于她头颅里的轰鸣声,使她没能听到一个渐渐走近她的脚步声。最后,那个走近的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了。娘抬起头来,却对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毫无感觉。那个人慢慢地在她的面前蹲下来,颤抖地伸出双手哽咽地叫道:“娘。”

    娘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个朦胧的身影,即使这么近的距离娘也没能看清他的面容。但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娘哆嗦着手在那人的脸上走了一遍,最后落在了他的手上,娘嘶哑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乖,你可回来了。”

    太阳光从灶屋顶上斜射过来的时候,吴殿臣才惺忪着眼睛从堂屋里走出来。娘端着热水从灶屋里走出来,放在凳子上说:“你不换换衣裳?”

    爹横了娘一眼说:“换衣裳?你给我弄新衣裳?”

    臭说:“爹,把俺哥的褂子拿来你穿吧?”

    吴殿臣白了臭一眼,然后弯腰去洗脸。臭看到爹裆里的棉裤拥拥挤挤像装着一个牛蛋,一截灰色的布条从他腰里垂下来,随着他洗脸的身子晃动着。

    臭说:“爹,看你的裤腰带。”

    “妈那个×,我不知道?”爹说着,伸手把布条掖到腰里去。爹抹下帽子,用湿手巾在青头皮上擦一把说:“去,看你殿德叔收拾好没有。”

    臭看到爹的头皮被帽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就想起爹戴着帽子睡觉的样子,这一点使他激动不安。有一回他趁爹睡熟了,想偷偷地把爹的帽子抹下来,臭没想爹一下子坐起来,朝他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臭看到爹从帽子里摸出几张纸币数了数,然后又放进去。那一天,臭发现爹的帽子里还有个小口袋,爹的钱就装在那口袋里。爹把那顶帽子终日戴在头上,从来没有洗过,污垢涂得爹的帽子放出一片光亮。爹的帽子像一枚金光闪闪的钱币常常出现在臭的梦幻里。现在,爹的帽子里就藏着今天他相亲要用的钱。臭一边往院子外边走,一边不由得回过头来去看爹。那个时候爹正用湿毛巾擦着他手里的帽子,爹的脑袋上像长着一只眼睛,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回头看他的臭说:“看啥看?”

    臭感觉到爹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铜臭气,爹说:“趁着喊你嫂子一声,叫她也去。”

    他们一行人走出村子的时候,土路上已经开始化冻了。吴殿德说:“快点吧,马上就不好走了。”说着就上了吴殿臣的车子。臭说:“嫂子,快点。”嫂子就抱着儿子坐在车架上,臭看一眼路边站着看热闹的人,推着车子跑几步上了自行车。臭骑着车子带着嫂子走出了村子,但在他的感觉里,仍有许多目光在他的后背上扫来扫去,那些目光就像迎面而来的阳光一样让他无法完全睁开眼睛。臭知道,他和未婚妻去镇里照相这件事,是他们吴庄今天最重要的新闻,在这个寂寞而寒冷的冬日里,这件新闻很快就会传遍了全村,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但是,臭没有想到,在同一天里,也就是太阳西落的时候,吴庄又发生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起初,这件使人惶惶不安的事件和臭没有太大的关联,可是当臭重新出现在村街上的时候,臭就演变成了那件事的主角。现在,处在兴奋之中的臭没有预感到这一点。臭骑着他哥家的旧自行车,在渐渐化冻的土路上,很快就超过了他爹的自行车首先来到公路上。在公路上,臭看到磨墩正撅着屁股在通他车瓦里面的黄泥。

    磨墩听到声音直起腰来说:“干啥去?”

    臭说:“照相。”

    磨墩说:“咦,今儿有酒席呀。”

    臭说:“那是。你这干啥去?”

    磨墩说:“去公社开会。”

    他们正说着,吴殿臣也跟上来,他们一伙人就沿着公路往颍河镇去。他们身下的公路年久失修,柏油路面一块块地残缺,坑连着洼洼连着坑,在坑洼的边缘,裸露着嵌进柏油里的青色的石子。臭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石子对他的重要性,到后来,也就是当天的夜里,他坐在院子里听着爹在屋里咳嗽时,臭突然又一次想起了这些坑坑洼洼的路面。然而,臭这会儿却没有注意到这些路面,现在,他脑海里漂浮的全是对即将到来的照相事件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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