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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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我很感激你。是你让我战胜了心魔。第二次出门打工,我把目的地选在宝安,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为何选择到宝安。我知道吴一诺就在宝安。我是想和他和解呢,还是要和他争胜负?我承认,这两种心思我都有。到宝安不久,我就找到了一份工作,还是在一家玩具厂的彩绘部,活儿倒是不累,每天坐在流水线上,给那些玩具彩绘上所需的色彩。

    和尚,我离开烟村时,曾对您说过,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当真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当然,这样做有内在的原因,那就是我内心的魔鬼在折磨着我,而外在的原因,是吴乐乐的声音和影子,一直跟随着我,纠缠着我。我想摆脱他。和尚,你说过,吴乐乐不过是我的心像,你说我的内心有一个佛,有一个魔,他们在不停地斗争,一会儿是佛占了上风,一会儿是魔占了上风。和尚,真像你说的那样。第二次出门打工,我努力让心中的佛占胜魔。我工作很努力,很快获得了老板的信任,我对工友友爱,也获得了工友的尊敬。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我有过见死不救的人生污点。在七八百号人的玩具厂里,我很快成了众人称颂的好人。但夜深人静,当我睡在铁架床上,看着坐在我的床边吴乐乐的影子,我就会问自己,我真是一个好人吗?越发觉得自己可鄙。进厂后的半年,我做了主管。我拼命地工作,生怕自己松懈下来。

    逃犯说,和尚,第二次出门打工,发生的两件小事,对我的触动很大。第一件事是在我当上主管没多久,新进来两个女工,十七八岁的样子。其中一个在进厂的第二天就病了,当时我没在意。第三天,她还没来上班,一问,是没钱去看病。我去宿舍看她,见她脸色蜡黄,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于是我请厂长安排了车,又向工友借了点钱,把她送到了医院。

    和尚,没想到那几天出现了几例霍乱病人。你知道霍乱吗?我之前只是在书上看过有霍乱一说,我以为霍乱早已绝迹了。医生说女工的病情很像霍乱,医院很重视,要先交三千元的住院押金,然后把病人隔离观察。我带的钱不够,回到厂里向财务部借钱,财务部不愿借钱给一个刚进厂的员工,后来我以我的名义借钱交了住院费。在等着化验结果的那些天,厂里很紧张,人心惶惶,还进行了全面的消毒。我每天会去看望那个女工两次,隔着隔离间透明的玻璃,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立无助的,希望她多一些信心。一个星期过去了,化验结果出来了,感谢上苍,她只是患上了急性肠胃炎。厂里开车接她回来,压抑在工厂里的阴影终于散去。女孩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的宿舍,把我散发着臭气的被子、床单和一堆脏衣服抱到洗衣间,洗得干干净净。我说不要这样,我自己能洗。女孩哭了,说大哥,你就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就这样,一个烟村人心目中的罪人,几乎成为了厂里的英雄。我的形象在女孩充满感激的讲述中变得无限高大了起来。她不再叫我主管,改口叫我大哥。在她的带动下,我手下的工人们都开始叫我大哥。

    第二件事,是厂里一位工友大姐的死,那位大姐患了风湿性心脏病,死在了医院。我和工友们是看着大姐死去的。大姐临死之前,一直在流泪。说她不想死,说她舍不得爱她的老公和孩子,说她想回家。最后,她就开始唱歌,很小声地唱,唱的是在打工者中很流行的那首《流浪歌》。她临终前唱着流浪歌,越唱声音越小,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相比生命而言,生活中许多的事情,都显得太渺小了。那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有太多的话想要说。这次出门打工,我体会到了打工的艰辛,也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我想把这些都写下来。

    和尚想

    和尚想:这孩子,你终于开始参悟生与死这两个字了。

    和尚想:生死轮回,人生如梦,及至于醒,了无所得……

    我虚构

    两个月后,张一正伏在宿舍的铁架床上,写下了他的第一篇小说。

    工友们说,“张一正,你趴床上写什么呢,给笔友写信么?”

    那时在珠三角的打工者中,流行交笔友。一些打工刊物的页脚,登的全是交笔友的通联。厂子里好多人都交了笔友,他们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对抗着异乡生活的孤寂。

    “嗯。给笔友写信。”张一正说。

    那一晚,当张一正写到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在临死前唱起《流浪歌》的那一段时,泪水汹涌而出,最后干脆趴在床上嚎啕大哭了一场。工友问,“张一正张一正,你怎么啦,家里出事了么?”张一正说,“大雪死了。”工友问,“大雪是谁,是你的亲人么?”张一正呆了半晌,说,“大雪是我小说中的主人公。”

    半年后,张一正的第一篇小说,在刊物上发表了出来。而在仇恨的阴影中生活了许多年的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方向,一种全新的生活,在向他招手。他用一支笔,感动着无数的工友,感动着许多和他一样的打工者。他的生活依然贫寒,但他的内心,却不再寒冷。他用文字,进行了自我救赎。张一正后来多年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太多重要的可以书写了,他从打工仔,做到了流浪记者,然后进了南方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社,专门跑打工一线的新闻,他做出了许多深度报道,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当然也有诋毁,但那时的他,已经脱胎换骨了。他甚至被评为所在城市的道德模范。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我的命运发生了转变。一切都来得太顺利了,顺利得我都不敢相信。我和吴一诺的命运,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在各自的轨道上奔驰。我们之间,有过一次交合。我接到了报料,因为有一家工厂欠薪,于是工人跑到国道上,把路给堵住了。

    工人听说来了记者,一下子把我包围了起来。从他们七嘴八舌的控诉中,我知道,他们厂已有四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听说老板准备把工厂迁到外省去。老板说,愿意跟着去的,到了新厂那边再发工资,不愿意跟着去的,到搬厂的时候再给。工人大多数都不愿意跟着去,提出让老板结算工资。老板说不愿去的,算自动离厂,要扣三个月的工资。老板于是开始慢慢裁员,把那些组织能力比较强的,有号召力的员工辞退,并按《劳动法》支付了他们的工资和辞退补偿。那段时间,老板已经开始搬厂了,眼看着一间工厂就要搬空了,工人害怕再这样下去,将来会成为一盘散沙,于是开始罢工。

    和尚,您知道,我是打工多年的,虽说我当了记者,我的心还是跟打工者相通的。再说了,跑这样的新闻,也是我的工作。只是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这间欠薪的厂,居然是吴一诺开的。说实话,我当时是为难了。我没有马上跟工人去厂里,而是给我们记者站的领导打电话,我把情况如实汇报了,希望领导能换人。然而领导下了命令,说没有人可换,让我马上去采访,而且明天就要见报。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工人代表去了那间工厂。谢天谢地,吴一诺不在厂里,只有一个厂长接受了我的采访,厂长说肯定是不会跑的,那么大的工厂,哪能说跑就跑呢。从工人的倾诉中,我又得知,吴一诺的工厂开厂这么多年,一直是实行计件制,星期六星期天和平时的工资是一样的,从来没有支付过加班费。我又去劳动局采访了监察大队的大队长,大队长表示马上派人进驻工厂,并说工人不愿迁走的,要依法按辞退工人进行补偿。我说那这么多年的加班费呢?大队长说劳动局一定会依法处置。回到记者站,我把稿子赶了出来,第二天,这则新闻就见报了。工人看了报纸,才知道他们还可以追讨加班费。

    和尚,我当时没有想到,吴一诺的工厂遇到了经营困难。这些年来,南方开始经济转型,中国制造要升级为中国创造,这就意味着,中国制造在珠三角,已快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和尚,对你说这些经济上的问题,你能明白吗?和尚,这些年来,很多劳动密集型的工厂纷纷迁出珠三角,以降低经营成本。我当时不知道,吴一诺的资金链已经很脆弱了,更没计算过,单是工人追讨加班费一项,就让他一次性支出了五六百万。吴一诺的工厂倒闭了。这是我没想到的,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曾去找过吴一诺几次,都没有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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