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正本来不想说起那些往事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遗忘。张一正终于对父亲说起了打工时所经历的一切,还有被收容后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张一正讲述这些往事时,张墨痕闭着眼,躺在床上,似乎在听,又似乎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张一正哪里知道,他的话,像一根根刺,扎在张墨痕苍老不堪的心上。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世道!”张墨痕说,“你说的,外面的世界,和在报纸、电视里的,咋是两个样呢?”伸手去摸张一正的手,父子两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
“这些年,爸错怪你了,别恨爸。”
“爸,您别说了,乐乐的事,我是有责任的。可我当时真的像傻了,魔怔了、被魇住了,就是动不了腿。”
张墨痕长叹一声。他累了,他要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他看到老伴站在门口向他招手。这段时间他经常想老伴,想战死沙场埋骨边疆的大儿,想乐乐清脆的笑,想他的父亲带着他和吴长江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四处奔波活命的日子。一生的时光啊,就这样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漂浮着,来来去去,来来去去,他觉得,他的这一生,活得是太漫长了。
“一正,我的儿,爸呀,想问你一件事。”
张一正说,“爸,我听着呢。”
张墨痕说,“你,和一诺换个个儿,你会像一诺那么做吗?”
张一正说,“不会。”
“你别答得那么肯定,你好好想想,想想,想好了,再说。”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吧。”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我明天就要去自首了,再翻这些陈年旧账,还有什么意义?这些年来,我努力把自己活得像个人样,我是在用行动赎我的罪过。我的心里压着一块巨石,我要搬开它。每做一点好事,心中的那石头,就会感觉减轻了一丁点。而每当心中生起恶念时,那石头会变得更沉更重。
逃犯说,和尚,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对您说。当年我去岛上找您,其实,是自从乐乐死了之后,我就开始出现幻觉。我经常听见乐乐的声音,还能看见乐乐的影子,乐乐一直跟着我,看着我,注视着我的一言一行。我开始很害怕,我想是乐乐的鬼魂缠上我了,我想请一本《金刚经》把他驱走。
逃犯说,和尚,我真正告别过去和那个张一正,是在父亲死后。我一遍一遍问自己,把我和吴一诺换个位置,我会那样做吗?和尚,我居然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父亲出殡,吴家伯伯没有来送葬。父亲去世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面对这一事实,常常一个人坐在家后面的山包上,望着湖,望着父亲的坟发呆。离父亲的坟不远,有个小土包,那里埋着的是乐乐。之前,我一直在逃避,平时走路都会绕开那里。我不停地为自己开脱,这事与我有啥关系?又不是我把他推到水里的。可我这样的辩解是多么苍白无力。为父亲选墓地时,我想过要离乐乐的坟远一点儿,然而那一片山岗,是村里的集体墓地。
“救命,救命啊……”和尚,我又听见了那童音,时远时近,飘飘渺渺。举目四望,并无人影。但觉山冈凉风习习,湖面烟波浩渺。乐乐夭折后不久,我就开始出现这样的幻觉。只要夜深人静,我就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声音由远而近,然后突然又变成“救命,救命啊”的呼喊。第一次出现幻听,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汗毛根根竖起,感觉像有电流传遍全身,吓得将头蒙在被子里。我打小就听过不少关于鬼魂的传说。和尚你知道的,有一个说法叫人小鬼大,寿终正寝之人,死后做鬼并不害人,未成年的人死后,却会化成厉鬼。一天夜晚,我出门撒完尿,感觉身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回头,却是个孩子,无声地立在那里。吓得我尖叫了一声,那一天,我哭了。父亲死我都没有哭,可是那一天我哭了。和尚,我哭的是我自己,哭的是我那些年内心的痛苦。
逃犯说,和尚,我病倒了,在床上睡了半个月,人瘦得皮包骨了。医生对我的病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后来我的病渐渐好了起来,然而,那声音,还有那人影,却一直跟随着我。我甚至能看清那人影眼中的泪花。习惯成自然,慢慢地,我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可是我的心一直在痛。
逃犯说,和尚,就是在那时,我从您那里请来了《金刚经》,一开始,是想镇住乐乐的鬼魂,后来,我开始读,每读一次,心就能静一些。和尚,那一段时间,我从病中渐渐恢复。村里的人,都把我当作禽兽,看见我像见到鬼一样。本来好好聊着的俩人,见我去了,都不说话,等我走过去了,就朝我吐口水。我菜园里的菜,一夜之间被人拔光,我家的鸡鸭,总是莫明其妙地中毒而死。和尚,烟村人在用他们的行动,惩罚着我。我想到过死,可又觉得我这一生,有太多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舍不得死。于是,我就逃到湖中的麻疯岛,遇到了你。
和尚想
和尚想:佛度有缘人。
和尚想:俗家人尚知道朝闻夕死!
和尚想:这孩子,是真心悔悟了。
我虚构
张一正决定再次离开烟村,出门打工。他去杂货铺买了几大捆冥币,按荆南人的习俗,将冥币分成了好多份,用白纸一一包好,用端正的小楷在包上写下,故显考张公讳墨痕老大人,显妣张刘氏讳梅香老儒人收。孝子张一正敬焚。
张一正一笔一画抄写着父母大人的姓名,泪湿冥纸。写到半夜,又听见那时远时近的童声,抬头一看,吴乐乐就站在他的面前,专注地看他一笔一画写字。他心里一动,在余下的冥币包封上落笔写下了“吴乐乐收”,想想,又在吴乐乐的上面加上了“爱侄”二字。写完这些,东方已是鱼肚白,他将冥币在父母亲和吴乐乐的坟前焚了,再次出门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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