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说,做了那期的稿子后,我突然觉得很累,累到骨子里。我突然觉得,我所追求的东西,原来是那么难。我的新闻,开始变得不痛不痒起来。
和尚,要下雪了么,我有好多年没见过雪了。
和尚,我知道,作为一名记者,我已失去了锐气,已明显落伍了。每天上班,我不会再去到处跑新闻了,坐在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本书,我在自己的世界里,修我的胸襟。和尚,我是记者,也算得上是文化人,也关注一些文艺上的事。有人说,文化人要有胸襟。我想,有胸襟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情怀。胸襟求的是小我的完美,情怀是一份对苍生的责任。和尚,我写了一篇文章谈这个问题。当时我就想,我已失去了一个记者为天下苍生的情怀,我只能做一个自唱自吟的小文人了。
和尚想
和尚想:胸襟如修我佛的小乘,情怀如修我佛的大乘。做人如修佛,修佛是做人。
和尚想:能这样自省灵魂,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和尚想:我面对的是一颗痛苦的心,一个破碎的灵魂。
我虚构
让我们回到张一正再次回到烟村的时间。他去村部盖好了公章,晚上,他睡在自己那破败的屋里。他翻动着那些尘封的书,也是在翻动着尘封的往事。他把书上的灰拍打干净,重新装好。他想,明天去镇上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时,顺便寄回广州。他抬头望向窗外,窗外黑咕隆咚,只有风声和谁家的犬吠。他隐约听见了有人说话,走出家门,声音是从吴家传来的。接着听见了开门声,吴家亮起了灯。这么晚了才回来,他们是去哪里了呢?太晚了,也不方便去打扰了,还是明天再去看望他们吧。打在吴、张两家的那个死结,也该解开了。秋伯说的,吴一诺在烟村开了化工厂,厂子里有工人失去了手脚,看来,是工伤吧!
鸡叫第二遍时,张一正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一觉醒来,已快中午。外面的风还在没完没了地刮。张一正把带回的两件夹衣都穿上了,还是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这么多年都生活在温暖的南方,他已经不起这烟村的严寒了。在屋里跳了几下,暖了暖身子,张一正把给吴长江买的烟和酒拎在了手中,就去到吴家。
刚到家门口,一只高大的狼狗冲他狂叫,竖起身子朝他扑,把那拴着的铁链挣得哗啦直响。吴伯妈正在厨房做午饭,听见狗叫,骂狗,“黄毛,别叫了。”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走了出来。
狗见主人发话了,摇着尾巴躲到了一边。吴伯妈的眼睛不太好使了,盯着张一正,半天没认出来。张一正打着躬,说,“伯妈,是我,一正。”
“一正?”吴伯妈脸上表情木然。
“是我,是一正。我昨晚就想来看您和伯伯,你们很晚才回来,就没有来打扰。”他低声说。
这时就听屋里传来吴伯伯的咳嗽声,说,“是一正么?是一正回来了么?我上午就听说了。让他进来吧。”
“进去吧。”吴伯妈说。转身回了厨房,坐在灶门口,眼泪就不住地流,擦也擦不净。
吴长江半躺在床上,胡子拉茬,脸色蜡黄。他走进房间,放下东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吴长江的床前。这么多年来,他在心里早就跪下过多少次了。
吴长江说,“起来起来,你这伢,你这是干吗呢?”
他继续跪着,说,“伯伯,我不是人,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牲。这么多年来,我一闭上眼,就听见乐乐喊救命的声音。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乐乐站在我的面前。”他这样说时,看见乐乐的剪影,坐在吴长江的床上。
吴长江说,“人的一生,谁能不犯个错呢。再说,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起来,快起来,地下凉。”
张一正说,“伯伯您这是怎么啦,病了么?”
吴长江说,“老啦,要去见阎五爹去了。死了也好,死了一了百了,眼不见心不烦,还能和我那墨痕老哥说说心里话。”
张一正说,“我昨天听秋伯说,一诺回烟村开厂了。当年我写了一篇报道,我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吴长江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那个畜牲,你不提他还好,一提他我就有气。”吴长江说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张一正慌忙找了毛巾,给吴长江擦嘴。吴长江咳了一阵,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那哪里是个厂,简直是个祸害。”吴长江说,“你看这才两年时间,把多好的一个湖都给毁了。赚几个黑心钱。”
“您不说说他。”张一正问。
“现在他有钱了,有钱就是爷,我吃他的,住他的,还敢说他?唉,现在这人心,都变成墨了。你看他那个鬼样子,在村里镇里,呼风唤雨,村里人看见他,哪个不是点头哈腰地叫他吴老板?还不是指望到他的厂里打一份工挣点钱。”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领导在批评了我数次之后,找我谈话了,领导说,张一正,你不适合再跑这条线了,你去跑文化线吧。于是,我由社会版的记者,变成了文化版的记者,开始出入于各种文化活动的场所,许多的新闻都不用我写,我只需要拿一份通稿去发一发就行了。我也学会了拿辛苦费。一个人,要消磨那份锐气可真容易啊,三年时间下来,我就成了现在的我。有时我自己都会恨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摸着当年跑社会新闻时获得的一个又一个奖章证书,回想起自己那短暂但激动我心的岁月。那是我一生中,最上进的时光。后来的我,成了一个没有追求的人。
我虚构
从吴长江的家里出来,张一正的心里堵得慌。他现在,对烟村,当真是一点也不留恋了。他只想快点把迁户口的手续办完了,离开这个鬼地方。于是他去到村部,想找一辆摩托车去镇上办手续,刚到村部,就遇见了吴一诺。
吴一诺远远地朝他走来,伸手同他握手,说,“张一正,大记者。我早晨就听主任说你回来了,正寻思着找时间去看你呢。怎么,这次把户口都迁走了,再不回烟村了?”
张一正现在有点不想同吴一诺多说话了,他应付着说,“吴老板,我一个穷记者,哪里敢和你比,你现在是咱们镇的首富啊。”
吴一诺掏出烟,问张一正抽不。张一正摇手。吴一诺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身边就有马仔给他点上了火。吴一诺吸一口烟,说,“还是记者厉害,我们老百姓不是有句话么,记者见官大一级。想当初,你张大记者,一篇报道,就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把我好端端的一个厂给弄倒了。”
张一正感到了一丝丝紧张。眼前这个吴一诺,让他感到了压力。他说话的样子,他那派头,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吴一诺,也不是他两年前采访时所听说的那个吴一诺。两年前,吴一诺的身上多少还有一些生意人的文气,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吴一诺,话里透出的狠劲和嚣张,全然是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大的派头。
“不过我还要感谢张大记者啊,不是你把我逼到那绝路上,我还一直在外面开厂呢。他妈的在深圳,我那个小厂狗屁都不算一个,到处看人脸色,随便一个派出所长,一个街道办的主任,都敢对老子指手划脚的。你看我回烟村了,好威水啊。”吴一诺说了一句广东话,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咱兄弟俩别站在这枯北风里说话,走,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张一正说,不了不了,我还要去镇上办事呢。吴一诺说,办什么事,在这镇上办事,还用得着你亲自去办,我叫个马仔帮你搞掂就是了。张一正说,不用了,不麻烦你了。吴一诺嗯了一声,板起了脸,说,张一正,别给脸不要脸。
张一正说,话不是这样说。我是有事,我要去镇派出所办迁户口的手续呢,有日期限制的,过期了就不好办了。吴一诺说,“好,张一正,你去办吧。你会来找我,来求我和你一起吃饭的。”
张一正到了镇派出所,派出所的人看了他的材料,说,不行,得回村里再去盖治保会的章。张一正又坐了辆摩托车回到村里,去找治保主任盖章,治保主任说,不好意思,章刚才被吴老板派人拿去了。张一正知道,这是吴一诺在使坏了,心想罢了罢了,不就是一个城市户口么,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为了这一纸户口,去求他,犯不着。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你看,外面下雪了。好大的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吧。我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雪了。下雪真好,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逃犯说,和尚,我没有想到,我会拿起刀。看来和尚你说的没错,我的骨子里一半是佛,一半是魔。
和尚,我当时本来想,算了,不办那个户口了,他不是拿了公章吗,我不办户口了还不行?我真的打算就这样离开烟村的。可是他吴一诺逼得我无处可逃了,他的马仔找到我,说是他们吴老板要在他的厂里请我喝酒。我说我不去,我要回广东了。马仔说,你这是让我为难了,吴老板说了,请不到你,让我也滚出烟村。我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就去了,我倒要看看他吴一诺能把我怎么样,还能吃了我不成。我跟着去了岛上。和尚,我没有想到,好好的一座岛,被他弄成了那个样子。离岛还很远,我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逃犯说,后来,我在逃亡的过程中,真切感受到了,村里人对吴一诺,原来是如此的感恩,吴一诺能给他们一份工作,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尊严、环境、健康,他们从来不去操心。毕竟活着,活得好,是第一位的。
吴一诺在等着我。吴一诺说,张大记者真的是架子大啊。我说哪里有你吴老板威风,我不来是不成了。吴一诺让人给我倒茶。他指着茶几上的两个盒子,说,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吗?不等我回答,他拿起了一个,打开,说,这是公章。一会吃完饭,我就帮你盖章。又打开另一个盒子,是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液体。知道这是什么吗?吴一诺说,告诉你,这是我这厂里生产的产品,镪水。他小心揭开瓶盖,拿过一根枯树枝,伸进了瓶子,然后拿出来,树枝被烧成了黑炭。吴一诺说,我们厂里每年要生产好几吨这样的东西,石头丢在这里都会烧化。你说,把一个大活人丢进我的镪水池里会怎么样?我说吴一诺,你想干吗。吴一诺说,我只是想让我的张大记者见识见识我的产品,回去之后,帮我写一篇报道,鼓吹一下我这个乡村企业家。怎么,你怕我把你丢进镪水池里?放心,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违法犯罪的事,我不会干。
吴一诺就带着我参观他的化工厂。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知道,他请我来,绝不是为了喝酒叙旧的。在岛上转了一圈,他说,我们去吃饭吧,边吃边聊。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和尚想
和尚想:每个人都有过上好生活的权利。我佛度人,无非也是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好的生活。不过我佛求的是人内心的好生活。
和尚想:世人只知自己一己的幸福,殊不知,太多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了。别说修大乘,发小乘愿也不可寻。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我当时真的很紧张。我不会喝酒,喝一两瓶啤酒还差不多,可是桌子上放了一堆白酒。吴一诺说,你看了我这厂子,是不是在想,我这厂子破坏了环境,是不是想着,离开烟村之后,再写一篇报道把我的厂子搞垮?
我说吴老板,你说哪里的话。
哪里话。吴一诺说,这样的事,你又不是没干过。是的,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炒了你的鱿鱼,可你一个普工,炒掉有什么了不起呢,大不了再找一份工。可你呢,我的儿子掉到水里了,才五岁,你狠得下心,见死不救。我的工厂遇到困难了,你不说帮帮我,反倒落井下石,害得我十几年的心血全打了水漂。现在好了,你出去写一篇报道,说不定还能获奖呢。
和尚,以我的职业操守,或者我说的,做一个有情怀的知识人,我真的是要写一篇报道的,真的要让他把工厂从烟村迁走。可现在,我只求自我修证了。
和尚,当时我对吴一诺说,一诺,你想哪里去了。乐乐的死,我是有责任,我对不起你。可是,那篇报道……我却没有做错。吴一诺倒了满满一杯酒,命令我喝下去。我喝了。吴一诺也喝了一杯。他说,你知道我这厂里有一条厂规是什么吗?防火,防盗,防记者。咱们隔壁村,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大学毕业后在省里当记者,回家来休假,你说你休假就休假,偏偏这小子发贱,来偷拍我厂子的照片,还说我破坏了环境。后来被老子的人抓住,一瓶镪水就把他吓得尿了裤子。张一正,张大记者,你敢不敢写呀?
我说,我现在是文化记者,这样的新闻,我不过问了。
和尚,那样说时,我的内心多么悲哀啊。那时我就想,过去的张一正死了,现在的张一正,不过是行尸走肉。
和尚,吴一诺当时听我说不过问,就说,那就好,喝酒。我说我不会喝,再喝就醉了。吴一诺从腰里摸出一把刀来,插在了桌子上。说,咱们俩的恩怨,也该做一个了断了。我当初炒了你,是我不对,我让你在这里插一刀。吴一诺指着他的胳膊说。我家乐乐落水,你见死不救,该值几刀?我当时吓得手脚发软了,我说一诺,你别开玩笑了,把刀收起来。吴一诺说,开玩笑?我几十岁了,同你开玩笑!告诉你,老子做梦都想去广东和你算一算我们这些年来的账,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那也怪不得我了。说,害死乐乐,值几刀?
我说,一诺,乐乐也不能说是我害死的。
吴一诺说,别他妈废话,值几刀?
我知道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看来这一关过不去了。我说,你说几刀就几刀。
吴一诺说,一条命,三刀,公不公平。
我说,随你的便。
吴一诺说,害得我破产,三刀不为多吧。
事已至此,我倒不怕了。我说,你破产是罪有应得,那些钱本来就是工人的,我不过帮他们要回了应得的。
吴一诺说,你欠我六刀,我欠你一刀,这一刀相互抵消,你自己来五刀,从此咱俩恩断义绝,互不亏欠。
和尚,要是吴一诺有种自己来一刀,我还真服他,没想到,说了半天,他那一刀还要扣除,当真是个做生意的,我是真的小看他了。我说,账不能这样算,你把和尚赶走,占了他的地方,值几刀?你把这湖弄得鱼死虾亡,水草都不长,又该值几刀,听说在你的厂里,没了一只手,你才赔人家一万,你说,这又该值几刀?
吴一诺没想到我会这样和他算账,他老羞成怒了,说你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些账用不着你来算。抢过刀,说,你自己不动手,那我只有代劳了。说完伸手去抓刀。和尚,我当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可能人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会生出勇气来。我一把抓过了刀,顺势就把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我虚构
和尚跪在蒲团上。逃犯跪在他的身后。和尚一直在听逃犯说,和尚一言不发。
逃犯说,和尚,你看,下雪了。
逃犯说,好大的雪,明年是个丰收年。
雪真的下来了,纷纷扬扬。一会儿功夫,天地间就是一片白茫茫。而这时,一直沉默的和尚,终于开口说话了。
和尚说
和尚说:昔者香山居士作一偈子,问鸟窠禅师浮生事。偈子云——
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翁。
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鸟窠禅师作一偈子答——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和尚说:孩子,你今以浮生事问我,老僧也试作一偈子答你:
莫向空门问苦空,从来死生事一同。
醒者说罢浮生事,梦者依然是梦中。
责任编辑 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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